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惠玲
YANG Hui-ling
從明萬歷到清康熙年間,弋陽腔、昆劇和梆子腔風(fēng)行于大江南北,北雜劇雖已衰微,但并未完全退出舞臺,從事演出的主要是樂戶、家樂、教坊官伎和內(nèi)廷供奉。在上層社會,一批喜好北雜劇的文士致力于創(chuàng)作、評點(diǎn)作品,編校劇作選本,蓄養(yǎng)家樂,組織演出,為延續(xù)北雜劇的藝術(shù)生命做出了貢獻(xiàn)。學(xué)界對北雜劇的研究主要集中于金元和明初,尚無專文考察明清之際家樂演出北雜劇的情況。如果要全面、細(xì)致地了解北雜劇的歷史,這一話題是不應(yīng)漏掉的。
據(jù)可靠材料,從明萬歷到清康熙年間,有十五部家樂曾演出過北雜劇,情況如下:1.華亭孫克弘家樂,李紹文《云間人物志》卷四云:“(克弘)座客常滿,家僮演劇,絲竹之聲不輟?!彼雾巍毒呕a集》卷五《顧思之傳》云:“漢陽喜何元朗、叔皮之為人,好客,客恒滿座,家僮四五十輩,多習(xí)金、元名家雜劇與大內(nèi)院本,各成一隊(duì),綺麗如落日云。”孫克弘,字允執(zhí),號雪居,禮部尚書承恩子,曾官漢陽知府,因忤上罷歸,主要活動于嘉靖、隆慶與萬歷年間。
2.南京馬湘蘭家樂,沈德符《顧曲雜言》“北詞傳授”條載:“甲辰年,馬四娘以生平不識金閶為恨,因挈其家女郎十五六人來吳中,唱《北西廂》全本。”甲辰,萬歷三十二年 (1604)。馬四娘,即馬湘蘭。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居第吉兇》云:“近年丁酉,南敎坊馬四娘號湘蘭者,年過五旬?!倍∮?,萬歷二十五年(1597)。馬湘蘭,名守真,字月嬌,號湘蘭子,曾編寫傳奇《三生傳》。
3.嘉興屠氏家樂,馮夢禎《快雪堂日記》卷五九載,萬歷三十年 (1602)十一月二十六日,“赴包鳴甫席,屠沖旸陪”,“屠氏梨園演《雙珠記》,找《北西廂》二折,復(fù)奏琵琶”。同月三十日,“余同襲明過屠園,今日襲明、沖旸先生作主,家梨園演《北西廂記》?!?/p>
4.鄞縣屠隆家樂,據(jù)《列朝詩集小傳》丁集《阮邵武自華》與《屠儀部隆》,萬歷三十一年(1603),阮自華、屠隆和曹學(xué)佺等人在福州大會詞客于凌霄臺,推屠長卿為祭酒, “梨園數(shù)部,觀者如堵”。酒闌樂罷,屠隆“幅巾白衲,奮袖作《漁陽摻》”。《漁陽摻》,即徐渭《狂鼓史》,又名《漁陽弄》。屠隆,字長卿,更字緯真,號赤水、鴻苞居士等,萬歷五年 (1577)進(jìn)士,官至禮部儀制司郎中,有詩文集《由拳集》、《白榆集》、《棲真館集》等和傳奇《彩毫記》、《曇花記》、《修文記》三種。
5.秀水馮夢禎家樂,《快雪堂集》卷六一載,萬歷三十二年正月初二,馮夢禎“諸姬唱《游佛殿》一套”?!队畏鸬睢罚赐鯇?shí)甫《西廂記》第一本第一折。馮夢禎,字開之,秀水 (今嘉興)人,長期寓居杭州,萬歷五年 (1577)會元,官至南國子監(jiān)祭酒,有《快雪堂集》。
6.無錫鄒光迪家樂,鄒迪光《石語齋集》卷九有詩《正月十六夜集友人于一指堂,觀演〈昆侖奴〉、〈紅線〉故事,分得十四寒》,《昆侖奴》和《紅線女》分別出自梅鼎祚、梁辰魚的手筆,為北雜劇。鄒式金《〈雜劇新編〉引》云:“憶幼時侍家愚谷老人,稍探律呂,后與叔介弟 (兌金)教習(xí)紅兒,每盡四折,天鼓已動。今風(fēng)流云散,舞衫歌扇皆化為異物矣。”愚谷老人,即鄒迪光。句中有“每盡四折”之語,亦可證明鄒氏家樂曾從事北雜劇。鄒迪光,字彥吉,萬歷二年(1574)進(jìn)士,官至湖廣提學(xué)副使,壯年罷官,筑居于惠山之下,極園亭歌舞之勝,有《調(diào)象庵集》等。
7.杭州包涵所家樂,馮夢禎《快雪堂集》卷六一載,萬歷三十二年六月初六,“楊蘇門與余共十三輩,請馬湘蘭君,治酒于包涵所宅。馬氏三姊妹從涵所家優(yōu)作戲,演《北西廂》二出,頗可觀”。包涵所,暫無考。
8.紹興張岱家樂,張岱《陶庵夢憶》卷四《世美堂燈》云:“余敕小傒串元劇四五十本。演元劇四出,則隊(duì)舞一回,鼓吹一回,弦索一回?!睆堘?,字宗子,號陶庵,兵部侍郎張汝霖孫,著述有《陶庵夢憶》和《石匱書》等,另有雜劇《喬坐衙》。
9.真定梁清標(biāo)家樂,《尤悔庵太史年譜》卷上載,清康熙七年 (1668),尤侗在真定“謁梁玉立清標(biāo)宗伯”, “宗伯命予填新詞,因走筆成《清平調(diào)》一劇,又名《李白登科記》,遂授諸姬習(xí)而歌之”。真定,今河北正定。梁清標(biāo),字玉立,號蕉林、蒼巖,崇禎十六年 (1643)進(jìn)士,入清后曾任禮部侍郎、兵部尚書和保和殿大學(xué)士,有《棠村詞》。
10.平陽亢氏家樂,《雙佩齋文集》卷三《記季亢二家事》載,亢氏家樂曾演出尤侗的《李白登科記》。平陽,今山西臨汾。亢氏,鹽商,在平陽和揚(yáng)州都建有亢園。尤侗游歷山西時,曾寄寓亢園。
11.揚(yáng)州李宗孔家樂,冒襄《同人集》卷九《癸亥揚(yáng)州中秋歌為書云先生仕安堂張燈開宴賦》云:“梁溪既遠(yuǎn)教坊絕,北曲《西廂》失綱紐;君家全部得真?zhèn)?,清濁抗墜咸入?”康熙年間,朱素臣校訂王實(shí)甫《西廂記》,取名《西廂記演劇》,李宗孔參與題評,并為之作序。李宗孔家樂演的可能就是這個本子。李宗孔,字書云,別號秘園,順治四年 (1647)進(jìn)士,曾任員外郎、御史、給事中等職,康熙年間致仕歸里,有《寤歌存稿》。
12.如皋冒襄家樂,冒襄《同人集》卷十一《〈紀(jì)夢詩〉引》載,許掄夢隨李北海“訪先生于得全堂,先生置酒款公,命歌兒演《漁陽摻撾》?!薄稘O陽摻撾》,即《狂鼓史》。陳瑚是水繪園的??停啻卧诘萌糜^劇,其《和有仲觀劇斷句》之五云:“處士操撾氣最雄,文長摹畫調(diào)偏工。緣知橫槊題詩膽,半落漁陽一鼓中”,注云:“歌《漁陽弄》”。尤侗《〈讀離騷〉自序》云:“王阮亭最喜《黑白衛(wèi)》,攜至雉皋,付冒辟疆家伶,親為顧曲。”許鄴《冬至前五日小集同社諸子,飲其年于辟翁齋中》云:“白社諸君忘禮數(shù),清商一部雜笙鏞。眼看柳翠思前夢,安得沉淪徹曉鐘?!睆牧淝皦?、沉淪曉鐘等語來看,許鄴此次在冒襄家中召飲陳維崧,演出的是《四聲猿》中的《翠鄉(xiāng)夢》。陳維崧《戊戌冬日,過雉皋訪冒巢民老伯,宴集得全堂,同人沓至,出歌僮演劇,即席限韻四首》之三云:“嬴馬單衫泣數(shù)奇,狂歌痛飲只相宜。新歡王粲樓頭得,舊事何戡曲里知?!睋?jù)詩中所述,所演應(yīng)為元人雜劇《王粲登樓》。陳瑚《和有仲觀劇斷句》之九云:“琵琶胡馬漢宮衣,萬里黃沙去不歸。南望玉關(guān)齊一哭,可留青冢似明妃。”據(jù)詩中描述,所演似為尤侗創(chuàng)作的《吊琵琶》,而詩后注為“歌《解歌妓》”,存疑待考。冒襄,字辟疆,號巢民、樸巢,出身世家,崇禎十五年 (1628)副貢,列名“明末四公子”,累膺征辟,卒皆辭免,能詩文,有《樸巢詩文集》和《同人集》及戲曲兩種《山花錦》、《樸巢記》。
13.西安卞永譽(yù)家樂,金埴《不下帶編》云:“其 (卞永譽(yù))教家伶也,亦請名士正字,院本悉從正音?!蓖蹴滮g《世恩堂集》卷一八《元夕后三日,卞令之少司寇招同少宗伯李山公前輩、少司馬張曼園、太常李公凱、祭酒汪東川、家弟薛淀同觀家樂,成斷句四首》第三首注云:“時演《北西廂》,裝束俱仿唐人?!北逵雷u(yù),字令之,號仙客,漢軍旗人,康熙間由蔭生入仕,官至刑部侍郎,博學(xué)嗜古,有《式古堂集》行世。
14.蘇州、南京曹寅家樂,尤侗《艮齋倦稿文集》卷九《題北紅拂記》云:“荔軒 (曹寅)游越五日,倚舟脫稿,歸授家伶演之,予從曲宴得寓目焉”。《尤悔庵太史年譜》卷下載,康熙三十一年 (1692), “小重陽嚴(yán)公偉弘大戎園中賞菊,兼觀女樂度曲,贈之。織部曹荔軒亦令小優(yōu)演予《李白登科記》;將演《讀離騷》、 《黑白衛(wèi)》諸劇,會移鎮(zhèn)江寧而止”。曹寅,字子清,號楝亭、荔軒等,康熙年間任蘇州、江寧織造,又兼兩淮巡鹽御使等職,有《楝亭集》、雜劇《太平樂事》、《北紅拂》和傳奇《續(xù)琵琶》等。
15.海鹽彭孫遹家樂,彭孫遹《〈讀離騷〉題詞》云:“南園春盡,繁綠盈枝。今雨不來,人蹤欲合。命小史按節(jié)歌之,每闋一終,浮杯一酌。有如此下酒物,輒覺滄浪亭上,蘇長史咄咄妬人?!迸韺O遹,字駿孫,號羨門、金粟山人,清順治十六年 (1659)進(jìn)士,官至吏部侍郎,有《松桂堂全集》等。
此外,明萬歷年間,歸安茅維蓄歌童,又撰寫北雜劇《蘇園翁》、 《秦廷筑》、 《金門戟》、《醉新豐》、《鬧門神》和《雙合歡》等六種:宣城梅鼎祚蓄女樂,曾創(chuàng)作北雜劇《昆侖奴》;首輔大臣王錫爵致仕后蓄樂自奉,精通北曲的張野塘曾入府為門客,其子王衡撰寫的《真傀儡》、《郁輪袍》和《沒奈何》等都是北雜劇。崇禎年間,阮大鋮家樂技藝精湛,曲師朱音仙擅長北曲,曹寅【念奴嬌】《題贈曲師朱音仙,朱老乃前朝阮司馬進(jìn)御梨園》云:“白頭朱老,把殘編幾葉尤耽北調(diào)”。清順治年間,華亭宋敬輿“家僮數(shù)人皆能度南北九宮”,平素“日晡后,輒與賓客彈棋飲酒,聽新聲為樂”[1]。宋氏兄弟中,敬輿、從弟存標(biāo)和存標(biāo)弟征璧等分別撰寫北雜劇《周美成》、《蘭臺嗣響》和《寄愁軒雜劇》。另外,存標(biāo)還編《選元人百種曲》。蘇州尤侗因父親雅好聲伎,“為教梨園子弟十人,資以裝飾,代斑斕之舞”[2],并撰《西堂樂府》共六種,其中,《吊琵琶》、《黑白衛(wèi)》、 《清平調(diào)》、 《讀離騷》和《桃花源》五種皆北雜劇。尤侗《〈鈞天樂〉自記》云:“家有梨園,歸則授使演焉?!鄙鲜雒┚S、梅鼎祚、王錫爵、阮大鋮、宋敬輿和尤侗等所蓄六部家樂很可能曾演出北雜劇。尤侗《〈讀離騷〉自序》云:“吳中士大夫家,往往購得鈔本,輒授教師,而宮譜失傳,雖梨園父老,不能為樂句,可慨也?!鼻V失傳,演出難度增加,但也并非完全不能搬演,曹寅家樂就曾計(jì)劃演出該劇。順治年間,該作“曾進(jìn)御覽,命教坊內(nèi)人裝演供奉”[3]。據(jù)此,很可能還有其他家樂也演出過北雜劇。
由上可知,從萬歷到康熙年間,演出北雜劇的家樂主要散布于江浙一帶,劇目大致可分為兩類:一是元人舊劇,演出最頻繁的是《北西廂記》。從孫克弘家樂“多習(xí)金、元名家雜劇與大內(nèi)院本”,張岱家童能串元劇四五十本來看,當(dāng)時家樂習(xí)演的元人舊劇并不少。王世貞《藝苑卮言》附錄一云:“今世所演習(xí)者,《北西廂記》出王實(shí)甫,《馬丹陽度任風(fēng)子》出馬致遠(yuǎn),《范張雞黍》出宮大用,《拜月亭》、《單刀會》出關(guān)漢卿,《兩世姻緣》出喬徳符, 《誶范雎》出髙文秀;《?梅香》、 《王粲登樓》、 《倩女離魂》出鄭徳輝,《風(fēng)雪酷寒亭》出楊顯之,《伍員吹簫》、《莊子嘆骷髏》出李壽卿,《東坡夢》、《辰鉤月》出吳昌齡,《陳琳抱妝盒》、《王允連環(huán)記》、《敬徳不伏老》、《黃鶴樓》、《千里獨(dú)行》,不著姓氏,皆元人詞也。”王世貞作于隆慶六年 (1572)的《〈藝苑卮言〉敘》載,該著初草于嘉靖三十七年(1558),嘉靖四十五年 (1566)梓行后,“又八年而前后所增益又二卷,黜其論詞曲者,附它錄為別卷,聊以備諸集中”。據(jù)此,《藝苑卮言》中論曲的部分應(yīng)寫作于嘉靖四十五年至隆慶六年之間。這八年,王世貞到過北京、大名和山西等地,但主要活動于江浙一帶,王世貞本人,王世貞的友人王錫爵、申時行等人都蓄有家樂,據(jù)此可推斷,王世貞所載可能是隆萬間江浙一帶家樂常演的北雜劇劇目。
另一是明清兩代曲家創(chuàng)作的新編劇,如《狂鼓史》、《翠鄉(xiāng)夢》、《昆侖奴》、《紅線》、《北紅拂》、《清平調(diào)》和《黑白衛(wèi)》等。新編劇的題材比較集中,武俠劇故事性強(qiáng),具有強(qiáng)烈的傳奇色彩。如《昆侖奴》中的磨勒勇力超人,智謀絕世,背負(fù)崔千牛和紅綃輕而易舉地往來于高墻深院,促成了一段美滿姻緣?!都t線》和《黑白衛(wèi)》中,身懷絕技的紅線女和聶隱娘兵不血刃,即安邦定國,立下了奇功?!侗奔t拂》中,慧眼識人的歌伎紅拂,和李靖私奔,共同輔佐明主,成就了豐功偉業(yè)。耐人尋味的是,這些俠客大多功成不居,歸山修道。很顯然,這些武俠劇體現(xiàn)了文人們?yōu)榻鉀Q社會問題而進(jìn)行的探索、建功立業(yè)的理想以及對英雄豪杰的傾慕之情,而求仙訪道的結(jié)局則傳遞出文人們面對現(xiàn)實(shí)的無力感和幻滅感。還有部分作品直接表達(dá)文士們對現(xiàn)實(shí)的憤懣, 《狂鼓史》中,禰衡擊鼓罵曹,痛快淋漓;玉帝傳旨征召,禰衡到了天庭; 《清平調(diào)》中,楊貴妃受命審定天下舉人試卷,李白、杜甫和孟浩然等三位不遇文人分別成為狀元、榜眼和探花,他們留名題詩,赴瓊林宴,真是春風(fēng)得意。李白還鞭打安祿山,令奸佞狼狽逃竄。這兩部作品異曲同工,都宣泄了對亂臣賊子的憤恨和懷才不遇的郁勃之氣?!洞溧l(xiāng)夢》中,玉通和尚與柳翠的輪回則表達(dá)作者對人生的思考??梢姡@一時期的新編劇重在表現(xiàn)文人的情懷和志趣,帶有較為濃厚的個人色彩,是比較典型的文人劇。
在表演形式方面,元人舊劇與新編劇的特點(diǎn)各有不同。上引宋懋澄文載,孫克弘家伶多演元人舊劇,演出時,主人“側(cè)耳注目,如少不當(dāng)家,則即席呵譴”,要求非常嚴(yán)格。沈德符《顧曲雜言》 “北詞傳授”條載,馬湘蘭家伶巧孫“于北詞關(guān)捩竅妙處,備得真?zhèn)?,為一時獨(dú)步”。上引冒襄詩評價(jià)李宗孔家伶演出《北西廂》“得真?zhèn)鳌?,“咸入扣”。可見,?dāng)時家樂演出元人舊劇,追求的是“當(dāng)家”、“真?zhèn)鳌?,走的還是傳統(tǒng)的路子,這可能是由文人比較推崇元人雜劇的思想決定的。
新編劇則不同,其變化非常顯著,筆者主要根據(jù)劇本從以下四個方面來予以分析。劇作家大多精通舞臺,又蓄有家樂,他們創(chuàng)作劇本,不僅是為了抒寫抱負(fù),同時也是為了舞臺演出,他們的劇本應(yīng)該能體現(xiàn)舞臺演出的實(shí)際情況。
一、演唱方式。元雜劇一人主唱的演唱方式早在元末明初就已變?yōu)椤半s色人皆唱,不分賓主”[4]了,明清之際的家樂演出延續(xù)了這一變化,但并不強(qiáng)求一致,有的仍一人主唱,如《紅線女》四折都由正旦主唱,《昆侖奴》四折都由外扮的昆侖奴主唱,《漁陽弄》、《翠鄉(xiāng)夢》、《清平調(diào)》和《北紅拂》是眾腳色皆唱,《黑白衛(wèi)》前三折分別由老尼和聶隱娘主唱,而第四折,聶隱娘、兩位師姐、紅線、仙女等各唱一曲。演唱的方式有獨(dú)唱、連唱和合唱等,演唱時還往往配合舞蹈,如《黑白衛(wèi)》第四折,眾女演唱時皆舞劍。為什么要改變演唱方式?尤侗曾明確指出:“元人北曲固自擅場,但可被之管弦,若上場頭一人單唱,氣力易衰”,故而“亦可兩人接唱,合場和歌”。[5]可見,革新是為了便于演出,增強(qiáng)舞臺效果。
二、腳色設(shè)置。由于演唱方式變化,又受到傳奇的影響,北雜劇一角眾腳,一正眾輔的腳色體制發(fā)生了變化。首先,部分作品設(shè)置了生、小生、丑等腳色,如,《北紅拂》以生和旦為主體,《翠鄉(xiāng)夢》的主要人物玉通和尚由生扮,而玉通的后世柳翠卻由旦扮,寺中的道人由丑扮演?!肚迤秸{(diào)》中,生扮李白,旦扮楊貴妃,小生扮杜甫,丑扮太監(jiān)。其次,一些腳色的功能和特點(diǎn)發(fā)生轉(zhuǎn)變,《昆侖奴》中生、旦分別扮崔千牛和紅綃,但主要腳色卻是扮昆侖奴的外。元雜劇中,凈多扮演權(quán)豪勢要,性格滑稽,或兇惡。而《狂鼓史》、《紅線女》和《清平調(diào)》中凈分別扮曹操、田承嗣和安祿山,滑稽的色彩弱化,兇狠、狡詐而蠻橫,是大奸大惡之人?!侗奔t拂》中凈扮虬髯公是異邦領(lǐng)袖, 《黑白衛(wèi)》中凈扮袁公(白猿)乃仙界中人,都不是反面人物??梢?,這一時期,家樂演出北雜劇,腳色的設(shè)置已打破原有的規(guī)范,而新的規(guī)范尚未形成。
三、演出效果。首先,表演的技巧性明顯提升。部分作品念白的分量大為增加,如《狂鼓史》、《紅線女》和《北紅拂》等作品中腳色往往通過大段的道白來展示情節(jié)的發(fā)展,刻畫人物心理。這些道白雜有不少南方方言。袁宏道《〈歌代嘯〉序》云:“昔梅禹金譜《昆侖奴》,稱典麗矣,徐猶議其白為未窺元人藩籬,謂其用南曲《浣紗》體也?!?“而按以《四聲猿》,尚覺彼如王丞相談玄,未免時作吳語,此豈才富者后出愈奇,抑諷時者之偶有所托耶?”臧晉叔《元曲選序二》亦云:“山陰徐文長《禰衡》、《玉通》四北曲,非不伉爽矣,然雜出鄉(xiāng)語,其失也鄙?!薄侗奔t拂》“介白全出自運(yùn)南北關(guān)筍,巧若天成”,“中間間以蘇白插科打諢,插科打諢,無施不可”。[5]為什么新編劇“曲用北調(diào),而白不純用北體”?王驥德的回答最為直接:“為南人設(shè)也?!保?]可見,道白雜用南方方言,主要是便于觀眾欣賞。另一方面,作品動作性增強(qiáng),如《昆侖奴》中外扮磨勒“做負(fù)崔踰墻科”、 “做負(fù)二人出墻科”、“打郭家人下”、“做飛身下”、“昆侖大笑科”等?!逗诎仔l(wèi)》中,老尼訓(xùn)練隱娘,“作教旦上樹勢,又作上壁勢科”, “虎跳上旦持劍刺殺科”,“作刺鷹墜下科”、“作刺殺囊首科”、“作剪發(fā)系綃擲空中繞場一遍”。這些身段和動作難度很大,是刻畫人物不可缺少的。演員不僅要有很強(qiáng)的腰腿功夫和扎實(shí)的武功底子,還須認(rèn)真演練。而一旦演員干凈利索地完成這些高難度動作,不僅有助于創(chuàng)造鮮明的舞臺形象,還會產(chǎn)生很好的視覺效果,引人入勝??梢?,這一時期的演出,除了唱,舞、念、做、打的重要性也大為增強(qiáng)。
其次,在舞臺音響和美術(shù)方面也下了不少功夫?!逗诎仔l(wèi)》中,老尼將寶劍授予隱娘,劍作嘯聲,顯示出劍的神奇,頗引人注目。田季安派精精兒刺殺劉昌裔,隱娘作法保護(hù),“場上設(shè)二幡子,一紅一白作相擊勢。良久,一人首從空墜下”。場上空無一人,只有紅、白二幡不斷相撞擊,渲染了一種神秘的氣氛,觀眾在緊張中等待,胃口被吊得滿滿的。突然,一顆人頭從天而降,隱娘急匆匆上場,觀眾感到驚悚,又新鮮。老尼派白猿接引隱娘歸山,“白猿跳上”、“白猿跳下內(nèi)鼓樂科”。此時,隱娘功業(yè)已成,決意訪道,白猿在鼓樂聲中跳上、跳下,場面熱鬧、歡快,有種神異的色彩,氣氛舒緩、輕松。類似的例子在《讀離騷》、 《吊琵琶》和《桃花源》等劇作中還可找到不少。可見,新編劇有意識地通過聲響或道具調(diào)節(jié)舞臺氣氛,創(chuàng)造聳動視聽的舞臺效果,這就大大地提高了北雜劇的觀賞性和娛樂性。
由此可見,這一時期北雜劇頗受傳奇的影響,是南北劇種互相交融的產(chǎn)物。家樂主人試圖通過變革探索一條道路,謀求北雜劇的延續(xù)和進(jìn)一步發(fā)展。這些探索產(chǎn)生了積極的影響,延長了北雜劇的藝術(shù)生命,但卻不能挽救它的衰亡。原因何在?尤侗《〈讀離騷〉自序》云:“古調(diào)自愛,雅不欲使潦倒樂工斟酌,吾輩秪藏篋中,與二三知己,浮白歌呼,可消塊壘?!边@種“自愛”心理并不是尤侗獨(dú)有的,在很大程度上導(dǎo)致北雜劇成為少數(shù)文人自娛自樂的小眾藝術(shù),導(dǎo)致北雜劇消亡的原因是多種多樣的,這樣“自愛”心理的消極影響是不容忽視的。更重要的是,每一種文藝形式都會經(jīng)過形成、興盛、衰落和消亡的過程,這是事物發(fā)展的規(guī)律,北雜劇也不例外。必須指出的是,北雜劇并沒有完全消失。據(jù)范景文《范文忠集》卷九《題米家童》小序,米萬鐘家樂以昆調(diào)演出王實(shí)甫的《西廂記》。昆劇繼承的不僅僅是《北西廂》的唱詞,更是融入其中的各種藝術(shù)營養(yǎng)??梢?,北雜劇的藝術(shù)因素以各種形式融入了其他劇種。
[1]宋征輿.亡兄太學(xué)生轅生府君墓志銘[M]//宋征輿.林屋文稿:卷一○.清康熙九籥樓刻本.
[2]尤侗.尤悔庵太史年譜:卷上[M].清康熙刻本.
[3]尤侗.《讀離騷》自序 [M]//尤侗.西堂樂府:卷首.清康熙刻本.
[4]毛奇齡.西河詞話 [M].清昭代叢書本.
[5]尤侗.題《北紅拂記》[M]//尤侗.艮齋倦稿文集:卷九.清康熙刻本.
[6]王驥德.《男王后》自序 [M]//蔡毅.古典戲曲序跋匯編:二.濟(jì)南:齊魯書社,1990:8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