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搭乘索道纜車,站在了天子山巔,立在了袁家寨頂。武陵源的奇美性、神秘性、難解性,全都在眼界里了。
正是初冬的好晴天,天空明凈。舉目四顧,山外重山,擁抱著如筍石峰,石峰直線林立,刀劈斧削般屹立于空濛之中,有頂天立地之勢,煙云泛藍變幻迷蒙,奇異幽深。在陽光下看來,顏色無可形容,仿佛《楚辭·九歌》里的云中君、綠蘿山鬼騎紋豹,披香草,“含睇”“宜笑”在其間馳騁。在這里,一切的一切,群峰峻嶺、懸崖峭石、花樹草木都被造物主賦予了靈性,億萬年來它們都以自己的心性和姿勢安住在這奇異空寂的神界里,如人姿、如獸態(tài)、如物形……肯定,人類以自己的心胸在它們身上安放了心波蕩漾的名字和傳說。沒有人告訴我們此山、彼峰的名稱,我也不想知道。它們是大自然的精魄,是造物主的幻化,是一個個野性剽悍的山神山鬼,哪一個范疇能框得住它?
狹窄的石級在山間谷中盤旋游行,卻修理得異常良好,不問晴雨都無妨攀行。游人很容易忘了身處凌空絕壁的危險,樂于贊嘆自然風物的美秀造化。眼界里縱橫著現(xiàn)代派的意韻,意象紛雜。上帝真是丹青妙手,把一個武陵源畫得氣勢如浪濤滾滾。游人仰頭俯身,眼前都會翻卷出浪濤,耳邊似乎響起億萬年滄海桑田的洪亮轟鳴,讓人們感覺在自然磅礴氣勢的卷帶中完全吞納。張家界是一個變幻莫測的天象,與其他風景名勝相比人造遺跡甚少,它只是自然歷史的遺跡,是億萬年來的氣象,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造化,把它們堆涌到了一起。億萬年來,張家界靜靜地展現(xiàn)著自然的無限。
下山提履的那一瞬間,回眸再眺一眼。天空藍得叫我心慌,白云自由地變幻著身姿,看起來都是那么遙遠,又是那么近,一片一片的紅葉地鋪蓋著連綿的山巒,太陽映射在上面如火燃燒,把張家界的這個冬日連天接日地燒得火紅火紅。于是,這一眼再也無法忘懷,它已駐扎在心里和夢里。
一直在震撼之中,在感嘆之中。在林間,在石級,偶爾看到老嫗或老翁,要么佝僂著腰孑然獨行,要么依山倚樹坐在石級邊,眼眸里是寂寞神色,無一例外,或手里拿著、或肩上搭著空癟的扁絲袋。金鞭溪深處,一位紫檀色臉上皺紋如川的老人,坐在溪邊石上,背靠著布滿青花苔蘚的老樹,敝舊的扁絲袋晾在膝上,滯濁荒涼的眼里映著來來往往的游人。同伴楊先生好奇地與老人搭訕,得知老人是山里原住民,以撿拾景區(qū)里的垃圾為業(yè)。他告訴我們,這是一個清閑的活兒,現(xiàn)在景區(qū)幾乎沒有游客的丟棄之物。確實令人欣慰,在景區(qū)游賞一日,黃石寨、袁家界、天子山、十里畫廊……當真沒有看到丁點兒人類的丟棄物,干凈清爽得如處子。用挑剔的眼光,搜尋七里金鞭溪,看到了一個純凈水瓶躺在前面路邊草叢,一個小孩跑過去撿起來,拎了二里路,把它歸放到了垃圾箱里。這是我們在張家界森林公園看到的唯一的垃圾了。大峽谷黃昏的光影更加明艷動人,源自地脈清新的空氣靜謐得似乎停止了流動,溫雅地潤澤著心肺,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放松,心里踏實了,越走越深,越走越靜……
日近西天,薄暮的光影愈加濃艷,古樹削峰在殘陽中顯出清幽,怡人養(yǎng)眼。游人不多,能讓我們踽踽漫行,林間、山徑旁零星地散落著銷售旅游產(chǎn)品和小吃的店鋪、攤點。金紅的落日涂抹著柜臺貨架,擺放的物品散放出光艷,把清雅的風景染上了熱情。也許是游人稀少的緣故,我們從一溜賣炒糖栗子的攤棚前過去,攤主們從攤后站立,端起油光閃閃的炒栗子,姿態(tài)整齊如一。他們是山里的原住民,衣衫敝舊、膚色黝黑,眼里都亮起期待,卻是文明買賣狀態(tài),沒有一個人上前拉客強賣。這樣的目光、這樣的姿態(tài)不知投向過多少游人,可惜游人并非都是他們的買主。我有禁不住的訝異和慚愧,真想成全其中一個小小的生意,猶豫再三,最終還是作罷。
一陣清亮甜美的女唱,攜著二胡的旋律在前方林間悠悠揚揚飄蕩,扯住了我的腳步。安謐的樹蔭下有一個點歌的木臺子,臺上身著土家服裝的男子拉著二胡,他低著頭沉浸在自己的琴聲里。清麗的土家女子依偎著男子,深情歌唱著大山古老原住民的生活、愛情、家園。悠揚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而來,在山巒林間,在暮煙輕霧里,回蕩起伏,生氣勃勃。聽歌人有不少,真正出錢點歌的人卻沒有幾個??粗@對忘情男子與女子,賺錢和唱歌對他倆來說好像兩件事,賺錢只是為了生活之事,而歌唱則純屬心靈之需。
我于贊美中輕輕嘆息,上天把山和景和人都籠罩在一種如煙似霧使人迷蒙風雅的情調(diào)里,無處不可以見出生命光輝的多面性。和諧一統(tǒng)的天下,萬物以自己豐富的生命規(guī)律在陽光雨露里自由生長,我們的世界才滋生出動人的詩情畫意。在這古老空寂的美境里,理所當然需要文明風雅,同時也需要小攤販、撿垃圾人存在。武陵源是風雅的,不獨從歌唱男女領(lǐng)略到,還可以從商販的叫賣聲里和撿拾垃圾人寂寞的眼神里看出端倪。
二
坐上號稱亞洲最長的纜車,緩緩地往天上飛。纜車外是雨絲織成的一團團迷霧,彌漫,稠密,漂泊,纏繞。人、樹木、房屋、河流、水田……一切都被這無邊際的迷霧俘虜。我整個兒陷落進了微感凄涼的情調(diào)里,雨遮蔽了一個高度物質(zhì)化的世界,仿佛整個世界貼在纜車虛無的玻璃窗上了。清涼的雨分子滲入了我的骨頭,慢慢地消融了我,澆滅了常年郁積的火氣。
我與楊欽先生在鬼谷棧道虛步,提履生煙,有一種穿越時空隧道的感覺。整個兒山闃寂無聲,雨霧輕輕蒙著它,迷迷頓頓,我似乎看到棧道荒草齊膝,春秋戰(zhàn)國時的縱橫家鼻祖鬼谷子跨過千年飄然孑立,神色孤冷,瞰視擾攘塵世,把一部《捭闔策》拋到了人世,把一個世界攪得如一鍋粥。云霧迷漫,身前身后的棧道漫漶不清,我進入了一種疑惑之中,究竟隱伏著什么樣的誘惑,把一些世外高人的靈魂緊緊攝到此地?當腳實實在在踏上這塊土地時,幾乎什么都沒有想,一直往前走,仿佛有一種力量在牽引,更像一種召喚,這光景似乎再熟悉不過了,是一種說不清來由的親切,也許這正是一種皈依的狀態(tài)。安靜極了,莫非這就是我潛意識里要尋找的心的故鄉(xiāng)?我的視線搭上了李娜的木屋。聽說十多年前,這位歌星眼睛盯著天門山寺古聯(lián)“天外有天天不夜,山上無山山獨尊”,聽僧尼唱佛歌,心靈忽的一陣顫抖,淚珠如泉,焚香化紙,舉香朝天門長跪不起,落地生根,在此落發(fā)為尼,皈依了佛門。古人劉勰說:“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然動容,視通萬里……”在這云霧籠罩的陌生的純凈的靈野天地里,在這虛凌萬丈的棧道上,心境已被蕩滌得清清明明,擴散在無限不知的境地,滲入彌蒙著神奇怪異的氛圍,在有限中自由地尋求無限,達到的那種境界是神妙的,塵世的往來灰飛煙滅,精神鎖鏈嘩啦啦地落了地,于是肉身輕了、胸心空闊了、耳聰目明了,淡泊人生的隱逸情愫油然而生,大概這就是鬼谷子產(chǎn)生《捭闔策》的環(huán)境條件、李娜落發(fā)的原因吧。心腑怦然涌出一陣陣感動,如果真有來生,我愿意就在這樣的地方就這樣開始……
有很多樹木掛著牌子,不高大,卻是一副飽含滄桑的樣子,濕漉漉的樹身粗癩黑沉,苔蘚斑駁,在雨霧里沉沉穩(wěn)穩(wěn),像在等待又像在禪思。走近看牌上的介紹,這都是經(jīng)歷了千百年滄桑的老樹,現(xiàn)在他們一棵棵被張家界人領(lǐng)養(yǎng)著。小徑上,不時有樹橫路攔客,樹邊石上鐫刻醒目的幾個字:“樹木需要你的呵護,路過請彎下尊貴的腰?!蔽覜]有辦法像開始那樣心如止水,由不得我不感慨。面對著洪荒以來靜住在這里的生命,我們除了掛牌領(lǐng)養(yǎng)及告示路人彎腰,我們還需要做些什么呢?其實人們都知道自然的偉大以及個體生命的渺小,路徑兩旁樹枝上系著條條人們祈求神靈的紅布巾,隔著朦朧雨霧,一叢一叢的十分炫麗,似乎還透著一點詭異,在這個細雨紛飛的時候,把光景渲染得神秘而凄美。
睜大驚奇的眼睛,連長著翅膀的鳥兒都無緣在此棲息,世界沉融入霧里,身心仿佛成了虛無,所有的偉烈豐功移山心力已然付與蒼山迷霧。我安靜地一步一步邁起方步慢慢走,在此刻在這里我是神仙了?!皯已虑捅诟魤m寰,上有仙人學煉丹。煉得丹成鶴已去,獨留丹灶在峰巒?!币髦湃说脑娋洌瑥埬繉ひ挸嗨?、丹灶。雨急云霧翻騰,滿眼迷迷蒙蒙,莫非赤松子不收我這個徒弟,使了障眼法。
“無論如何,通向樹林的門就是通向寺廟的門?!痹谝黄恼吕镒x到美國女作家瑪麗·奧利弗的這句話,覺得不可思議,到了天門洞才有所感悟。在當?shù)厝搜劾?,這個在海拔1500多米絕壁上的天然穿山溶洞是天門山的精魄,是神的遺留,它氣魄宏偉地敞開著襟懷,既容納神秘莫測的天象,又生產(chǎn)亦真亦幻的現(xiàn)代神話。細雨如紗薄霧如雨,我站在淵靜幽杳的祭壇上仰覲天門洞,眼前還是罩滿了濃霧,神神乎乎。攀者在九百九十九級梯上緩緩地升騰,披著乳一樣白、絲一樣軟的云衣霧裳,真和浮在淺淺的夢里的神仙一般。一洞是否真能把真與幻兩個世界連結(jié)起來?人們想了幾千年,信了幾千年,古今中外探訪者趨之若鶩。在這世界里,在這大山里,在這峽谷森林里,在這云天霧地里,會蘊藏多少神秘呢?這無數(shù)未知的神秘驅(qū)使著我們攀登著。
一方石上壘著一方石,層層疊疊壘了九百九十九級的天梯,似一頭插在陰云翻滾的深淵,一頭搭在九宵之上的洞府。好些膽小的女子與懦弱的男子,不免頭目暈眩,驚叫連聲。站在天梯上贊嘆自然的雄偉時,我想起了偉人毛澤東的一句名言:“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chuàng)造世界歷史的動力?!弊畈荒芡浀氖枪Z負水來到這高山峻嶺、千仞絕壁上修路架梯的勞動者。他們在社會中往往無足輕重,常常被漠視輕視,然而正是他們默默地一肩一擔、一磚一石地創(chuàng)造了“懸梯浮嵐”、“曲道通天”的神話。終于上升到了天梯的頂端,氣喘噓噓,來不及歇氣便急于走進洞子,窺探神影仙蹤。對穿的空洞之外云霧迷茫,目力只及一丈來遠,沒有想象中的奇異,有些失望,有些疑惑。一洞空泛平常,卻產(chǎn)生了叫世人們心旌繚亂的神話,還真有點顯得邪乎,而且還邪乎得那么久遠,那么隆重,其他山石也只能靜默。突然一陣梵音如雨如霧蕩然而至,清越飄逸,把一個胸腑蕩滌得干干凈凈。循聲看去,洞口云霧頓開,恍惚中,那個熟悉的喧鬧不已的世界已相當遙遠,感覺渾身沾滿靜謐的清涼,身體如輕飄在清寂的九霄之上,垂眼俯瞰世間,群峰在云海中裊娜倏忽,妖冶魅人。我正要探出個究竟,眼里又是云騰霧涌,什么都看不見了。我愣愣地呆了好久,才回過神。過后,認真地細想了這一刻的遇見,體會人們對山洞作出的想象,或許這些想象蘊含著更深層的真實。
終究是俗人,許許多多的情懷縈繞于心,清涼雨霧是不能融化的。此時,我不知心是空了還是滿了。今日,看到的只是云霧、云霧下的天梯。我心里又覺得裝了很多,這光景已夠我日后玄思冥想。
回程又是乘坐纜車,我有了一種微薄的醉意,這種感覺在舒服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