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xì)w于靜寂。月亮慢慢往上挪著,步態(tài)優(yōu)雅,靜如遠(yuǎn)離風(fēng)塵的女子;想那女子,該是活在前朝,或者一首詩里,古典的,幽怨的,顧盼生風(fēng),宛若花容。月光則如花屑,落英繽紛,落在我家院子里。院子很小,也很舊,若即若離的青石板一臉斑駁。月光落在上面,恍若陳年的雙目,更像逝去的時光與心事。這一直讓我懷疑,月光似乎是趕從前過來的;在從前,月光早就蒼老不堪了。
月光還有一個特點:冷而艷。即使夏天,月光落下來,院子里也仿佛堆滿霜色,心亦是清涼的,亦如秋色,繁華褪盡,卻深沉炫目。院子旁有一老墻,墻邊有幾棵椿樹,椿樹已經(jīng)很老,沒有誰愿意去驚擾它們,它們留在月光里的夢,像久遠(yuǎn)的歌,渺然無痕;樹上一直是鳥雀的樂園,只不知鳥們是否也有夢?夢與生活,從未相離相棄。鳥跟人比鄰而居,就像相安無事的兩家人;一院子的歲月,因此寧靜生香。
老墻根下,還栽著七八種花草。大約是水竹、牡丹、月季、仙人掌、紅玫瑰、夜來香之類,都是些俗爛的事物。只是月光落下來,卻也疏影橫斜、暗香浮動;時能過,境能遷,緊貼心靈的那份詩意卻不會變。再加上后來讀了點書,就覺得在這樣的夜里,院子里也該有一把前朝的藤椅,藤椅上坐著一個長須飄飄的老祖父,他一手撫弄長須,一手展開線裝的書頁,一邊慢騰騰地教孫子背誦一首詩,詩也必定是古人描寫月光的句子,這樣的匹配,溫潤如玉,緊貼心靈。但我家的院子沒有這樣的藤椅,也沒這樣的老祖父。我的祖父雖然進(jìn)過私塾,也能熟背《三字經(jīng)》、《百家姓》,但就是一字不識。月光落下來,他只是掄起一桿長長的煙斗。在院子里留下一襲長影,然后時不時說上幾句無關(guān)緊要的話,一晃后就消失了。
從這個院子里消失的,還有我的奶奶。奶奶不到六十歲,頭發(fā)就已一片銀白。那時候,我常會看見奶奶從月光下走過,她銀白的頭發(fā),在月光下長亂不堪,就像暗地生出的一片枯草。印象中,她跟爺爺一樣,當(dāng)她從院子里走出去,又走回來,就不在了;月光灑落的路上,在竹林那邊,一閃身,她就被月色吞沒了,仿佛狐仙與聊齋的畫境,目亂心悸;月色或許還是魔術(shù)師手中的幕布,展開的瞬間,院子里的風(fēng)景,早已物是人非。
月亮升起來,整個村子就入夢了;我想月亮一定是夢的使者,從開始到最后,月亮都長著夢的翅膀。此時,炊煙早已歇下;最后一聲鳥啼,悄無聲息地躲進(jìn)了巢穴;山們褪去白日里的沸騰,冷峻無比;泥土和石頭,表情松弛下來;遠(yuǎn)處的樹林,幽森如城堡,城堡靜謐得比夢還要深遠(yuǎn);倒是紡織娘和蟋蟀這班蟲子,粉墨登場,一聲復(fù)一聲,高低起伏,為月起舞;一顆心的世界,突然迷離起來。
這樣的夜,一顆心與一輪月亮,是貼得最近的事物。
你站在月色里,靜靜地看著遠(yuǎn)方,遠(yuǎn)方有什么東西呢?你不知道。但你還是要看,有幾分固執(zhí),甚至有點義無反顧;月光就像某根莫名的琴弦,不經(jīng)意地?fù)軇幽愕那樗?。?jù)說在月圓之夜,每一只青蛙都會立起身子,面月而立,雙目噙淚……而你是否就是這樣的一只青蛙呢?你分明知道,一輪圓月,就是一只青蛙的詩歌與宗教。
山野無遮無攔,月光一瀉千里。
一切都在隱退。山峰、河流、溝壑、樹木、莊稼、甚至是匍匐在地的泥土,都隱去了自己的輪廓;月光就像若干年后發(fā)明的一滴涂改液,把一切粗糙的、凸顯的都消除,只剩一地美好,供你想象;想象是一種詩意——呈現(xiàn)和消弭的過程,一顆心,必將充盈一個夜晚,甚至一生的季節(jié)。
這樣的月夜,我是否也曾心潮起伏呢?不記得了。只記得有一條河流,的確到我的夢里來過,那個夢,早已隨一抹月色潛入我的心魂,趁我不設(shè)防時,往往就向我舉起回憶之劍。
那個夜晚,月光皎潔,一片岑寂,白天飛過的蝴蝶與蜻蜓,早已躲進(jìn)了花朵和草根下;點水雀僅留下一個幻影,在水波上飛翔。一河清清亮亮的水,在月光下微微起伏,像一個女子輕微的喘息;兩岸的艾蒿、狗尾草和蒲公英,一片朦朧,深情搖曳。我一邊想著,一邊走著,突然就看見了河岸上坐著一個背影;背影模糊、蒼老,像貼在月光上的一張舊紙。還沒回過神,他就面對著我站立起來了。
我很快認(rèn)出了他是村里的幺公。先前,幺公并非村里人,無妻、無兒、無女,孤身一人,靠趕鴨為生。有一年,他趕著鴨群來到河流上,就看上了這里,從此就停了下來。對河流的了解,再沒誰比得過他。哪里的水深些;哪里的水淺些;哪里的魚兒多些;哪里的螃蟹多些;甚至哪里有那么一塊或滾圓、或尖削的石頭,他都一清二楚。終年在河流里來來去去,河水因季節(jié)的變化而變化,比如或涼了、或暖了、或深秋了、或開春了,往往是他首先知道;他甚至成了村子感知二十四節(jié)氣的“天氣預(yù)報”。
我有點不知所措。因為村里已瘋傳他就要離開村子,被他侄兒接走養(yǎng)老了。我覺得該跟他說點什么,但什么也沒說;他分明也想跟我說點什么,但什么也沒說……只可惜,一直若干年后,我才讀懂了這是一個老人與一條河流的告別;而那場景,從此就像一個無法安靜的夢,讓我回想一個月夜埋藏的真相。
入秋了,月亮一夜比一夜圓。從春到夏,再到秋,月亮一直追趕著季節(jié)的腳步;只是月亮并不動聲色,花開花落,去留之間,面無表情。只有到了秋天,你才會驚覺一輪月亮的變化。這時候,云是淡的,天是高的,大地與河流是低的,一切事物都為月亮騰出了位置,將月亮推上主角;就像春花一樣,在季節(jié)深處粲然開放。
入秋的月亮,最圓,也最干凈,就像一個飽滿的女子,深情凝眸。如果說春夏的月亮是個清純少女,那么一輪秋月,則像做了母親的少婦,更加綽約誘人。這時候,莊稼漸趨飽滿,玉米、稻子、大豆、高粱、南瓜……一切植物都充盈起來,月光照著它們,一層晶瑩祥和的光無邊無際;植物們則表情豐富,面目生動。這時候,清涼的月色底下,卻一下子熱鬧起來。紡織娘和蟋蟀它們,已不是先前的淺吟低唱,一聲高過一聲,搖滾而過,多了幾分酣暢;蛙聲抓緊最后的機(jī)會,憑空熱烈了許多,像一席夜宴的高潮;更關(guān)鍵的是,人們也紛紛趕到月光下;據(jù)說在秋月之夜,庇護(hù)莊稼的神靈會四處走動,只要你撞上,就會有好運氣,秋后必定五谷豐登;遠(yuǎn)遠(yuǎn)看去,人影晃動,喊叫聲,呼哨聲,歡笑聲遍布山野;一輪秋月,也因此烙上人世的氣息,從此不再是一個人的清幽與寂寞。
從村子往北,約五里路,有座月亮山。山長相普通,并沒特別處。從肉眼判斷,它與詩意豪不沾邊——它為什么會擁有這個名字呢?我曾經(jīng)很想知道答案,但每一次都不了了之。不過,月亮山在我心中,卻是神秘的。
月亮山的半腰上,有一間石頭壘起的小屋,屋里住著一個老人。老人亦是孤獨之身,據(jù)說沒結(jié)過婚,為啥不結(jié)婚,卻是個謎。老人從來不進(jìn)村,即使哪家有紅白喜事,也請不動他。老人常年住在月亮山,喂有幾十只羊,羊們清一色的白,白得像一地月光。記得某個秋夜,懷著好奇,我們幾個趁著秋夜撞神的機(jī)會悄悄爬近了老人的小屋。在那里,明月高懸,秋風(fēng)勁吹,羊群席地而臥,眾聲消隱,一雙雙幽藍(lán)的眼睛鬼魅般忽閃,仿佛塵世遺落的精靈,更像一群神祗,遙向天堂。屋里沒燃燈,不見老人。就在我們四處搜尋時,一串聲音銀瓶般破裂——是簫音,有點幽怨,卻清澈如水,一塵不染……那個秋夜,老人始終沒有出現(xiàn);但我想,他一定發(fā)現(xiàn)了我們;他不偏不倚準(zhǔn)時響起的簫聲,一定是有意而為;但他究竟是何用意呢?一管長簫,對幾個倉惶冒失的孩子而言,畢竟難解如秘密。
很多年沒到月亮山了,住在那里的老人,肯定已隨他的羊群走遠(yuǎn);遠(yuǎn)走的背后,一定有憂傷如月光生生不息。但回想時,競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一絲的疼痛,只覺得在一輪秋月的照耀下,那個人更像一個遙遠(yuǎn)冷血的傳說——鼓搗思念,卻又豪不動情……以至于我總疑心自己剛做了個夢?總疑心那個人是否存在過?
記憶中,還有一輪明月,一直落在我家西窗上。
西窗開在灶房上,沒有玻璃,只有幾根鋼條。月光通過窗子,沒有阻攔,率意而為。月光落在上面,一般是凌晨四點左右。這時候,月亮已快走完它一夜的行程,隨時都會跌入山谷。也或許是臨要別離的緣故,此時的月光特別清涼,月光落下來,就像醞釀經(jīng)年的淚,點點滴滴,都能讓你怦然心動;尤其是,從西窗抬頭上去,恰好就看見博多嶺上那片墳塋,幽森如注,使月光多了幾許凄迷,讓人怯怯的,也惘惘的。
每天此時,我都要準(zhǔn)時起床;而母親早已在西窗下為我做好了早餐,吃過后我要到六里外的鎮(zhèn)上讀書。此時的村子,沒一點聲息,寂靜如墓冢;除了母親與我,一切都還在夢鄉(xiāng)。一直好幾年,母親始終陪著我;一直到我學(xué)會做早餐了,母親仍然陪著我;母親的影子,就這樣留在了西窗的月光下。
從我家過去兩里路的尾納沖,我有一個同學(xué),已忘了名字,只記得姓吳。因為要多走路,他比我起得更早;往往是,我還沒吃完早餐,他就摸到我家院子了。那幾年,能把孩子送進(jìn)學(xué)校的,上鄰下寨沒幾家;能到鎮(zhèn)上讀中學(xué)的,更是少之又少。因此,我跟吳同學(xué)一度感到了幸運,并多次在月光下談及此事,還談起我們的夢和理想——考取中專或師范,端上鐵飯碗,離農(nóng)門而去……至今想來,那樣的場景,美好而凄涼。我們學(xué)習(xí)都很用功;只是很遺憾,未及初中畢業(yè),吳同學(xué)就因病死去;他的死,是我平生少數(shù)幾次近距離所感知的死亡事件——突然、悄然,讓人猝不及防,卻又不可更改;就像從黑暗中驀地伸出一只手,把你拽著,還往黑暗中墜落……吳同學(xué)死后,我驚恐到了極點;一個人在月光下行走時,總覺得有一只黑手,隨時都會朝我伸來;有時驚然回頭,慘白的月亮地上,一片岑寂,宛若空谷,忍不住就毛發(fā)豎立、一身冷汗……頓覺人生的脆弱和不確定,惶惑不已。
好在我終于走通了月光下的那條路。十五歲那年的秋天,我考取了師范。為了搭旱班車去學(xué)校報到,母親最后一次在月落西窗時為我做早餐(只不知,此后母親是否真睡上了安穩(wěn)覺?);這一次,母親還把我送到村口兩里外的山埡上;當(dāng)我走出老遠(yuǎn),回過頭,早起的風(fēng)中,月光朦朧,樹影婆婆;母親的身影,如千年的一孑石頭,一動不動,深情遙望;瞬間的錯覺,喚起了我的第一次熱淚。
后來時光荏苒,母親在月光中一年年老去;我也在一年年的月光中不斷靠近母親,總想陪她多說些話或多呆些時間。近四十歲時,一個月圓之夜,在城里的某個陽臺上,我突然就想起了月光下跟我一起上學(xué)的吳同學(xué),悵然若失之際,突然就很想去看看他的母親;我想,作為一個母親,她不單希望看到孩子從月光中走出去;她更希望看到的,是一個從月光中走回來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