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 玲
從小學二年級就迷戀小說算起,我與文學結緣已近四十年了。這四十年間,無論在鄉(xiāng)村還是在都市,在南方還是在北方,在中國還是在外國,我始終是“生活在別處”。對于我生活在其中的周圍世界,我一直很茫然。我的激情總在周圍現(xiàn)實之外的另一個世界。這個別處的世界,在我的童年時期,是情節(jié)生動的故事;在我的青年時期,是充滿夢想與激情的詩歌;在我的中年時期,是蘊含著理性精神的文學評論??傊膶W以及文學研究自孩童時代至今一直是我的心靈棲息之地。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只要拿起白紙黑字的書、拿起筆,我就有心安的感覺。而且,我只鐘情于白紙黑字,電視電影的世界太喧囂,網(wǎng)絡對于我來說只有工具的意義。
從八九歲到三十來歲的二十多年間,文學一直是我自己的白日夢。我在如癡如醉的閱讀中認同小說中的一個個人物、體驗一首首詩歌的生命境界,在對他人命運的感嘆唏噓中逐漸培養(yǎng)了自己的人文立場;而隨身攜帶的日記則記下了我一串串無法對他人言說的對世界的驚詫和對生命的迷思。步入研究領域以后,我體會到了文學首先是他人的白日夢。我相信作家在創(chuàng)作的迷狂狀態(tài)中所呈現(xiàn)出的心靈真實性遠甚于他的種種現(xiàn)實宣言。我知道自己的使命就是解密這個虛幻的白日夢世界中所蘊含的豐富的生命密碼、理解個體生命千姿百態(tài)的綻放方式,并且追問其中的價值合理性問題。
1991年當了六年福安師范學校的文選課教師之后,再回母校福建師范大學上研究生,我一下變成了同學中的老大姐。時光已逝,卻不知道自己能否學業(yè)有成。居于閩江邊的長安山山腰上,不免為常年不衰的綠樹繁花、遠天地平線上的落霞飛鶩所吸引,但往來于校園的腳步卻總是匆忙的。導師姚春樹教授對學生寓愛于嚴,讓我養(yǎng)成了刻苦用功、不敢懈怠的習慣。俞元桂教授上現(xiàn)代散文課,每次都逐篇檢查我們的讀書筆記。這培養(yǎng)了我以文本細讀為根基的研究習慣。這一時期,冰心研究會委托我和中文系的姚向清老師選編冰心研究資料集。這不僅把我的碩士論文選題自然引向冰心研究,而且使我有緣拜見了蘇州大學范伯群教授和中國社科院卓如研究員這兩位冰心研究專家。
1994年開始讀博士。那一年導師范伯群教授和揚州大學的曾華鵬教授、山東大學的朱德發(fā)教授、福建師范大學的姚春樹教授和莊浩然教授,五位先生共招了我們八位博士生。我不僅覺得導師們的學術境界高山仰止,就是其他七位師兄也都是我所難以企及的楷模,我惟有加倍努力才能跟上這個群體前行的腳步?,F(xiàn)在回想起當年為琢磨透一個問題,便上窮碧落下黃泉地泡各個圖書館的情景,依然有一種青春是多么專注的感慨涌上心頭。
最初選擇“五四”女作家創(chuàng)作作為研究對象,顯然在學術追問中也摻進了自我生命印證的需求。那時,我還不滿三十歲,對自己的生命有很多迷惘,總覺得“五四”女作家那種青春女性情懷,特別契合自己的心靈需求。感受冰心的莊嚴和諧、陳衡哲的坦蕩超邁,我不禁非常羨慕生命的健康美,深受鼓舞;體會廬隱那“海濱故人”的青春愁悶、蘇雪林那“小小銀翅蝴蝶”的活潑夢想、凌叔華那現(xiàn)代閨秀的溫婉秀慧,我感到分外親切、貼心。我想,我自己的生命之樹是在對研究對象的感同身受中逐漸成長壯大的,我的性別文化立場也是在對研究對象的把握中逐漸確立的。正是基于對生命存在的興趣,我的博士論文便以“青春女性的獨特情懷”為切入點來把握“五四”女性創(chuàng)作初步建構現(xiàn)代女性主體意識的思想特質(zhì),并把這一核心主題展開為重返社會公共生活領域、母女親情、童心世界、女性情誼、性愛意識、觀照大自然六個側面。論文認為“五四”女作家自覺反叛封建禮教對女性的生命禁錮,抒寫女性初次浮出歷史地表時的豪情與怯懼、歡欣與悲愁、勇敢與妥協(xié),努力伸展女性作為人、作為女性的主體意識。
讀博期間,導師范伯群教授在新文學研究領域取得豐碩成果之后,學術重心已經(jīng)轉向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領域。我那時因在學術追求中投注了太多自我生命認同的需求,對通俗文學并沒有多少興趣,但范先生從作品論到作家論再到社團流派研究逐級拓展的扎實的研究方法卻深深影響了我。我至今一直銘記著研究要從文學現(xiàn)象出發(fā),切不可簡單套用任何一種時髦理論。博士論文寫作過程中,給我指導最全面細致的是副導師莊浩然教授。莊先生專攻中國現(xiàn)代戲劇研究,尤以中國現(xiàn)代喜劇及其理論研究見長。先生本望我能繼承他的學術方向,但我因目力不濟、不能多看影碟,思量再三,最終還是不敢涉入這個與舞臺表演密切相關的研究領域。我的博士論文,從搭建大綱到最后成稿,包括文字的修訂,處處都留下莊老師辛勤指導的痕跡。先生關于理論視野要廣闊、做女性文學研究不能單單只從一個性別視角看問題的教誨,我至今一直不敢遺忘。
1997年博士畢業(yè),回到福建師大中文系任教,一方面忙于課務;另一方面,覺得要提高自己的理論水平,就必須從東西方原典開始系統(tǒng)補課?!墩撜Z》、《莊子》等就自己讀?!吨芤住吩懬?,一讀就犯困,便與當時在政教系任教的亡友張立云女士約定每周見面兩次,兩人一起逐句逐字朗讀,每次讀一卦,讀完再討論。本是從義理的角度去理解《周易》,但讀下去便免不了要涉及到象數(shù)理論。一時間我不禁深深震懾于命運難以把握的問題,陷入精神困頓之中。這時,出家的朋友頓林和尚贈我以《心經(jīng)》、《壇經(jīng)》、《金剛經(jīng)》等禪宗經(jīng)典,我便得以從“心無掛礙,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中汲取到直面命運偶然性的勇氣。不過,盡管我從佛教中學到要以不執(zhí)著的態(tài)度對待人生境遇,但在人生意義的思考上,我一直十分敬仰儒家士人與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使命意識、敬業(yè)精神。
1999年我到南京大學做博士后研究,對研究方向感到無所適從的時候,導師丁帆教授點撥說,女性主義批評不應該只局限在對女性創(chuàng)作研究上,應該拓展到對中國現(xiàn)當代男性創(chuàng)作的反思上。在丁先生指導下,定下反思中國現(xiàn)當代男性敘事的性別意識這個研究方向后,我一方面著手系統(tǒng)研讀性別研究和敘事藝術方面的理論書,另一方面,實際上又對是否應該做這個課題心存疑慮。這一方面是出于自信心不夠,擔心把握不好這樣一個大題目。另一個方面是覺得性別意識研究一直是主流研究界之外的女性自留地。我老想,有志氣的女性研究者是否應該回避性別課題,去做審美意識、小說詩學或者創(chuàng)作流派之類的課題,從而介入研究界的主流,以此證明“男人能辦到的事,女人也能辦得到”(毛澤東語)。這正好從一個側面說明了女性疏離男性主流傳統(tǒng)有多難,也說明了我自身的思想軟弱。但后來在對現(xiàn)代文學經(jīng)典作品的重讀中,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以兩性主體性平等的性別意識重審中國現(xiàn)代男性敘事文學,正好可以有效地實踐“重寫文學史”的主流召喚,正好可以從一個側面洞照出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所存在的價值缺憾,邊緣的性別話題與主流的現(xiàn)代性話題恰可以在這個課題中很好地連接起來。這正好證明:“女性問題不是單純的性別關系問題或男女權力平等問題,它關系到我們對歷史的整體看法和所有解釋?!保蠍偂⒋麇\華語)
我的博士后出站報告《想像女性——中國現(xiàn)代男性敘事中的性別意識》,緊扣魯迅、巴金、茅盾、老舍、曹禺、錢鐘書等經(jīng)典作家的經(jīng)典作品,通過對其女性形象的類型化分析,反思中國現(xiàn)代男性敘事中的男性中心意識,認為中國現(xiàn)代男作家以現(xiàn)代啟蒙、革命思想為依托,對性別秩序進行重新言說,往往只看到舊陣營男性對女性的奴役、歧視,而對現(xiàn)代男性主體缺乏反思,因而在代現(xiàn)代女性立言的時候依然不免從現(xiàn)代男性自我需求出發(fā)歪曲異性生命邏輯、壓制女性生命需求,而不能從女性視閾出發(fā)設想女性自身的生命邏輯,從而再次陷入男性中心立場。中國現(xiàn)代女性文學在有限度同情女性苦難遭際、有限度地褒揚女性主體性、有限度地理解女性生命邏輯的同時,仍然十分頑強地在總體格局上維護著男性為具有主體性價值的第一性、女性為只有附屬性存在價值的第二性這一不平等秩序。這種價值偏頗使得現(xiàn)代新文學在現(xiàn)代男性啟蒙、革命的框架內(nèi)悄悄背離了兩性平等的啟蒙原則,而在實際上走向了啟蒙的背面;性別意識領域,由此也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現(xiàn)代性最為匱乏的思想領域。
我的博士后出站報告和博士論文的核心部分后來合成一本專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性別意識》,2002年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2003年獲得第二屆中國女性文學獎。這一時期研究的部分成果,曾以“想像女性——男權視角下的女性形象”和“作家筆下的婚姻生活”為題于2004年兩次在央視“百家講壇”演講。
而后思考文學中的性別意識問題,我主要集中探討兩個問題。一個問題是,我希望能尋找到女性主義的價值原則與文學的審美原則之間的結合點。這方面的粗淺嘗試落實在論文《女性文學主體性論綱》中,該文2009年獲得第二屆中國婦女研究獎。另一個問題是,我希望通過文學史個案的累積研究,探討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性別意識的本土化特色,這樣,我的研究視閾就自然由新文學領域拓展到了包括通俗文學在內(nèi)的“多元共生的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范伯群語)領域。從事文學的性別意識研究,也使我收獲到了劉思謙、盛英、陳駿濤、喬以鋼、林樹明、劉慧英等諸多師長的關懷與厚愛,讓我的生命充滿暖意。
最初,愛好文學是因為它的超然,因而總是更喜歡那類專注于自我玄思或內(nèi)心激情的作品,不大注意那些直接感應現(xiàn)實復雜性的文字,在文體上也總是喜歡詩歌遠甚于承載了豐富生活細節(jié)的小說。文學在我,一直是“自己的園地”。當然,我并非如知堂老人那樣已經(jīng)體味了生之沉重無奈之后尋找安然品鑒苦茶之地,不過是未經(jīng)世事,便渴望借文學的蔭蔽能始終優(yōu)游于社會機制之外。然而,一頭扎進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學,卻總是隨處碰到“當文學遭遇政治”的問題。從個體經(jīng)歷方面來說,我自己的命運似乎與時代風云瓜葛不大,但求學生涯中的多位師長都有被政治牽掣的無奈遭遇。我的中學老師便是一群因家庭出身不好而被發(fā)配到山區(qū)的大學生,博士導師范伯群教授還有在干校受審的經(jīng)歷。人總免不了要關注周圍人的命運,為之而感慨唏噓,這樣,時代風云,在我想竭力敬而遠之的時候,實際上已經(jīng)以另一種形式悄然芥蒂于我心了。
1999年到南京大學受業(yè)于丁帆師,進入到一個知識分子問題討論的語境中,我也逐漸正視了自己的知識分子身份。課堂內(nèi)外關于知識分子主體精神的討論顯然去除了我心中的許多“畏”,使我能夠無所顧忌地去說出一些自以為是的道理。知識分子與二十世紀中國政治的關聯(lián)遂成為我和一些師長之間長久的話題。丁帆先生具有強烈現(xiàn)實使命感的理想主義精神、現(xiàn)代知識分子獨立思考的勇氣、思想穿透與藝術把握相結合的研究風格,不僅影響了我的學術研究,也影響了我的人生觀。除丁帆師外,這一時期在知識分子問題上給我啟迪最多的是甘競存教授。甘先生大學時代參加中共地下黨,五十年代又棄政去讀文學專業(yè)研究生,其人生選擇正是徘徊于社會歷史洪流與個人自由天地之間。甘先生的系列知識分子研究文章和丁帆師的《江南悲歌》、許紀霖先生的《智者的尊嚴》等著作,激發(fā)了我思索知識分子內(nèi)在精神狀態(tài)的興趣。
探討知識分子問題,實際上是與自我的人格建構需求密切相關,所以,我和許多人一樣,首先關注的是那些特立獨行的自由者;思考二十世紀知識分子的命運問題,大家首先關注的大約是社會權力核心如何運作的問題。但最終我和導師們都有一個共識:了解左翼知識分子是了解二十世紀中國歷史的關鍵。畢竟,二十世紀的上半葉,有一大批知識分子都心懷崇高的歷史使命投身革命,但是“文革”十年他們往往都以這樣或那樣的形式走進一個悲劇的命運中。他們的精神世界是如何演變發(fā)展的,他們在哪些地方張揚了追求真理的崇高精神,又在哪些地方出現(xiàn)了思想的盲點;他們在哪些地方堅持了操守,又在哪些地方做出了妥協(xié),顯然是二十世紀中國思想史中的重要問題。
丁帆師囑我作鄧拓傳,已是2003年的事了。這時我已到北京語言大學任教。近不惑之年,我似乎逐漸正視了生命之獨立逍遙與歷史正義之追問是人類精神世界中互相依存、難以割舍的兩面。鄧拓是我的福建同鄉(xiāng)。年長的鄉(xiāng)親,哪怕沒有多少文化,也大都熟悉他的名字,卻只是因為他們在“文革”之初也和全國人民一樣都不知所以然地跟著喊過“打倒三家村”的口號。往事已經(jīng)塵封為歷史,追溯一個人的精神世界并探索其思想成因比單純地贊美或者批評更為重要。這本鄧拓傳記中,我努力以史料考證和作品闡釋為基礎,在二十世紀中國民族命運和國家意識形態(tài)演變的大背景下,探究鄧拓作為一類知識分子代表的內(nèi)在精神氣質(zhì)。價值立場上,我不贊成無視當下時代文化提供給我們的思想資源,仍然一味贊美鄧拓包含著盲目服從成分的忠誠品格;也不贊成無視當時時代文化提供的歷史可能性,用自由主義標準全面否定鄧拓及其作品的價值。我肯定鄧拓執(zhí)著追求歷史理性這一人生追求的崇高性,也審視鄧拓未脫愚忠的思想局限性,并且探究這一崇高人生追求及其局限性的歷史和文化成因。我努力從內(nèi)視點展示歷史人物自身的生命邏輯,并且盡量把鄧拓的所作所為與同時代人的選擇展開比較,詳細探究鄧拓思想在當時政治、文化結構中的位置。
寫作鄧拓傳記過程中,看到許多比小說更為荒誕的二十世紀中國歷史史料,我每每難以置信。舒蕪先生、顧驤先生、范亦豪先生,是時時幫我答疑解惑的前輩師長。除了這本2005年完稿、2011年才出版的《書生辦報?死人辦報?——人民日報社長、總編輯鄧拓傳》外,我還寫過一些關于朱自清、梁實秋等知識分子心態(tài)探討的零散文章。探討各類知識分子的心態(tài),其實思考的仍然是人應該怎么才能活得更美好這個切近當下的問題。我希望自己的研究,能夠對人的存在尤其是知識分子的存在提供些微的啟示。
研究知識分子問題,也回看自身:我到底屬于哪一類知識分子呢?盡管我也通過閱讀密切關注當下的現(xiàn)實,盡管我十分敬佩走上十字街頭直接承擔社會責任的公共知識分子,但我顯然不屬于社會實踐上的勇者,而應該算是校園里的專業(yè)知識分子。我愿自己能在專業(yè)的研究與教學領域兢兢業(yè)業(yè),恪守職業(yè)操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