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估摸才六七歲。那時,我們還住在鄉(xiāng)下。
家里來客人了,母親從碗櫥里拿出僅有的三只雞蛋。我一看,就嚷著也要吃。
“人客不會吃完的,留下的,就給你?!蹦赣H安慰我說。
“人客”你知道啥意思嗎?當然你是知道的,對,就是客人的意思??赡赣H那會兒不說客人。只說人客。
母親端了一碗“糖滾蛋”,放在人客面前。對,就是等水燒開以后,打碎蛋殼直接將蛋白蛋黃囫圇兒放在水里煮,一煮就挑起來盛在碗里,再放些糖進去,專門送給客人吃的那種。
這人客長相。我已經記不清了。但是我還記得那碗“糖滾蛋”的樣子。三環(huán)滑嫩的漢白玉中,裹著三枚圓潤的金黃。它們在碗水里晃晃悠悠的,隨著母親走路的起伏而抖動著,饞得躲在門后的我口水直流。
我兩眼緊盯著人客手里的調羹,以及客人張開又合攏的嘴巴。
第一只蛋,被人客小心翼翼地用調羹送到了他的嘴巴里。我立即也吞了一下口水,盯著人客的眼睛一眨不眨。人客的嘴巴似乎沒怎么動彈。馬上,他的食管一跳一抖。我知道,那糖滾蛋已經沿著他的舌尖,順著食道,迅速地滑到他肚子里去了。
我盼望著他站起來,然后對我母親說:“時間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多有打攪啊?!蔽乙才瓮赣H馬上出現,對人客說:“還早呢,再坐會兒吧。要不,我送送你?”
但是沒有。
人客一點都沒有站起來告辭的跡象,母親好像也突然失蹤了一般。
很快,我看見人客用調羹挑起了第二只糖滾蛋。我的心頓時漏跳了一拍,惶惶得難受。我想這下慘了,我只能吃到一只糖滾蛋了。那時候我們鄉(xiāng)下也有一種規(guī)矩,說到別人家里做客,主人端出糖滾蛋來之后,人客是絕對不能將碗里的蛋全部吃光的。要是全部吃光的話,那就真的要“滾蛋”。除非,這人客是不打算再次登門拜訪了。所以,當他吃下第二只糖滾蛋的時候,我想無論如何這人客下次還要上門來的,我還能吃到最后一只糖滾蛋的。
有一只吃吃也不錯啊。若是沒有人客來,母親是很少煮蛋給我們小孩子吃的。唉,那時候家里窮,吃一次蛋等于過節(jié)!
我更目不轉睛地盯著人客的一舉一動。
吃下兩個糖滾蛋的人客,瞅著桌上的碗好幾秒鐘。
這幾秒鐘,“滴答滴答”的,好像走在我的心上一樣,好像是過了好幾年!你知道那種害怕失去的感覺嗎?就像成年以后,害怕失去一個極其心愛的女人一樣啊!就像害怕失去每天要回歸的家一樣啊!什么?言重了?才不呢。你是沒有經歷過那個年代啊!
就是這要命的幾秒鐘之后,這個已經讓我有點仇恨的人客,讓我眼巴巴地,看著他用他拿著調羹的手,使出侵略者一般的手段。貪婪地伸向那最后一個糖滾蛋……
“媽!他又挑了!他連最后一個都挑起來了!”我終于忍不住了,在門后聲嘶力竭喊叫起來,一邊叫一邊左右尋找母親的身影。
就這樣,這次,我連最后一只糖滾蛋都沒有吃到。那個人客,不知道是事先真的做了不再登門的打算,還是被我大聲喊叫而不好意思再來,總之,我后來再也沒見過。
這幾年,老母親每天早上給我做兩個水煮蛋,讓我?guī)е习喑浴?/p>
我對老母親說:“媽,一直吃蛋。你兒子也要吃膩的呀!”
你猜我母親怎么回答我的?她說:“當年沒給你吃到那人客的一只糖滾蛋,你媽我一輩子覺得欠你的多,還你的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