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還是不逃?

\"總督，八月十五恐怕要出事！\"

晌午，武昌總督府內(nèi)，湖北新軍八鎮(zhèn)統(tǒng)制（相當(dāng)于師長）張彪急匆匆地步入客廳，火急火燎地大聲匯報，湖廣總督瑞澂一下神色緊張起來，手中的茶杯險些拿不穩(wěn)。這一段時間，張彪總是稟報一些民間線人偵察到的消息，令瑞澂心神浮躁，惴惴不安，總覺得有事要發(fā)生。

\"說是革命黨人要在中秋那天起事，老百姓傳得沸沸揚揚的，恐怕形勢對我們不利，大人，得加緊防范啊。\"張彪是一介武官，生得肩寬膀圓，說起話來中氣十足。對于他這番話，瑞澂還是十分認(rèn)同的，他深知自己不懂軍事，更沒有經(jīng)過戰(zhàn)事，極其需要張彪這樣的下手。

風(fēng)聲鶴唳

在當(dāng)時，革命黨作亂的消息時不時傳來，人心不古、草木皆兵。瑞澂想起，1910年自己剛赴任武昌時，當(dāng)?shù)毓賳T就曾告知，新軍中革命黨人約占1/3之多。

赴任之初，為防止發(fā)生暴動，自己還曾下令，從7月26日開始，城內(nèi)所有刀具店都須取得營業(yè)執(zhí)照，刀店售賣的刀具要刻明牌號。凡是購買五把刀以上的顧客，須登記姓名住址。

\"八月十五，眼看就快到了，按照現(xiàn)在的形勢看來，革命黨聲勢似乎更加壯大，怕是已經(jīng)深入新軍內(nèi)部。\"思忖半天，瑞澂吩咐張彪，以調(diào)防為名，打亂新軍中的革命組織系統(tǒng)，將有問題的新軍分調(diào)各地。

張彪，張之洞的貼身侍衛(wèi)，后娶了張之洞貼身丫環(huán)，人稱\"丫姑爺\"。最牛的時候，掌管武漢軍隊加軍事機關(guān)和軍校，還兼管邊防艦隊，以\"懂得伺候上司\"聞名。張之洞死后，瑞澂上任做總督，張彪官職雖然沒有動，但權(quán)利大大受限。不過，張彪善于察言觀色，深受瑞澂信任。

總督\"連受賄都要怕上幾天\"

當(dāng)天晚上，瑞澂一直失眠，靠在床邊冥想。這一切，被一旁的填房夫人廖克玉看在眼里。廖克玉是江西籍漢人女子，時年18歲，1908年嫁給瑞澂做續(xù)弦。跟隨瑞澂先后任職江西按察使、江蘇布政使，一路走來，廖克玉再了解瑞澂不過。

她記得總督曾講過，自己的哥哥曾因罪被判抄家，給他留下教訓(xùn)，從此他做事力求小心謹(jǐn)慎。廖克玉也發(fā)覺，總督雖貴為滿洲正黃旗、大學(xué)士琦善后代，但他并不同于其他紈绔子弟，為官多年也算清廉，就是有點膽小怕事，\"連受賄都要怕上幾天，老爺這次恐怕受驚了。\"廖克玉心里暗自想。

沒過幾日，瑞澂按耐不住，特意召開防務(wù)會議，要求文官知縣以上、武官隊長以上官員參加，宣布八月十五當(dāng)天全城戒嚴(yán)，官兵不許離營半步。同時，軍中除執(zhí)勤士兵可攜帶少量子彈外，所有彈藥一律收繳，集中保管。此外，中秋聯(lián)歡會只能提前一天舉行，八月十五那天，嚴(yán)禁各種名義的聚會。

10月6日中秋節(jié)，城內(nèi)清軍嚴(yán)陣以待，如臨大敵，一天一晚過去，沒有出現(xiàn)傳說中的任何暴動和起義，瑞澂以為自己調(diào)防有方，沾沾自喜，一顆懸著的心也終于放下了。

夜半升堂 躲屏風(fēng)后聽審

幾天后，漢口租界的一聲爆炸，又把瑞澂拉回了無限的恐慌中。

臨近傍晚，總督府內(nèi)，幾本秘密文件和十八星旗擺在了瑞澂面前。

\"這是怎么回事？\"瑞澂勃然大怒，\"出了那么大的事竟然渾然不知？若不是天賜吾皇，賊人自毀，我們被砍了腦袋還不知怎么死的？\"

原來，當(dāng)日下午，革命黨人在漢口俄租界寶善里據(jù)點試驗炸彈，不慎引發(fā)爆炸，據(jù)點暴露，俄租界巡捕聞訊趕來，將尚未撤離的劉同等人抓獲，并查抄了室內(nèi)為起義準(zhǔn)備的十八星旗、文告和革命黨人花名冊等重要文件。隨后，俄租界巡警便將劉同等人和查獲物品一同移交給湖北當(dāng)局，送呈至總督瑞澂。

\"現(xiàn)在，就給我去搗毀據(jù)點，不要放了一個叛黨，若再有失，本督?jīng)Q不輕饒，二罪并罰。\"瑞澂一聲令下，武漢全城戒嚴(yán)，軍警四出，搜捕革命黨人。到晚上10點，三革命黨人彭楚藩、劉復(fù)基、楊洪勝在起義總指揮部被捕。

革命黨要造反，這在當(dāng)時是個大案子，瑞澂決定要連夜審訊，以免夜長夢多。

此時，已至深夜，三名革命黨人被押到制臺衙門時，衙門外還是人山人海，圍觀者很多?？吹竭@陣勢，瑞澂有些擔(dān)憂，他擔(dān)心有革命黨人混在人群中，趁機下手行刺。為自保，他指派督練公所總辦、參議官鐵忠為主審，武昌知府雙壽和督署文案陳樹屏為陪審，自己和姨太廖克玉躲在屏風(fēng)后面聽情況。

主審鐵忠升堂，先審彭楚藩。鐵忠問道：\"你可是彭楚藩？\"

\"老子便是！\"

問完之后，鐵忠猶豫了一下，因為憲兵營里，管帶的果青阿是自家小舅子，如憲兵營出現(xiàn)革命黨人，對小舅子很不利，便道：\"你不是憲兵嗎？為何將你捉來？\"

彭楚藩直認(rèn)不諱：\"我正是革命黨！\"

\"你是憲兵，為何盲從革命黨？\"

\"拿紙筆來！我寫給你看！\"

鐵忠便命衙役端上筆墨紙張，彭楚藩就燈疾書，寫畢，由衙役呈上鐵忠，審官傳閱供詞：

\"余乃大漢黃帝子孫，立志復(fù)仇，誓與清廷不共戴天……\"

念完，兩審官相顧失色，鐵忠拍案狂吼：\"你竟敢誹謗朝廷，罪該萬死！\"彭楚藩亦高叫道：\"革命黨豈會怕死！\"

鐵忠提筆寫了旗標(biāo)：\"謀反叛逆一名彭楚藩，梟首示眾！\"刀斧手即押彭楚藩赴刑場，彭楚藩成為第一個走上斷頭臺的人。其后，劉復(fù)基、楊宏勝也寧死不屈，慷慨就義。

10月10日清晨，彭楊劉三人的頭顱被懸掛在了總督府門前，意思是震懾亂黨，殺一儆百。

那一份引火燒身的名單

殺掉三人后，瑞澂迫不及待地讓師爺張梅生擬就一份捷報，發(fā)往北京向皇帝表功。

另一方面，他也深知此事沒完，但是，在是否大肆抓捕革命黨人問題上，他開始猶豫不決，找來師爺張梅生和陳樹屏商議，結(jié)果兩人意見又不統(tǒng)一。師爺張梅生建議，立刻按照名冊抓人，把革命黨一網(wǎng)打盡。而官員陳樹屏則建議，當(dāng)眾把名冊燒毀，既往不咎，以示寬大，從而穩(wěn)定軍心。

正當(dāng)瑞澂猶豫之際，新軍內(nèi)部已經(jīng)流言肆虐，人心惶惶，新軍內(nèi)部要暴動的小道消息，開始在中下級軍官中風(fēng)傳，空氣中彌漫著躁動與不安。

10月10日，整整一天，無論是剿，還是撫，瑞澂都未采用。唯一的動作，是向北京朝廷報捷，瞞報武昌局勢危殆，和稀泥以求太平。

當(dāng)夜，武昌城中的零星的槍聲從新軍兵營開始傳出，由稀漸繁。起義由新軍工程兵發(fā)動，隨后，駐守武昌城外的輜重隊、炮兵營、工程隊的革命黨人亦以舉火為號紛紛響應(yīng)。

也許，瑞澂自己都沒想到，正是他斬首的行動，點燃了革命的烈焰，三名義士的人頭被慘烈地懸掛在城頭，等于是給被囚禁的消息不通的新軍們報信，如今已經(jīng)是群龍無首，等待只能帶來殺戮，眾人既已被置于死地，只有背水一戰(zhàn)。形勢比人強，人人自危的時候，起義才能一呼百應(yīng)，一個革命黨人說，起義亦死，不起義亦死，等是死耳，與其為甕中之鱉，毋寧鋌而走險。

姨太發(fā)難勸逃

起義槍聲響起，總督署府內(nèi)，聽聞士兵暴動，生性膽小的瑞澂驚慌失措，連忙找來師爺張梅生、張彪等親信緊急磋商。

幾個親信的意見，又不一致。師爺張梅生執(zhí)意堅守待援，聲稱只要大帥不走，他一定陪大帥到底。\"大人，下官認(rèn)為應(yīng)當(dāng)死守督署，督署一失則群龍無首，武昌不保，望大人明鑒。\"師爺張梅生力諫瑞澂。

張梅生平時頗受瑞澂賞識，\"月俸三百元\"，身價不菲。生死關(guān)頭，勸主公保持\"名節(jié)\"，有舊文人的骨氣，并盡到了謀臣的職責(zé)。張彪也支持張梅生的意見，認(rèn)為應(yīng)該堅守下去。

而楚豫輪的管帶陳德龍?zhí)岢隽讼喾匆庖?。陳稱，現(xiàn)在局勢險象環(huán)生，勝負(fù)難料，繼續(xù)呆在督署內(nèi)，或有可能四面被圍，非但不能\"堅守待援\"，更可能徒喪性命。而楚豫輪就停在離督署不遠的江面上，\"大帥到了楚豫輪上照樣可以指揮，犯不著在這里等死。\"

瑞澂思忖半刻，焦灼不堪，拿不定主意，這個時候，瑞澂的漢人姨太廖克玉，一副梨花帶雨的可憐模樣，懇求瑞澂離開，\"呆在這里，家眷在一起，你怎么指揮打仗？你即使不怕，我們女人也怕，在船上一樣可以指揮。\"

就在逃與不逃之間，瑞澂決定聽姨太廖克玉的話，氣得張梅生當(dāng)場大罵：\"就是這個女人，大帥就毀在這個女人手里，大清江山就毀在這個女人手里。\"

鉆狗洞 仍保持總督風(fēng)范

據(jù)廖克玉后來回憶，逃走的過程是很慌亂、很狼狽的?？紤]到從大門出去有很大風(fēng)險，陳德龍再度提議，可在后花園墻上打個洞出去。六神無主的瑞澂又一次采納了他的建議。

打洞的工作并不復(fù)雜。在陳德龍指揮下人打洞的時候，瑞澂已領(lǐng)著男女老少一大家子，包括他的兒子、兒媳，跌跌撞撞地來到后花園。據(jù)說，從洞里鉆出去時，瑞澂的表現(xiàn)還算從容：一是做到了\"女士優(yōu)先\"，讓老婆和丈母娘先鉆出去之后，自己才出去。二是，在從后花園到江邊的路上，女眷們怕得要死，盡管是小腳，但都跑得很快。瑞澂倒還鎮(zhèn)靜，一再安慰她們，叫她們慢慢走。在家屬和下人面前，多少保留了一點總督大人的\"風(fēng)度\"。

從督署到碼頭的路并不遠，一二十分鐘后，瑞澂一行便都上了船。陳德龍立即下令開船。這時的時間，約在晚上九、十點鐘。廖克玉回憶說：\"船離碼頭不多遠，就聽得制臺衙門那邊槍聲炮聲四起，好像革命黨已經(jīng)打過去了。\"如果廖克玉回憶無誤的話，那么此時還只是起義軍發(fā)起第一次進攻的時間。

瑞澂一跑，張彪心里發(fā)慌，他本是張之洞的丫姑爺，本事有限，裝模作樣地抵抗了一下，也溜了。群龍無首，本來就已搖搖欲墜的滿清王朝，猶如又抽掉了一根支柱，加速了它的垮臺。

革命成功后，宋教仁、孫中山都曾接見過廖克玉，稱贊她為民國立了大功，并表彰她是\"民國西施\"——轟轟烈烈的大革命，最大的功臣竟是這名時年18歲的弱女子。

想殉節(jié)的案察使沒有死成

瑞澂一走，整個大局可想而知。武漢三鎮(zhèn)，雪崩似的瓦解了，城內(nèi)大小官員，連夜拖家?guī)Э?，專心逃命?/p>

不過，也有些殉節(jié)的忠臣孝子，想表決心。湖北按察使（湖北省主管司法的副省長）馬吉樟，決心沒表成，反而演成了鬧劇。

起義發(fā)生時，馬大人聽說總督跑了，他很淡定，又聽說巡撫和布政使都跑了，他還是很淡定。眼看著手下人和家里的婆姨們也慌了陣腳，忙著收拾包裹，準(zhǔn)備逃跑?？吹剿麄儯R大人連番制止，不起任何作用。于是，他決定作出表率，為大清殉國。

他穿上朝服，抱上官印，徑直走到臬司衙門大堂，端坐正中，正氣凜然地望著遠方，揚言等革命黨一到，他就自殺。開始，還有若干衙役陪著，后來一個個全溜了。焦灼的等了良久，哪知，革命黨沒等來，倒是來了許多看熱鬧的民眾，嗑著瓜子，像看猴一樣的看著他。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革命黨還是沒來，衙門大堂都快變成廟會現(xiàn)場了，民眾佇立兩旁，你一言我一句，看得不亦樂乎。這場景著實讓馬大人不自在——\"難道革命黨根本就忘了這里，一個也不來？\"著實，革命黨正忙著攻城拔寨，哪里有空來這里。

又過了一會，馬大人老婆們在后堂伸頭探腦，見老爺肅穆等死卻又死不成，一個個笑得人仰馬翻，一眾小妾跑出來，一擁而上，將他拉扯了出去，當(dāng)晚潛逃出城。

至此，武昌已完全落入革命軍手中，鐵血十八星旗冉冉升起。距離程正瀛的第一聲槍響，僅僅過去12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