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玫瑰

1993年，我在中華門當警察。

中華門是個派出所的名字。處在這個城市的南門口，明代的城墻就在背后。城堡巨大的灰色影子，依稀勾勒著時間神秘的蹤跡。我那時剛從地方學(xué)校調(diào)到警察?？茖W(xué)校工作，按學(xué)校的規(guī)矩，從地方來的人員，須補上警察意識這堂課。到基層派出所接受鍛煉，就是當時所采取的補課辦法，時間少則半年，多則一年。

我到中華門正是開春時節(jié)。老城區(qū)的油桐花開了，嗚嘟嗚嘟的，像是一片片的銹跡。懶散的鴿子在天上飛去飛回，柳樹的枝條庸倦地搖來搖去。這些景象，和我理解的老城市的任何年代別無二致。由于正當青春年少，我的眼光關(guān)注女孩子比較多些，那個時候的女孩子和今天相比顯然質(zhì)樸得多，時髦的花樣遠沒今天這么千變?nèi)f化、光怪陸離，但即使這樣，她們也在引導(dǎo)著季節(jié)的潮流——女孩子總是搶著引導(dǎo)潮流，任何時候都是一樣—早早地把熱撲撲的氣息帶進人群。今天，當我回首往昔，我還是能夠清晰地觸摸到當時激動的意境的邊角。

我當時正值黃金年華，精力和時間多得不好打發(fā)。派出所的領(lǐng)導(dǎo)都是些過來人——我只能這么想——為了讓我們這樣的年輕人多些鍛煉機會，所以就把夜間值班、巡邏的活兒盡量往我們身上推。這樣，和我住一屋的老同志就可以獨自睡安穩(wěn)覺。我也樂得這樣，大家都方便。反正，當時也的確睡不好覺，躺在床上要不胡思亂想也不可能，看書，也不可能，因為老同志關(guān)心你哪，等他關(guān)心不動，就用呼嚕來給你催眠。所以對所里的安排，我是一百個贊成，從來沒有過一句抱怨的話。在實習第一個月結(jié)束后，指導(dǎo)員在全所會上表揚了我，說你看人家知識分子、大學(xué)老師，是有學(xué)問的人，任勞任怨，一點架子也沒有。聯(lián)系到自己當時只有20多歲的年紀，只懂一點書本知識，就被人家如此尊重，就感到心底發(fā)虛，而且十分慚愧，要較真地說起來，自己在大學(xué)時，連書本也沒怎么好好讀的，我相信中文系的許多人都有這樣的體會。

以上是簡單的交代，我必須說說明白，不然可能有的人想不明白，覺得這個鳥人哪根筋搭錯了，竟然冒充起警察來了，罵我故弄玄虛。話說清楚了，以后寫到警察生活，也就不要再多費口舌了。

感謝領(lǐng)導(dǎo)的安排，由于夜晚是我的工作主戰(zhàn)場，所以，我見識了許多在白天工作的人所見識不到的景象。今后，如果我可以堅持寫小說的好習慣，我會慢慢地一件一件地為你講述。今天，我就先說說其中的一件吧。

1993年3月17日，是個好天氣，那陣子，風向總是變來變?nèi)?，南風來了，立馬暖和。因為頭天剛刮過南風，所以那個晚上，滿城的春天氣氛就很突出，不太熱鬧的街燈光下，走動的人民群眾，都明顯地有點蠢蠢欲動的樣子，眼光飄來飄去的絕對不在少數(shù)。我因此詩興大發(fā)，覺得咱們?nèi)祟?，也不過就是季節(jié)大樹上的若干花朵與果子，隨季節(jié)變化而變化而已。我不好明說，但明說和不明說其實都一樣。我知道，在這樣的天氣里，許多人心里就有點自由和活泛的感覺。那時的大眾娛樂基本上還是老樣子，看電影、錄像，要么就是躲在家里看乏味的電視，要么，就是滿城地轉(zhuǎn)悠。我當時22周歲不到，那樣的年齡，那樣的氣氛，心里有點跳，也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情。我覺得猛然減少了衣服，渾身輕松有勁。我不知道我能干什么，想干什么。我清楚記得，我有一刻忽然想去爬樹，這當然可能與我童年的愛好密不可分。但在春天的傍晚，在這個人口眾多的大城市，一個踏入警察行列的年輕人，在眾目睽睽之下爬樹，你知道這顯然不太可能。爬不成樹，我就在靠近城郊結(jié)合部的柳樹大道邊停下來，沖動之下把一棵柳樹的枝條打了一個一個結(jié)?？粗U娜垂絲的柳樹改變了發(fā)型，心底涌起別樣的快感。在那之后的年把時間里——我注意過———那棵柳樹就以此面目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里。請原諒我的年輕，現(xiàn)在回憶起來，我在成長的道路上并不是那么純潔與寧靜，也有許多不雅的念頭，但我最大的污點，就是對一株樹的捉弄了。你知道，當時對環(huán)保并沒什么意識，不像今天。

我打結(jié)的那棵柳樹旁邊，新豎起了一塊廣告牌，大紅的底色，油漆還沒干透，上面還沒有任何內(nèi)容，我在它金屬的牌子上拍了一拍，手上留下了澀澀的感覺。我在想，市場經(jīng)濟的大水可能就要來了，在這么個偏僻的地方，也開始出現(xiàn)廣告了。我當時并沒反應(yīng)過來，那不過是交通警察的交通提示牌?？傊乙郧啻旱娜菀讻_動的心在期待著，期待著上面會出現(xiàn)全新的畫面，充當著豐富多彩世界的一個可有可無的標簽。我期盼著世界變化快一些，年輕人總是向往著新的東西的。

我當時怎么也不會想到，那里，那么敞亮的地方會發(fā)生什么了不起的事情。那個晚上我照常夜班。

深夜，我坐在值班室。

剛剛送走一家人，是兒子把他父親的腦殼給敲裂了。父子倆之間的冷漠，讓我十分吃驚，他們各自陳述過程與緣由的語氣與神態(tài)，和任何打架斗毆事件的主人公別無二致。那滿手滿臉的血，讓我煩躁。現(xiàn)在，終于忙完了。我無事可干，開始感到空虛。在這里，你什么都可以做，就是不能老是捧著本書，那會給同志們留下非常不好的印象。即使是晚上，你不能保證就沒有哪個同志會碰巧看到你的所作所為。我只能拿出問訊筆錄紙，給外地的女同學(xué)寫信一當天她剛剛來了一封信，云山霧罩地說著誰也不明所以的話，這是那個時代的中文系畢業(yè)生的通病，不大會說人話，仿佛不來點酸不溜丟，就枉讀了幾年中文系似的。老實說，我自己也寫這種東西，只是我已經(jīng)開始覺悟，自覺地與那種文風劃清界限了。深夜，我覺得大概只有我一個人還在醒著，伴著孤燈，和不那么清醒的思緒。我感到孤獨感鉆遍了我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我站到門口往外面的天空看了一眼，聽到一只貓從墻根竄過的討厭的聲音。我回到室內(nèi)，把門從里面鎖上，在一張行軍床上和衣躺了下來。這沒有違背什么規(guī)定，其他人也通常是這么干的，反正有人敲門我再開就是了……

這時，我看到了一個妖冶富態(tài)的婦人，站在海棠花的旁邊，朝著院子外面匪夷所思地笑，那是一種很含混的形象，但卻有著特有的可感性。這貴婦人是我所在的派出所房子的舊主人。她是主人的二姨太。我正在琢磨這個家庭復(fù)雜怪誕的人物關(guān)系，并隔著花墻偷看二姨太時，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一片微明的月光，照耀著一片豐滿的白色的臀部，雖然月影婆娑，我還是能清晰地看出那里的高低凹凸，甚至感到了可觸的溫度。我聽到沙沙的聲音，像小溪的流動。接著，又傳來了敲門聲。二姨太邊整理褲子邊應(yīng)著“來了來了”，令我感到非常掃興。二姨太的影子一閃，不見了，可敲門聲還在繼續(xù)。我終于渾身一震，驚覺應(yīng)該趕快離開這兒。聲音還在繼續(xù)，這回我聽出，聲音出自派出所老舊的木門。沒錯，是誰在敲派出所的門。

我趕忙翻身起來，一陣緊張，不是害怕有什么危險的緊張，而是因為自己竟然就這么睡著了。親愛的讀者，請您原諒一個20歲出頭的純潔青年一個不那么純潔的夢吧，相信你能理解，那不是我自己要做的。

我看看墻上的老掛鐘，凌晨3點剛過。

我有點警惕地打開了門，一股春夜的寒氣撲面而來，我打了個寒戰(zhàn)。頭天晚上騷動的春意已經(jīng)蕩然無存了。

是一個姑娘。

她留著長長的披肩發(fā)，有著肉質(zhì)很多的嘴唇。剛進入我的視線時，有一種很古怪的感覺，總讓人覺得哪里不對。她的眼睛周圍是烏黑的，眼神呢，是畏縮的。整個人顯得十分虛弱。

我調(diào)整自己的心緒。腦子里冒出幾種可能。一、被搶了，二、被偷了，三、丟東西了(不過這可能不大)，四、被襲擊了。近來，走夜路遭襲擊的女子特別多，昨晚還有一個女子在鬧市被人用刀片劃破了臀部，犯罪者手段高明，被劃的人甚至當時都感覺不到疼痛，等發(fā)現(xiàn)了，甚至都說不太明白具體是在哪里發(fā)生的事。但看她的樣子，也不像。

被……了?

我指著長條椅，讓她坐下。她坐下了，顯見臀部是完好的。

我從一張50年代的辦公桌抽屜里拿出記錄紙，學(xué)著老同志的語氣：

“什么事?說吧?！?/p>

我當時實在有點年輕，剛走上社會，缺少經(jīng)驗，一下就接觸整天和陰暗打交道的警察同志，當然不可能不受一點影響，包括說話的方式。我說話不會過渡，也不會安慰別人，你知道，警察的職責，可不是安慰別人的。但我在心底知道，在這樣的夜里，讓我單獨面對一個姑娘，的確是有點讓我局促不安的。

她從凌亂的長發(fā)里抬起頭，眼睛在發(fā)絲的遮蔽下，顯得有點陰郁，和令人同情的無助。她仿佛是警惕，又仿佛求助似的向四處環(huán)視了一下。我不知道她在尋找什么，也許在找一個可以讓自己不太害羞的同性?

“說吧。這里沒別的人?！?/p>

我心里實際上已經(jīng)有100％的把握，她遇到色狼了。但即使我感覺到了事情的性質(zhì)，我也必須開口詢問，必須將她的遭遇的經(jīng)過原原本本地落在文字上，每一個字都不能虛構(gòu)。也許我感到自己剛剛的問話有點局促，我便想到要和她套幾句近乎。關(guān)于工作、年齡等等，我暫時沒問她的姓名。她的聲音是被動的，怯怯的，漠然的：21歲。家住城墻根街道。在兒童醫(yī)院上班，是個護士。我問了一點關(guān)于醫(yī)院工作的情況，我發(fā)現(xiàn)她的思緒根本不在這里。

我告訴她，不要緊張，在這里是安全的，有什么就說什么，越仔細越好。所說的一切都會為她保密。

終于進入了正題。她艱難地說出了自己的名字，我記住了那個名字，那是十分男性化的：陳慧龍。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一個女孩子怎么會起了這么個名字。

或許由于她調(diào)整好了自己的感覺，或許我這個年輕的警察在他眼中已開始展露令人信賴的色彩，她似乎下了決心，花了極大的勇氣，開始按照我的詢問，聲音緩慢有些恍惚地陳述起來。

我這里不想花筆墨復(fù)述詢問筆錄上的內(nèi)容，那是枯燥的，也是殘忍的?？梢哉f，情節(jié)和一般的強奸案情多有相似，只是，她并不是一開始就被強暴，她和那個向她施暴的人還共同走了一段路。她對那個男青年的描述是：文靜、高挑，大約有一米八左右，20來歲。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那個青年在成功順利地實施了強暴之后，不知道哪根神經(jīng)一動，竟然發(fā)出了對她的贊嘆，更離奇的是，還向她發(fā)出了第二天到此約會的邀請。而姑娘當時竟然鬼使神差地答應(yīng)了。這為我們的工作提供了很大的方便。正是這，使本故事的結(jié)局具有了戲劇性。而現(xiàn)在，談戲劇性還不太合適。容我下面再說。

最后，我讓她看了我做的記錄。她看完之后，簽了字，最后，我捏住她的手指頭摁了手印。事情到此也就差不多了。這時候，我聽到了一只公雞的鳴叫聲。那是這個老市民區(qū)生活氣息的體現(xiàn)。

她并沒有立即走人的意思，我知道她心里的艱難——無所適從，惶惑不安。我的心中動了一下。本來，這是一個多么美麗快樂的姑娘，比我所有的女同學(xué)都要美麗。但突如其來的變故，將給她的一生留下什么樣的陰影呢?我充滿青春激情地想。

剛剛在做詢問筆錄時，我必須把個人的念頭完全排除，只能記錄事實經(jīng)過，而對心理原因及微妙之處不便多問?，F(xiàn)在，撇開公文，我終于讓自己的好奇與關(guān)切稍稍放松了一下，作為一個人的一面稍微露了一下。

“你當時為什么要答應(yīng)和那個男子共同走路呢?”

“我也不知道?！彼幕卮鹂雌饋硎钦嬲\的。

“那他把你推向廣告牌后面的時候，你為什么不反抗?”

“我沒想到，我當時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你原來有過男朋友嗎?”

“沒有?！?/p>

“你知道他要干什么時為什么不反抗?”

“……”

“你為什么要自己把褲子脫下來?”

“他說要不就殺死我?！?/p>

“根據(jù)你剛才說，他手里并沒有兇器啊?！?/p>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你怎么不喊叫呢，那個地方并不是太偏僻的，晚上巡邏的人多著呢?！?/p>

她不愿再回答我的話。

她在想什么?

我讓她回家去休息，等著我的聯(lián)系。她可憐地看著我，充滿求救的意愿。我就披上大衣，將她送回了她在城墻根的家中。

早飯時，我將情況向領(lǐng)導(dǎo)匯報了。當我匯報到，那個歹徒可能晚上還會到老地方見面時，所長敏感地說，你去，帶一個聯(lián)防，把狗日的給我弄來。

午飯后，我讓聯(lián)防隊的老汪去姑娘家，把她喊到所里來。姑娘很快到了，看臉色，好像比夜里好了一些，但隔宿的精神折磨還一眼可知。她似乎比昨天夜里多了點矜持和執(zhí)拗，還有點隱約的憤怒。我懷疑老汪一路上打聽了不該打聽的東西。這個三十大幾的鳥人總是不讓人放心，沒頭腦沒文化，就是對男女之事充滿好奇，有點樂此不疲的味道。所里的女民警對他都有點看不下去，多次在所長面前告狀，說讓這樣的人來所里幫忙，遲早要出紕漏。

為了把這件事辦得圓滿，所長安排一個老民警老張和我一起來辦這件事。老張畢竟年紀大，經(jīng)驗豐富，他和陳慧龍談話，就像一個父親一樣，說得姑娘有些感動。他甚至還用比較嚴厲的語氣，批評她昨夜的表現(xiàn)：“你那樣做不是太傻了么!”動之以情以后，老張說明了找她來的目的：請她配合我們?nèi)プト?。姑娘開始顯得猶豫不決，估計是有點害怕。老張說安全措施萬無一失，她只要露一下面，就算成功，說著，老張還往自己的褲腰拍了拍，其實，我知道，那里除了一串鑰匙，別的什么也沒有，但姑娘大概以為那里有什么東西，反正她終于點了點頭。

她臨了反復(fù)請求：不要離我太遠噢。我不失時機地鼓勵她：不會的，我們隨時會出現(xiàn)在你身邊。

我們約好了具體行動時間。

下午，我和老張老汪去考察了一下現(xiàn)場，然后回所睡了一覺。

傍晚，我們向行動地點出發(fā)了。由于行動地點并不太遠，我們就提前步行前往。

老張仿佛平常散步一樣，毫無心事的樣子，讓人覺得，老同志就是牛。聯(lián)防老汪就不一樣了，他顯得十分興奮。這里我需要稍稍介紹一下他的背景：他是一個食品廠的面包師傅，因平時自由散漫，和車間主任不太合轍，正好派出所向廠里借人，廠里求之不得地就將他借了出來，真是皆大歡喜。他喜歡獵奇，尤其喜歡打聽各類男女私事，平時嘴里的葷笑話總是不斷翻新。他說葷笑話不分場合，他說得唾沫橫飛時，他的快感和成就感你都能感覺得到。當時，我才20出頭，還是童男子之身，別說對真的男女之事，就是文字上的，也是朦朦朧朧，可謂淺薄之極。憑著如此淺薄的積累，聽到老汪的故事，難免眼熱心跳。我得承認，我的兩性知識有相當多的部分是從老汪那里打下的基礎(chǔ)，同時，我對男女之事的骯臟感的形成，也完全是從老汪那里受的毒害所致。每次遇到抓個強奸犯，抓個賣淫嫖娼什么的，他最踴躍；進而，晚上巡邏，對街頭戀人的盤問，也是他的一大愛好。這點，連我們都看不下去了——不管怎么說，正規(guī)軍還是比雜牌軍水平高得多的。

11點是行動時間。我們10點就進入了預(yù)定位置，蹲坑，也就是守候。

我雖然感到一絲緊張，但仍然感到我們的行動太隆重了。老張腰上別了一副手銬，外帶一把64式手槍。我和老汪各拿了一根微型電警棍，雖然小，按鈕一撳，滋滋冒藍光，照樣叫人感到心寒。

我們守候的位置是經(jīng)過精心選擇的，可以清楚地看見昨晚的發(fā)案地點，反過來，從那里是絕對看不見我們這里的。

11點整，我們看見一個姑娘走來了。她可真夠準時的。她挎著坤包。在迷離的路燈下，步伐顯得有點虛飄和蹣跚。

到了廣告牌附近，她看看手表，又向附近掃視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什么，就回頭朝來路踱了。

我們注意到，在路的對面，不遠處，有一個男青年正在觀察著姑娘。他左顧右盼，然后好像下定了決心似的過了馬路，跟上了姑娘。我們看見姑娘回了頭，好像在打招呼。

他們并排走了，姑娘還伸手接下了什么東西。

姑娘并沒按照我們的交代往昨天的現(xiàn)場走，而是和那個人一同走向汽車站的方向。

這可不行，一旦上了車，麻煩就大了。

老張說，走，跟上。隨后對我們嘰咕了幾句。

突然，老汪和我廝打起來，我掙脫老汪的手，拼命往前跑，一邊跑一邊喊救命。我越跑越快，老汪在后面用當?shù)赝猎挻罅R，難聽極了。姑娘身邊的男子肯定聽到了，他回頭朝我們這里看了一下，腳下的步子也好像加快了。我猛跑，不多久就跑過了車站，在距離車站幾米的地方“不慎”跌了一跤。

我捂著肚子哼哼唧唧，老汪則加快了速度。

當姑娘和小伙子走到車站時，我猛地起身，朝那個小子撲過去，老汪正好趕到，施以援手，很輕易就將那個倒霉蛋制伏了，他沒怎么反抗，也許他還沒反應(yīng)過來吧。這時顯得慢慢騰騰的老張到了，一副手銬結(jié)實準確地扣住了那個家伙的雙手。

老汪上去把那個小伙子的褲帶和鞋帶都抽了下來，是防止他逃跑。所以，當我們往回走的時候，畫面就顯得很滑稽：一個雙手被銬住的青年，還不得不提著自己的褲子。

事情辦成了，我一點也沒有感到興奮。我只感到整個事件的恍惚，難以理解。

由于過程的緊張，時間極短，姑娘好像也沒完全反應(yīng)過來。

她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她跟著我們，低著頭走路。

我忽然注意到了她手里的一件東西，當我在路燈下確證沒有看錯時，我感到十分別扭，你猜那是什么?竟然是一朵紫紅色的玫瑰。

無疑，這是那個呆瓜送的了，他還真把自己當成情種了。

回到所里，連夜突審。那青年毫無心理防線，全盤倒出：

他是一所理工大學(xué)的學(xué)生，個地方吃飯，而你是那個餐廳的服務(wù)員。在吃飯的時候，我與我的朋友們談?wù)撝恍┱勥^之后可能就會忘記的話題，我們一杯一杯地喝酒。當然，我也在留意你。因為你的臉上總是掛著一抹帶著鄉(xiāng)村氣息的微笑，你的嘴角微微上翹，望著我，望著我們每個人。你給我們倒酒，上茶，然后安靜地站在我的一旁。在吃飯吃到一半的時候，我對你說，我教你寫詩怎么樣?你只是笑著，低了低頭，不說話——就像現(xiàn)在一樣。你旁邊的一位服務(wù)員說，你們都是詩人吧?我點點頭，又對你們說，其實寫詩很簡單，你們每天都會接觸一些客人，每天都有不一樣的心情，你們肯定有話想說，想說什么就像記日記一樣記下來，慢慢的，分成行，刪一些字，就是詩了。你們聽著，下次你們誰寫，寫一首，不管好壞，我給你們一百塊錢——我給你們免費培訓(xùn)，不出半個月，我就能讓你們寫詩。將來我也許會開一家飯店，嗯，就叫詩人飯店，店里所有的服務(wù)員，都是詩人，所有的廚師，也是詩人，來飯店吃飯的人，只要能寫一首詩，不論好壞，可以打五折……”

“……”

“后來我現(xiàn)場為你們做了一首詩：

“今天來了幾位客人／他們?nèi)窃娙耍疫€是頭一次看到詩，k／有個詩人說要教我們寫詩／免費培訓(xùn)只需半個月／我們?nèi)伎梢猿蔀樵娙恕?/p>

“他和朋友談?wù)撝姼瑁f要開一家與詩有關(guān)的飯店／服務(wù)員全都是女詩人／酒店里的墻壁上貼詩／有服務(wù)員寫得好多發(fā)獎金／客人只要寫打個五折／酒店里還要擺一排書架／上面擺放詩人們的詩集……

“你們聽到我現(xiàn)場作的詩，感覺我挺好玩的——臨走的時候我跟你要手機號碼，但是我們從來沒有聯(lián)系——今天我又在路上遇到了你，哈哈……”

“……”

“你會覺得我不正常嗎?你就當我給你講故事吧——其實也可以這樣，我有了你的手機號碼，我開始給你發(fā)短信。我對你說，其實，你可以把自己每天最想說的一句話，編成手機短信，發(fā)給我，這句話，就是詩句。于是你在晚上下班之后，給我發(fā)短信——你會給我發(fā)什么短信呢?”

“嗯……我想我可能沒有什么心情和興趣給你發(fā)短信!”

“你沒有話要對別人說嗎?”

“我又不認識你。”

“我是說，假如我們認識……”

“嗯……假如你是我的朋友，我是說假如……不，我想我還是不會給你發(fā)短信，因為我一回到家就想睡覺——我們每天早上七點上班，晚上十二點半下班，每一天都累得不想要說什么話了?！?/p>

“我們可以成為朋友嗎?”

“我真的可以教你寫詩……你以前看過詩嗎?”

“沒有……”

“上學(xué)的時候語文課本有詩歌的??！白日依山盡，黃河人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嗯……”

“你有沒有過失眠?有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我是在失眠中度過的，后來我感到自己忘記了自己的過去，盡管過去仍然存在于我的生命中，只要認真去想一想，還是能夠想得起來——我不愿意去想，所以我就承認自己忘記了過去——我面對自己，感到自己是全新的；我面對這個城市，感覺這是一個全新的城市——現(xiàn)在我面對你，我的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女孩，你也是全新的。我們可以試著這樣來認識自己。我們甚至也可以重新來認識我們正在走的這條大街——我們走在這條大街上，這是一條現(xiàn)實的大街，在白天，有形形色色的人和車在這條大街上通過，大街的兩旁有超市、有銀行、有商店、有郵局、有飯店——但是在今天晚上，這條大街變成了一條詩人街。這條街全世界目前只有一條，這條街是很奇怪的，因為走在這條街上的人，全都成了詩人，至少會喜歡詩歌。有些人一開始可能并不是詩人，就像你們現(xiàn)在也不是詩人，但是后來他們都變成了詩人。有些人根本不了解詩歌，可是后來也喜歡上了詩歌。這條街是世界上無數(shù)條街道中的一條，這條街道通向世界各地。我們可以想象一下，到了后來，世界上每個城市都有了一條詩人街。盡管有的詩人街有可能只是一條很不起眼的街道，生活在那里的人過著并不富裕的生活。可有的街道也有可能像北京的王府井大街、巴黎的香榭麗舍大街、美國紐約的華爾街那樣繁華熱鬧。詩人街甚至有一天也將會像圣地耶路撒冷那樣，成為人們朝圣的地方。人們從世界各地來到最初的詩人街，手里捧著詩集，背上背著的也是詩集，人人口里都會像念誦著經(jīng)文一樣念誦著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詩人的詩，也念誦著他們自己創(chuàng)作的詩。因為詩歌我們變得特別真實，變得有愛，變得包容，好像每個人都理解了所有人的行為，每個人都以愛的方式去生活。人們都相信靈魂的存在，人人都在用詩歌一樣的語言來傳誦著自己和別人，人人都有了一種奉獻精神，他們覺得自己有義務(wù)使自己和他人生活得更好，不要受疾病與貧苦的侵襲，也不必在生活的現(xiàn)實中苦苦掙扎。那時，詩人街不僅僅存在于現(xiàn)實之中，還存在于人們的心中。那時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條屬于他們自己的詩人街，在那條街上生活著一些他熟悉的親人、同事和朋友，也生活著一些必然在將來要熟悉的陌生人。甚至那些人對于他永遠陌生，然而他在自己的心底，也有了他們的影子，并把祝福通過詩歌來奉獻給他們。”

“……”

“當然，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可能還沒有這樣的一條詩人街，不過，詩人街會誕生的，就在今晚，在現(xiàn)在，因為詩人街已經(jīng)在我的內(nèi)心里形成了。你給了我靈感，你叫小薇，我認識了你——小薇，你也成了我內(nèi)心的這條詩人街的一位詩人。你所在的飯店，是詩人街里的飯店，雖然事實上我們所在的這條街還沒有正式被命名為詩人街。雖然你現(xiàn)在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詩人——這不僅僅是因為你還沒有寫過詩，而是在你的心中還沒有意識到什么叫詩。詩是我們的靈魂之聲。是我們的生命的語言，是我們與世界萬物對話的一種方式，是我們在生活中的感受，是我們真實的自己。詩人街的存在，可以使人們重新認識自己，通過詩歌，以及與詩歌相關(guān)的一切內(nèi)容與形式，與傳統(tǒng)的我們的生活方式展開對話的地方，是我們反省一與，懺悔的地方。在這條街上，沒有丑陋的男人與女人，只有更美好的男人與女人。在這條街上，人們所有的行為都是詩意的行為，人們說出的話甚至就是詩句。在這條街上，人們對幸福有了新的認識，而他們幸福的眼神與言語會告訴更多的人，我們所有人，應(yīng)該有一個共同的信仰，那就是詩歌。”

“……”

我和小薇說著話，來到了這個城市中許多個城中村的一個，這個村子的每棟樓，有七八層那么高。村子周圍，有一些燒烤攤還沒有打烊。

“我們吃點東西吧——如果你不餓的話，就陪著我吃一點，我說了那么多話，有點兒餓了?！?/p>

小薇點了點頭。

“你真的叫小薇嗎?”

“在你這兒，就叫小薇吧。”她笑了笑。

“我這樣說你會不會感到奇怪——我想對你說的是，我現(xiàn)在看著你，有點兒想哭。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感到自己在這個城市中孤零零的——你應(yīng)該沒有男朋友吧，你才來這個城市不久?”

“……”

“我今天晚上把自己想說的話，那些在我的生命里莫名其妙的話想說就說出來——你說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有什么是真的?”

她扭著脖子，像是看了看我，又像是看了看我背后的巷子，想了想說：“我想，自己的爹和娘，還有兄弟姐妹是真的!”

她真是一個樸實的孩子——我想，她是生活在現(xiàn)實中的人，像許多普普通通的女孩子一樣，但是，她也是可以特別的。

“因為我，你有可能就是一個特別的人——你看這夜晚多么神奇，我們可以從多種角度去想，去感受這個夜晚——我遇到了你，和你走在一起，又一起坐下來吃燒烤，我對你說著莫名其妙的話。你覺得我這個人有點奇隆，有點神經(jīng)質(zhì)，可是我是真實的。我會越來越真實——假如沒有我的出現(xiàn)，你會像從前的夜晚那樣，下班后一個人走向家里——你住的是租來的房子吧，你可能有個要好的姐妹，但是后來她交了男朋友，就不和你一起住了——也許你交過一個男朋友，但是后來他到別的工業(yè)區(qū)去上班了……我們不要這些假設(shè)，你就是你，我就是我，我們坐在一起，坐在這個夜晚的中間。”

她笑著——她感覺不到有什么危險，她大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她很普通，但是或許是因為在夜里，她在閃閃發(fā)光，我看到她在閃爍——她眨著眼睛，像是確實不懂得我在說什么，卻又裝作懂得的樣子，讓我覺得她不想讓我認為，她不懂得我所說的話。

“我可以愛你嗎?”我望著她說，我感到自己所說的，并不是假話。

“不會吧，大哥!”她吃驚地看著我，就好像她絕沒有想到我這個陌生人，這個莫名其妙的人會說出這種話。

“我想……我想要愛你，因為夜晚使人孤獨——不，因為我想這是詩句，是對白，你可以這么回答我——你說，好啊!也許你心里真的是這么想的，但是你卻做出吃驚的樣子。你要相信，夜晚可以讓我們穿越時空，讓我們省略掉—些東西?！?/p>

“或者，在今晚，我們來假扮情侶吧……我感到我對你的感情是純粹的，純潔的，這么說吧，我并不想侵犯你，在現(xiàn)實中的你，你的一切。我只是想表達我對你的感受，我是真實的，我不想逃避——盡管你不一定能理解，但是我仍然要說。我想拉著你的手，并不是以看手相為借口；我想吻一下你的臉頰，并不想趁你不注意的時候；我想抱著你，就像擁抱著我的孤獨。我的孤獨所有人都會有，就像所有人都有過的那種孤獨，但我的孤獨又是屬于我的——我一直在做著一個漫長的夢?！?/p>

至少我看上去是非常自然正常的，因此她并不逃避我——她仍然是單純的，甚至是無辜的——她像一只小綿羊，她善良的眼神就像詩句，在閃爍。因為她的閃爍我感到某種幸福和充實，我甚至懷有一種淡淡的罪惡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