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西寧,我登上了開往拉薩的火車。
窗外,夜色迷離,空曠遼遠的草原、泱泱青海湖在朦朧中緩緩飄然而過。很久沒有坐這么長時間的火車了,迷迷糊糊仿佛進入了夢鄉(xiāng)。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感覺車停了,睡意頓時遠去。因為是夜間,列車員不報站,我坐起來朝窗外看看是什么地方。
“德令哈!”站牌上清晰地寫著。
列車在這個車站停留了約十來分鐘后又繼續(xù)緩緩前行。窗外,燈火稀疏的高原小城一閃而過。
今夜,是2011年的7月25日。這樣的時日,在這樣的城市,今夜,我不能不去想一個人、一首詩。那就是海子和他的《日記》。23年前,也就是1988年的7月25日夜,也是在這樣的列車車廂,一樣的燈火闌珊,詩人海子寫下了著名的詩篇——《日記》,使得德令哈這座高原之城成為一幕黑夜里的孤獨劇、一處戈壁灘的荒涼標志,一個悲音不絕的愛情悲劇之城。從此,一個戈壁灘上世人不知的小城被記入了永恒的《日記》之中,一座“雨水中荒涼的城市”便走向了中國文壇,成為中國詩歌藝術(shù)領(lǐng)域永恒的記憶!
“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姐姐, 我今夜只有戈壁/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德令哈……今夜/這是唯一的, 最后的, 抒情/這是唯一的, 最后的, 草原……”
23年后同樣的夜晚,我在這里經(jīng)歷著詩人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時空。詩人早已遠去,然而“一個詩歌時代的象征”、“一位具有世界眼光”的詩人,此刻卻在我的心中如同身邊的高山一樣雋永挺拔。
有人說,海子迷戀上了一位比他大很多的女作家。一個夜晚,下著大雨,海子在北大的校園里合著雙手,跪在地上,等待著那位女作家,直到次日天亮。女作家為了回避,就來到了西部。海子一路追隨而至,在火車經(jīng)過德令哈時寫下了這首詩。8個月后,他離開了人世。23年前的事實到底如何,或許無人知曉。但是,那一夜,列車應(yīng)該沒有這樣的全程空調(diào),高原上德令哈的夜晚一定是寒冷的,詩人的心一定是孤寂的。然而,“姐姐”這個無限溫暖的稱謂,激起了年輕詩人內(nèi)心的狂潮,抵擋著無邊無際的寒冷和寂寞。
窗外,冷冰冰的戈壁山巒一片連著一片,我試圖透過車窗捕捉關(guān)于海子的點滴標記。在這個城市的一角,海子,一個中國當代優(yōu)秀的詩人,曾經(jīng)在23年前的今夜孤身經(jīng)過“金色的原野”德令哈,留下了關(guān)于德令哈最美的詩篇,足以傳頌千古。海子在詩歌里沒有贊美德令哈遼闊的草原和美麗的風景,他記載的卻是一座雨水里荒涼的城,透出一顆純真執(zhí)著的心和悲涼哀婉的情。茫茫的歲月里,一顆孤獨的心被人們漸漸淡忘。這個在我身邊一閃而過若無其事的西部小城,沒有關(guān)于海子的任何細節(jié),關(guān)于一個詩人的所有的記憶被冷漠地抹去。然而,德令哈的粗獷、野性、柔美、神秘等多彩奇妙的意境卻在詩人的詩歌里被張揚得讓人心醉,又讓人心碎,被人們默默傳誦著。一種沉痛的力量,一種血淚交迸的惆悵與憂傷,讓一個個心存詩意而途徑德令哈的人,懷著異樣的心境遙寄他們的美麗和哀愁。
詩人的那些詩,那《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愿景,卻在他遠去后不久就走入了中學課堂,在中國被億萬青少年傳誦著。在他死后的第三年,他和他的詩句榮獲了中國文學最高獎項之一——第三屆“人民文學獎詩歌獎”。在中國當代詩壇,海子被評價為20世紀80年代后期新詩潮的代表人物,在中國文學界占有十分獨特的地位,成為中國詩歌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我把石頭還給石頭/讓勝利的勝利/今夜青稞只屬于她自己/一切都在生長/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空空/姐姐, 今夜我不關(guān)心人類, 我只想你……”
也許,“姐姐”已經(jīng)遠去,“姐姐”已經(jīng)不再回頭。這根本就是詩人一次孤獨的遠行,在經(jīng)過德令哈的時候,他和他的詩歌徹底屬于遠方,那是一無所有的遠方。那一夜,詩人孤獨得一無所有,孤獨得一無所依!夜色籠罩中的德令哈,寂靜的荒野和戈壁,詩人似乎觸摸不到世界,雨水中的孤城把一切隔開,折斷了詩人整個的視線,使之淚眼朦朧??湛罩校@座茫茫戈壁上雨水中的空城,是一個遠行者穿越一座無垠的廣闊原野的艱難跋涉。這個世界就在他的旁邊,也許今夜這里就是世界的盡頭,這世界注定就是他的孤獨,這孤獨天生就是他的世界。那個德令哈的雨夜,一切都在滋長,包括詩人內(nèi)心迷茫的黑洞也在瘋長,壓迫著思緒和愛情,然后開始慢慢虛脫,最后直至精神和肉體的坍塌。
……
德令哈,今夜,我匆匆路過。大漠深處一片遼闊的草原,一座孤寂的城市。時光的煙嵐在悄然流逝,海子的詩句將在歷史的塵埃里作為一座路標,讓德令哈成為中國文化記憶里一座千年飄雨的城市。
鐵路出了德令哈,凄凄的夜色中依然能看見大片的戈壁荒漠,見不到人煙,偶爾孤零零的幾座道班工的小房子有星星點點的燈火,瞬間即逝。遠處山脈起伏,隱隱的昏黃色調(diào),蒼茫渾荒。巴音河、托素湖、“外星人遺址”、“萬丈鹽橋”、達布遜湖、霍魯遜湖、察爾汗鹽湖仿佛在朦朧中與列車反方向賽跑,相繼逝去在身后……列車在飛奔,我的心也在馳騁。我知道,我不屬于這里,我的前方還有路,我過于市儈,過于平庸,沒有資格在這里停留,那顆純凈的心,早已蒙上塵垢,于是,我只好一路前逃。
今夜,在德令哈漆黑的天幕下,我看不見詩人斜長落魄、不修邊幅的身影,聽不見他“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歌聲。為什么要讓勝利的勝利?為什么今夜不去關(guān)心人類?詩人一定是太倦了,我想。
今夜,我與海子和他的詩邂逅在德令哈。
今夜,我關(guān)心人類,還有人類的天空和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