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七五七年農(nóng)歷四月出頭,乾隆巡游江南后折返京城,途中不斷接到百姓攔路遞交狀子,幾次都是河南夏邑縣百姓狀告父母官賑災不力。
乾隆本以為即位以來勵精圖治,已把國家治理得四海升平,倘若孔孟復生,也當嘆為堯舜;但接連的上訪讓他生出反感,并疑心有人暗中操盤。此前,另一位夏邑人彭家屏已面見皇帝。彭曾任數(shù)省的布政使(掌管民政、田賦和戶籍),他以在籍官員身份接駕時向乾隆奏明目下災情。稍后,河南巡撫圖爾炳阿亦來接駕,面對同樣詢問,卻奏對“并不成災”。皇帝派人查勘,知道河南四個縣連年歉收,受災之地積水無法下種,百姓窮困不堪,只好賣兒賣女,只需數(shù)百文錢便可買到兩個男孩,于是降旨賑災一月。
一樁平淡無奇的賑災案似乎宣告終結(jié)。但一路上的狀紙又讓乾隆進退兩難,他懷疑這一切早有謀劃,很可能皆是彭家屏指使。他甚至親自訊問告狀者劉元德,劉供出是本縣的生員段昌緒主使,有人提供了告御狀的信息和盤纏。
權衡再三,乾隆決定既要整飭吏治,也要端正民風。四月十八日,他下令把河南巡撫圖爾炳阿革職,作為對地方官“諱災”的警告;同時命令嚴審劉元德等人,“不可因有旨將巡撫、知縣俱行革職,而于逞奸滋事之徒遂有意姑息,致長刁風也”。四月十九日,他又下旨免除了四縣歷年積欠的錢糧銀谷。
誰知案情急轉(zhuǎn)直下。去段昌緒家查拿的人,居然在其臥室里發(fā)現(xiàn)了八十余年前吳三桂反清檄文的抄本。吳三桂在檄文里以明朝遺臣的口吻,痛詆滿清入關以來的暴行,并祭起夷夏之辨的大旗,稱滿清“竊我朝神器,變我中國冠裳”。
乾隆氣憤難忍?!皣覔崤R中夏百有余年,薄海生民世受渥澤,無論我列祖列宗,厚德深仁,自古未有”;他自己則勤政愛民,一旦聽聞夏邑水旱災害,免除稅賦不說,還賑災濟貧。如今段昌緒不但私藏惡毒的偽檄,居然還點評贊賞。如此心心念念愛養(yǎng)百姓,卻落得如此下場,皇帝說,實在感到寒心;轉(zhuǎn)念又想,夏邑縣有如此喪盡天良之人,發(fā)生災害,不正是自招的嗎?他慶幸這樣的悖逆大罪終于揭發(fā)。
由此可見,在乾隆內(nèi)心深處,王朝的政治合法性始終是一個尖銳的問題。征服者帶來了百年的太平,如今更屬唐宋以來的盛世,這些足以消除當初奪取天下的血腥味道;但海內(nèi)縉紳之家,自其祖父世受國恩,何忍傳寫收藏這些存心歹毒散發(fā)著陰謀氣息的反書?
乾隆命令圖爾炳阿等人繼續(xù)追查檄文的來歷,從何處抄來,還有何處收存,矛頭直指彭家屏。令乾隆失望的是,在彭家并未搜查出任何悖逆書籍。彭家屏的兒子供認,因為之前發(fā)生的幾起案件均因文字獲罪,心中害怕,就燒毀了父親的往來書信、所有的明書和可能有問題的書籍。
圖爾炳阿在彭家搜查了三天,只搜查出彭家族譜《大彭統(tǒng)記》。意外的是,彭家的家產(chǎn)實在稱不上豐厚:玉玩器一百多件,字畫手卷八十余卷,家里現(xiàn)銀只有一千余兩。搜查者無法相信這是做過幾任布政使(相當于現(xiàn)在的常務副省長)的家底,再三審問彭家管家,也查不出有轉(zhuǎn)移的財產(chǎn)。自然,乾隆絕不會承認自己的失誤。他下令把彭家族譜呈遞到京,親自為之編織罪名。其一,族譜里說大彭得姓,始于黃帝,乾隆便斥責彭家屏自居帝王苗裔,是何居心?其二,以“大彭統(tǒng)記”命名,不是與歷朝國號相類嗎?其三,書中凡遇乾隆御名,都不缺筆,足見目無君上。
至此,乾隆成了這個案子惟一的原告。彭家屏負恩狂悖,已是“為人類中所不可容”,于是,乾隆“從寬”賜他在獄中自盡,并命令銷毀刻印的彭家族譜和原版。其他涉案人員,有功名的被褫革,各杖一百,徒三年,總算是撿回了性命。
乾隆動輒說愛養(yǎng)百姓,不曾想到他的王朝是依賴民眾所繳納的賦稅運轉(zhuǎn);而民眾有任何不滿,都被視為意圖不軌的刁民,或者不明真相的愚昧之徒。專制制度下皇帝與民眾的不正常關系,使一樁檢舉地方官員貪墨、行政不作為的案件,最終成了一場牽連甚廣的文字冤獄。由此可見,即便是所謂盛世,也無法改變對自身統(tǒng)治合法性缺乏安全感這一深層隱憂,更難以打破權力幻象。
(摘自《新世紀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