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接
工會組長大劉,九月份正式退休,現(xiàn)在是六月,領導已安排他提前回家,待遇不變,但他仍然照來不誤。
有年輕的工友自以為很懂,議論說,這份留戀,不臨到退休,是不會體會得到的。其實最主要的,大劉有兩件心事沒有放下。
一件是關于女工劉立芳的。
劉立芳四十出頭的那會兒,看起來也就二十八九差不多,跟女兒走在一塊兒,倆窈窕大高個兒,一對姊妹花。劉立芳進廠時不到十八歲,追求她的,要給她介紹對象的,每天都排長隊,但是,姑娘有主意,不亂來,挑來選去,嫁了給領導開車的小楊,小楊一表人才,工作也好,全單位兩千多人,沒有不知道這段姻緣的,大街上看到小兩口,沒有不羨慕,不回頭的。那會兒大劉三十多歲,已經當了工會組長,婚禮上,他給一對新人宣讀結婚證書,祝他們早生貴子。
劉立芳生的是女兒,跟媽媽一樣漂亮,學習又好,這是勝過媽媽,讓媽媽津津樂道的地方,幾乎沒參加過補習班,女兒就順利考進了廈門大學,多厲害哇。培養(yǎng)孩子是好手,持家也不含糊,劉立芳先人一步買了房子,鑰匙沒交到手,每平米就漲了兩千,等人住進去,差不多翻番了。裝修的時候,她親自選材料,挑樣式,房子收拾完畢,工友們來溫鍋,看到她漂亮的新家,沒有不歡呼叫好的。
孩子在外地讀書,劉立芳上班下班,收拾家,買菜做飯,做做美容,打打小麻將,相當輕松愉快。
誰不喜歡打麻將呢?沒事的時候,大劉也喜歡打麻將,周六周日,時常跟劉立芳湊在一桌。有幾次,劉立芳嘟囔頭疼,責怪大劉抽煙抽多了,大劉笑著說,“你贏的時候,怎么不頭疼?”
還有一次,給大劉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說不清是好是壞,是驚訝還是什么。麻將室里,只有一個衛(wèi)生間,輪到大劉,在潔白的便池上,他看到了一滴鮮紅的經血。前一個上衛(wèi)生間的,就是劉立芳。
劉立芳腦梗發(fā)作得突然,她在天津街挑選衣服,服務員轉過身,發(fā)現(xiàn)這位美麗的顧客已經倒在地上了。開始家里沒敢告訴孩子,后來瞞不住了,女兒急著要回來,那時候,劉立芳已經恢復得能夠講話了,她怕影響孩子的學業(yè),沒有允許。母女倆就時常通個電話,好彼此放心,可是,很奇怪,女兒的電話再不打來了,短信也沒有了,打她的手機,打不通。一種深深的疑慮,讓她恐慌,她問丈夫,丈夫說,“孩子準備考試,沒有時間。”
劉立芳望著小楊半天,發(fā)現(xiàn)他又消瘦了許多。
她說,“老公,等出院了,我好好給你做頓飯?!?br/> 大劉做了二十多年的工會組長,看過了許多婚喪嫁娶,調解了無數雞爭鵝斗,但在劉立芳這件事情面前,他卻感到無能為力。說實話,他沒有見過這么慘的。大劉代表單位去醫(yī)院慰問,劉立芳堅強地開著玩笑,等她好了,繼續(xù)打麻將贏你。她還不知道,女兒已經車禍被撞身亡了。
大劉提議并組織了一次捐款,從領導到職工,都十分理解和支持,紛紛解囊。有那么一瞬間,大劉產生了一種不能自制的感動,仿佛被捐助的人,是他自己一樣。當天下午,大劉帶著捐款8cUQe69puj8b1hQd0gbk9+DXkFu6HajFRsHPqPZb+OA=去按劉立芳家的門鈴,這才知道,他根本無法把錢交到被捐助者手里。
在防盜門的里面,又安裝了一道防盜門,除了老公小楊,劉立芳不允許別人進入她家。她不見別人,不跟別人說話。不只是大劉,單位的領導,小楊單位的領導,公司級領導,夫妻倆的親戚,同學,朋友,試過好多次,均無功而返。大劉幾次找到小楊,小楊表示感謝,心意領了,錢不能收。
大劉往劉立芳的家里打電話,那邊不出聲,連個“喂”都不說,大劉一開口,她就掛斷,再打,接都不接了。
就這樣,兩年多過去,這筆錢一直壓在大劉手里,而他馬上就要退休了,接替他工作的小王,是一個剛到三十歲,還沒有結婚,老家在長沙的大學生。大劉對他的印象倒不能說不好,只是覺得他有點過于吊兒郎當的了。譬如,在工作交接的時候,大劉把一些筆了本了的辦公用品,一一點給他查看,小王卻心不在焉地站在一旁,滿不在乎地說,“不用清點,知道了?!?br/> 大劉相當不理解,“不清點,怎么知道多了還是少了?”好在他辦事嚴謹,不欺心,小到一支油筆芯,都登記在冊,有賬可查。
當大劉把關于劉立芳的捐款事告知小王,小王問了句,“非送去不可嗎?”
大劉生氣了,“當然,這是組織的決定,工友們的一片心意?!?br/> 小王說,“去查她的銀行卡號,打卡里,要個回執(zhí)存檔,不行嗎?”
大劉目瞪口呆,立刻照辦。
更加出乎意料的是,劉立芳收到捐款后,寫來了一封感謝信,并在信中說明,她準備把錢捐出去,捐給女兒所在學校的貧困大學生。大劉把信反復看了五六遍,感到如釋重負,晚上非要拉著小王去他家喝酒不可,老伴去兒子家看孫子去了,他一個人,沒有什么事。
劉立芳這件事終于可以告一段落了,孫小萍的事,也似乎有了那么一點眉目。
小王說,“孫姐邀請我,周六去她家吃飯。”
大劉說,“奇跡啊,我告訴你,有一年八月十五,那時你還沒來呢,單位派車挨家送月餅,她就堵在大門口,連讓一讓都不肯讓,怕影響她孩子學習。”
小王說,“也許屋里有個男人在呢,你們真不懂事。”
大劉說,“不可能,小孫跟別的女人不一樣。”
小王說,“那她就不是女人,您這不是罵孫姐嗎?”
大劉承認,他漸漸開始喜歡起這位即將上任的工會組長了,小伙子身上有很多他不具有,甚至一下子還不能接受的特點,而這些特點,仔細品一品,又都是優(yōu)點。
孫小萍的兒子已經上五年級了,孩子兩歲的時候,她跟丈夫離了婚,一直單身到現(xiàn)在,沒再談對象,也不為什么,就是不想談,她把精力和感情,全部投入到了兒子身上,晚上,她陪著兒子寫作業(yè),作業(yè)完成了,她又自己出題,給兒子加碼,周六周日,她接送兒子學小提琴,補習英語。兒子考試經常年級第一,偶爾得了個第二名,媽媽都會氣哭。在單位,孫小萍的話題全是孩子和學習,無論跟誰,只要說起兒子來,她必定是眉飛色舞的。去年春節(jié)前,大劉聽說孫小萍的孩子胳膊摔斷了,正好趕上工會每年都要發(fā)一筆費用,補貼困難職工,補貼的范圍從職工本人五種病,擴大到直系親屬住院等等,大劉就把孫小萍的名字填了上去。
可是,孫小萍卻把這筆錢退了回來,她說,“莫名其妙,我兒子的胳膊沒斷。”
大劉立刻找來知情人,重新了解情況,知情人說,“沒斷怎么會住院?我還告訴你,不是摔的,孩子期末沒有考好,她掄著書包,想嚇唬一下,巧了,把胳膊打斷了。”
大劉又通過醫(yī)院的熟人,做了調查,結果一樣,孫小萍的兒子,確實因為胳膊斷了住過醫(yī)院。
大劉找到孫小萍,“這筆錢雖然不多,它卻是工會對職工的一點關懷,這不是哪個人給的,你得收下。”
孫小萍說,“有完沒完了?我兒子好好的?!闭么髣⒑翢o辦法。
大劉和小王,兩個人酒量都不大,總共沒喝上三瓶啤酒,就已經面紅耳赤了。
小王批評大劉,“孫姐是那種特要強的人,兒子又是她唯一的驕傲,我們非要給揭穿,等于是在病人的傷口上反復撒鹽?!?br/> 大劉說,“那你說?”
小王說,“補貼的事就別再提了,打入今年的費用,重新分配吧?!?br/> 大劉說,“也好。不過,孫小萍的心理狀態(tài)讓我擔憂,還有她的兒子,長此以往,不是回事啊。”
小王說,“孫姐會好的,你不用擔心,她的兒子也很可愛,很聰明,沒有問題?!?br/> 過了一會兒,小王喝高了還是怎么的,他冷不防問了聲,“大劉師傅,到現(xiàn)在,能不能跟我說說,你人生最有意義的事情?”
大劉沒喝就已經高了,“小王,我告訴你,我的同學,加上我小時候一起玩的朋友,已經走了七位了。”他用拇指和食指做了個八的手勢。
“大劉師傅,你活了快六十歲了,覺得人生的意義是什么?”
“上個月九號,我飛成都參加了我戰(zhàn)友的葬禮,他是我的班長,人豪爽得很吶,我們在部隊,十七八歲,單杠上,做雙臂大回環(huán),彈指一揮間哪,我媽都八十九了?!?br/> “大劉師傅,你覺得你這一生,活得有意義嗎?”
“小王,你能想到嗎,我都想不到,我當爺爺當了三年了?!?br/> “別躲了,大劉師傅,請你直截了當地說,人生有什么意義?”
“人生有什么意義?人生,就是受苦,就是遭罪。人生過的太快了,人生沒有意義?!?br/> “大劉師傅,你嚇唬我,你是說你的一生毫無意義?”
“我的一生?我的一生當然有意義啊,我的一生怎么會沒有意義呢?我圓滿完成了組織交給我的工作,我出差走過了大半個中國,我妻賢子孝,我,我覺得吧,人生的意義,除了必須要盡的責任和義務,還是要,盡可能地幫助別人,我努力這樣做了,問心無愧,可是,我,真的,才知道,其實,我?guī)椭涣藙e人,起死回生,破鏡重圓,我做不到,這個,只有上帝能夠做到,可他為什么不做呢?為什么?唉,你這小子,只考我,我也考考你,你說,你覺得人生最大的意義是什么?你說?!?br/> “愛呀,老笨蛋?!?br/> “愛?”
“好好消化,夠難為你的了,拜拜,還有,下次炒菜,一定要辣一點的辣椒,要不我不來了啊?!?br/> 三個月過得好快呀,九月到了,單位組織的不算,小王單獨擺了一桌,專送大劉。工友們吃飽喝足了,一一道別離去,小王掏出手機,喊大劉過來,這才是獻給大劉的重頭戲。
視頻得來純屬偶然,但路線相當清晰,小王先在網上搜到劉立芳女兒學校的貼吧,又在貼吧上紀念的文章里,找到了跟她女兒最要好的一個女同學的QQ,加為好友,把來龍去脈說清楚,表明自己想獲取更多的關于劉立芳的信息,以便單位能夠更好地關懷她,幫助她,同學非常明白事理,把知道的情況,一一都講了,順便還把一段劉立芳同她聊天的視頻,傳給了小王。在貼吧,小王發(fā)現(xiàn)了劉立芳寫的一個感謝同學們的貼子,點擊率很高,但他沒敢打開。
實實在在地講,從視頻上,小王至今沒有看到劉立芳,他看到的是一位面容慈祥,滿頭白發(fā),哆哆嗦嗦的老太太。但大劉一眼就認出來她是誰。
小王拍著大劉的肩膀,“哭吧,哭吧,開心地哭吧。十月十八號可不準你哭了,你得給我主持婚禮?!?br/> “你要結婚?跟誰呀?”
“明天再告訴你,老頭兒今天受的折磨已經夠大了?!?br/> 一般說來,夫妻中有二婚的,婚禮應該在下午舉行,但小王堅持要在上午,他笑呵呵地宣稱,“我的新娘,比處女還純潔。”
男主持人,退休職工大劉,或許因為前一天夜里通宵未眠,或許是其它別的什么原因,在婚禮儀式上,出現(xiàn)了嚴重的口誤,他把新娘孫小萍,說成了新娘王小萍,引來哄堂大笑,不過,大劉超常發(fā)揮,迅速圓了回來。
大劉說,“女士們,先生們,王小萍,是西式的稱呼,按照我們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從現(xiàn)在開始,孫小萍就變成了王孫氏,祖宗不能忘,傳統(tǒng)不能丟,下面,有請王孫氏給大家講幾句話,鼓掌歡迎?!?br/> 我是保鏢
劉光去瓦房店押大小,要我給他當保鏢。
劉光說,“周六早晨出發(fā),下午回來?!?br/> 劉光說,“放心,不會出岔子,我統(tǒng)統(tǒng)全包,你去,裝點一下門面。”
劉光說,“可以,當然可以,出了事你可以先跑,無論對我還是對錢,你無須承擔任何責任和義務?!?br/> 周六早晨,老板開著從禮儀公司租借來的套牌奔馳,接了保鏢,上高速,進國道,東拐西轉,到了一個村口。
老板停下車,跟保鏢互換了位置。
按照劉光的指點,我把車開到了一座大院的鐵門前。鐵門被兩位光頭大漢向外推開。從他們前俯的角度看,鐵門很重。車一進去,兩位光頭馬上后仰著身子把大門拉回來。
院子呈長方形,整潔寬敞,挨排停著七臺車。倒車的時候,我險些輾到一只曬太陽的花貓,為了躲避這只花貓,又差點兒蹭到一輛叉五的前杠。
分明是座農家大院,卻有穿統(tǒng)一制服的男女服務生,跑前跑后,態(tài)度殷勤。劉光下車,拎著裝有三十萬的皮包,進了正屋,我跟在后面,被站在門口的服務生攔下,“對不起,保鏢請到廂房休息?!?br/> 我走向廂房,一進去,門立刻被從外邊用鐵鏈子鎖上,就等著我一個似的。
廂房另開一門,通往相鄰的院子,比剛才的院子窄一些。
院子中央,一棵老槐樹吊著一只巨型沙袋,兩位一米九零以上的大塊頭分站兩邊,隨著沙袋的蕩來蕩去,你來我往,狠命擊打。
正屋窗前,一張長桌子,擺著蘋果,桔子,葡萄和一套茶具,五位神情嚴峻年輕人圍坐四周。
一位女服務生在給桌子上的茶壺里添水。正屋吧臺,站著一位男服務生。女服務生看到了我。
她指了指隔壁,“老板,您應該去那邊?!?br/> 我說,“我是保鏢。”
其實話沒出口我就已經開始后悔了,你說你在家看看書,上上網,爬爬山,打打陀螺不好嗎?
兩頭大熊停止打沙袋,各伸著一只巴掌,扶住搖晃的沙袋,另一只巴掌仍成拳頭狀,舉在胸前。桌子上喝茶的五個小伙子,除了背對我坐的一位,都轉過頭來盯我。
我聽見我在囁嚅,但我一點沒覺得丟人。
“呵,我不是,沒事兒,我,隨便看看?!蔽疫呎f邊朝桌子旁的一個空椅子走去。
空椅子旁邊的一個小青年,慢慢把雙腳抬了起來。他抬腳的速度配合著我走路的速度,我走到椅子跟著,他恰好把腳放到了椅子上面。
我進退兩難。一位小伙子救了我,就是背對著我坐的那位,他把身邊的椅子拖出來。
“叔,請坐?!?br/> 小伙子黑龍江口音,說話間挺著胸脯站了起來。
他跟我差不多高,比我瘦,也就是說,我的保護者又瘦又小。
但所有人都被鎮(zhèn)住了。
“謝謝?!蔽易讼氯?。
停頓了幾秒,兩頭大熊繼續(xù)打沙袋,只是不用拳頭改用手掌了,擊打聲,回音聲,此起彼落。
過了一會兒,一對小伙兒從桌子旁站起來,墻角上放著兩副拳套,他倆走過去,拾起來,到一旁空地上打開了拳擊。
我給黑龍江小伙兒遞煙。
小伙子說,“謝謝,叔,不客氣,我不會?!?br/> 我把整盒煙,連同打火機,放到了桌子上,并用手指尖往中間推了推。
兩位拳手勇猛有余,技巧不足,一沖,就扭到了一起,撕扯半天,分開,再沖,再扭到一起,倒是有用不完的蠻力。年輕真好。
黑龍江小伙子對此不屑一顧,他端著茶杯,眼神放空。
女服務生過來倒了一遍熱茶。
兩位拳手打累了,摘了拳套,大喘了陣氣,回到桌子旁喝茶。
兩頭熊仍然在拍打沙袋。
像在搞彩排,又有一位小伙子離開桌子。他從腰間抽出兩根雙節(jié)棍,耍了起來,眼花繚亂的。我想了想劉光。
我倆二十年的朋友了,從打麻將認識的,后來我頸椎壞了,不能玩了,他則越賭越大,紅五,斗雞,球,什么都上,輸光了家里的存款,老婆離了,分給他的兩個服裝柜臺相繼輸掉,最終房子也輸了,只能住在他的老媽家。我倆一兩個月能見一次,喝杯酒,聊聊天。有些話他愿意跟我講。他覺得我應該聽得懂。局散了,從室內出來,八月里當頭烈日,你卻感覺天空灰暗無光,身子不停地打寒戰(zhàn)。
這還不算什么,真正折磨你的是你會想,重復地想,站著想,躺著想,控制不住地去想,如果當時換一張牌,或者干脆根本不賭,那些錢不是輸掉而是慢慢花掉,你的小日子該有多么愜意啊。你肯定曾有過短暫的勝利,也許還很輝煌,那樣更慘,你會無比懊惱,為什么不在巔峰時刻全身而退呢?你會長時間地這樣想,想多長時間,就有多長時間的沮喪,不停地想,停不下來。它侵蝕你的身體,摧毀你的意志。世界變窄了,變餿了,變灰暗了。你內疚,自責,愧對親人,不見朋友,性欲全無,麻木不仁,再進一步,就是六親不認,不擇手段,死路一條,因為伴隨無窮無盡的后悔,你還有另一個念頭,翻本,可實際結果往往是,越想翻本越翻不成,只會越陷越深,甚至萬劫不復。
至于說我們玩過,享受它的過程,輸贏無所謂,那他一定是個“業(yè)余選手”,輸的是閑錢,沒傷筋動骨,沒見過黑色的太陽。
小伙子耍雙節(jié)棍的時候,我想了想劉光,我希望他這次贏。三十萬本,有二十萬高利貸,另外十萬,誰知道怎么來的呢。劉光雖然愛賭,但不“討人厭”。他的墮落不同于一般市儈混混兒的猥褻骯臟,坑蒙拐騙,相反有某種高貴的風度存在,他只是在默默地敗家,默默地承受。對我而言,他還具有療傷的作用,因為有他的數額在,我輸的那些,就比較容易接受了。
雙節(jié)棍小伙子連續(xù)玩了兩個花活兒,非常精彩,我正準備鼓掌,他失手了,棍頭把自己腦袋打了個包。男服務生從屋里跑出來,去攙扶蹲在地上的武林高手。女服務生把丟在遠處的兇器撿起來。我上前幫忙,一起讓小伙子坐在椅子上休息。
把腳放到椅子上的那個小伙子上場了。他脫掉上衣,露出腰上別著的一圈飛刀。我看至少有十把。
他是個胖子,肥厚的肚皮上布滿密密麻麻的疤痕,像是被鐵沙子子彈打過。他一甩手,一把刀子扎到了老槐樹上。
打沙袋的兩頭熊同時向后跳開。
胖子抽出第二把刀,看看我,看看黑龍江小伙子。
我豎起大拇指,“牛,厲害。”
黑龍江小伙子說,“有啥用啊?!?br/> 胖子一揚手,刀子扎到了我們面前的桌子上。幾乎同時手上又摸出了刀子。
黑龍江小伙子挺著胸脯站起來,從懷里掏出一把槍。
如果不是氣氛過于緊張,我肯定會樂了。那把槍太奇怪,由玻璃瓶玻璃管金屬組成的,槍口上還有個蓋子。
黑龍江小伙子把蓋子扭下來,壓低著槍口,指向了五米外蹲在地上的一只花貓。
普通的貓或玩耍,或趴在地上曬太陽,這只貓不是,它蹲在地上,像個二流子那樣,抱著膀子蹲在地上看我們,很有些幸災樂禍的意思。小伙子扣動板機,一股液體射了出去。
花貓飛起來,飛過院墻,落到鄰居家院子里去了,可能飛得過于遠了,很長時間后,我們才聽到“撲通”一聲,然后是“稀里嘩啦”,好像它又繼續(xù)逃竄,把一個瓶瓶罐罐之類的什么撞碎了。這邊地上,它蹲過的位置,留下一小截尾巴,滋滋冒煙。
我這是第一次見到貓會抱膀子蹲著,第一次見到貓飛。
飛刀小伙子的胖臉開始抽搐,有人開始往屋里跑,奇怪的是,這種毛骨悚然的恐懼竟然迅速蔓延到了硫酸槍槍手身上,慌亂中,硫酸槍從他手中脫落,掉到了地上。
等我看清楚一頭獅子從鄰居家扒墻頭,跳進我們院子,想跑也晚了。
正屋的門已經被逃進里面的人插上,廂房的門也被逃進里面的人插上,院子里還剩下兩位打沙袋的大漢,我,還有已經被獅子撲倒在地的黑龍江小伙子。兩個大漢把我推到了他們前面。
其實那是條藏獒。好狗護三鄰,它給花貓報仇來了。
它一邊撕咬黑龍江小伙子,一邊瞄著較近的我。
我忽然想起來,我褲兜里揣著一條打陀螺的鞭子。那可是一條好鞭子,從鞭把到鞭梢全是用牛皮編成的,甩起來十分順手。狗怕鞭子狼怕響。我掏出來一掄,正好,畜生撲了過來。
嗷地一聲,它也飛過院墻,回家去了。我連打了五六個響,方收鞭入袋。
黑龍江小伙子傷的比想象中要輕,左前臂撕開兩個血口子,脖子,手背被狗爪子輕微抓傷。大家圍在他周圍,安慰問候。一場災禍,彼此的隔閡消失了。我讓胖子去吧臺找酒,“度數越高越好?!?br/> 胖子趕快轉身,可兩頭熊的動作更快,一會兒,他倆四只手拿著一瓶二鍋頭跑回來。
雙節(jié)棍找了塊干凈紗布,我用它蘸著白酒給傷口做了簡單的處理。
我提醒小伙子,“一定要去醫(yī)院打狂犬疫苗,越早越好?!?br/> 小伙子堅持等老板下臺。
“必須的,我是保鏢?!彼f。
讓人聽了既佩服又心酸,看模樣,黑龍江小伙子比我讀高中的兒子大不了幾歲。我?guī)е环N復雜的感情匆匆跟小伙子告別。那邊院子里,我的老板已經拎著皮包等得焦急了。我先看他的皮包,沒有癟,放心了。
我載著劉光駛出了村子。
“沒輸吧?”我說。
“不重要了。”
“輸了?”
“不是那么回事?!?br/> “你好像病了,反正你的臉色很不好。”
“上帝跟我說話了,”劉光說,“他老人家總共跟我說了三句話?!?br/> 我一個急剎車。
一輛豐田霸道別在我們前面,險一點造成追尾。
從霸道上下來四條大漢和一個半大孩子,孩子手上拿著根狗鏈子。
我和劉光下了車。
劉光說,“第一句,上帝說,‘不要賭了,你贏不了?!牭竭@話的時候,我已經贏到快四百萬了。我不知道說話的就是上帝?!?br/> 四個大漢半包圍了我倆,為首的一個大漢問那個半大孩子,“選哪個?你選。”
那半大孩子瞪著紅腫的眼睛,看看我,看看劉光。
大漢催促他,“哪個,哪個?爹給你做主?!?br/> 半大孩子一指劉光,“這個?!?br/> 劉光對我說,“第二句,上帝說,‘跟著孩子走?!敃r我輸得只剩五萬了,還要這些崽子干什么,就全部押了小。”
大漢對劉光說,“藏獒的鼻子被你們打壞,送醫(yī)院治去了??纯窗?,我兒子多傷心,說啥也不干,只好請你跟我回去,委曲一個晚上,明天愛干啥干啥,不會少你一根毫毛。就算你幫幫我了吧。”
我一個人回來了大連,先交車,再按事先留的電話還清了高利貸,剩下的錢,一分不少都打進了劉光的建行卡里,九萬六千八百六十塊整,算沒輸。我同劉光通了兩次電話,兩次他都一邊學狗叫,一邊肯定地告訴我沒事兒。我想,如果明天他回不來,再報案不遲,掛掉電話就洗洗睡了。
堅持看這篇小說的朋友,應該還想知道上帝對劉光說的第三句話吧。
我去五四廣場的停車場找到了劉光??窜噯T,他新找的工作,也是游手好閑了二十來年的第一份工作。這天他白班。不僅像普通的看車員那樣東張西望,收費,指揮,他還戴著副線手套,說趴就趴到地上去。
他說,“看看底盤,有沒有漏油,輪胎撒沒撒氣,新手太多了,特別是女司機,都不懂這些。自從我哄那孩子開心,學狗在地上爬,世界就變了,仰角非同凡響啊。我跟你說,狗是個天生的好保鏢。一個好看車的,也是一個好保鏢。喂,孩子,等一等!”
他跑到馬路邊上,拉住兩個小學生的手,等著車流少了,才領著他們過了馬路。
劉光回來,“你看,這才是‘跟著孩子走’,上帝對我說的三句話,我都在照著做。”
“你把最后五萬押上了,然后呢?”
“五萬押小,贏了,連續(xù)押小,都贏,很快,本就打了回來。這個時候,上帝又開口說話了。我能聽得到他的聲音,卻看不到他長什么樣兒,可我已經毫不懷疑,那確是上帝。上帝說,‘去吧,去做一個保鏢,做一個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保鏢,你懂的?!揖拖铝伺_。那天你說我病了,臺上的兩位挖沙子發(fā)財的老板也覺得我病了,安慰我回去好好休息,下周再戰(zhàn)。上帝的吩咐,你們還沒有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