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香順
(南京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江蘇南京 210097)
孤桐意象考論
俞香順
(南京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江蘇南京 210097)
“孤桐”原本特指“嶧山孤桐”,這與嶧山的歷史地位、地貌特點及嶧山梧桐的樹木屬性等密切相關。歷代文人賦予“孤桐”琴聲意蘊和人格內涵兩方面的意象,使之成為泛指?!肮峦钡那俾曇馓N包括知音意識及表現(xiàn)為清和安樂與清高孤苦雙重性質的樂聲特質。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鮑照作品中明確出現(xiàn)了孤桐意象,沈約等人也有吟詠孤桐的作品,但孤桐所象征的人格內涵尚未形成;唐朝時期,張九齡、王昌齡等人發(fā)現(xiàn)了孤桐樹干之“直”、樹心之“虛”,白居易在此基礎上明確賦予了孤桐“孤直”的人格內涵;宋朝時期,王安石更進一層,賦予孤桐“剛直”的象征意義。近代章士釗以“孤桐”為號,正是源于“孤桐”的人格象征。
孤桐;琴聲意蘊;人格內涵
“孤桐”原本特指“嶧山孤桐”,典故出自《尚書·禹貢》。嶧山的歷史地位、地貌特點造就了特殊的桐材?!皫F山孤桐”是絕佳的琴材,遂成為古琴之美稱、代稱?!肮峦焙髞聿惶刂浮皫F山孤桐”,成為泛指,它既是音樂文化符號,又是人格象征符號。迄今為止,學術界對孤桐意象并無專文論述,本文擬從孤桐的琴聲意蘊與人格內涵兩方面對孤桐意象展開論述。
在林林總總的梧桐、琴材典故中,“嶧山孤桐”的典故不僅時間最早,而且最為聞名,這與嶧山的歷史地位、地貌特點及嶧山梧桐的樹木屬性等密切相關。“嶧山孤桐”這個短語的中心詞是“桐”,而每一個前綴詞都提升、強化了“桐”的內涵與品格。
(一)嶧山的歷史地位:儒學發(fā)源地與魯國標志
嶧山,又名繹山,位于今天的山東省鄒城市東南,先秦時期聲名甚隆。《詩經(jīng)·魯頌·閟宮》:“泰山巖巖,魯邦所瞻?!S续D嶧,遂荒徐宅。”“嶧”即嶧山。《孟子·盡心上》曰:“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東山”亦為嶧山。魯國為禮樂之邦、儒學發(fā)源地,嶧山是魯國的標志之一,其地位僅次于泰山,《詩經(jīng)》、《孟子》中都是泰山、嶧山并稱。秦始皇登基之后,巡游天下,勒石記功,嶧山為其首站,《史記·秦始皇本紀》卷六[1]曰:“二十八年,始皇東行郡縣,上鄒嶧山,立石,與魯諸儒生議,刻石頌秦德?!?/p>
(二)嶧山的地貌特點:怪石連綿
嶧山的海蝕石地貌被地理學家稱為世界奇觀,怪石層疊連綿為嶧山的一大特點?!短接[》卷四十二“嶧山”條引《爾雅》曰:“魯國鄒縣有嶧山,絕石相積構,連屬而成山”;又引《地理志》曰:“嶧山在鄒縣北,繹山……東西二十里,南北一十三里,高秀獨出,積石相臨,殆無壤。石間多孔穴,洞達相通,往往有如數(shù)間居處,其俗謂之嶧孔?!雹賲⒁? 李昉.太平御覽: 卷四十二[M].北京: 中華書局, 1960.正是因為山石絡繹,所以“嶧山”又名“繹山”。嶧山的周長與泰山相去甚遠,但它卻是“名山”,這歸因于其獨特的山貌。
《唐語林》卷八[2]:“兗州鄒縣嶧山,南面半腹,東西長數(shù)十步。其處生桐,相傳以為《禹貢》‘嶧陽孤桐’者也。土人云:此桐所以異于常桐者,諸山皆發(fā)地土多,惟此山大石攢倚,石間周回,皆通人行,山中空虛,故桐木響絕,以是珍而入貢也?!蓖跏啃浴稄V志繹》卷三[3]:“鄒嶧山,始皇所登以立石頌功德處,一山皆無根之石,如溪澗中石卵堆疊而成,不甚奇峭,而頗怪險?!?/p>
梧桐作為琴材,存在著“級差”。大致來說:高山石間之桐優(yōu)于平地沃土之桐;梧桐的“孫枝”優(yōu)于樹身;多年桐材(如木魚、桐柱等)優(yōu)于新鮮桐木。新鮮梧桐水分含量高、密度較低,如果用這樣的桐材制琴的話,琴音易發(fā)散虛浮,琴體也易變形;而多年桐材則無此弊。《太平御覽》卷九百五十六②參見: 李昉.太平御覽: 卷九百五十六[M].北京: 中華書局, 1960.引《齊民要術》:“梧桐,山石間生者,為樂器則鳴?!绷谠杜Z琴贊》則更為詳盡[4]:“琴莫良于桐,桐之良,莫良于生石上,石上之枯,又加良焉,火之余,又加良焉?!?/p>
(三)嶧山之“陽”:“陽木”
梧桐有“陽木”之稱,適合生長于崇崗峻岳、茂拔顯敞之地?!对娊?jīng)·大雅·卷阿》云:“鳳凰鳴矣,于彼高崗。梧桐生矣,于彼朝陽?!薄短接[》卷九百九十四③參見: 李昉.太平御覽: 卷九百九百九十四[M].北京: 中華書局, 1960.引用王逸子的觀點:“木有扶桑、梧桐、松柏,皆受氣淳矣,異于群類者也。松柏冬茂,陰木也。梧桐春榮,陽木也。扶桑,日所出,陰陽之中也?!蔽簳x時期的琴賦、梧桐賦,無不著力于渲染梧桐作為“陽木”的生長環(huán)境,如晉朝嵇康《琴賦》[5]:“含天地之醇和,吸日月之休光”;南朝宋劉義恭《梧桐賦》[6]101:“挺修干,蔭朝陽,招飛鸞,鳴鳳凰。甘露灑液于其莖,清風流轉乎其枝。丹霞赫奕于其上,白水浸潤于其陂”;南朝宋袁淑《梧桐賦》[6]438:“貞觀于曾山之陽,抽景于少澤之東?!?/p>
(四)孤桐之“孤”:高特
《尚書·禹貢》:“厥貢惟土五色……嶧陽孤桐?!笨装矅鴤髟?“孤,特也。嶧山之陽特生桐,中琴瑟”。這是“孤”字的本意,即“高特”之義,也就是說,梧桐林中“出于其類,拔乎其萃”的方為“孤桐”。用英文來參照,“孤桐”之“孤”并非“single”之意,而是“special”之意。
《尚書》的注疏著作基本上恪守“家法”,對于“孤”字的理解并無二致。如《尚書全解》卷八④參見: 林之奇.尚書全解: 卷八[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7.:“孤桐者,特生之桐,可以中琴瑟也?!对姟吩疲骸嗤┥樱诒顺枴?,蓋桐之生,以向日者為良。必以孤桐者,猶言孤竹之管也?!痹偃纭断氖仙袝斀狻肪砹輩⒁? 夏僎.夏氏尚書詳解: 卷六[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7.:“孤桐,特生之桐也,可中造琴瑟之用?!瓗F山固多桐也,而生于山南者為難得。生于山南者固難得也,而介然特生于山南者,稟氣尤為全,故尤為可貴。此所以必責貢于嶧陽之特生者也?!?/p>
孤桐與孤竹可以互為“轉注”?!吨芏Y·春官·大司樂》:“孤竹之管,云和之琴瑟,云門之舞,冬日至,於地上圜丘奏之。”鄭玄注:“孤竹,竹特生者?!辟Z公彥疏:“孤竹,竹特生者,謂若嶧陽孤桐。”而在后代的理解中,孤桐之“孤”漸漸偏離本意,衍變?yōu)楣聠沃?。王士性《廣志繹》卷三[3]:“《禹貢》‘嶧陽孤桐’,乃特生之桐,非以一樹為孤也,……今則枯桐寺前果只留一桐,足稱孤矣。”孤竹之“孤”亦發(fā)生了同樣的變化,如《古詩十九首》“冉冉孤生竹”即是。
“孤桐”與半死桐、焦桐等同為優(yōu)質琴材;但因材質不同,琴韻也有別。孤桐琴韻可概括為“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一個中心”指知音意識,這是梧桐題材作品的共同主題?!皟蓚€基本點”指孤桐琴韻的樂聲特質:一為清和、安樂,一為清高、孤苦,前者關乎禮樂教化,對應于孤桐之“孤”的本來之意“高特”,后者關乎個人抒情,對應于孤桐之“孤”的后起之意“孤單”。
(一)“孤桐”的知音意識
在梧桐題材的作品中,有兩組知音關系:制琴者與琴材、彈琴者與聽琴者。孤桐、半死桐和焦桐等琴材的特性英華內斂、隱而不彰;從外表看平平無奇,甚至焦枯瀕死。制琴之人超越“色相”,慧眼辨材,琴材方能完成從“木”到“琴”的質變。琴材的這一蛻變歷程契合了中國古代眾多文人、寒士的心愿,如孟郊《送盧虔端公守復州》[7]4258:“師曠聽群木,自然識孤桐。正聲逢知音,愿出大樸中。知音不韻俗,獨立占古風”;華鎮(zhèn)《嶧陽孤桐》[8]12353:“大樂潛生氣,徐方暗結融。嶧陽鐘異物,山木得孤桐?!τ檬┣鍙R,聲華發(fā)大東。知音何以報,愿為奏南風?!?/p>
人具有社會性,知音訴求是本能之一?!皹窞樾穆暋?,“知音”亦為古琴作品歷時不變的主題,《呂氏春秋·本味》、《列子·湯問》篇中都記載了俞伯牙鼓琴、鐘子期辨音的故事,為我們所熟知?!对娊?jīng)·小雅·伐木》亦云:“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相彼鳥矣,猶求友聲;矧伊人矣,不求友生?!庇秩琰S庭堅《聽崇德君鼓琴》[8]11455:“月明江靜寂寥中,大家斂袂撫孤桐。古人已矣古樂在,仿佛雅頌之遺風。妙手不易得,善聽良獨難。猶如優(yōu)曇華,時一出世間”。再如劉珙《送元晦》[8]23802:“念子抱孤桐,窈窕弦古詞。清商奮逸響,激烈有余悲。不辭彈者勞,正恐知音稀。知音何足貴,我顧不可追?!鼻俾暡粌H可以溝通同時代朋友之間的關系,也可以尚友古人。
(二)“孤桐”與禮樂教化:清和、安樂
謝惠連《琴贊》[6]333:“嶧陽孤桐,裁為鳴琴。體兼九絲,聲備五音。重華載揮,以養(yǎng)民心。孫登是玩,取樂山林?!彼涡⑽涞邸豆峦┵潯芬嘣疲骸懊胸晫殻髻澯菹??!盵6]62音樂承擔著“養(yǎng)民心”的教化功能、“樂山林”的陶冶功能,它所展露的是“安而樂”的治世之音,這與傳統(tǒng)的“溫柔敦厚”的詩教合拍。如田錫《擬古》[8]477:“嶧陽生孤桐,擢干八尺高。風雨萌枝葉,鸞皇棲羽毛。天質自含響,眾木非其曹。斫為綠綺琴,古人貞金刀?!渎暻逡粤務卟回濛?。其音安以樂,令人消郁陶。彈宮聽于君,君德如軒堯。彈商聽于臣,臣道如夔皋。……一彈南薰曲,解慍成歌謠?!标搜a之《聽閻子常平戎操》[8]12796:“嶧陽之孤桐,踣自霹靂斧?!蒙掀饺植桓衣牐壹つ巷L召時雨?!滨r于樞《望嶧山》①參見: 孫元理.元音: 卷二[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7.:“吾聞嶧陽有孤桐,鳳凰鳴處朝陽紅。安得斫為寶琴獻,天子解慍歌南風?!惫湃藢τ诠徘俚慕袒δ茏髁吮容^全面的描述,限于篇幅,不能一一引述。古琴的教化功能,其清和安樂之音正與“孤桐”之“孤”的本意“高特”相吻合。
(三)“孤桐”與個人情懷:清高、孤苦
“孤桐”之“孤”在后代衍變?yōu)椤肮聠巍?、“獨生”之意;而且,“孤單”這一后起之義比“高特”這一本義更為流行。與之相適應,孤桐琴韻也更趨于個性化的清高、孤苦,試舉幾例:李若水《次韻宋周臣留別》[8]20116:“后夜月明空似水,孤桐橫膝向誰彈?!标懹巍堕L相思》[9]:“愛松聲,愛泉聲。寫向孤桐誰解聽,空江秋月明?!贬屔普洹镀岂摹穂8]37782:“五柳傳中尋靖節(jié),孤桐聲里見嵇康?!睆堄辍堵犌賵D》②參見: 顧嗣立.元詩選: 初集: 卷六十六[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7.:“裊煙石壁對孤桐,與和長松瑟瑟風。不為野夫清兩耳,為君留目送飛鴻?!惫那俚那榫炒蠖嗍敲髟轮?、空江之上和空山之中,而“向誰彈”、“誰解聽”等都表達出在孤高之中夾雜著清苦、寂寞的情懷。
作為樹木的孤桐,在中國文化中是人格象征符號。魏晉南北朝時期,鮑照作品中明確出現(xiàn)了孤桐意象,沈約、謝朓等人也有吟詠孤桐的作品,但孤桐的樹木特性并未充分揭示,孤桐所象征的人格內涵并未形成。唐朝時期,張九齡、王昌齡等人發(fā)現(xiàn)了孤桐樹干之“直”、樹心之“虛”;白居易在此基礎上明確賦予了孤桐“孤直”的人格內涵。宋朝時期,王安石更進一層,賦予孤桐“剛直”的象征意義。近代章士釗以“孤桐”為號,正是源于“孤桐”的人格象征。
(一)魏晉南北朝:孤桐人格象征意義的濫觴期
司馬彪《贈山濤》[10]728中出現(xiàn)了孤桐意象之雛形:“迢迢椅桐樹,寄生于南岳。上凌青云霓,下臨千仞谷。處身孤且危,于何托余足?!滨U照《山行見孤桐》[10]1310則明確出現(xiàn)了孤桐意象:“桐生叢石里,根孤地寒陰。上倚崩岸勢,下帶洞阿深。……棄妾望掩淚,逐臣對撫心。雖以慰單危,悲涼不可任。幸愿見雕琢,為君堂上琴?!比绻f司馬彪筆下梧桐的“孤?!?,映射的是政治環(huán)境;那么,鮑照筆下梧桐的“孤寒”,則流露了寒士心態(tài)。作品中雖然亦有孤桐之“樹”,但是由“體”達“用”,其指向主要還是孤桐之“琴”,所以對于梧桐的物態(tài)不約而同地疏略,所謂“曲終奏雅”,渴求知音、希望為世所用是兩人共同的主題。
在門閥制度森嚴的六朝,鮑照出生“寒門”,才秀人微,《解褐謝侍郎表》[6]459云:“臣孤門賤生,操無炯跡?!薄栋菔汤缮鲜琛穂6]460云:“臣北州衰淪,身地孤賤?!闭且驗槠涑錾淼臀ⅲU照對“孤”有深刻的體驗,“孤”在其作品中觸目皆是,如《擬行路難十八首》之六[10]1275:“自古圣賢皆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薄缎兴幹脸菛|橋詩》[10]1301:“孤賤長隱淪”。朱自清《詩言志辨》[11]云:“詠物之作以物比人,起于六朝。如鮑照《贈傅都曹別》述惜別之懷,全篇以雁為比。”孤桐意象明確出現(xiàn)在鮑照的作品中并非偶然。
宋孝武帝《孤桐贊》[6]62:“珍無隱德,產(chǎn)有必甄。資此孤干,獻枝楚山。梢星云界,衍葉炎廛。名列貢寶,器贊虞弦?!贝嗽姀娬{了梧桐材質的珍異。沈約《詠孤桐》[10]1657:“龍門百尺時,排云少孤立。分根蔭玉池,欲待高鸞集?!贝嗽娫诿鑼懛绞缴涎匾u了《詩經(jīng)·大雅·卷阿》的梧桐鳳凰模式,帶有神話原型色彩。謝朓《游東堂詠桐》[10]1452:“孤桐北窗外,高枝百尺余。葉生既婀娜,葉落更扶疏。無華復無實,何以贈離居?裁為圭與瑞,足可命參墟?!惫峦┑纳L地已由遠古、荒山移至現(xiàn)實、窗前,謝朓對枝葉的描寫雖談不上窮形盡相,但已經(jīng)顯示了體物的進步。
總之,魏晉時期雖然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孤桐意象,但或者描寫其環(huán)境,或者強調其器用,或者沿用其神話原型,均未有效揭示孤桐的樹木屬性,更未發(fā)現(xiàn)其人格象征內涵。
(二)唐朝:孤桐人格象征意義的形成期
孤桐的人格內涵在唐朝陳子昂、張九齡筆下有了進一步提升。陳子昂高度評價了東方虬的《詠孤桐篇》:“骨氣端翔,音韻頓挫。不圖正始之音,復睹于茲?!雹賲⒁? 陳子昂.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C]//陳子昂.陳伯玉文集: 卷一.《四部叢刊》影印明刊本.上海:商務印書館, 1929.他進而提出了“興寄”、“風骨”的主張。陳子昂的觀點具有肅清齊梁綺靡文風的作用,在唐代文學史上有著非常重要的地位。
張九齡《雜詩五首》[7]574:“孤桐亦胡為,百尺旁無枝。疏陰不自覆,修干欲何施。高岡地復迥,弱植風屢吹。凡鳥已相噪,鳳凰安得知。”“百尺旁無枝”、“修干欲何施”等扣合了梧桐修干弱枝的樹木特點,而這一點在魏晉南北朝詩歌中未曾道及,張九齡藉此展現(xiàn)了其特立獨行的直臣形象。王昌齡《段宥廳孤桐》[7]1435:“鳳凰所宿處,月映孤桐寒。槁葉零落盡,空柯蒼翠殘。虛心誰能見,直影非無端。響發(fā)調尚苦,清商勞一彈?!痹娪小昂?、“苦”之音,但是頸聯(lián)卻振起全篇,在對梧桐物性的發(fā)掘體認方面,較張九齡更進一層。王昌齡由表及里,從外在的“直影”進而觸及內在的“虛心”,這與士大夫的處世、涵養(yǎng)相契合,從而具備人格象征意味。
白居易《云居寺孤桐》標志著孤桐人格象征意義的正式形成,詩云:“一株青玉立,千葉綠云委。亭亭萬丈余,高意猶未已。山僧年九十。清凈老不死。自云手種時,一顆青桐子。直從萌芽發(fā),高自毫末始。四面無附枝,中心有通理。寄言立身者,孤直當如此。”[7]4669詩的立意受到《孟子》“拱把之桐梓”及《老子》“合抱之木,生于毫末”的影響;在對梧桐物性的發(fā)掘方面,則綜合了張九齡與王昌齡的觀點:“四面無附枝”對應于“百尺無旁枝”,“中心有通理”對應于“虛心誰能見”。白居易的最大貢獻乃在于卒章顯志,以“孤直”二字明確道出孤桐的人格象征內涵[12]?!肮轮薄钡木尤烁裨谂簏h之患漸顯的中唐時期具有警世意義。
(三)宋朝:孤桐人格象征意義的深化期
孤桐的人格內涵在宋代得到了完善、深化,這植根于宋代道德意識普遍高漲的社會文化背景。白居易的“孤直”二字,更偏重于虛靜自潔、道德退守的一面,即“狷”者的“有所不為”;而宋代的王安石卻著意抉發(fā)孤桐貞勁剛健,與環(huán)境對抗的一面,即“狂”者的“進取”。宋代花木“比德”呈現(xiàn)出“清”、“貞”和合的特點。梧桐的“清”性早在《世說新語》“新桐初引,清露晨流”中已見端倪;其“貞”姿在白居易的作品中達到了“初級階段”,而在王安石的作品中達到了“高級階段”。王安石《孤桐》[8]6598:“天質自森森,孤高幾百尋。凌霄不屈己,得地本虛心。歲老根彌壯,陽驕葉更陰。明時思解慍,愿斫五弦琴?!薄安弧?、“本”、“彌”和“更”等虛字均有畫龍點睛的作用,詩末兩句則用《南風》典故,體現(xiàn)“兼濟天下”的胸懷。我們如果也用一個詞去概括王安石的孤桐,那就是“剛直”?!肮轮薄?、“剛直”互補,孤桐的人格內涵方無剩意。
(四)“孤桐”其人:章士釗、高二適
中國文人常以名號、齋名等明志,梧桐為中國民間常見,以“孤桐”見志者也不乏其人,其中聲明最著者當推近代章士釗。章士釗自述①參見: 孫郁.孤桐老影[J].讀書, 2004, (8): 82-88.:“歲辛丑,愚讀書長沙東鄉(xiāng)之老屋中,前庭有桐樹二,東隅老桐,西隅少桐。老者葉重影濃,蒼然氣古,少者皮青干直,油然愛生。時愚年二十耳,日夕倚徙其間,以桐有直德,隱然以少者自命……愚以桐為號,乃有取于桐德,至別構一字以狀之,本無一定。早歲青桐,中歲秋桐,其為變動,已甚不居。香山《孤桐詩》云:‘直從萌芽拔,高見毫未始。四面無附枝,中心有通理。寄言立身者,孤直當如此?!峦┕峦?,人生如爾,尚復何恨。誦云居之詩,取嶧陽之義,愚其皈依此君,以沒吾世焉矣。因易字孤桐,緣周刊出版布之?!闭率酷撝陨崆嗤⑶锿┒」峦樘?,正是緣于孤桐的人格象征意義。
著名書法家高二適是章士釗的“小友”,兩人相契甚深。1963年,章士釗推薦高二適入江蘇文史館;在1965年的“《蘭亭集序》真?zhèn)巍贝筠q論中,章士釗更是力挺高二適。高二適齋號“孤桐堂”,當是受到章士釗的影響。高二適敢于挑戰(zhàn)位高權重的郭沫若,力持《蘭亭集序》為王羲之真跡,足見其風骨,不負“孤桐堂”之名。
綜上所述,知音意識是孤桐琴聲的重要主題。孤桐琴聲既有禮樂教化功能:清和、安樂,又有個人抒懷功能:清高、孤苦。孤桐的人格內涵,既有“孤直”的一面,又有“剛直”的一面。桐木為“體”、古琴為“用”,體用難分。“孤桐”既具有音樂文化內涵,又是人格象征符號。
[1]司馬遷.史記[M].北京: 中華書局, 1982: 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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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udy on Gu Tong Image
YU Xiangshun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 Nanjing, China 210097)
Gu Tong (isolated Chinese parasol tree) was originally referred to the one grown in Yishan.This is closely related to Yishan’s historic status, landscape and the wood nature of Chinese parasol tree there.Later,tweedle implication and personality connotation were introduced to Gu Tong by scholars to make it convey general meaning.Tweedle implication includes consciousness of bosom friend and its dual feature of musical sound with peaceful joy and lofty gloom.During the Wei, Jin, and the North and South Dynasties, Bao Zhao clearly used Gu Tong as image in his pieces.So did Shen Yue and others.However, Gu Tong’s symbolic combination with personality was not established yet.Then, in the Tang Dynasty, Zhang Jiuling, Wang Changling and other scholars noticed that Gu Tong’s branch is straight and its pith is hollow.And they thought that these features stood for honesty and ethereal air.Based on this, Bai Juyi definitely gave the personality of proud loneliness and uprightness to Gu Tong.Later in the Song Dynasty, Wang Anshi further brought in unyielding uprightness on the symbolic meaning.And just because of its symbolic significance of personality, Zhang Shizhao in modern times used Gu Tong as his assumed name.
Gu Tong; Tweedle Implication; Personality Connotation
G02
A
1674-3555(2012)04-0065-06
10.3875/j.issn.1674-3555.2012.04.012 本文的PDF文件可以從xuebao.wzu.edu.cn獲得
(編輯:朱青海)
2011-03-21
俞香順(1971- ),男,江蘇溧水人,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中國文學與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