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文公:忽悠出來的幸運霸主

校元明

公元前636年，62歲的重耳回到了朝思暮想的祖國，還當上了家長—晉國國君，史稱晉文公。

十幾年的飄蕩生活是一種歷練，也是一種資本，晉文公變得更加成熟老到、圓滑深沉。這種資歷本是國家之幸、民眾之福，畢竟，晉國再也經(jīng)不起折耗了，民眾再也不想被折騰了。但晉文公卻有自己的獨特想法，他要證明自己還不老，要證實自己還很行，如此不但可以改善晉國多年來只知內(nèi)斗的局面，而且能夠改變自己19年落魄狼狽的形象，更能使自己成為名正言順的國君?；诖耍瑫x文公制訂了短期奮斗目標和快速成長計劃。

機會很快就來了。公元前636年五月，周王室內(nèi)亂，周襄王的弟弟王子帶聯(lián)合狄人趕跑了襄王。晉文公聽說后，搶先報到注冊，承包了平叛工程，之后出動所有兵力，擊潰狄人，捉住了王子帶，并親自迎回了周襄王。此舉不但獲得了周王室的表彰和賞賜，更在國際社會樹立了聲望和德威。

好運仍在繼續(xù)。公元前635年冬，眼看當年的創(chuàng)收任務完不成、政績工程無著落，晉文公心急如焚，只得小題大作，拿弱小無依的原（周王室直屬地，被賞賜給晉國，但原地人不同意）做文章。于是乎，晉文公率領晉軍精銳，叫囂三天必占原城，若不成功，晉軍就自動撤去。但是三天之限已到，原城仍未被晉軍攻占，晉文公尷尬異常、羞怒不堪。幸運的是，正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有線人密報：原人準備投降。晉文公心花怒放，但又心生一計：封鎖消息，嚴令晉軍撤退。在撤軍回國的途中，晉文公收到了原人的正式投降書。這就是“伐原示信”的真相。通過一番作秀，晉文公既擴大了實際地盤，又贏得了誠信名聲，可謂一箭雙雕。

兩年后，更大的機會來了。公元前633年冬，楚成王聯(lián)合鄭、蔡、許等國圍攻宋國。一心想要拋頭露臉、證明自我的晉文公，想通過“解宋之圍”的“道義行為”來證明自身的偉大。但楚國畢竟是強國，且多年來國內(nèi)政局穩(wěn)定，綜合實力持續(xù)增強，特別是剛剛在泓水之戰(zhàn)中打敗了宋國，勢頭正猛，還乘機掌握了對許多中原小國的“保護權”。而晉國多年來一直處于動蕩之中，即便在晉文公即位后有所改善，實力也仍與楚國相差甚遠。如此一來，要想從楚國得到好處，只能向其他國家借力，將局部問題國際化，并盡可能地在國際社會上孤立楚國。

于是，晉文公一方面讓宋國贈送財物給齊、秦，請求兩國居中調(diào)停；另一方面卻暗地出兵攻打楚國的盟國曹、衛(wèi)，不但俘虜了曹國國君，還把兩國的部分土地無償贈送給宋國。如此一來，楚國肯定不愿接受調(diào)停而繼續(xù)進攻宋國，這樣就得罪了秦、齊兩國。晉文公則同時達到了三個目的：把秦、齊兩國拉下了水（加上晉、秦有姻親，齊同楚是世仇，晉文公很快就構建了所謂的“三國同盟”），又迫使楚國陷入了預設的圈套，還落了個“見義勇為”的美名。

不過，此時的楚國雖有向中原進一步發(fā)展的打算，卻還沒有同中原大國尤其是晉國交戰(zhàn)的計劃。因此，楚成王僅把楚、晉的糾紛看成是一個突發(fā)事件，竟然很放心地率領部分楚軍南撤回國。但考慮到國際形勢的瞬息萬變，他還是留下了部分軍隊交由子玉領導，并嚴厲告誡子玉不可輕舉妄動。后來考慮到宋國已成為大國角逐的火藥桶，為了避免發(fā)生進一步的糾紛，楚莊王又令子玉率軍撤離宋國。

面對楚國的步步妥協(xié)，大導演晉文公得寸進尺，不但沒有順勢給對方一個臺階，鞏固一下輕易到手的勝利成果，反而刻意玷污楚國的形象，使楚國落得了一副蠻橫無理、咄咄逼人的嘴臉。

對于晉文公的這種做法，楚成王雖然不太滿意，但還是盡量克制住情緒，堅持以政治談判的方式解決沖突。誰知晉文公卻扣留了楚國的談判專使。這種粗暴無禮的挑釁行為，大大激怒了楚國，楚莊王于是向子玉下達了“便宜行事令”，開始進行戰(zhàn)斗部署。與此同時，晉文公也在做緊張而周密的戰(zhàn)爭動員，他拿國運相賭，希望畢其功于一役，勝則事半功倍，敗則前功盡棄。

公元前632年四月，晉軍東進，楚軍北上，雙方相遇于衛(wèi)國的城濮，隨即擺開陣勢。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晉文公卻擺下了一個迷魂陣，下令晉軍連退三次。此舉可謂計中帶計、套中有套，可以同時收到五個效果：第一，報答楚成王當年的救命之恩，不但為退避三舍爭取到了完美的理由，而且為晉文公撈得了知恩圖報的美名；第二，制造了君退臣犯的典型事例，使楚軍陷入道義上的困境；第三，通過連續(xù)三次的折騰，讓楚軍在惱火和無奈中消耗本就不多的斗志；第四，使楚軍迷惑不堪，進退維谷，擔心陷入晉軍包圍圈；第五，晉軍不斷后撤，可以盡量接近友軍（秦軍、齊軍）的陣地。五種客觀效果，看似毫無關系，實則環(huán)環(huán)相扣?？梢哉f，晉文公完全左右著這場戰(zhàn)爭。

結果可想而知，楚國敗了。出乎意料的是，子玉統(tǒng)率的楚軍精銳沒有投入戰(zhàn)斗，而是及時、有秩序地撤退了。因為直到這時，子玉才真正領悟到晉文公的陰險狡詐，為了避免楚軍遭受更大的傷亡，也為了減輕乃至免遭楚成王對自己的懲罰，機靈的子玉知難而退了。這也許正是晉文公完美收場的重要原因。但老練的晉文公不會放過渲染自己的機會，不但夸大城濮之戰(zhàn)的規(guī)模和規(guī)格，更是制造煙幕，炮制出了晉軍以弱勝強的假象。

在晉文公的策劃下，參戰(zhàn)楚軍“被強大”了，從表面上看，這似乎也是事實，且有一些較為明顯的理由：第一，這場戰(zhàn)爭的導火線是楚國圍攻晉國的盟友宋國，且在此之后楚國主帥子玉曾向楚成王強烈請戰(zhàn)，后來大將經(jīng)先也向晉文公下戰(zhàn)書，好像戰(zhàn)爭是由楚國一手挑起的，主動者往往被認為是強者；第二，城濮之戰(zhàn)前夕，子玉曾率楚軍長驅直入，并說出了“今日心無晉矣”的話，而晉文公卻刻意退避三舍，給人留下了晉軍偏弱的印象；第三，戰(zhàn)役進行中，晉軍利用“虎皮蒙馬”和反攻夾擊的戰(zhàn)術分別擊潰楚軍左右兩師，深受誘敵深入戰(zhàn)略思想影響的人很容易認為晉軍是弱者。這就是晉文公的高明之處—明知勝券在握，卻還刻意示弱。

另外，晉文公在戰(zhàn)前大肆宣揚敵眾我寡，表面上是講給晉軍聽的，實際上是讓盟國看的，這樣更能突出戰(zhàn)爭獲勝的效果。從這個意義上說，作為友軍的齊軍和秦軍可不是主動前來的拉拉隊，而是被邀請來的觀摩團—胸有成竹的晉文公要盡力顯擺，要瘋狂炫耀，要讓盟國直接感受到晉國的厲害。

如果僅此而已，那就太小瞧晉文公了。畢竟，城濮之戰(zhàn)是個戰(zhàn)役，晉文公認為戰(zhàn)斗不可能這么輕易結束，如果子玉帶領楚軍精銳前來決戰(zhàn)，晉、楚兩軍很可能處于膠著狀態(tài)，這樣一來，作為戰(zhàn)略預備隊的秦、齊等國盟軍便可隨時增援，以確保戰(zhàn)役的必然勝利。晉文公將借力演繹得完美無缺，給晉軍的必勝設置了“雙保險”。

最后，大獲全勝的晉文公攜著余威，馬不停蹄，順勢將軍事勝利轉化成了政治勝利。公元前632年五月，晉文公在鄭國的踐土舉行會盟，會后率領多國代表前往洛邑朝見周襄王，并進行了規(guī)模浩大的獻俘儀式。這次，晉文公將齊桓公的“尊王攘夷”發(fā)展到了新境界，將“尊王”與“攘夷”有機糅合在了一起。齊桓公“尊王攘夷”更多的是一種口號，晉文公則將之事實化、提升化，甚至違心地喊出了“求諸侯莫如勤王”。此種冠冕堂皇的宣誓，顯然感動了周襄王，于是他被襄王任命為“諸侯之伯”。公元前632年冬，晉文公再接再厲，又大會諸侯于溫。在大會上，他甚至提出了“北方集體安全模式”的構想。如此上心，如此創(chuàng)新，如此忠心，晉文公理所當然地被襄王任命為“諸侯之長”。

當此之時，晉文公雖然很活躍、很積極，但并沒有做天下霸主的想法，更不是要以齊桓公為榜樣，統(tǒng)領諸侯與楚國對著干。晉文公只是要重塑自我、證明自身?，F(xiàn)在效果終于出來了，晉文公不但成為“諸侯之伯”，還成了“諸侯之長”。對此，他其實已經(jīng)很滿足了，畢竟晉國還沒有稱霸的準備，更沒有爭霸的實力。

但晉文公的運氣就是好，在他當大家長的幾年間，國際形勢比較安穩(wěn)和諧。楚國被內(nèi)部問題困擾（鎮(zhèn)壓若敖世族的叛亂），暫時還無法對晉國實施報復；秦國雖對關東抱有幻想，但礙于親戚面子（晉文公娶了秦穆公之女），也不好意思對晉國制造壓力；齊國雖已漸從內(nèi)亂陰影走出，且國力得到一定回升，但由于受魯國、衛(wèi)國的牽絆，暫時也不能對晉國產(chǎn)生威脅。由此，中原大地出現(xiàn)了一個難得的權威空當期，眾多小國都非常希望有強勢人物出來構建權威，以有效地維護自身的現(xiàn)實權益。而晉文公的內(nèi)心訴求和活躍表現(xiàn)正好契合了小國們的需求和時代的需要，所以晉文公成為新一代的盟主就成為一種必然。

不過，以上這些狀況都是暫時的，隨著各國內(nèi)部形勢的安穩(wěn)和國際形勢的嬗變，一切都將重新整合和再次洗牌。

但是，晉文公實在是太幸運了。公元前628年冬，晉文公急流勇退般地抱著和諧盟主的美名去了天國。

按照當時的國際形勢，晉文公若再多活幾年，說不定盟主之位就會易主，至少也會遇到不小的挑戰(zhàn)。如此一來，不但有損自己“戰(zhàn)無不勝”的形象，說不定還會自曝家丑—國力虛弱。這一點在后來得到了證實，晉文公以后，晉國與衛(wèi)國持續(xù)沖突幾十年，最后竟以平等結盟的方式結束。連這么弱小的國家都搞不定，哪里像真正的霸主之國？而且此后將近兩百年，晉國與楚國、秦國進行了多輪較量，多以失敗告終。

由于盟主之位來路不正，更由于晉國不是真正鑄造出來的強國，晉文公即使在當大家長的時候也沒有十足的權威（衛(wèi)國對抗、鄭國背盟、宋國疏遠就是明證）。對此，晉文公既十分明白，也極度無奈。這是一種不太自信的心態(tài)，不自信中夾雜著僥幸，僥幸中又鐫刻著心虛。也許，晉文公臨死的時候嘴角還掛著一絲微笑，心里還捏著一把冷汗—這輩子終于沒出事，自己也算是“十全（十足的安全）老人”了。不過，臨走的時候，晉文公應該還帶有些許遺憾，因為他還想繼續(xù)證明自身、超越自我。同時，他應該還有一絲擔憂，擔心后繼者不能把晉國的尊嚴維護下去。但不管怎樣，晉文公再次離開了生他養(yǎng)他的祖國，只是這次沒有回頭路了。

晉文公給兒子晉襄公留下了一份政治遺產(chǎn)（主持會盟）和生理基因（陰謀詭計），兒子也算孝順，很快便活學活用，不但在崤山偷襲了秦國遠征軍，還在扈地主持了一次大會盟。但是，由于參加會盟的國家不多，且秦國很快就對晉國實施了反擊，晉襄公開始意識到國家真正強大的重要性。正是從晉襄公開始，晉國才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勵精圖治，大力發(fā)展經(jīng)濟，積極訓練軍隊，快速穩(wěn)妥地向強國的目標邁進。而隨著國力的持續(xù)性增長，晉國才真正敢向大國叫板，與強國較勁。如是，中原大地才出現(xiàn)了真正意義上的諸侯爭霸。

編 輯/高翠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