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乾》“惕若”辨證

王 毅

（山東大學(xué) 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山東 青島 250100）

《易·乾》“惕若”辨證

王 毅

（山東大學(xué) 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山東 青島 250100）

《乾》卦九三爻辭的句讀和意義歷來存在爭議。從語言學(xué)的視角分析，認為正確的斷句應(yīng)該是“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边\用詞匯學(xué)的相關(guān)理論證明“惕若”的意思是警惕、戒懼的樣子。馬王堆漢墓帛書“沂若”就是“斤斤”，與傳世本“惕若”意義相同，也符合帛書所傳達的“應(yīng)時”哲學(xué)語境。

乾；惕若；戒懼；沂若

《乾》卦九三爻辭“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痹跀嗑渖蠚v來存在爭議，主要集中在“厲”字上屬還是歸下。而且，對“夕惕若”的理解，也有很大分歧。

一、句讀

王弼注：“終日乾乾至于夕惕猶若厲也?！笨追f達疏：“‘夕惕’者，謂終竟此日后，至向夕之時，猶懷憂惕?！魠枴?，若，如也；厲，危也。言尋常憂懼，恒如傾危，乃得無咎。謂既能如此戒慎，則無罪咎，如其不然，則有咎?！盵1]以“夕惕若厲”為句，“厲”字上屬。這樣斷句影響很大，后世多本此說。但是這樣的斷句不符合語言規(guī)范，也有悖于與《易經(jīng)》辭例。

“夕惕若”與上文“終日乾乾”形成對文，“夕”與“終日”是時間上的相對，一晚一早。“乾”詞義為“健”，重疊構(gòu)成復(fù)音詞，表示程度更深、更大，“乾乾”就是健而又健，即自強不息。疊音構(gòu)詞在《易經(jīng)》常見，如謙卦初六爻辭有“謙謙”，即“謙而又謙”，意思是非常謙虛。又如履卦九二爻辭有“坦坦”，即“坦而又坦”，意思是非常平坦。“惕若”與“乾乾”相對，故而“惕若”也應(yīng)該表示某種狀態(tài)。

“若”在這里是助詞，用作形容詞詞尾。在名詞、動詞、形容詞、擬聲詞之后加上“若”，構(gòu)成形容詞性短語“×若”，表示某種行為狀態(tài)。上古單音詞占主導(dǎo)地位時，一個單音詞加上“若”的形式逐漸凝固成表示狀貌的復(fù)音詞，也是詞的復(fù)音化的一種方式。《易經(jīng)》中，“若”共出現(xiàn)9次，其中充當(dāng)詞尾共7次，還有“颙若”、“沱若”、“嗟若2”、“發(fā)若”、“紛若”，都與“惕若”的結(jié)構(gòu)相同。“惕若”，就是警覺之貌?！跋μ枞簟笔前矸浅＞X的意思。

《易經(jīng)》中，“厲”共出現(xiàn)27次，皆為斷辭。其中，“貞厲”共8處，“有厲”共3處，其他皆單獨使用。單獨使用時，與“無咎”同時出現(xiàn)的情況還有2處，分別是：

頻復(fù)。厲，無咎。（《復(fù)·六三》）

睽孤，遇元夫，交孚。厲，無咎。（《睽·九四》）

“厲，無咎”在《易經(jīng)》中是常見的斷辭。然而，自戰(zhàn)國以降，往往以“夕惕若厲”為句，前人已提出異議。元代易學(xué)家胡炳文曰：“九三‘終日乾乾夕惕若’，皆占辭也，而象在其中?！闭J為“夕惕若”是占辭，應(yīng)該與斷辭“厲無咎”斷開。從文例上看，“夕惕若”是占辭，“厲，無咎”是斷辭，《乾》九三爻辭當(dāng)斷為“厲，無咎”?！叭簟弊之?dāng)上屬。

二、“惕”當(dāng)訓(xùn)作“戒懼”

關(guān)于“惕”的本義，《說文·心部》：“惕，敬也。從心易聲。悐，或從狄?！盵2]但是“敬”是多義詞，有“恭敬”、“尊重”、“慎重”、“警惕”等義位，在這里“敬”用的是“警惕”義位，后來此義位追加義符“言”，寫作“警”。有字書為證?！夺屆罚骸熬矗?。恒自肅警也?！盵3]《玉篇》：“敬，恭也，慎也?！盵4]先秦古書中“敬”常見“警惕”義，故訓(xùn)以為通“警”。

《詩·大雅·常武》：“既敬既戒?！编嵐{：“敬之言警也?！盵5]

《詩·周頌·敬之》：“敬之敬之?！瘪R瑞辰通釋：“敬之本義即警也。”[6]

《管子·小問》：“敬之以禮樂。”張佩綸云：“敬、警通。”[7]

其實，“警”是“敬”的后起分化字，表示“警惕”義。所以，“惕”的本義是“警惕、戒懼”。

金文中，蔡侯尊銘文有“不惕”，“惕”義為“戒懼”。戴家祥認為此“與《漢書·王商傳》‘無惕心憂’同，即怵惕憂懼之義?！盵8]

先秦傳世文獻中，“惕”多用本義“戒懼”。

《書·冏命》：“怵惕惟厲，中夜以興，思免厥愆?！笨装矅鴤鳎骸把猿ｃ治┪＃拱胍云?，思所以免其過悔?！盵9]

《書·盤庚》：“不惕予一人?！苯暭⒁羰瑁骸疤瑁磻忠??！盵9,p169]

《左傳·襄公二十二年》：“無日不惕?！倍蓬A(yù)注：“惕，懼也?！盵10]

《國語·周語下》：“是以為之日惕?！表f昭注：“惕，懼也?！盵11]

故訓(xùn)中，“惕”常訓(xùn)“懼”，二者皆含有“恐懼”的語義成分。但是，同中有異。“惕”除了含有“恐懼”的語義成分之外，還有“警戒”的成分?！墩f文》以“敬（警）”訓(xùn)之，正突出了這種差別。

三、帛書“夕沂若”

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帛書《周易》中，與“惕”相對應(yīng)的字作“”，于豪亮釋作“沂”[12]。廖名春先生據(jù)帛書“沂”證明“惕”為“止息”之義[13]，學(xué)者們多贊同此說。但是這種觀點的疑點有三：

其一，“惕”通“惖”，“惖”又通“惁”，“惁”又通“析”，“析”有解除義，故“惕”也有解除義，再由解除義引申為止息義。如此輾轉(zhuǎn)相通，實不可取。

其二，例證有誤。引《淮南子·人間》“析惕”一本作“倘佯”。倘佯，安閑自得貌，故惕也有此義。但是忽略了“倘佯”是連綿詞，其字形只記音，且二字不可分釋。所以，“析惕”的異文“倘佯”不能作為證據(jù)。再者引《廣韻·錫韻》：“惁，敬也。”《說文·心部》：“惕，敬也?！薄稄V韻》和《說文》中的解釋詞“敬”是“警”的通假字，字書的解釋實際都證明了“惁”不是“止息”義，而是“警惕、戒懼”義。

其三，并沒有找到文獻故訓(xùn)中訓(xùn)“惕”為“止息”的關(guān)鍵例證。

帛書異文“沂”與傳世本“惕”是什么關(guān)系呢？“沂”字形從水斤聲，古音疑母微部平聲，“斤”古音見母文部平聲。見疑旁紐，微文對轉(zhuǎn)，讀音相近，故“沂”可通“斤”?！耙嗜簟本褪恰敖锶簟保q“斤斤”。

《爾雅·釋訓(xùn)》：“明明、斤斤，察也?！标懙旅鳌督?jīng)典釋文》：“舍人云：斤斤，物精詳之察。孫炎云：斤斤，重慎之察也?！盵14]

《詩·周頌·執(zhí)競》：“斤斤其明”毛傳：“斤斤，明察也?！盵5,p589]

“斤斤”義為“明察”，則帛書的“沂若”也當(dāng)有謹(jǐn)慎、警惕之義。那么，帛書的“沂若”與傳世本的“惕若”同義。出土文獻與傳世本相互印證，“惕若”釋為“警惕、戒懼”是可信的。

四、“夕沂若”的思想內(nèi)涵

長沙馬王堆出土的帛書《周易》有多篇不見于傳世本，往往從思想上進一步闡釋經(jīng)文，為理解經(jīng)文原義提供了新資料。

《二三子》釋文抄錄如下：

《卦》曰：“君子終日鍵鍵，夕沂若，厲無咎?！笨鬃釉唬捍搜跃觿?wù)時，時至而動，□□□□□□屈力以成功，亦日中而不止，時年至而不淹。君子之務(wù)時，猷馳驅(qū)也。故曰：“君子終日鍵鍵”。時盡而止之以置身，置身而靜。故曰：“夕沂若，厲無咎?！?/p>

《衷》也有解釋：

子曰：……“君子冬日鍵鍵”，用也；“夕沂若，厲無咎”，息也?！兑住吩唬骸熬佣真I鍵，夕沂若，厲無咎?！弊釉唬褐⒁玻尉讨?？人不淵不躍。則不見□□□□□□反居亓□□

有學(xué)者對這段爻辭提出了新看法。廖名春先生重新闡釋孔子之言，認為：“‘夕沂若’是講君子于時盡之際要靜止下來，養(yǎng)精蓄銳，休養(yǎng)生息，待時而動?！边@樣，可以從思想的層面上來證明“沂”為“止息”之義。其實這是對孔子之言的誤解。所謂“止”、“息”并非解釋“沂”的詞義，而是從字面意義發(fā)揮出的哲學(xué)意義。

正確解讀文本傳達的思想，首先要區(qū)分文本意義的層次。概括地說，文本意義有兩個層次：表層意義和深層意義。所謂表層意義指字面意義，即詞義。深層意義是隱藏在字面意義背后的意義集合。深層意義非常復(fù)雜，它遠遠超越了詞本身攜帶的意義信息，往往融合了上下文語境、社會語境甚至讀者個人的發(fā)揮。就“夕沂若”而言，“傍晚時戒懼的樣子”僅是它的表層意義?！叭铡薄ⅰ跋Α钡纳顚右饬x代表“時至”、“時盡”，相對應(yīng)地，“鍵鍵”、“沂若”的深層意義也衍生出“用”、“息”，從而使全句語義溢出，脫離了古經(jīng)的字面意義，轉(zhuǎn)入深層意義，完成了“時至而動，時盡則止”哲學(xué)思想的闡發(fā)。在解釋過程中，自始至終并無一言直謂“沂”為“止”義，說明解釋者非常明確詞義和哲學(xué)義的區(qū)別。若混淆二者的區(qū)別，想當(dāng)然地對號入座，必然導(dǎo)致類似“沂”訓(xùn)“止息”的錯誤。

“沂”訓(xùn)作“警惕、戒懼”，“夕沂若”的意思就是只保持戒懼而不行動，與帛書孔子“時盡而止”的思想并不相悖。時機尚未到來，休養(yǎng)生息的同時依然保持警戒之心，正是為了待時而動。這樣，順理成章地衍生出“時至而動，時盡則止”的哲學(xué)思想。

綜上所述，《乾》卦九三爻辭的正確斷句應(yīng)當(dāng)是：“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逼渲校疤枞簟绷x為警惕、戒懼的樣子。帛書有異文作“沂若”，就是“斤若”、“斤斤”，也含有警惕、戒懼的意思，與傳世本“惕若”的意義相同?！跋μ枞簟迸c“夕沂若”的意思相同，都是表示“傍晚時警惕戒懼的樣子”。帛書《二三子說》和《衷》在字面意義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闡發(fā)出“時至而動，時盡則止”的哲學(xué)思想。

[1]王弼,韓康伯,注.孔穎達,疏.周易正義(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本)[M].北京:中華書局,1980:13.

[2]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63:223.

[3]劉熙.畢沅,疏補.釋名疏證[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6:139.

[4]顧野王.宋本玉篇[M].北京:中國書店,1983:332.

[5]毛亨,注.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正義(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本)[M].北京:中華書局,1980:576.

[6]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9:1096.

[7]黎翔鳳.管子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4:963.

[8]戴家祥.金文大字典[M].上海:學(xué)林出版社,1995:1853.

[9]孔安國,傳.孔穎達,疏.尚書正義(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本)[M].北京:中華書局,1980:246.

[10]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本)[M].北京:中華書局,1980:1974.

[11]徐元誥.國語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2002:130.

[12]于豪亮.帛書《周易》[J].文物,1984(3):36.

[13]廖名春.《周易·乾》卦新釋[J].社會科學(xué)戰(zhàn)線,2008(3): 42-43.

[14]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M].北京:中華書局,1983:413.

（責(zé)任編輯、校對：郭萬青）

The New Interpretation of ‘Ti Ruo’ in Qian

WANG Yi
(School of Literature & Journalism,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China)

Sentences and meaning of JiuSan line statement in Qian has always been controversial. Based on the perspective of linguistics, the correct punctuation is studied. And the study shows that ‘Ti Ruo’ means ‘vigilant’. ‘Yi Ruo’ in the Silk Manuscript of the ZhouYi is equal to ‘Jin Jin’, which has the same meaning with ‘Ti Ruo’, and accord with philosophical contexts of the Silk Manuscript of the ZhouYi.

Qian; Ti Ruo; vigilant; Yi Ruo

H134

A

1009-9115(2012)06-0011-03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xué)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08JJD720041）

2012-04-10

王毅（1983-），女，山東濟南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漢語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