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鋒芒:從畫眉京兆到鳳凰丞相

鄭驍鋒

這天，剛被提上丞相之位的黃霸正在府中主持工作，忽然有幾十只大鳥從天而降，停在了丞相府的屋頂。黃霸出來仔細(xì)一打量，這些鳥赤頰長尾，腦后還長了一對角狀的白翎，平生從未見過。他不禁又驚又喜，立馬焚香凈手，回到房中撰文，準(zhǔn)備奏報給皇上。

黃霸把這群異鳥視為神雀，而“皇天報下神雀”，正是對自己辛勤工作的肯定，推而廣之，更是對宣帝慧眼識人擇他為相的肯定。總之，這難得的祥瑞，不僅是他同時也應(yīng)該是皇上和整個帝國的榮耀，理當(dāng)詔告天下，與萬民分享。

報告這樣的祥瑞，黃霸輕車熟路。他這輩子很有鳥緣，當(dāng)?shù)胤焦贂r，便經(jīng)常上報有鳳凰現(xiàn)身在他的轄區(qū)，是國泰民安四海升平之兆，喜得皇帝再三下詔褒獎。只是這次卻陰溝里翻了船：當(dāng)他還在為這份喜報字斟句酌時，京兆尹張敞已經(jīng)搶先送上了一封奏章，一五一十向宣帝說明了真相。

張敞說，這些鳥其實只是鹖雀。對此他有足夠的證人，因為那天正值全國各地上計官員集中丞相府匯報工作，起碼有幾百人看到這群鳥是從丞相家里飛過來的；另外，張敞還指出，鹖雀雖然在關(guān)中稀罕，但從邊郡來的官吏應(yīng)該不會陌生，可那天卻集體裝糊涂，根子還得從黃丞相身上找。

宣帝連連稱是，派人帶著張敞的奏章，叫來黃霸好生訓(xùn)誡了一番。可憐黃丞相一團興頭，卻被重重?fù)澚艘话驼疲鋫€老大尷尬。他只能關(guān)起門來哀嘆，京城畢竟不同外郡，人心刁蠻，水深得可怕。

張敞的奏章流傳開后，人們才隱約猜到，那群鳥的神秘出現(xiàn)不是偶然。因為那群怪鳥如果真是鹖雀，算起來和張京兆是同鄉(xiāng)，老家都在山西。

張敞被懷疑為這起神雀事件的幕后策劃者，不是沒有道理。因為他做出任何事，都不會有人覺得意外。

張敞的一生近乎傳奇，就連走入史書的姿勢都卓爾不群。后世提起此公，首先聯(lián)想到的就是幾個香艷的成語，比如“張敞畫眉”，又比如“章臺走馬”。然而，張敞會的不止這些。他把京師治理得井井有條，每逢朝會議事也總能撥云見日，一語中的，朝廷處理許多軍國大事都采納了他的意見。宣帝好幾次想提拔他，但總有人以其“為人輕佻，威儀不足”為由反對，宣帝只得作罷。終其一生，他與丞相、御史大夫之類的三公宰輔屢屢擦肩而過，最大的官職止步于京兆尹。

若從官場失意的角度考慮，張敞設(shè)計整蠱新任丞相黃霸，是有充分的動機的。張、黃二人的起點大致相同，治郡也都有善績，可二人水平高下其實早有驗證：任相之前，黃霸也做過京兆尹，京城劇煩紛亂，號稱天下第一難治之地，黃霸很快就因不能勝任被打回了原郡，而張敞則連任八九年，是西漢最著名的兩個京兆尹之一。對于黃霸的升職，張敞想來是不服氣的。

然而，若真以扳倒黃霸為目的，張敞完全可以等黃霸送交喜報后再上書，那時白紙黑字存檔，事情可就搞大了，弄不好黃霸會背個欺君的重罪，撤職乃至殺頭都有可能。可最終，張敞只是搞了一場點到為止、要不了命的惡作劇。

這固然可以理解為張敞是個坦蕩君子，覺得黃霸縱然才能有限，但終究算是個好官清官，至少非常照顧老百姓，所以，對這個自稱常常能見到鳳凰的老家伙，下個鳥套耍弄一把，好歹出口鳥氣也就夠了。不過，仔細(xì)再讀那份奏章卻發(fā)現(xiàn)，張敞此舉或許還有深意。

奏章的前半部分，張敞行文看似一本正經(jīng)，實則調(diào)侃戲謔無所不用，令人哭笑不得。但在后半篇，張敞卻凝重而誠摯，大意為：他不敢故意詆毀丞相，是怕上行下效，破壞原本淳樸的民風(fēng)，導(dǎo)致人心浮薄。然而堂堂京城豈能在全國帶頭搞欺騙？當(dāng)然，地方上的弄虛作假如果超過京城，同樣也不是小事。所以他呼吁，若有人敢以詭詐手段欺世盜名，必須嚴(yán)懲不貸。

應(yīng)該說，后面這一段話更像是張敞上這份奏章的真正目的。以他的秉性，與其說他厭惡黃霸個人，不如說是厭惡某種習(xí)氣。倜儻灑脫的張敞，早已經(jīng)敏銳地發(fā)覺，以黃霸為代表的官員們，在莊嚴(yán)的光環(huán)下隱藏著一種目前還不為大眾察覺的毒素，如果不及時驅(qū)除，彌漫開來很可能會導(dǎo)致整個大漢王朝的墮落。

在《漢書》中，黃霸被載入《循吏傳》，同傳的都是被朝廷表彰的郡守級地方大員，他們都溫良恭儉讓，愛民如子，興修水利，勸課農(nóng)桑，屬于死后受得起小民燒香供豬頭的大善人。然而，《漢書》在對他們贊譽之余，也留下了一些耐人尋味的文字。

據(jù)《漢書》記載，黃霸的治民訣竅依然與鳥有關(guān)。做郡守時，有次他派一名小吏外出執(zhí)行秘密任務(wù)，該吏擔(dān)心泄密而不敢入住官驛，便在路邊吃干糧，結(jié)果被烏鴉銜走了一塊干肉。這一幕剛好被一個要到官府辦事的人看到了，這人后來隨口告訴了黃霸。等該吏完事回來，黃霸迎上前去慰勞他說：“你此行辛苦，吃飯時都被烏鴉叼走了肉。”該吏大驚，從此辦事絲毫不敢隱瞞。黃霸類似的言行還有很多，搞得屬下和百姓都以為他有神通，因此壞人都不敢在他的郡內(nèi)作案，紛紛離去，于是境內(nèi)大治。

其他循吏也大抵如此。由此可以看出，他們的確有著某種令張敞厭惡的共性—為博得好名聲而不惜虛偽或者做作。不過，假如再深挖下去，虛偽做作背后，還有更令人擔(dān)憂的癥結(jié)。

“循者，順也：上順公法，下順人情?！币粋€“順”字點明了循吏的本質(zhì)。兩千多年后，曾國藩用“軟熟”一詞悲嘆晚清官場朽爛不可救藥，而早在黃霸等人身上，“軟熟”之苗已然萌芽。黃霸的退場，證明了由“順”到“軟熟”，其實只有一步之遙。

黃霸官宦生涯的最后一次危機，是宣帝對他越職舉薦太尉人選的嚴(yán)厲責(zé)問。黃霸除冠謝罪，幾天后才得以免于處罰，從此至死噤口。黃霸舉薦的人是史高。史高雖說為人奸邪，但他是宣帝的舅父，最為得寵。

其實，這記馬屁拍得似歪非歪。宣帝死后，史高當(dāng)權(quán)，甚是看顧黃霸后人，黃霸“子孫為吏二千石者五六人”。

有循吏做對比，張敞的官運坎坷多了些必然，因為在皇帝眼里，張敞欠缺一個“順”字，甚至在很多時侯，簡直就是個刺頭。

張敞入仕之初便以放言直諫聞名，曾因此得罪權(quán)臣霍光，被穿了多年小鞋；而他為政也勇決自用，做事圖個痛快爽氣，絕不按部就班，有時甚至不惜以犯法來執(zhí)法。他的這種性格，為后人留下了另一個成語“五日京兆”。

張敞的京兆尹做到第九年時走了背運，因好友楊惲犯了死罪而被牽連，遭到彈劾。雖說宣帝遲遲沒有做出最終判決，但其處境之危已是世人皆知。

這天，張敞給了他屬下的一個小吏絮舜一項任務(wù)，不料絮舜領(lǐng)命后卻徑直回家睡覺了。旁人問他為啥不上班，他回答：“現(xiàn)在張敞不過是五日京兆，威風(fēng)不了幾天了，還能拿我咋辦？”

此人本是張敞一手提拔的心腹，張敞得知此言，氣得七竅生煙。但他沒有像一般落魄人那樣只會酸溜溜地感慨世態(tài)炎涼，而是采取了非常手段—他立即發(fā)文，將絮舜緝拿歸案。此時離立春只有數(shù)日，按法制入春后就不能再殺人了，張敞便命人日夜拷問，上綱上線羅織罪名，短短幾天竟將絮舜問成了死罪。行刑那天，張敞命人給絮舜帶去一張字條：“‘五日京兆又怎么樣？現(xiàn)在冬日將盡，你還能活命嗎？”絮舜剛看完，就被咔嚓一聲一刀兩斷。

因為此事，張敞被奏濫殺無辜，連皇帝都保不下來，只得繳還印綬，亡命他鄉(xiāng)。

友以類聚，與張敞相似，他的好友嚴(yán)延年也相當(dāng)鄙夷黃霸。有次嚴(yán)延年的轄區(qū)暴發(fā)蝗災(zāi)，他想起鄰郡的黃霸，便不陰不陽地對人發(fā)了句牢騷：“我這里的蝗蟲，大概就是他的鳳凰的食物吧。”日后嚴(yán)延年以怨謗朝廷的罪名被處死，這句話也是罪狀之一。順便提一句，之前連累張敞的楊惲，也是由于說話皮里陽秋夾槍帶棍，被宣帝判以大逆不道之罪腰斬的。

張敞結(jié)交的，大都是這些滿嘴胡亂放炮的倒霉蛋。

這幾樁公案隱含著一個引人深思的現(xiàn)象：漢武帝之后，但凡如張、嚴(yán)之類棱角分明者，出路越來越狹窄，很少有人能得到好結(jié)局，而黃霸等循吏卻開始大行其道—這是否暗示著中國歷史逐漸開始消解鋒芒？

數(shù)十年后，張敞的孫子張竦也做了郡守，他雖然為政不及張敞，但為人博學(xué)文雅，尤其善于自我約束。

“竦”，本意“被捆綁著站立”，引申為恭敬、肅敬。而“敞”，則開也，露也。也許只是巧合，祖孫倆的名字，從頭角崢嶸到和光同塵，恰好印證了一個王朝由外向到內(nèi)斂、由浪漫到拘謹(jǐn)?shù)霓D(zhuǎn)變過程。擴而大之，這也意味著一個民族黯然揮別了激情飛揚的少年時代。

《漢書》之后，歷代官史中，少有張敞這類人物，而至于《循吏傳》，則每史必修。不過幾千年間，循吏的形象幾乎沒有什么變化，把黃霸等人的事跡抹去姓名年號，隨便歸到哪個朝代，都不會有太大的錯誤。

編 輯/孫瓊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