小文明 與 大文明的識 辨

●文 毛志成

以總體性的人類文明史而論，古代的小文明無非是指人學會了直立行走，學會了穿衣，學會了吃熟食，以及學會了使用簡單的工具和簡單的語言而已。那樣的文明之所以小，還在于他們的群體活動（包括后來進入了社會活動）也無非局限在某個部落、氏族而已，尚無能力去干與國際、洲際有關(guān)的事。而古代的大文明標志，頭一條指什么？有的今人可能不愿信、不敢信或不去信，然而那卻是事實：古代的大文明首先指人類有能力創(chuàng)造了像樣的神系和神群（希臘神話可以作證），有能力創(chuàng)建了足以使一個種族、一個地域為之信仰的宗教。在這里，“信仰”一詞是很重要的。它不是指僅僅從上、從眾的盲動行為，而是指對較高級精神秩序的共識共遵。因此古代看一個民族的素質(zhì)高低，就包括看其有無能力創(chuàng)造像樣的神，有無能力創(chuàng)建像樣的宗教，有無意識去形成像樣的信仰。從某種意義上說，真正大文明的第一要義就是人有了信仰。

古代的事不必再說了，重點說說近代、現(xiàn)代、當代的大文明。上述的大文明，重要標志是什么？我看頭一條還是有信仰?，F(xiàn)代人可以（大多時候也應(yīng)該）不再信神，不再信宗教，但總得信仰（至少是相信）一點什么。比如信仰某種主義、某種學說、某種信條，特別是相信真正的科學（包括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都是大文明的必備要義。無論任何人只要是沒有信仰，或是將信仰變成迷信、偽信、濫信，或是信而不專、言而不行，都具有反文明性質(zhì)，至多是只達到了小文明級別，與大文明毫不相干。

小文明與大文明的區(qū)別很大。小文明指什么？所指也很多。如小文化，小文學，小視野，小思維，小情趣，或各式各樣的小家子氣，尤其是自我張揚、自我膨脹、自我標榜式的小家子氣。無疑，大文明也應(yīng)當指大文化，大文學，大視野，大思維，大情趣，總之是指面對客觀世界、主觀世界時的大胸懷，以及在行為上表現(xiàn)出的大器模樣。

中國有過大文明么？不僅有，而且在世界上曾經(jīng)赫赫有名?？上菢拥拇笪拿饔邢喈敶蟮谋戎貙儆诠糯?、前代。無論是老、莊或孔、孟，還是推翻了幾千年帝制的孫中山和倡導“馬列主義與中國實踐相結(jié)合”的毛澤東，以及在剖析中國國民性上立了大功的魯迅，說他們在世界上曾排在大文明的前列也絕不算夸張。

但是即使以古代而論，中西的大文明也各有優(yōu)缺。我在此前的文章中曾經(jīng)重復過：西方的思維習慣側(cè)重于“柱式思維”，像一根柱子一樣上者講求高，高至天堂，高至觸摸到人性本身，于是產(chǎn)生了無比生動而又人性化十足的神話；同時也講求深，深到一切物質(zhì)的內(nèi)在規(guī)律，于是比中國早得多就發(fā)現(xiàn)了物理學（尤其是力學）和數(shù)學（尤其是幾何學）原理。因此在一切建筑上，從屬于三維美學系列，講求的是個體式的長、寬、高。而中國的思維模式是“面式思維”，追求的是天人合一，即人與自然平行運動，從屬于四維美學系列。

中國和西方的古代文明，無疑各有長處，都有大文明品位。但兩者的文明取向還是有差異的。西方的文明立足于征服和掠取，如征服海洋、征服異國、征服它族，掠取各種自然資源。但隨之相伴的，也產(chǎn)生了征服與反征服、掠取與反掠取的兩種文明。舉達爾文的進化論為例，首先是肯定了“弱肉強食、優(yōu)勝劣汰”的合理性。而他本人或是其他科學家建立的生物學，又大都承認所有生物（生命）的存在合理性。在社會科學中，馬克思對征服與反征服、壓迫與反壓迫的思維是雙向的。他雖然承認資本主義戰(zhàn)勝封建主義、無產(chǎn)階級最終戰(zhàn)勝資產(chǎn)階級具有合理性，但他期待的是“解放全人類”而絕不限于解放一個階級本身，而且認為任何形式的壓迫（包括無產(chǎn)階級勝利之后轉(zhuǎn)過頭來壓迫資產(chǎn)階級）都有愚昧性、反文明性。馬克思真正追求的，是“實現(xiàn)人性的完全復歸”。恩格斯說的話就更精準，認為最理想的幸福彼岸是“人的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相統(tǒng)一”。用這樣的觀點去看中國的古今文明，不得不承認我們在小文明中沉溺得太久。無論是中國古代對等級壓迫合理性的超級推崇，還是將國內(nèi)各民族、各集團、各群伙的戰(zhàn)爭和政爭搞得幾千年不息，以及前時將“階級斗爭”、“階級專政”弄得絕對化、極端化，即使有一點不同程度的文明屬性，也只能稱之為小文明。

包括在對待和處理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上，中國的小文明習性也是明顯的。例如，無論是對自然暴力（包括天災）的畏懼和跪服，還是近時對自然資源的爭搶和破壞，或時而大搞拜天大典、時而盲喊“戰(zhàn)天斗地”，都有反文明意味，至多只是具有小文明色彩。

古今中國出現(xiàn)過高品位的、專門性的關(guān)注天（自然）的文化（包括文學）么？很少，近于沒有。外國有過，而且種類不少?！短煳膶W》、《天體學》還有《氣象學》，最早都是西方人的研究成果。俄國科學家羅蒙諾索夫針對大自然（即天）的許多物質(zhì)寫了多篇“科學詩”，這也算是對天的頌歌。中國古代與“詠天”沾了邊的詩雖然只限于山水詩、田園詩、詠物詩，但畢竟有贊美大自然的意思?？上Ы裉?，連這樣的文學作品也很少了，近于絕跡。什么是天？第一位的也是最重要的涵義是天然，即自然萬物本真性的存在方式和運動方式。當年中國搞了、寫了、吹了那么多的“運動”，卻幾乎從未對大自然的運動規(guī)律大動感情。心思都用到哪里去了？用到階級斗爭上去了。這就是十足的小文明。

說到“階級斗爭”，我倒有另外的想法：那時中國真有一心為了階級而斗爭的品位么？沒有！所謂“大搞階級斗爭”，無非是為了幫派、團伙、個人而你爭我斗罷了。寫階級斗爭最到位的文學，首推高爾基的《母親》和馬雅可夫斯基的幾部長詩。而后來中國以階級翻身為主調(diào)的文學作品，其中的重頭筆墨所渲染的，很大成分只是少數(shù)人、部分人的恩仇錄或悲喜錄而已?？傊?，仍屬于小文學。

文學的創(chuàng)作實踐，無疑首先是個人行為，靠“創(chuàng)作組”集體完成的作品絕無很高質(zhì)量。但個人寫作墮化成只為個人、只為自我而寫作，所寫的也無非是個人的小賭氣、小哀怨、小得意、小俗事、小趣味，那更是比小還小的小文學！

小家子氣也有兩種，一種是安于作小人物、小百姓的凡俗之氣，一種是將小人物、小百姓大肆膨脹化了的自寵之氣。對前者，我們不必譏諷，有時還應(yīng)當給一點尊重。而對后者，我們就尤其需要嗅出他的小家子氣。

無論古今，中國確曾有過老老實實、嚴肅認真的政治家、哲學家、史學家、文學家、藝術(shù)家以及這樣那樣的學問家。他們只因為既專且深，即使他們涉及的領(lǐng)域偏窄，也可能走近了大文明的邊沿。道理很簡單：一個真正的專門家，絕對不會走進小胡同，也會走一走與多種領(lǐng)域互為阡陌的相通之路。

然而那些以“萬事通”自居的“名家”，往往只是偽淵博而對本業(yè)卻連專也達不到。這樣的人越是擺大，就越是掙不脫小家子氣。

什么是真正的大文明？具體到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來說，就是指既不閉關(guān)自守也不濫學濫追。具體到一個領(lǐng)域、一個行業(yè)來說，就是指他們搞的行當（或稱事業(yè)）能給中國、給世界提供優(yōu)質(zhì)的精神營養(yǎng)或?qū)嵺`本領(lǐng)。如果能做到，就是大文明，反之就是小文明。再具體到一個人來說，有無大文明品位就看兩點：一是德行的是否達標（至少及格），二是看行為能力是否在民族智商的平均線之上。

說一千道一萬，大文明不是指有人寫了什么高深的理論或玄奧文章，而是指人本身的精神質(zhì)量趨高。有這樣的基礎(chǔ)墊底，無論是搞專業(yè)還是干大業(yè)，都會走向大文明。反之，如果社會、個人都是劣質(zhì)的，無論怎樣作秀、造假，都是在小文明中戲水或掙扎。

中國離大文明是很遠還是很近？我看不要拿肉麻當有趣，應(yīng)當很謙虛地承認：我們中國的文明仍是脆弱的文明，可信度仍不是很高。這主要表現(xiàn)在：

一，有關(guān)文明的理念、信條雖然高深但頗為抽象，實踐性和可信性不是很大，有時甚而等于華麗而無用。

二，中國的文明品位之高常常靠的是少數(shù)圣賢、仁人、志士（包括烈士）的非常之舉，而大多數(shù)人無非是看客、談客而已。

三，中國在利與義的關(guān)系上始終糊涂著，沒有真正弄明白過。談義時就搞極端，只將舍身取義、舍生忘死視為君子的惟一標準，而將一切重利的正常人都視為小人。

四，中國的“王命”、“君旨”以及后來的“最高指示”、“上級意圖”都曾是世上至高的神圣之物，而大多數(shù)人則都以“皇上圣明”、“大人高明”以及“領(lǐng)導英明”為服從慣性。在這樣的基礎(chǔ)上，搞大文明無異于緣木求魚。

另有人持極端性的反對態(tài)度，將“以自我為中心”視為法寶，將一切逆反心理都當成“人性解放”、“思想活躍”，否定一切應(yīng)有的精神秩序。跳來跳去，始終沒有跳出小文明的井中。

在這樣的基礎(chǔ)上，無論是搞政治、搞經(jīng)濟還是搞文化、搞藝術(shù)，都會帶有小農(nóng)意識、小市民意識的烙印。

幾千年來，中國搞軍事的，參與的國際性戰(zhàn)爭雖然也有但很少；搞政治的，參與的國際性斗爭雖然也有但為數(shù)不多；搞科學文化的，在國際上獲大獎的雖然也有但大多（幾乎全部）是華裔的旅外之人；搞經(jīng)濟的，把大生意做到外國去的人就更少；特別是搞文學藝術(shù)的，具有人類、人性大視野，思考和表現(xiàn)世界大主題的人就尤其少。而許許多多的人卻“自我感覺良好”，并將大大小小的各式競爭都表演在國民內(nèi)部的圈子里。

再回到宗教、主義的信仰問題上。全世界某種宗教、主義的信徒（包括忠實信徒）少則千萬人，多則上億人、數(shù)億人，具有極大的國際性。而我們中國自創(chuàng)的宗教、主義畢竟很少，而其中真正達到信仰高度的人（即只有精神追求而不受利益驅(qū)使的人）似也為數(shù)太少。

我絕不推崇任何的宗教迷信，但是對“宗教信仰”這個詞還是尊重的。當然這種尊重，又只限于某些原創(chuàng)式的宗教。今天在現(xiàn)代社會中，在科學認識日益提高的時代，任何的“建立新宗教”行為不僅是反文明，而且必須打倒和滅除。世上即使沒有了任何宗教，沒有了任何主義，沒有了任何條律，而信仰卻不能失去。這是因為：人類文明史的最初發(fā)軔和最后（包括至今）的立住，都是文明的主脈。如前所述，什么是文明？什么是大文明？重要的一條必須是有信仰，以及對正確信仰的加深理解和將正確行為予以習慣化和普遍化。

前時社會上曾有“信仰危機”、“信仰缺失”之說，這是值得重視的。而且信仰的任何淡化、浮化、偽化、空白化，都與小文明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又都與大文明背道而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