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濤
(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46)
表現(xiàn)型犯罪(expressive crimes)是指帶有強烈情感色彩的侵害法益的行為,[1]這類行為可以包括由飆車所引起的交通事故、由足球流氓引起的傷害事件、故意毀壞財物、強奸、猥褻兒童等等。強烈的心理暗示給了行為人足夠的行動動機,進而實施上述侵害個人及社會法益的行為。從社會根源來看,表現(xiàn)型犯罪往往與經(jīng)濟活動的市場化和消費主義的濫觴密不可分。正如有的西方學者所言,由于社會規(guī)范對于人們私欲的規(guī)制逐步放松,消費主義帶來了一種特殊的后現(xiàn)代特性的“快感體驗”的主體性經(jīng)驗。[2]這樣一種主體性經(jīng)驗內含著沖動、自戀等強烈的情感沖動,并由此可能帶來飆車、吸毒、放火、搶劫等犯罪問題。
在當下中國,隨著物質生活水平的提高,人的精神生活的重要性漸漸凸顯出來。人們許多健康的、正常的精神需求逐漸增多,但很多不正常的需求也漸漸顯現(xiàn),市場經(jīng)濟所帶來的變化在人們自我私欲膨脹上也顯露無疑。雖然中國社會不同于西方,但是西方學者所言的“快感體驗”的非正?;踩找嫱癸@。應當看到,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所帶來的正常的快感體驗需求無可厚非,也可以被社會所滿足,但一個社會的存在需要社會成員或自覺自愿或者迫于各種社會規(guī)范而克制自己追求私欲的手段,而這樣一種克制的底線便是不得犯罪。而現(xiàn)代社會的價值多元化和市場經(jīng)濟社會固有的自發(fā)性,伴隨著社會轉型期各種不成熟與新的社會規(guī)范尚未形成,表現(xiàn)型犯罪的發(fā)生與蔓延在中國已不可避免,如何進行有效防治成為學者和社會管理者不得不面對的一個難題。
西方的犯罪學研究較為發(fā)達,對于上述在中國近年來才較為頻繁出現(xiàn)的表現(xiàn)性犯罪已有犯罪原因和預防策略的理論研究和實證分析。筆者認為,在西方犯罪學領域關于表現(xiàn)型犯罪防治的研究中,以古典犯罪學派為根基的情境犯罪預防理論借以理性犯罪人與機會控制的思考路徑對于防控表現(xiàn)型犯罪具有較強可行性。
(一)古典犯罪學派的犯罪預防理論
自從歐洲啟蒙時代以來,人文科學與社會科學就更為強調人作為主體及其解放??梢哉f,現(xiàn)代化的國家和市場的形成與此息息相關,然而,如前所述,強調主體性可能帶來的社會問題也在當下有所顯現(xiàn)。當然,我們不能因為當下出現(xiàn)的問題(包括上述的有關表現(xiàn)型犯罪的出現(xiàn)和蔓延的情況)而否認啟蒙時代的重要意義。
古典犯罪學派在歐洲啟蒙思想的影響下,力圖變革中世紀有關犯罪與刑罰的觀念并確立了一系列影響至今的關于刑罰與犯罪預防的思想。古典犯罪學派反對對于犯罪過度的懲罰、反對不人道的刑罰方式,他們提倡對于犯罪的懲罰要適度。
而在此基礎上,以貝卡里亞為首的古典犯罪學派又進一步提出了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犯罪預防觀念。貝卡里亞認為,刑罰的殘酷性造成兩個同預防犯罪的宗旨相違背的有害結果。第一,不容易使犯罪與刑罰之間保持實質的對應關系。因為無論暴政多么殫精竭慮地煩心新刑罰的花樣,但刑罰終究超越不了人類器官和感覺的限度。一旦達到這個極點,對于更有害和更兇殘的犯罪,人們就找不出更重的刑罰以作為相應的預防手段。第二,嚴酷的刑罰會造成犯罪不受處罰的情況。人們無論是享受好處還是忍受惡果,都超越不了一定的限度。一種對于人性來說過分兇殘的場面,只能是一種暫時的狂暴,絕不會成為穩(wěn)定的法律體系。如果法律真的很殘酷,那么它或者必須改變,或者導致犯罪不受處罰。[3]
依據(jù)古典主義犯罪學派的觀點,刑罰不應當被視為一種強制或一個絕對的國家職權,而應當被理解為一種為“達到特定理想目的的社會控制工具。”因此,這一理想目的應當更多地通過理性、更少地通過感性的方式去實現(xiàn),而不是像中世紀歐洲統(tǒng)治模式那樣。刑罰必然帶來痛苦,因而它自身也是一種罪惡,所以只有當刑罰能實現(xiàn)對更大的惡的排除時,它才被認為是正當?shù)摹檫_到這一目標,刑罰首先必須定位為一種威懾性的預防性的措施。[4]
古典犯罪學派之所以對于懲罰的內涵做出如此的解釋,不僅僅是因為人權觀念以及人道主義思想,其所提倡的犯罪預防理論也與古典功利主義學派的思想息息相關。正如陳興良教授所言:“貝卡里亞是一個人道主義者,但同時又是一個功利主義者。在一定意義上說,貝卡里亞的刑法理論具有相對的性質,貝卡里亞從人道主義出發(fā),堅定地主張刑罰的緩和。當然,刑罰寬和的理由仍然是功利的?!保?]功利主義思想注重成本和效果的對應關系,承認人具有自由意志,并且進一步認為在自由意志控制下的社會人都具有趨利避害的本性。“最大多數(shù)人的最大幸?!?,這是功利主義的一句名言,“人們握有自由意志,他們受理性指引且本性自私。因此他們由于恐懼刑罰而受控制:如果刑罰帶來的痛苦超過了犯罪所帶來的快樂,人們會選擇不去犯罪?!保?]
古典犯罪學派依照這些假設,便提出了“心理享樂主義”的概念。其是指在人們采取行動之前已經(jīng)對快樂與痛苦進行了計算,并且以計算得出的結論作為指導自己行為選擇的標準。因此,古典主義犯罪學家建立了一種刑罰和犯罪預防的哲學,以及基于理性人的精確計算所采取的相關策略。雖然這一套基于功利計算的思想在當時并沒有付諸于實踐的可能條件和環(huán)境,但是古典犯罪學派所提出了有關預防犯罪的主張卻得以成為有著持久影響力的學說。
(二)情境預防對于古典學派的傳承與發(fā)展
進入二十世紀以來,以實證主義學派為首的犯罪學家開始攻擊古典主義犯罪學派的主張,并提出了自己的有關犯罪的思想。但是,實踐證明,實證主義思想用于對抗犯罪的策略并沒有能起到預期的理想效果。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被長時間忽視的古典犯罪學派以及其所提倡的一些關于理性犯罪人的假設又一次得到了重視,進而在新的一批學者的提倡和發(fā)展下,形成了有關犯罪以及犯罪預防的新的理論,而情境犯罪預防理論便是其中之一。
情境犯罪預防最早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由英國內政部研究小組的“行政犯罪學家”們所提倡。①而到了八十年代,情境犯罪預防理論逐漸被發(fā)展,這其中以英國內政部的學者克拉克(R.V.Clarke)為代表,其也為情境犯罪預防下了如下的定義:“情境犯罪預防……指的是一種優(yōu)先選擇的手段,它不依賴與對社會及其結構的改善,而僅是致力于減少犯罪的機會……情境犯罪預防包括了這樣一些減少犯罪機會的措施:第一,針對高度具體的犯罪行為;第二,對該類犯罪發(fā)生的直接環(huán)境的管理、謀劃或控制越是具體和持久,效果也就越明顯;通過增加實施犯罪的難度和風險,使眾多犯罪人感到犯罪收益的降低,從而減少犯罪?!保?]
克拉克關于情境犯罪預防概念的概括可以說是十分精到的:首先,他指出了對于情境預防概念的提出基于這樣一種現(xiàn)實的困境:實證主義犯罪學的失敗,或者說,實證犯罪學派所提出的有關通過社會改造等長期的社會改良來達到犯罪預防效果的嘗試的失敗。其次,他指出了情境預防理論的一個關鍵概念:犯罪機會。正是基于對于各種不同犯罪的犯罪機會的理解,情境犯罪理論發(fā)展出了一套預防犯罪的具體策略。再次,克拉克指出了對于情境犯罪預防而言,其關注的將是那些具體的犯罪和環(huán)境特點。最后,他提出了情境預防理論對于上述預防可能性的一個前提:犯罪人對于犯罪風險與收益的理性思考。
可以看出,情境預防理論預設受到了古典犯罪學派的影響,對于理性犯罪人功利主義的解讀便是例證之一。大部分學者認為情境犯罪預防還有兩個重要理論前提:理性選擇理論(Rational Choice Theory)和環(huán)境犯罪預防理論(Crime Prevention Through Environmental Design)。②在這些理論基礎之下,克拉克提出了如下的五大類的犯罪情境預防措施:[8]
1.通過控制目標或者犯罪工具,增加犯罪難度。
2.通過加強正式或者非正式的監(jiān)控增大犯罪風險。
3.通過財物識別以加大損失補償?shù)目赡芤詼p少犯罪的收益。
4.通過減少同儕壓力或減少沖突降低面對犯罪挑釁的可能性。
5.通過設立規(guī)則來削弱犯罪借口。
在具體的實施過程中,犯罪情境預防理論不僅可以在上述五種方法中針對不同的犯罪情境和犯罪者做出不同的選擇,而且在一些較為復雜的犯罪環(huán)境之中,情境預防的五大方法還可以進行組合。如通過為汽車加裝防盜裝置(控制目標)和在停車場安裝監(jiān)控設備(監(jiān)控策略)而加強汽車及相關財產的安全性。
情境犯罪預防理論針對具體的犯罪提出具體的預防措施,在古典犯罪理論的指引下,通過對于犯罪人理性選擇的重構及環(huán)境的改造來促進犯罪預防的成效。根據(jù)情境犯罪預防理論學者的假設,雖然一開始情境犯罪預防僅僅被適用于有關財產的犯罪以及街頭暴力犯罪,但是情境犯罪預防理論的預設適用于所有犯罪的預防。
如前所述,表現(xiàn)型犯罪的出現(xiàn)主要是由于價值多元的社會在面對各種行為時的容忍度的提升,而在一定程度上,也與社會規(guī)范與制度在轉型時期的失缺有著一定的聯(lián)系。進而有的犯罪學家認為對于此類犯罪的防治應該從實證的角度進行分析,注重對于當今各種文化發(fā)展趨勢進行把握,進而提出一系列社會改造手段防止此類犯罪的發(fā)生。[9]此外,學者在提倡所謂的文化犯罪學(Culture Criminology)的基礎上,對于情境犯罪預防的正當性及其適用進行了抨擊。其認為,第一,情境犯罪預防只能應用于那些所謂的“積累型”犯罪(acquisitive crime),③而文化犯罪學則能更好的解釋表現(xiàn)型犯罪產生的原因并能對其防治提出更切合的主張和策略。第二,理性選擇理論并不能很好地解釋犯罪人做決定的過程中那些非理性的因素,這也是為什么情境犯罪預防理論不能夠對于表現(xiàn)型犯罪的預防作出很好的解釋的原因之一。理性選擇模式與其說是分析了罪犯選擇的心理過程還不如說是對那些可以衡量的犯罪好處的羅列。最后,學者認為,表現(xiàn)型犯罪的在近些年的大量出現(xiàn)主要是由于文化因素的變化。[10]
對于學者提出的質疑,筆者認為,對于表現(xiàn)型犯罪,情境犯罪預防理論是可以有用武之地的,而且在一定的實踐層面情境犯罪預防已經(jīng)得以證明。
第一,情境犯罪預防理論的應用雖然由具體的犯罪策略組成,但并不缺乏對于犯罪預防思想的整體把握。二十世紀以來的犯罪學理論大多從關注犯罪人著手,這是實證主義犯罪學的研究思路,犯罪預防的策略也就相應地忽視了對犯罪事件發(fā)生的構成要素的分析。[11]而情境犯罪預防正是基于對于犯罪情境的重視提出了一系列的具體犯罪預防主張。有的學者將有關于犯罪預防的策略按照層級分為三層:首要犯罪(primary crime prevention)預防策略關注與那些旨在全面提高社會社會經(jīng)濟、物質層次進而減少犯罪的措施。第二層犯罪預防將視角集中在那些有可能引起犯罪事件的人、組織或者社會情狀上。最后一層的犯罪預防注重的是即時犯罪事件發(fā)生的預防,主要集中在對于潛在被害人的救助、犯罪“熱點(hot spots)”的監(jiān)視等具體的措施上。[12]
從層級上看,不能否認的是,情境犯罪預防主要注重的是具體犯罪發(fā)生的環(huán)境制約。但是,情境預防理論也逐漸延伸到更高層別的犯罪預防領域??梢哉f,正是基于對于二十世紀以來實證犯罪學派在首要和第二層次的犯罪預防方面的失敗,才催化了情境預防理論的誕生和發(fā)展。作為與實證犯罪學相對應出現(xiàn)的犯罪理論,其在理論基礎的發(fā)展上也注重對于具體犯罪預防策略與宏觀犯罪預防方案的構建與協(xié)調。在實踐中,情境犯罪預防常常具有一種階梯式構造(laddering component),也就是說,相對于不同層級的情境,需要有不同的策略對應,有一些策略可以立即起效(如在汽車中安裝防盜裝置)而有一些策略卻是需要長期的實施才能起效(如如何防止校園中的暴力現(xiàn)象)。所以,認為情境犯罪預防只能防范所謂的“累計型”犯罪是不能成立的,情境犯罪預防作為一整套理論體系,可以適用于不同的犯罪及其情境。
第二,作為情境犯罪預防理論基礎之一的理性選擇學說在應對表現(xiàn)型犯罪時仍存在合理性。作為理性選擇學說的代表學者理查德·菲爾生(Richard Felson)認為,即使是那些為了尋求刺激或者其他非物質可以衡量的心理滿足的犯罪者,在其選擇犯罪時,也存在理性選擇的成分:行為人為了控制被害人的生活、為了私利報復、為了防止被害人作出令其反感的行為、為了提高自身的形象或者名聲等等的考慮,都會實施犯罪行為。不管在何種情況下,行為人均有理性選擇的成分。[13]現(xiàn)代理性選擇理論的研究者認為,行為人選擇實施犯罪行為的時候,很多時候并不是基于金錢因素的考量,而是由于犯罪有可能帶來的其他非物質好處,如興奮感、地位、同伴的認同、尊重、愛等任何一種行為人需要的滿足。行為人在是否從事犯罪時,會做一種衡量,一邊是這些可能得到的好處,另一邊則是可能面臨的處罰或者可能帶來的羞辱等等,這種衡量與考慮本身就是一種選擇。[14]例如,人們通常認為的極度不理性的性侵犯行為,其犯罪人也會在行為之前衡量利弊得失,并進行初步的犯罪計劃的設計,它們通常會將犯罪的地點選擇在離自己居住的社區(qū)較遠的地點,相比于容易得手的情境,犯罪人更愿意選擇不被抓住的情境實施犯罪。[15]
進一步而言,對于理性選擇理論的批評是對于犯罪利益的多元化的忽視。在市場經(jīng)濟中,有許多可以用金錢等物質手段衡量的利益,但也不可否認的是,有一些利益元素是隨著社會的發(fā)展逐漸從可物質衡量的利益中分離出來的。如果用上述文化犯罪學者自己的立場去說明,犯罪預防的變化,犯罪預防策略的可伸縮性也應當隨著社會利益的多元化而得到進一步的體現(xiàn)。而在這一點上,現(xiàn)代理性選擇理論是開放的,現(xiàn)代理性選擇理論將當代社會發(fā)展過程中新出現(xiàn)的諸如造成表現(xiàn)型犯罪的各種利益驅動元素進行解析,并通過實證的案例證明了犯罪行為如同社會行為一樣,理性因素是人作為主體在行動時始終會考慮的。
再者,這里應當注意到,理性選擇理論中所說的理性不是純粹的理性。理性選擇理論的倡導者也十分重視對于“有限理性”這個概念的使用,有限理性是指犯罪人所作的決定、選擇、判斷會受到有限的時間、認知能力和資訊的限制。因此,即使是理性選擇,也受到了限制,不是常態(tài)下的理性。另一方面,決定是否犯罪,不總是理性和深思熟慮的。犯罪人是一個變數(shù),同樣地,犯罪人分析情境的能力、做決定的能力、隨機會改變犯罪類型的能力以及犯罪技巧也各不相同。[16]
所以,理性犯罪人遠不止表現(xiàn)在那些有組織犯罪成員的身上,也體現(xiàn)在所有犯罪行為的決定過程中。反對情境預防的學者所指出的對于表現(xiàn)型犯罪中存在的不理性成分,其實是其對于人作為主體性追求的利益的多元化的限制解釋和對于現(xiàn)代理性選擇學說中的“限制理性”概念的視而不見。
第三,如前所述,不可否認,多數(shù)表現(xiàn)型犯罪的出現(xiàn)與現(xiàn)代消費文化影響的擴大息息相關,但是情境犯罪預防仍舊可以解決新文化所帶來的新的犯罪問題。
首先,情境犯罪預防注重的是對于犯罪機會和行為的防治,對犯罪行為的分析是其的強點,情境犯罪之所以如此是由于實證犯罪學派所提倡的社會改造理論的效果并不明顯,由于一些主要的社會改造計劃屬于社會學及其他社會科學領域的研究,在犯罪預防語境之下的社會改造所能獲得的成效就變得十分有限。[17]
其次,情境預防的許多成效都是建立在循證科學(evidence-based science)的基礎之上,④對于一種情境預防效果的考證,必須有實證研究的檢驗和數(shù)據(jù)的支撐。雖然對于現(xiàn)今犯罪統(tǒng)計研究并不能完全科學地反映一種犯罪預防措施的效果,但對于情境預防來說,其理論發(fā)展之初便十分注重對于策略實施的評估與分析,并在這些分析的基礎之上得出結論,對相應的預防方案進行調整。這也是為什么情境犯罪預防的實施總是在具體的犯罪情境之中:依據(jù)實證分析可以為具體環(huán)境之中的犯罪情形進行更為正確的描述,由此提出的犯罪預防策略相較于其他犯罪預防策略而言,也更為合理與可行。建立在詢證科學基礎之上的情境犯罪預防理論并不是不重視文化所帶來的犯罪形式的變化,只是其更注重對于具體情境下犯罪成因的多方面的細致描述,并由此產生相應的預防策略。
最后,雖然在防治由于文化變化所帶來的表現(xiàn)型犯罪增多的情況時,社會文化的變化是在制定犯罪預防策略時需要考慮的因素,但是在筆者看來,更為重要的還是關注行為本身的構成要素的控制?;诠诺鋵W派功利主義思想,社會為對抗犯罪所投入的資源始終是有限的,長期的社會改造固然對社會整體犯罪情形的改觀有著積極的推動作用,但不可否認的是,在市場經(jīng)濟下,政府的行為也需要進行成本—效益的考量,而長遠期的犯罪預防計劃在這一點上并沒有優(yōu)勢,并在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其預防方案不經(jīng)濟性和內在弊端。情境預防雖然在理論上對于犯罪重置現(xiàn)象還不能完全進行很好的回應,⑤但是其基于具體情境的策略為分析具體環(huán)境之中的犯罪行為提供了較為可靠的依據(jù),也為犯罪預防的實施劃定了有限但必要的限制范圍,犯罪預防的策略在理論上可以有共同的理論基礎,但是在具體的策略分析上必須將預防策略盡可能細化和量化,這也為犯罪預防的資源合理組合和利用提供了有效的路徑。對于表現(xiàn)型犯罪的行為模式,在此依然可以適用,對于其的防治放在情境預防的模式之下也更為合理、有效。
在具體的預防表現(xiàn)型犯罪的措施中,情境犯罪預防已經(jīng)取得了一些顯著的成效,這些預防策略的運作的方式從實證層面證明了犯罪情境預防理論正當性。其中,值得關注有以下幾中具體犯罪的預防情況:
(一)由飆車引起的相關犯罪
一般而言,飆車可以給年輕駕駛者帶來愉悅并且在同伴之間贏得所謂的“名聲”,這些好處就是行為人所追求的。路障(speed-bumps)以及車輛分流措施(traffic calming)運用情境預防的思想,降低了飆車可能帶來的愉悅感。[18]由于進行飆車的多是年輕人,而能帶來愉悅的車輛一般為較為昂貴的跑車,所以與飆車相關的犯罪通常有盜竊。運用目標加固(Target Hardening)的情境預防策略,為汽車安裝更為安全的車門鎖,在停車場安裝閉路監(jiān)控,車載GPS的普遍使用也為被盜車輛的追回提供了有效的途徑,更好的電子芯片防盜系統(tǒng)(immobolizer)提供了也更為有效的防盜措施。在理性選擇理論的支撐下,這些情境預防策略更好的預測和加固了行為人進行行為時的潛在風險和需要花費的成本,并且有效減少了可能的收益。在情境預防策略廣泛實施的英格蘭和威爾士,車輛盜竊的情況在近年有明顯的下降,而這主要歸功于對于飆車一族的情境控制。⑥
(二)體育比賽球迷騷亂引起的相關違法行為及犯罪
體育產業(yè)如今是大眾消費產業(yè)中非常重要的一個分支,擁有大量的受眾群。職業(yè)化程度越來越高的體育比賽吸引了成千上萬的簇擁者,由此也帶來了一些負面影響,足球流氓等體育比賽中的不和諧因素層出不窮。由于比賽規(guī)模的擴大,這些看似由于球迷的激動情緒引起的小規(guī)模沖突有擴大為集體騷亂和嚴重侵害行為的可能性。尤其是在奧運會、世界杯這樣的超級賽事舉辦時,由于現(xiàn)代恐怖主義的蔓延和其無差別打擊的信仰的擴散,對于大型體育比賽舉辦中可能產生的犯罪的預防工作已經(jīng)變得十分緊要。
情境預防策略從行為人的行為模式改良入手,在大型比賽舉辦的時候,開辟專門的通道和車輛供球迷使用(也是為了更好的進行官方的監(jiān)控(formal surveillance)對于那些有名在冊的潛在危險分子通過閉路監(jiān)控和身份識別等手段禁止其靠近體育場所)。在球場內,不同球隊和國家的支持者被分開,對于酒精飲品也進行嚴控。當體育比賽結束之后,不同的球迷被安排從不同的地點和時段撤離。在球場本身的設計上,也體現(xiàn)了情境預防的思路,全座椅式設計就是為了防止可能發(fā)生的踩踏事件。至少是部分的由于這些情境預防措施的實施,球場暴力事件從20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以來有了明顯的下降趨勢。⑦
(三)故意毀壞型的表現(xiàn)型犯罪
故意毀壞類型的犯罪的發(fā)生多基于報復等無法用金錢物質衡量的利益因素。對于故意毀壞類型的表現(xiàn)型犯罪,對其的預防情境主要在于加強對于物品的監(jiān)控和減少從毀壞物品的行為中得到的非物質利益的控制。加拿大溫哥華對于諸如在公共墻壁上的涂鴉等毀壞物品的犯罪采取了諸如移除目標、增加監(jiān)控以及日常清理等手段綜合的情境預防手段,并結合社會力量共同進行防治,使得毀壞型犯罪的數(shù)量有明顯下降??梢哉f,對于毀壞型犯罪的防治光光依靠政府的力量是遠遠不足的,需要對于行為發(fā)生可能的情境進行社會監(jiān)控,社會資源參與犯罪預防,這也是情境預防理論所反復倡導的理念之一。
(四)猥褻兒童的犯罪
在反對情境預防的學者看來,猥褻兒童類型的犯罪屬于典型的表現(xiàn)型犯罪,是為了尋求某種性刺激而實施的行為。而在部分學者看來,這樣一種不正常的性刺激的滿足是由于遺傳等因素造成的,情境預防策略并不能很好的防范這樣一種行為的發(fā)生。不過,從現(xiàn)代理性選擇理論的角度來看,大多數(shù)的猥褻案件發(fā)生在家庭環(huán)境或者熟人環(huán)境之中,行為人之所以實施犯罪,主要是由于得手容易,而風險較小。根據(jù)這樣一種犯罪的模式,一些諸如兒童陪伴計劃(accompanying children)、兒童活動的場所的雇員的背景調查等情境式的預防方案相繼得到運用。[19]可以說,雖然不管使用哪種犯罪預防措施,都無法完全消除一些行為人的犯罪動機,但是對于實施犯罪的機會,依舊可以通過情境預防思想的實踐加以控制。
情境犯罪預防注重具體的犯罪事件的生成模式,運用具體的犯罪預防策略,解決特定環(huán)境和條件下的犯罪問題。在理性選擇理論支撐下的情境犯罪預防對于新近出現(xiàn)的表現(xiàn)型犯罪也有著針對性的預防對策和方案。那種反對情境預防運用于表現(xiàn)型犯罪防治的意見是不能成立的。情境預防理論傳承了古典犯罪學派的理論精髓,并結合環(huán)境犯罪學,將犯罪預防的理念提升到了新的高度。雖然情境預防理論作為一種理論仍舊在犯罪重置等問題上不能很好地回答反對的聲音,但是其理論延展性性及其實證豐富,必將在將來通過更多的成功案例為其理論提供更好的支撐,也必將為各類具體犯罪的具體防治提供更為有效的途徑和手段。
注釋:
①在當時,并沒有“行政犯罪學”這樣一個概念,此概念是在情境犯罪預防理論逐漸發(fā)展起來以后由后繼的學者所提出來的,具體可參見:YOUNG J 1994.ncessant chatter:recent paradigms in criminology[M]//M.MAGUIRE,R.MORGAN,R.REINER,The Oxford handbook of criminology.Oxford University Press Oxford;Oxford:4.
②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著名城市設計學家簡·雅各布斯(Jane Jacobs)提出了有關城市設計的嶄新理論,她主張,城市活力的再現(xiàn),在于社區(qū)安全和交流的重建。運用住宅的設計、街道的設計建立一些社區(qū)居民以及行人之間的自然監(jiān)控(natural surveillance)以及鄰里之間的互相守望(neighborhood watch),可以提高城市社區(qū)的安全指數(shù)。雖然其理論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犯罪學概念,但是其在城市設計理念中對于安全因素以及運用環(huán)境減少不安全因素的理念為環(huán)境犯罪預防的發(fā)展開啟了一扇門。在情境犯罪預防理論之中,關于減少犯罪機會的設想在很大程度上借鑒了雅各布斯城市設計的理念和通過環(huán)境的犯罪預防理念。具體參見:JACOBS J 1961.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 cities[M].Random House;New York;NEWMAN O 1973.Defensible Space:Crime Prevention Through Urban Design[M].Collier Books.
③這里的積累型犯罪是與表現(xiàn)型犯罪所相對應的概念,主要是指那些以金錢可以衡量的利益作為目標而實施的犯罪行為,如盜竊、搶劫等。
④具體可參見:ECK J 2005.Evaluation for lesson learning[M]//N.TILLEY,Handbook of Crime Prevention and Community Safety.Wilan Publishing;Portland,Oregon.
⑤犯罪重置(Crime Displacement)主要是指在情境犯罪預防中所出現(xiàn)的犯罪重新出現(xiàn)的情況,這主要是指由于情境犯罪預防主要關注的是具體的犯罪情境,所以對于犯罪環(huán)境周邊那些并沒有被情境預防策略影響到的地區(qū),會在同時承受犯罪數(shù)增加的可能性。情境預防的支持者與支對者關于犯罪重置問題的討論可參見:SMITH M J,CLARKE R V,PEASE K 2002.Anticipatory Benefits in Crime Prevention.Crime Prevention Studies[J],13:71-88.
⑥具體的例證可見:TAYLOR P,HOARE J,MURPHY R 2007.Property crime[M]//S.NICHOLAS,K.KERSHAW,A.WALKER,Crime in England and Wales 2006/7Home Office Statistical Bulletin.Home Office;London:73-94.
⑦具體數(shù)據(jù)可參見:LEICESTER U O 2001.Football and Footbal Hooliganism[M].University of Leicester;Leices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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