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聽不少人講起,魯迅晚年從廣州跑到上海定居,是為排除某些人為因素干擾,比如說規(guī)避與原配夫人朱安同處一地的尷尬等,與小自己18歲的戀人許廣平共度新的人生。此說自有其道理在。不過,視角不免過于狹窄了些。1927年是中國現(xiàn)代史上極其重要的一個年份,那一年里發(fā)生了許多事,不少日子浸潤著殷紅的鮮血。他在這年秋赴滬定居,是思量再三后的慎重抉擇,也可謂是順應潮流之舉。1926年秋他與許廣平結伴離京南下時,還未曾有往上海發(fā)展的打算。之后短短的一年多時間里,發(fā)生了許多令他意想不到之事。其中,最讓他觸目驚心的,莫過于當他欣欣然地跑到被稱之為“革命策源地”的廣州,本想在南國溫暖濕潤的氣候里,培育理想人生中的芬芳之花,卻不意經歷了一場腥風血雨。在廣州“四一二”事變中,他親眼目睹了國共兩黨首次交惡。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在那一場血的游戲中,他“被血嚇得目瞪口呆”。
粗算起來,差不多在而立之年離鄉(xiāng)北上,他一直在苦苦追尋理想中的人生,卻一直處于精神與現(xiàn)實的雙重飄泊之中。無論是在南京、北京,還是在廈門、廣州,他似乎始終走在希望、幻滅、再希望、再幻滅的路途中。盡管在北京,他歷經了后來被鑄成中國現(xiàn)代歷史豐碑的新文化運動,一度成為風云人物,但后來發(fā)生的一切,包括北洋軍閥政治的黑暗和個人生活遭際,促使他遠離那一片風沙蔽日的天空。誠如他1925年在《過客》一文中所寫的那樣:“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么走,要走到一個地方去,這地方就在前面?!彼c筆下的“過客”的唯一不同之處,在于“過客”始終走在路上,而他則希冀在漂泊旅途中,尋找到一個可以真正可以安身立命的城市。直到差不多將近知天命之年,他才確定將生命的小舟駛向上海這個當時中國最大的港灣。理由非常簡單,大上海不僅有他五四新文化時期的眾多伙伴,而且因是國內最大的通商口岸城市,政治文化氛圍較之其他城市似乎顯得寬松,當然,他也希冀與許廣平的愛情之舟能有個避風遮雨的港灣。但他怎么也沒料到,相比以往的日子,接下來的歲月更為崢嶸,道路更為崎嶇。他的人生中旅途,經歷了比以往任何時期都更為慘烈的血與火的炙烤,與靈與肉的煎熬。
1927年9月27日,魯迅和許廣平從廣州乘坐輪船,繞道香港,于10月3日抵達上海。到滬伊始,他即踐行了當年“我可以愛”的誓言,與許廣平雙雙人住愛多亞路(今延安東路)共和旅館,幾天后,又搬到閘北橫浜路景云里——他們落腳上海后的第一個寓所,開始了共同生活,從此成為一對相濡以沫、患難與共的伴侶。許廣平后來回憶說:“關于我和魯迅先生的關系,我們以為兩性生活,是除了當事人之外,沒有任何方面可以束縛,而彼此間在情投意合,以同志相待,相親相敬,互相信任,就不必有任何的俗套。我們不是一切的舊禮教都要打破嗎?所以,假使彼此間某一方面不滿意,絕不要爭吵,也不用著法律解決,我自己是準備著始終能自立謀生的,如果遇到沒有同住在一起的必要,那么馬上各走各的路?!?br/> 登陸上海灘,魯迅人生地不熟,好在三弟周建人在上海商務印書館編譯所做事,一切均有賴其打點、安排。值得一提的是,抵達上海次日,他特意拉了周建人、老朋友林語堂,還有紹興同鄉(xiāng)孫伏園、孫福熙兄弟,與許廣平一起跑到街上照相館拍了一張合影,作為赴滬定居的紀念,也為后人留下了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最初的實物見證。作為許廣平的師長、北京女子師范大學的教務長,以及魯迅的老友、促成他南下教書的關鍵人物,站在照片正中的林語堂先生西裝革履,微笑著,風度翩翩。令人感慨的是,在建國后相當長的一個時期里,林語堂被視為一位與魯迅人生價值取向相左的角色,因此在這張珍貴照片上,人們始終尋不到他散發(fā)著書生意氣的瀟灑英姿。其實,細想起來,被人為遮蔽的,又豈止是林語堂先生的身影?
名人總有名人的效應,哪怕是在局勢動蕩的歲月,魯迅的一舉一動,時時牽動著大小媒體的神經。他到上海定居的消息,幾乎在第一時間不脛而走。滬上文化教育界聞風而動,紛紛找上門來,邀請他到校演講,或開設專題講座。在最初一段時間里,他興致不錯,興沖沖地跑到復旦大學、暨南大學等高等學府作了《關于知識階級》、《文藝與政治的歧途》等演講,還頂著冬日的寒風往返勞動大學,作了整整一個月的文學講座,滿足了校方與莘莘學子的渴望。不過,他并沒想去任何學校任職的意思,盡管有不少學校爭先恐后地向他伸出橄欖枝,意欲延攬。他吸取了在廈門大學、中山大學任教的教訓,面對哪怕是老朋友的盛情邀約,都一一婉言謝絕了。其實,赴滬之前他就有打算,往后專事翻譯與寫作,以一技之長立足上海灘。
蔡元培先生時在南京國民政府任大學院院長,某天聽秘書長許壽裳先生說,魯迅從廣州中山大學辭職后跑到上海,成為一名自由職業(yè)者,失去了固定的經濟收入來源,二話沒說,當即聘請他擔任大學院特約撰述員,從事中國小說史研究,不必到院坐班,每月致酬三百元。蔡元培先生及時伸出的援手,使他一時解除了后顧之憂,可以一門心思地從事寫作、翻譯與研究。對此,他一直心存感激。這個不菲的待遇,直到1931年底隨著他特約撰述員身份被裁撤而終止?,F(xiàn)在總有一些人,或別有用心,或道聽途說,說魯迅拿過“國民黨”的薪水,大概指的不外乎就是此事。這讓人不由感慨萬端,聯(lián)想起他在上海,還一度被論敵在論戰(zhàn)文章中誣言拿蘇聯(lián)盧布。兩者之說雖大相徑庭,卻有異曲同工之妙,潛臺詞不言自明。大學院為當時國民政府所屬最高文化教育機構,與某些文章中所謂的“國民黨”,有較大本質區(qū)別??陀^地講,作為一名精神獨立的知識分子,魯迅與當時任何政黨,無論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在現(xiàn)實層面上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只不過在意識上體現(xiàn)出某種傾向性。
上海文藝圈有許多魯迅的舊友,如茅盾、郁達夫、林語堂、孫伏園、夏丐尊等等,不多久,他又結交了不少新朋,如馮雪峰、潘漢年、鄭伯奇、胡愈之、柔石等等。眾多舊友新朋中,既有文藝界風頭正健的老將,也有后起之秀,既有愛國民主人士,也有中共黨人。通過廣泛的交往與接觸,他很快熟悉與掌握了滬上文藝圈現(xiàn)狀,信心滿懷地準備一試身手。他深知文藝“同路人”團結的力量,與在五四新文化時期一樣,非??粗匚乃嚱珀犖榈穆?lián)合。到上海不久,他很快與聲名顯赫的文學社團創(chuàng)造社打得火熱,與創(chuàng)造社主將郭沫若等人聯(lián)名在上海《時事新報》發(fā)表《<創(chuàng)造周報)復活預告》,打算攜手開辟一片新天地。他還與創(chuàng)造社另一位健將、老朋友郁達夫聯(lián)手,合作創(chuàng)辦、主編一本雜志,取名《奔流》。他發(fā)揮自己對現(xiàn)代美術和書刊裝幀的擅長,親自設計雜志封面,題寫刊名?!侗剂鳌返谝黄谝苑g作品為主,重點介紹蘇俄、歐美和日本作家的優(yōu)秀作品,體現(xiàn)了他癡迷并熱衷于傳播國外先進文化的傾向。稿子編訖后,他撰寫《奔流·編校后記》,特別指出:“在勞動階級文學大本營的俄國的文學的理論和實際,于現(xiàn)在的中國,恐怕是不為無益的?!?br/> 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大上海確實不失為一個自由廣闊的舞臺,魯迅1924年在北京參與創(chuàng)辦的《語絲》周刊,此時遭到奉系軍閥張作霖查封,在京城失去了立足之地,乃移至上海續(xù)刊。他在《語絲》上發(fā)表過大量雜文、隨筆,對刊物懷有一份很深的感情,馬上接手擔任了主編?!墩Z絲》是一份同人刊物,作者中有周作人、林語堂、錢玄同、俞平伯、劉半農等人,后來大多成為散文創(chuàng)作領域的佼佼者,對中國現(xiàn)代散文創(chuàng)作影響深遠。他在《我和<語絲>的始終》一文中說:“同我關系較為長久的,要算《語絲》了。大約這也是原因之一罷,‘正人君子’們的刊物,曾封我為‘語絲派主將’,連急進的青年所做的文章,至今還說我是《語絲》的‘指導者’?!@刊物本無所謂一定的目標,統(tǒng)一的戰(zhàn)線……在不意中顯了一種特色,是:任意而談,無所顧忌,要催促新的產生,對于有害于新的舊物,則竭力加以排擊?!彼l(fā)表在《語絲》上的許多文章,后來分別收入《華蓋集》、《華蓋集續(xù)編》、《而已集》、《三閑集》等雜文集中。
相對安定的生活,相對順利的事業(yè),使魯迅在先前尋路旅程中疲憊的身心,暫時得以休憩。乍看起來,似乎一切均在朝著他理想中的方向發(fā)展。在充滿愛意的家庭,在寧靜的書齋,根據興趣喜好,盡情地揮灑文字,??眻D書。這一時期,他表現(xiàn)出對國外現(xiàn)代美術的濃厚興趣,幫助柔石、崔真吾等文學青年創(chuàng)辦成立朝花社,參與編印《朝花》周刊、《朝花》旬刊和《藝苑朝華》美術叢刊。他還親自編選了《近代木刻選集》一、二集、日本《菇谷虹兒畫選》以及英國《畢亞茲畫選》,交由朝花社出版。然而,他怎么也沒料到,老天沒有給他更多的閑暇與歡娛,突如其來的烽火再一次燃起。他很快遭到來自同一營壘的猛烈狙擊,劈頭蓋臉地挨了一陣莫名的刀箭槍彈,以致被迫卷入一場規(guī)模浩大的論爭旋渦,并且再次成為旋渦的中心。
1927年大革命失敗之后,許多革命文藝工作者幾乎與魯迅同步,js1jdwk+LS5mpx6Rq8BJeB9vU8OQRxJpz5Jjx931Ikw=在同一時間段里,紛紛從全國各地輾轉流亡至上海,編刊物,寫文章,演話劇,搞美術,涓涓細流匯成了一條文藝長河。其中,成立于1921年的革命文學團體創(chuàng)造社,聯(lián)合剛在上海成立的另一個革命文學團體太陽社,以倡導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反映工農大眾斗爭生活為宗旨,首次擎起了“革命文學”的大旗。然而,由于受當時左傾思潮和教條主義、個人主義的影響,革命文學運動發(fā)展之初,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某些偏差。創(chuàng)造社與太陽社的一些年輕激進的革命作家,編輯出版《文化批判》、《太陽月刊》等刊物,生搬硬套一些馬列名詞,將斗爭批判的矛頭直指以魯迅為代表的“五四”新文學。于是在上海灘,一場有關“革命文學”的大論爭,由此拉開序幕。
年輕激進的革命作家片面夸大文藝的革命功能,忽視文藝固有的特性,創(chuàng)作中呈現(xiàn)出十分明顯的公式化、概念化傾向。他們固執(zhí)地以為,以反封建為目的的五四新文學已是昨日黃花,不再具有現(xiàn)實意義,進而認為五四新文學代表人物魯迅思想停滯,觀念僵化,業(yè)已成為眼下這個火熱革命時代的絆腳石。就連魯迅的代表作《阿Q正傳》,在他們看來不但一無是處,而且簡直是對中國社會底層勞苦大眾的歪曲,固執(zhí)地認定魯迅在作品中否定中國農民的革命覺悟。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以郭沫若、成仿吾、馮乃超、錢杏村等人為代表的激進革命作家,為樹立文壇話語權,欲以魯迅來祭“革命文學”的大旗。他們將一頂頂唬人的大帽子扣到魯迅頭上,像什么“文藝戰(zhàn)線上的封建余孽”、“有閑階級”、“二重性的反革命的人物”以及“不得志的法西斯蒂”等等,并在眾多文章中不惜采用諷刺、挖苦甚至于謾罵的極端手法,帶有十分明顯的個人情緒化傾向。
面對突然呼嘯而至的密集炮火,魯迅有點不知所措。他剛與郭沫若等在報上刊登《創(chuàng)造周報》復刊宣言,沒想到刊物易名為《文化批判》,調轉槍口,將他作為重點靶子。他實在想不明白,大家都屬文藝“同路人”,為何對方偏偏要將槍炮對準自己,欲置自己于死地?不過有一點他做得非常到位,表現(xiàn)出少有的冷靜,冷眼相對,沒有逞一時之氣急于還擊。他致信遠在北京的友人章廷謙:“有幾種刊物(如創(chuàng)造社出版的東西),近來亦大肆攻擊了。我倒覺得有趣起來,想試試我究竟能夠挨得多少刀箭”,之后不久又說:“革命文學家的言論行動,我近來覺得不足道了。一切伎倆,都已用出,不過是政客和商人的雜種法術,將‘口號’‘標語’之類,貼上了雜志而已”。語中表現(xiàn)出一種頗不在乎的自信。其實,這里還有另一重要原因,那就是他對來自西方的馬列主義有些陌生,對狙擊手文中高頻率出現(xiàn)的諸多理論術語弄不太明白,不知如何應對。他深知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的道理,也諳熟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戰(zhàn)法,明白要想打贏這一回戰(zhàn)役,只好先尋根究源,放下身段去當一回學生。
他再一次體現(xiàn)出慣有的嚴謹學風,一個猛子扎下去,沉潛于新的知識的海洋。他1928年《日記》中內附的購書賬上,有關馬列文藝理論的書籍一下子激增,多達六十余種。這些書籍大多購自上海北四川路上日本人開設的內山書店,以致他很快與書店老板內山完造打得火熱。他很急切、投入地閱讀了一批風靡一時的國外文藝理論著作,數(shù)量頗為可觀,后來甚至還動手翻譯了日本片上伸的《現(xiàn)代新興文學的諸問題》、蘇聯(lián)盧那察爾斯基的《藝術論》、《文藝與批評》、普列漢諾夫的《藝術論》以及蘇聯(lián)文藝政策的文件匯集《文藝政策》等。通過閱讀與翻譯,他漸漸地變得自信起來,覺得那些自詡為革命作家的毛頭小子們,只曉得拉大旗作虎皮,高喊一些空洞口號,搬弄圖解抽象理論,于真正的革命文學并無多大裨益。誠如幾年之后他在《上海文藝之一瞥》中說:“那時的革命文學運動,據我的意見,是未經好好的計劃,很有些錯誤之處的。例如,第一,他們對于中國社會,未曾加以細密的分析,便將在蘇維埃政權之下才能運用的方法,來機械地運用了。再則他們,尤其是成仿吾先生,將革命使一般人理解為非??膳碌氖拢瑪[著一種極左傾的兇惡的面貌,好似革命一到,一切非革命者就都得死,令人對革命只抱著恐怖?!彼_始沉著應戰(zhàn)了,寫下《“醉眼”中的朦朧》、《文藝與革命》、《文學的階級性》、《我的態(tài)度氣量和年紀》等一批論爭文章,一一進行回擊。事實上,他對革命文學的理解,遠比一幫熱血青年來得透徹,誠如他先前在《革命文學》中所說:“我以為根本問題是在作者可是一個‘革命人’,倘是的,則無論寫的是什么事件,用的是什么材料,即都是‘革命文學’。從噴泉里出來的都是水,從血管里出來的都是血?!痹凇段乃嚺c革命》一文中,他說:“我以為一切文藝固是宣傳,而一切宣傳卻并非全是文藝”、“我以為當先求內容的充實和技巧的上達,不必忙于掛招牌?!边@場轟動一時的大論爭中,創(chuàng)造社重量級人物郁達夫先生始終保持靜默,非但沒向他射來一槍一炮,而且對創(chuàng)造社同仁近乎狂熱的舉止,還頗有些微詞。后來,郁達夫有感于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對魯迅的野蠻圍攻,專門寫了一首打油詩《贈魯迅》:“醉眼朦朧上酒樓,彷徨吶喊兩悠悠。群肓竭盡蚍蜉力,不廢江河萬古流?!?br/> 盡管論爭劍拔弩張,火藥味十足,雙方你來我往,各不相讓,但畢竟屬于同一陣營內部之間的論爭。正如古人所言,兄弟鬩墻,外御其侮。等到了1929年春夏,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先后被政府當局查封、眾多革命作家遭到通緝之際,論爭雙方突然偃旗息鼓,曠日持久的論爭戛然而止。鑒于當時形勢發(fā)展和斗爭需要,中共迫切希望廣大革命作家團結聯(lián)盟,集中火力,一致對外。魯迅后來在《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一文中說:“在左聯(lián)結成的前后,有些所謂革命作家,其實是破落戶的漂零子弟。他也有不平,有反抗,有戰(zhàn)斗,而往往不過是將敗落家族的婦姑勃谿,叔嫂斗法的手段,移到文壇上。嘁嘁嚓嚓,招是生非,搬弄口舌,決不在大處著眼。這衣缽流傳不絕。例如我和茅盾,郭沫若兩位,或相識,或未嘗一面,或未沖突,或曾用筆墨相譏,但大戰(zhàn)斗卻都為著同一的目標,決不日夜記著個人的恩怨?!笔聦嵣?,這場論爭為上世紀三十年代左翼文藝運動的蓬勃興起,奠定了思想理論基礎。論爭擴大了革命文學的影響,傳播了馬列文藝理論,推動了“五四”以來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運動。然而,論爭也不可避免地帶來某些消極影響,比如說,后來他與論爭中個別施放明槍暗箭的狙擊手之間的隔閡,始終沒有消弭。
在“革命文學”論戰(zhàn)的那些日子里,魯迅與中共黨人馮雪峰始終保持著緊密聯(lián)系。他平素最討厭那些趾高氣揚、飛揚跋扈之人,而這位浙江老鄉(xiāng)與一班空喊口號的革命作家不同,雖有相當扎實深厚的理論功底,為人卻十分低調務實。他與馮雪峰合作編譯了一套介紹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書籍,取名《科學的藝術論叢書》,由水沫書店、光華書店出版。當時他們兩家相鄰而居,編譯過程中切磋交流,過從甚密,很快成為一對志趣相投的朋友。1929年底,他從馮雪峰那里聽到一個消息,說中共方面正醞釀成立一個新的革命文學團體,眼前一亮,感到十分欣慰。他其實已有些厭倦似無休止的文字之爭,同時認為依照眼下的政治形勢與上海文藝界現(xiàn)狀,確有必要建立一個新的文藝聯(lián)盟。關于新聯(lián)盟的冠名,當時有兩個選擇,一是中國作家,二是中國左翼作家。當馮雪峰受中共方面的委托,跑來向他征詢意見時,他幾乎沒怎么多想,認為用中國左翼作家比較好,如此旗幟更為鮮明。
魯迅先前與任何政黨組織均保持著適當?shù)木嚯x,但這一回,他積極回應中共方面的建議,與馮雪峰、夏衍、柔石等人發(fā)起籌組“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在其人生歷程上,樹起了又一塊非同尋常的里程碑。1930年3月2日下午,上海北四川路竇樂安路(今多倫路)中華藝術大學的一間大教室里,“左聯(lián)”成立大會悄悄地召開,中共領導的無產階級革命文學運動由此翻開新的篇章。他與田漢、馮乃超、鄭伯奇等七人被大會推舉為常務委員,同時,他還被推選為大會主席團主席。他抽著煙,在會上侃侃而談,作了題為《對于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意見》的演講:“第一、對于舊社會和舊勢力的斗爭,必須堅決,持久不斷,而且注重實力”;“第二、我以為戰(zhàn)線應該擴大”;“第三、我們應當造出大群的新的戰(zhàn)士”;“最后,我以為聯(lián)合戰(zhàn)線是以有共同目的為必要條件的”。
先前的“革命文學”論戰(zhàn),迫使魯迅自覺地閱讀、研究和翻譯介紹了許多蘇俄文藝理論和文學作品,熟悉和掌握了一套全新的理論武器。誠如他在《三閑集·序言》中所說:“我有一件事要感謝創(chuàng)造社的,是他們‘擠’我看了幾種科學的文藝論,明白了先前的文學史家們說了一大堆,還是糾纏不清的疑問。并且因此譯了一本蒲力汗諾夫的《藝術論》,以救正我——還因我而及于別人——的只信進化論的偏頗。”馬列主義歷史唯物觀和文藝理論,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勃勃生長。他開始用一種全新的目光,來審視眼前的世界。在“左聯(lián)”成立后的歲月里,他以實際盟主的姿態(tài),協(xié)同廣大左翼文化工作者,對政府當局推行的文藝政策,展開猛烈抨擊;對一度甚囂塵上的“新月派”、“民族主義文學”及“自由人”與“第三種人”鼓吹的資產階級文藝觀,開展針鋒相對的激烈論戰(zhàn),一次又一次地挫敗了政府當局為配合對蘇區(qū)的軍事圍剿而在國統(tǒng)區(qū)進行的文化“圍剿”。在一場緊接一場的論戰(zhàn)中,科學的文藝觀使得他如虎添翼,神勇無比。文壇如戰(zhàn)場,他在論戰(zhàn)中常常橫刀躍馬,身先士卒,他寫的《“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民族主義文學”的任務和運命》、《論“第三種人”》等諸多論戰(zhàn)文章,縱橫捭闔,所向披靡,往往打得論戰(zhàn)對手潰不成軍,一次次敗下陣去。論戰(zhàn)驚心動魄,留下許多故事,讓人回味無窮。比如說,“左翼”青年批評家馮乃超針對“新月派”代表人物梁實秋《文學是有階級性的吧?》一文,及其一直鼓吹的“超階級的人性”論,寫了一篇批駁文章《階級社會的藝術》,惜未擊中要害。梁實秋頗為得意,反唇相譏:“《拓荒者》說我是資本家的走狗,是哪一個資本家,還是所有的資本家?我還不知道我的主子是誰?!瘪T乃超在先前的“革命文學”論爭中充當急先鋒,在《文化批判》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藝術與社會生活》一文,挖苦魯迅“常從陰暗的酒家的樓頭,醉眼陶然地眺望窗外的人生”,語中大有不敬。但魯迅盡棄前嫌,拍馬上前,為小將馮乃超助陣,寫下《“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一文,說:“這正是‘資本家的走狗’的活寫真。凡走狗,雖或為一個資本家所豢養(yǎng),其實是屬于所有的資本家的,所以它遇見所有的闊人都馴良,遇見所有的窮人都狂吠。不知道誰是它的主子,正是它遇見所有闊人都馴良的原因,也就是屬于所有的資本家的證據。即使無人豢養(yǎng),餓的精瘦,變成野狗了,但還是遇見所有的闊人都馴良,遇見所有的窮人都狂吠的,不過這時它就愈不明白誰是主子了?!比绱讼⒖瘫≈Z,唯其魯迅。
政府當局頒布《宣傳品審查條例》,以極端專制之態(tài),對革命的、進步的文化展開聲勢浩大的清剿,規(guī)定凡“反對或違背本黨主義政綱政策及決議案者”,均納入“反動宣傳品”之列,統(tǒng)統(tǒng)“查禁查封或究辦”。因此,“左聯(lián)”成立伊始,即招致政府當局的無情打壓,稿件被檢查,刊物被查禁,書店被查封,成員被通緝。發(fā)展到后來,政府當局甚至動用了對革命作家拘捕刑訊、秘密殺戮等極端手段。
魯迅樹大招風,政府當局既恨又怕,只好對他采取高壓政策,不準報刊雜志刊登他的文章,禁止書店出版、銷售他的著作。他是何等聰明之人,輕易識破了這一拙劣伎倆,馬上采取對策,不斷變換筆名,寫一篇換一個筆名,文章寫好后請夫人許廣平或別人代為抄寫后投寄。曾經一度,他許多如匕首、擬投槍的雜文如《病后雜談》、《不知肉味和不知水味》、《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等,發(fā)表時被“國民黨中央宣傳委員會圖書雜志審查委員會”的書報審查官大幅度地刪削。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的《病后雜談》一文,居然被刪去五分之四。他于心不甘,在后來結集出版時,不但補上那些文章中被刪削掉的文字,而且還特意做上明顯記號以示讀者。他的《二心集》、《偽自由書》、《南腔北調集》、《準風月談》等雜文集一度被刪禁,其中《偽自由書》被查禁的理由為:“內共有雜感文四十余篇,多譏評攻訐政府當局之處,以《偽自由書》為書名,其意亦在詆毀當局?!薄抖募吩侔鏁r遭刪禁,他遂別出心裁地將刪剩的十六篇文章另編一冊,改名為《拾零集》出版,大有一副你奈我何之態(tài)。
1931年1月17日,“左聯(lián)”五位青年作家柔石、胡也頻、李偉森、殷夫、馮鏗,在上海中共秘密聯(lián)絡點東方飯店與其他革命者舉行會議時,遭到政府當局逮捕。魯迅在翌日中午,從青年作家魏金枝那里得知消息。他心急如焚,打算馬上托人設法營救,但忽然想起柔石在被捕前一天晚上,受明日書店朋友的委托,前來接洽出版自己譯著之事,分手時自己抄了一份合同交與柔石,現(xiàn)在這合同肯定落在對方手上,有可能成為自己遭受牽連、迫害的借口。他靜觀了兩天,發(fā)現(xiàn)外面的風聲越來越緊,思前想后,不得不作最壞的打算,趕緊燒掉朋友們的書信,與許廣平抱著不到兩歲的兒子海嬰匆匆離家出走。他找到內山書店老板內山完造先生,在其安排下,跑到黃陸路上由日本人開設的花園莊旅館,避難于旅館樓梯下緊靠浴室的一間陰暗潮濕的小屋。
在長達一個多月的避難日子里,他茶飯不思,焦慮無比,時刻惦念著柔石等五位青年作家的安危。某天,他意外地收到柔石從獄中托人捎來的一封信。信上說,雖然已經戴上了手銬腳鐐,但心情仍十分樂觀,正在跟殷夫學習德文;信上還說訊問時果然問到他家地址,但推脫說不知道,請他不要掛念……他有些釋然,但很快地,令人猝不及防的壞消息接踵而至。一天深夜,“左聯(lián)”五位青年作家被秘密槍殺于龍華淞滬警備司令部內一處荒場,其中,柔石身中十彈!
他得到噩耗,十分震驚,欲哭無淚。多么年輕活潑的生命啊,難道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亡;幾多才華橫溢的青年啊,難道就這樣離去而不復再見?他痛感自己失掉了好朋友,中國失去好青年。初春的深夜寒氣逼人,他佇立在花園莊旅館的庭院中,披一身慘淡月光,仰望寒星閃爍的夜空,長吁一氣,低下頭去,沉浸于無法自拔的痛苦之中。漸漸的,他在悲痛中沉靜了下來,陷入良久沉思,未幾又抬起頭來,獨自吟詠起這樣的詩句:“慣于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夢里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br/> “左聯(lián)”五位青年作家被秘密槍殺的消息封鎖嚴密,滬上眾多媒體上未見片言只語。他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決定將這一血腥公諸于世。他歷經了北京“三一八”慘案、廣州“四一五”事變,見識了太多與自己息息相通的有為青年被虐殺——這是他最不能容忍而且最為痛心之處。他以極度悲憤之情,寫下《黑暗中國的文藝界的現(xiàn)狀》一文,揭露政府當局壓制左翼文藝、迫害左翼作家的行徑:“現(xiàn)在,在中國,無產階級的革命的文藝運動,其實就是惟一的文藝運動。因為這乃是荒野中的萌芽,除此以外,中國已經毫無其他文藝。屬于統(tǒng)治階級的所謂‘文藝家’,早已腐爛到連所謂‘為藝術的藝術’以至‘頹廢’的作品也不能生產,現(xiàn)在來抵制左翼文藝的,只有誣蔑,壓迫,囚禁和殺戮;來和左翼作家對立的,也只有流氓,偵探,走狗,劊子手了。”他將文章交給前來采訪的美國女作家、記者史沫特萊,異常激憤地說:“這是我剛寫好的一篇文章,懇請你將它譯成英文,想方設法在國外發(fā)表。”史沫特萊見他面色蒼白,頭發(fā)和胡須都很零亂,深為感動,考慮到文章如果原封不動地發(fā)表可能會給他帶來麻煩,善意地請他對文章再作一些必要的刪改。他不同意,果斷地說:“沒關系!這幾句話是必須說的,中國總得有人站出來說話!”史沫特萊后來在《追念魯迅》一文中回憶說:“一面是表現(xiàn)他對中國一般創(chuàng)造的革命青年的至深的愛,同時又充滿著他對于當時一般反動勢力的強烈的憎恨,因為這種反動勢力正在斷送中國大多數(shù)優(yōu)秀青年的生命?!蔽恼陆浭纺厝R之手,很快發(fā)表在當年6月美國《新群眾》雜志,在西方文化界引起強烈反響,紛紛譴責政府當局對進步作家的迫害。
“左聯(lián)”五位青年作家遇難后一個多月,魯迅與馮雪峰、茅盾、夏衍等人聯(lián)手,秘密編輯出版“左聯(lián)”機關刊物《前哨》。《前哨》第一期即推出“紀念戰(zhàn)死者專號”,刊登柔石等“左聯(lián)”五位青年作家的照片、傳略、遺作和悼念文章。他飽蘸濃墨題寫了“前哨”兩字刊頭,還為“專號”寫了兩篇文章,一篇是《柔石小傳》,為年輕朋友短暫的一生留下了文字記錄,另一篇即為《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和前驅的血》。他用與以往截然不同的筆調,將壓抑不住的憤怒情緒化作直接明了的文字,這樣的文字在他以往的筆下十分罕見:“中國的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在今天和明天之交發(fā)生,在誣蔑和壓迫之中滋長,終于在最黑暗里,用我們的同志的鮮血寫了第一篇文章?!覀兊倪@幾個同志已被暗殺了,這自然是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若干的損失,我們的很大的悲痛。但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卻仍然滋長,因為這是屬于革命的廣大勞苦群眾的,大眾存在一日,壯大一日,無產階級革命文學也就滋長一日。我們的同志的血,已經證明了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和革命的勞苦大眾是在受一樣的壓迫,一樣的殘殺,作一樣的戰(zhàn)斗,有一樣的運命,是革命的勞苦大眾的文學。……我們現(xiàn)在以十分的哀悼和銘記,紀念我們的戰(zhàn)死者,也就是要牢記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歷史的第一頁,是同志的鮮血所記錄,永遠在顯示敵人的卑劣的兇暴和啟示我們的不斷的斗爭?!?br/> 到了這一年秋天,因《前哨》(后易名《文學導報》)出版幾期后很快遭到政府當局查禁,“左聯(lián)”不得不另行創(chuàng)辦機關刊物《北斗》雜志。出刊前,主編丁玲請他幫忙提供一些插圖,他有意識地挑選了一幅德國革命女畫家珂勒惠支的版畫《犧牲》,寫上說明送過去,刊登于《北斗》創(chuàng)刊號卷首。畫面上是一位飽經憂患的年輕母親,悲哀地閉著眼睛,伸直雙臂,雙手托著自己年幼的孩子獻出去。圖畫寓意深沉,但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無言的抗議,默默的悼念。他后來在《寫于深夜里》一文中如是說:“這幅木刻是我寄去的,算是柔石遇害的紀念。他是我的學生和朋友,一同紹介外國文藝的人,尤喜歡木刻,曾經編印過三本歐美作家的作品,雖然印得不大好。然而不知道為了什么,突然被捕了,不久就在龍華和別的五個青年作家同時槍斃。當時的報章上毫無記載,大約是不敢,也不能記載,然而許多人都明白他不在人間了,因為這是常有的事。只有他那雙目失明的母親,我知道她一定還以為她的愛子仍在上海翻譯和校對。偶然看到德國書店的目錄上有這幅《犧牲》,便將它投寄《北斗》了,算是我的無言的紀念?!?br/> 縱觀魯迅性格,可謂堅強剛毅至極。然而,縱使他心硬如鐵,也無法擺脫失去年輕朋友的悲戚情緒的纏綿。巨大的傷悲始終如影隨形,怎么也揮之不去。在接下來的歲月里,他一直未能清除心中傷痛,眼前不時浮現(xiàn)出柔石那張敦厚的笑臉,耳邊時?;仨懫鹨蠓蚍g的裴多菲詩句“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直到事情過去兩年之后,他還未能從陰影中走出來。1933年2月7日,是“左聯(lián)”五位青年作家遇害兩周年紀念日。這天夜里,他靜坐窗前,抽著煙,回想往事,思念故人,悲從中來,不禁提筆寫下一些文字,這就是后來被視作傳世之篇的《為了忘卻的記念》:“不是年青的為年老的寫紀念,而在這三十年中,卻使我目睹許多青年的血,層層淤積起來,將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這樣的筆墨,寫幾句文章,算是從泥土中挖一個小孔,自己延口殘喘,這是怎樣的世界呢。夜正長,路也正長,我不如忘卻,不說的好罷。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將來總會有記起他們,再說他們的時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