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保護的事理、學理、哲理思考

韓宇宏

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保護的事理、學理、哲理思考

韓宇宏

經濟全球化帶來了文化單一化、趨同化的危險，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有利于獨立的多元民族文化的維護;從現(xiàn)實來看，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保護隨著社會經濟的發(fā)展、自然環(huán)境及人們生產生活方式的改變日益失去必需的土壤。即使像武術、中醫(yī)藥、瓷器燒制、烹飪等仍具有適用性和市場前景的制作技藝也面臨本質性的瀕危。“非遺”保護傳承的根本難點在于它與人們所追求的社會發(fā)展方向截然相悖，與時代的人性以及人類的發(fā)展觀、文明觀、生存觀截然相悖。

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保護;生產生活方式;武術傳承;生存觀

一、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重要性

文化是一個民族重要的外在標識，是民族的靈魂;非物質文化遺產則是文化的精髓。以漢族而論，就沒有明顯的生物學、人種學上的標記，而只有文化上的特征。

“最近，蘭州大學生命科學學院副教授謝小車研究發(fā)現(xiàn)，中國實際上并不存在純種的漢族人，甚至漢族的概念，在DNA檢測下都已經不復存在?！睂@一科研結果，“(著名文化人)李河認為，漢族更多的是政治文化上的一個稱謂，即有共同的文化傳承，‘實際上，只要是擁有一個共同的祖先——炎黃，共同的經典——儒家，共同的文字——漢字，都可以稱之為漢族。至于其他具體的民族標志，在漢族上都不太適用，比如說習俗、方言等，南北差別太大’?！雹倮詈拥脑u論未必都準確，例如，他把“方言”而不是“語言”也作為“具體的民族標志”就很值得討論。盡管如此，他把文化作為區(qū)分漢族的基本標識還是正確的。

無獨有偶，另一項研究也同樣得出了完全相同的結論?！敖眨虾＝煌ù髮W醫(yī)學院張海國副教授領銜的《中國全民族膚紋分布格局》研究論文被美國《PIOS－ONE(公共科學圖書館——綜合)》在線發(fā)表。研究成果顯示”，“漢族的膚紋特征表現(xiàn)很強的民族雜合性，是華夏民族集合的后代”，“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漢族是中華民族集合的后代”②。失去了生物學、人種學特征的漢民族，卻以文化為基本標識而明顯地有別于其他少數(shù)民族:共同的祖先拜祭，記述歷史文化的載體的漢字，以儒釋道相融為主體的思想信仰、倫理道德、處世哲學，大同小異(所謂“五里不同風、十里不同俗”)的婚喪嫁娶、節(jié)日禁忌等習俗，特有的文化生活形式，如戲曲(雖然各地由于方言不同而形成截然不同的地方劇種，但它們明顯地不同于已經消失的古希臘戲劇、古印度梵劇，也不同于現(xiàn)在西方的話劇、歌劇、芭蕾舞劇等)、武術、手工技藝(如白酒制作)、樂器(如以箏為代表的中國古琴，編鐘、罄、塤等)……所以，維護文化的完整獨立就是維護民族獨立。由于漢族是中華民族的主體民族，維護漢民族文化，也就在相當程度上維護了中華民族的獨立。

提出這個問題并非多此一舉，而有著現(xiàn)實的緊迫性。眾所周知，隨著經濟全球化步幅的增大，世界各民族的文化都在日漸模糊、式微甚至消泯于無形，民族文化遭遇嚴重挑戰(zhàn)，民族文化安全受到威脅;全球文化日益具有單一化、一體化的趨勢，文化多元日漸成為不可能。這就是以美歐為代表的科技主義、物質主義、消費主義文化的風靡全球。

誠然，經濟全球化極大地促進了全球經濟社會的快速發(fā)展，先進的現(xiàn)代科技、管理(即“先進生產力”)被推向全球，在提高世界各民族人民生活水平的同時，也改變著人類的生產方式和生活觀念，即改變著各國、各民族人民的文化，而且是基礎性的文化!

的確，隨著全球一體化進程的加快，航空業(yè)的發(fā)達，通信技術的改善，傳媒業(yè)的發(fā)展，“地球村”已經形成，各國、各民族間的文化交流也日漸頻繁，魯迅當年所言“越是地方的就越到容易成為世界的”論斷也在相當程度上實現(xiàn)，各民族的文化文藝產品都在同一平臺上展示，受到各國觀眾不同程度的賞識和喜愛。但是，這種表面的公平掩蓋著深層的危機。貌似互相平等的交流觀賞，其實是有巨大差別的;更占壓倒優(yōu)勢的、能支配人們觀念、行為的則是強勢的“美國文化”(這里指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現(xiàn)代文化)。其他民族文化，例如以漢族為主體的中華文化，其輝煌在過去，優(yōu)勢在歷史，人們喜愛是新奇、是審美、是觀賞、是把玩;因愛而學的是優(yōu)雅、是技藝。而“美國文化”的優(yōu)勢在當下，在經濟的高速發(fā)展、生活的富裕、個體的自由伸張。人們因欽羨而學，學的是享樂觀念、是實用(科學技術)、是行為(方式)。所以，人們如果不放棄把高速發(fā)展、把富裕享樂放在首位的追求，世界就注定無法改變這種“美國(或歐美)文化”單一化、一體化的趨勢，就無法克服文化多元化面臨的困境!

當然，我們并不追求文化民族主義，也不是單純?yōu)槲幕嘣幕嘣?。同時，保護多元文化不僅僅是一種基于人權觀念的道義選擇，而是為破解人類生存困境做出的重要努力。保護傳承各民族文化，是關系到人類能否繼續(xù)生存的重大而嚴肅的問題。這其中“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傳承應該是核心和精髓!

二、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傳承的根本難點

2003年，我國加入了國際《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公約》，昆曲被列入首批保護名單中。此后，整個國家由上而下、逐步推動，掀起了一個由政府主導、民間各方積極參與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熱潮。有了政府的重視，有了資金(盡管不是很充裕)的支持，有了專門機構的協(xié)調，按照近年來形成的一貫看法，“非遺”傳承接續(xù)應該沒有多少問題了。其實不然，在筆者看來，最根本的問題尚未觸及，“非遺”能否傳承下去還是一個遠未可知的問題。

目前，我國被保護的“非遺”項目的現(xiàn)實狀況，大體可分為五種情形:一是一些風俗、禮儀類“非遺”項目因政治觀念和意識形態(tài)原因過去未得到保護，現(xiàn)在雖得到保護卻難明真貌;二是技藝類項目因傳承人不能賴此維持一定生活水準而無人為繼;三是工業(yè)化生產方式對傳統(tǒng)技藝“傷害”嚴重;四是自然環(huán)境及生產方式的改變使相關“非遺”失去生存的天地;五是生產生活方式改變引起的人際關系變化危及某些“非遺”項目的生存。這五類狀況涵蓋絕大多數(shù)“非遺”項目。自然環(huán)境、生產生活方式改變是社會現(xiàn)代化的必然，至少在目前是不可逆轉的發(fā)展趨勢，“非遺”的傳承保護與此是相悖的。這是“非遺”傳承保護的根本難點所在。③

三、由中國武術看“非遺”傳承與文化產業(yè)開發(fā)

完全能夠適應現(xiàn)時代的“非遺”項目(可以稱之為“趨時性”或“合時性”非遺項目)，它們在未來較長一個歷史時期里傳承下去并不成為問題，即“生產性”傳承不成問題，甚至“產業(yè)化”的紅火起來也是完全可能的。這就是那些有市場、甚至有廣闊市場的項目，那些制作具有較高審美價值、生活實用價值、身份地位標記價值的工藝品、餐飲業(yè)的手工技藝(用現(xiàn)代機械工藝取代傳統(tǒng)手工技藝的本當不在此列)項目，如瓷器燒制、刺繡、名酒、名茶、名吃等制作技藝以及并不喪失其多種社會功能價值的中國武術。

在筆者看來，中國武術自古就有防衛(wèi)搏擊、審美表演、強身健體和修身養(yǎng)性等四種功能。武術的第一種功能防衛(wèi)搏擊和第三種功能強身健體自不必多言。武術的第二種功能審美表演雖不知起于何時，但至少也有了兩千年以上的歷史，鴻門宴上的“項莊舞劍”就是最典型的例證。武術的確具有審美性，即具有表演性和觀賞性。就此而言，武和舞是相通的，或者其實就是一回事。關于這一點，杜甫《觀公孫大娘舞劍》那首著名的詩，應該是一個很好的證明。其實，所謂的“花拳繡腿”雖然是武術功夫高強者對略顯膚淺者的嗤笑嘲弄，卻也表明武術的確具有極強的表演性和觀賞性。武術的第四種功能是修身養(yǎng)性。修身養(yǎng)性似乎不大好理解。其實，這正是中國武術區(qū)別于體操、區(qū)別于單純搏擊技藝的根本之點:入門習武，它更強調立德正身;修習期間，更強調心神并用、形意結合，講究“眼到心到身到”，意、形、器三者融為一體;修成之日，講究“不武”。就是說真正的武術家，既不爭強好勝、好勇斗狠，也決不先出手、先發(fā)制人，交手時甚至往往先避敵攻擊、“讓敵三招”;當然，更不能恃強凌弱，相反，為救助弱小、匡扶正義而不惜自我犧牲。所以，總體說來，中國武術是特別強調在習武同時進行嚴格的、高標準的道德修養(yǎng)和人格修煉的。少林拳，至少在少林寺是把“武”和“禪”視為一體的，習武即是修禪，是佛家的修行。

不難看出，武術，雖是冷兵器時代的產物，然而它的這四種傳統(tǒng)功能，不僅在電子時代的當今、而且在今后很長的歷史時期都具有實用價值，因此會以較優(yōu)越的狀況存在下去的。以少林拳、太極拳為代表的中國武術在全球有兩億以上的習修者，有為數(shù)更多的追捧者，這正是中國武術在當今時代具有廣泛適用性從而具有強盛生命力的表現(xiàn)。所以，武術之能夠傳承是毋庸置疑的。

不僅武術在當今時代具有廣泛的適用性，武術的基本傳承方式也更適應市場經濟的當今社會。中國武術，不外乎軍隊、民間、宗教這三種傳授途徑。軍隊的操練除了紀律、陣法，個人技能主要就是武術;各級特別是中下級武官就是法定的、進行武術教授傳承的師傅。在一定的建制內，也設有專職的武術教官，例如，《水滸傳》中的王進、林沖等“八十萬禁軍教頭”就是。據說，時至今日，在部隊特別是警察部隊中仍然設有武術教官的職位。在民間，除家族內傳承，都是有名的武師教授訓練著多名門徒。近代以來，特別在城市出現(xiàn)了傳承武術的“武館”，如上海的霍元甲、佛山的“詠春拳”大師葉問(李小龍就出自他的門下)等均開辦有很著名的武館。武師(武館)的收徒地域范圍及數(shù)量多少，與其社會知名度、美譽度成正比。宗教傳承最著名的莫過于少林寺以及傳說色彩更為濃厚的武當、華山、峨眉等道教名山的武術傳承了。在這三種傳承途徑中，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武師們的基本生存方式就是教授武術，其生活水準也與其社會知名度、美譽度成正比，但絕對都在當?shù)刂械壬罹€之上。家族內的武術傳承也大抵如此，只不過所傳授對象只限于該家族子弟的范圍而已。也就是說，武術的傳承，本質上一直是與市場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習武弟子們以自己習得的武術去從軍、“走鏢”、“賣藝”，或與人看家護院;而師傅們則專以(弟子們的學費)教授傳承武術為生:軍隊上的武術教官也是如此，他的收入由政府財政支付，弟子(士兵)們不再單個兒給他交學費罷了。無論作為技擊、表演、強身健體的方式，還是修身養(yǎng)性、人格修煉的途徑，教授傳承武術都是一種市場行為，與市場密切相連。既然在并非市場經濟的前現(xiàn)代，武術的傳承都與市場緊密相連，在市場經濟遍及世界的當今之世，便更不可能有任何不相適應之處了。所以，包括太極拳在內的武術，其傳承遠景是一片光明、無可置疑的!

然而，武術不同于瓷器燒制、繡品刺繡、白酒釀制、燒雞炮制等之處在于，本質上它并不是一種技藝，不是一種以身形表現(xiàn)的技能、技藝，而是一種內涵深厚的文化!

上述武術的四種功能，是從理性上對武術所作的橫斷面剖析，在現(xiàn)實中它們是很難被剝離開來的。尤其是作為“非遺”的武術，所保護傳承的就不只是用于搏擊、表演、健身、養(yǎng)性的方式，更重要的則是它的精神實質和文化內涵，是各拳種武術從產生、發(fā)展到成熟的整個歷史沿革中所包含的全部文化內涵:它的機理、精神、運作方式，它所涉及的宇宙觀、生存觀、價值觀等一系列人生觀念和各種儀式、習慣、規(guī)矩和禁忌等等。只有這些都得到了完整的傳承，才是真正的作為“非遺”的傳承;否則，那只是體操的教練、動作的比劃、舞蹈的學習、磨練性格意志的方式而已。太極拳在各拳種中，應該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包含最為豐厚、沉實、本真的，更具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代表性。對它的保護和傳承，毫無疑問更要注意到這些本質的方面。筆者沒有學過太極拳(甚至沒有學過任何拳)，對道家理論、相關知識也只知一鱗半爪，這里，無法對太極拳的文化內涵做出哪怕最簡略的概述。但是，這個概括不能或缺，相關的研究一定要有;最好是由通拳理拳法的拳師、通道家理論的學者與文化學者等三方面的專業(yè)人士相結合，做出歸納和概括。

所以，對武術這類“非遺”項目傳承的最大傷害，不在于市場化方式，不在于人山人海的參與規(guī)模，而在于在傳授姿勢、技能、功夫、功能目的準確無誤的同時，對其文化內涵有意無意地忽略和忘記!

由此可見，傳承包括太極拳在內的武術是一回事，而傳承包括太極拳在內的作為“非遺”項目的武術又是另一回事。后者最大的危險在于，可能只得到軀體而失去靈魂，只傳承了外形而失去了精神，只傳授了技藝而丟失了“非遺”!這是需要認真高度警惕的;更可怕的是，這種買櫝還珠式的可能前景，其危險根子或許在千年前就已經埋下，且一直在潛滋暗長，也早已深深地嵌入民族的潛意識之中，形成了某種“文化”，厘清弄明就更加不易!因此，筆者認為，作為“非遺”的武術的保護傳承，理論上還有許多深入的辨析剝離工作要做。

如同前面所說，把少林拳、太極拳的產業(yè)化傳授與作為“非遺”項目的傳承兩者區(qū)分開，這應該是兩回事:前者是文化資源開發(fā)，后者是“非遺”的保護傳承;前者是當代文化產業(yè)的建設發(fā)展，后者是某種文化傳統(tǒng)的繼承;前者以當代實用為標的，遵循強人、娛人、發(fā)展完善當代人的方略，后者以遵循基本文化內涵的完整、準確、“本真性”，甚至“原汁原味”為原則;前者以文化產業(yè)發(fā)展繁榮為基準，后者以保護繼承為原則;前者是創(chuàng)造，后者是守成、持守;前者要當代性，于是就完全可以、也應該把它(資源)的某一元素開掘發(fā)展到某種極致，后者要傳統(tǒng)性，就不能變形走樣、隨心所欲。把它們當做相關卻不同的兩件事情來做，倒是有可能相輔相成，都獲得成功的:產業(yè)利用“非遺”的名聲擴大知名度，“非遺”在產業(yè)發(fā)展后獲得更充分的資金支持。產業(yè)的一面要極大地增強其震撼性、審美性和可觀性，也需要一個完善的宣傳推介方案。這是需要繼續(xù)深入探討的。

市場化、產業(yè)化后的“非遺項目”日子是否都好過了，前景又如何呢?許多旅游景點、景區(qū)表演的少數(shù)民族歌舞、游戲、民族風俗儀式，有多少是加工后的表演，有多少是原汁原味的習俗，恐怕不易判斷;2007年央視“青歌賽”單設的“原生態(tài)”類別，遭到普遍質疑似乎應當引起人們理性的深思:它所涉及的并不僅僅是歌曲。

上述概括或許不夠完整，還不能滿足其邏輯上自足性、自洽性的要求，還應當繼續(xù)完善;但是，它肯定已經將“非遺”項目的主體部分囊括了進去。最關鍵是，目前人類所認定的社會發(fā)展趨向與“非遺”保護、傳承所需求的文化環(huán)境條件，在方向上一致還是相悖?

綜上所述，單個項目的傳承，其前景總是具有極大風險，或者說是很難繼續(xù)下去的。那么只有“整體性保護”，即保護一種“非遺項目”就要連同它生存的文化土壤一起保護下來。但這個“文化土壤”又和該群體的基本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密切地聯(lián)系在一起;也就是說，該群體必須照很久以前的方式來生產、生活;卻又必須達到當下全社會中等以上的生活水平。不然，既有族群歧視之嫌(憑什么別人住在現(xiàn)代化的高樓里，享受著冬有暖氣夏有空調、出有汽車、火車、飛機，穿著世界名牌、西服革履;而讓他們在竹樓茅屋、碉樓氈蓬中堅守傳統(tǒng)生活，且以此奇異風情招徠游客呢)，也有他們自己進行“性價比”而隨時放棄該生活逃離的可能。這就是目前國內已被批準確定的“文化生態(tài)保護試驗區(qū)”所普遍遭遇的困境，即社會經濟發(fā)展與文化(包括、甚至主要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矛盾。歸根結底，完整地保護傳承傳統(tǒng)(包括非物質)文化，就必須維持原有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乃至生存環(huán)境，而這又是與全人類的現(xiàn)代化奮斗目標相抵觸的。這就是我們在“非遺”保護傳承問題上最根本的兩難選擇。即使我們全民族都自愿過半原始性的前現(xiàn)代生活，在目前政治、經濟、文化沖突毫無根本緩和跡象的國際形勢下，我們也很難放棄擁有、并與時俱進地發(fā)展現(xiàn)代工業(yè)和現(xiàn)代科技，誰也不敢、也不能冒民族、國家喪失政治獨立的風險!

有沒有全人類都放棄沖突，放棄現(xiàn)代生活而回歸到原初狀態(tài)的可能呢?這涉及到人類本性和人類的生存理念、生存態(tài)度問題，現(xiàn)在還看不到根本扭轉的跡象，甚至似乎還沒有人認真地關注過、更談不上研究。這才是筆者感到悲觀的深層原因。

目前，某些與表演、旅游結合緊密的項目效益很好，影響很大;但是，按聯(lián)合國專家一致的看法這有害于項目本身，已不符合被保護的原則。據說，少林武術就曾因此被淘汰。這一點如前所述，少林武術是有點冤枉的。無論從中國武術固有的傳承模式，還是少林武術的實際傳承結果看都是如此。且不說寺院本來就是靠香客信徒供養(yǎng)的，不能因為它的香火旺而質疑它的宗教身份;也且不說傳統(tǒng)中國武術家就是靠收徒養(yǎng)家糊口，不能因他收徒過多、生活富裕而否認他的武師身份;更不說時下百所武校、數(shù)萬學員究竟與少林有多大干系?，F(xiàn)在應當認真探究的倒是，目前少林武術真諦的傳承是否真的瀕危?就此而言，很不幸，外在紅火的浮云恰恰遮蔽了專家的眼簾，業(yè)內缺乏真正的研討，未發(fā)出真正內行的聲音。

也確有一些行業(yè)中部分基本不失“原真”面貌的產業(yè)化傳承。如中醫(yī)藥(包括針灸、正骨等)，酒、特色食品的制作技藝等，其所用之物雖有變化(如中草藥、蔬菜甚至肉食中已含有大量化肥農藥及其他工業(yè)排放物殘留等人工化學因素)，但其非物質的觀念、技藝等并未改變。再如鈞瓷、汝瓷等陶瓷燒制，由于產品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帶有創(chuàng)造性，有些如鈞瓷還具有不可復制性。于是，其功能更多轉向觀賞把玩乃至收藏，市場廣闊，其技藝傳承也不成問題。玉雕技藝也當屬此類。但中醫(yī)藥在國際上還有爭議，陶瓷燒制、玉雕則純屬技藝，觀念的、精神文化的內涵相對單薄，構不成非物質文化的主體，即使千秋萬代地傳承下去，保護完整，其文化價值也極為有限;這恐怕與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初衷也未必相符。

這種羅列式的論述缺乏邏輯的自洽性，尋找科學合理的邏輯出發(fā)點應當是非遺保護理論工作者今后的重要任務，當然也是筆者努力思考的方向之一。但筆者認為，這已經可以把絕大多數(shù)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囊括無遺了;也就是說，整個非遺傳承保護工作前景是深堪憂慮的。

四、非遺保護的哲學思考

在筆者看來，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傳承的艱難還有更深層的原因在于:人們必須付出放棄現(xiàn)代生產生活方式而恢復前現(xiàn)代生產生活方式的代價，這當然是難以想象的;而且，還要恢復工業(yè)化以前、甚至更早時代的生存環(huán)境，這個可能性就更值得懷疑了!它的深層將涉及到人的文明觀、歷史觀，涉及到人性，涉及到整個人類作為宇宙生物種群的生存觀、價值觀的問題。就是說，“非遺”的傳承保護，使人類面臨必須對自身的生產生活方式、文明觀、歷史觀、本體論人性以及人類的最高、最重要的生存價值觀做出根本選擇。目前，人們似乎還遠未意識到這一點，于是，“非遺”的傳承保護也就還只能是一個很大的懸疑。

改變這些現(xiàn)代生產生活方式就意味著復歸、復原，依多年世界流行的觀念看叫“歷史的倒退”。而這是不會被大多數(shù)人，包括社會各界精英所接受的。從學界到一般公民都認為，人類社會一直是在從低級到高級，從簡單到復雜，從蒙昧到文明、現(xiàn)代，從迷信到科學地發(fā)展、進步、提升著的。這可以從任何一本文明史著作的論述中得到證明。這種歷史論、發(fā)展觀決定人類絕不會走回歸之路。人們不僅對歷史上落后野蠻民族的每一次大舉入侵、軍事勝利表示遺憾，對他們焚毀文明的行為表示憤懣;而且，人們打心眼里不愿意回到游牧文明、漁獵文明，更不要說原始人那茹毛飲血的洞穴生涯!

人類還有一個觀念就是，認為人的智力是無限的，科學是無所不能的;科學理性主義觀念對當代人是根深蒂固的。目前國際社會對人類生存危機困境的解決雖主張“可持續(xù)”，也將實施“低碳”措施，但仍要求“經濟復蘇”，堅持過現(xiàn)代所謂“有尊嚴的生活”。這其實就是認為科學理性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但事實并非如此?？萍际褂迷谥圃鞓I(yè)人類追求的是防酸、防堿、防腐蝕、抗老化，而整個自然界的規(guī)律卻是物質間依照規(guī)律相互轉化、并達到一定比例的平衡;這兩個方向恰正相反。于是出現(xiàn)了令人類苦惱不已的怪物:一千萬年才能降解的塑料，三十萬年才能完全無害的核廢料，至今無法商業(yè)化處理污染極為嚴重的干電池、鋰電池、廢熒光燈管……

人類依舊沉浸在科學萬能的迷信中。其實任何一個科學發(fā)現(xiàn)、新技術發(fā)明，所帶來的新問題比它所能解決的問題要多得多。例如航天空間技術:

廢棄的空間站、人造衛(wèi)星和火箭爆炸后的碎片，甚至是螺栓、推進器、電池板、絕緣材料、涂層片，都是空間碎片的來源。

關于太空垃圾的確切數(shù)字一直在波動。一些碎片在重新進入軌道時會燃燒，并且產生新的碎片進入軌道。因此，統(tǒng)計空間碎片是一項異常龐大的工作……

據美國航天局(NASA)公布的統(tǒng)計數(shù)據，10厘米以上大小的太空垃圾已經達到17000片;2.5到7.5厘米大小的超過20萬片;更小的則數(shù)以百萬計。

最新有關空間碎片的報告——美國全國研究委員會9月1日公布稱，地球上空的太空垃圾數(shù)量已“達臨界點”，對于航天器和宇航員而言，當前的空間環(huán)境正在變得越來越危險。

此前，NASA的科學家曾警告，即使不再發(fā)射航天器，到2055年，由碰撞產生的新碎片數(shù)量也將超過落回地球和燃燒掉的碎片總數(shù)……

在(中國空間碎片首席科學家)都亨看來，激光處理的辦法容易產生新的小碎片。目前學界清除太空垃圾的想法很多，但還沒有成熟的辦法。④

人們依然盲目地信奉著科學萬能。而據專家說，即使按照目前人類對自然破壞的規(guī)模不再增加，最樂觀的估計是，地球留給人類解決問題的時間已不足百年!

現(xiàn)代生產生活方式的不可逆轉還因為它從根本上符合固有的人性。人性的“善惡”之說，不是本體論的人性，而是倫理學人性。從本體論人性看，固有的、普遍人性可以概括為以下幾點:一是“好逸惡勞”(暫時借用幾個貶義詞)。一切科學發(fā)明、管理創(chuàng)造其最終目的都是為用最少的勞動獲取最大的收獲，得到最多的休閑。二是“嫌貧愛富”。從個人到群體、到國家，都在努力脫貧致富，“消滅貧窮”甚至成為聯(lián)合國的奮斗目標。三是“狂妄自大”。人們的一切體力和智力的努力，都是為了戰(zhàn)勝改變環(huán)境、重新安排自然、社會，乃至宇宙空間的秩序!四是“追求永恒”。從追求身體的健康長壽乃至長生不老，到生命延續(xù)的家族繁衍，再到事業(yè)、精神、思想學說的永恒……如是等等。五是“血緣親情”。人們的情感程度總是從家庭、親人，到家族、宗親、民族、種族、國家、宗教文化群體等范圍在遞減。這個曾被認為是中國人的親疏差序關系，其實世界各族群都存在。正是這些固有的人性促使人類不斷改變生產生活方式，構建現(xiàn)代政治社會制度，踏上越來越高速發(fā)展的物質消費主義之路;甚至在整個人類已經陷入空前的生存困境和危機時，仍然無法達成共識以剎住高速狂奔的“現(xiàn)代化之車”!哥本哈根會議的無果即是明證。美國次貸危機以來，引發(fā)全球性金融經濟危機;危機當前，包括世界最發(fā)達國家在內，政治家們要解決的第一位的問題，不是乘勢降低生活標準、節(jié)能減排、放緩經濟發(fā)展速度，而仍然是千方百計地刺激和發(fā)展經濟。這當然只能是人類普遍的人性使然。

這實際上涉及到人類的生存觀念問題，也就是人類究竟要做什么樣的生物種群的問題。人們仍在把享用不斷增長的現(xiàn)代化生活的希望寄托于科學技術的進步。最后的問題就是:人類將作為怎樣一個生物種群生存在宇宙空間?是耗盡一個星球再耗盡另一個星球，例如月球、火星?而且為了自己的生存，限制甚至取締其他眾多生物的生存資格?抑或與此相反，守住、維護好自己本來的家園?這就是人類的最終的生存觀念。這才是最后、最根本的分歧。需要正視和面對的也正是這樣一個問題!

注釋

①周懷宗:《難尋共同特征 沒有血緣聯(lián)系 漢族土著:真絕跡了?》，《北京晨報》2010年2月18日。②曹繼軍、張旦昕:《膚紋學家:“中華民族自古是一家”》，《光明日報》2010年2月22日。③關于此問題的詳細論述，請參考韓宇宏:《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傳承的根本難點》，《徐州工程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④黃明明:《空間碎片:隱形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科學時報》2011年11月14日。

G112

A

1003—0751(2012)02—0107—06

2011—12—02

韓宇宏，男，河南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鄭州 450002)。

責任編輯:沐 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