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鎮(zhèn)邦
1938年出生于福建云霄,1962年畢業(yè)于復旦大學中文系,1982年調(diào)中國作協(xié),先后在創(chuàng)作研究室、魯迅文學院工作。中國作協(xié)魯迅文學院教授,文學評論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美洛杉磯華文作協(xié)特別顧問,石家莊學院、紅河學院等高校兼職教授。著有《九十年代文壇掃描》《觀念的嬗變與文體的演進》等文學評論集和《筆墨春秋》《邊走邊吃》等散文隨筆集,主編《文體學從書》《名家側(cè)影》等大型書系。
2004年10月24日,是個星期天,天幕低垂,雨雪霏霏,一早就接到老同學李振杰的電話,說鮑正鵠先生一早就在北京廣安門醫(yī)院辭世。我聽后心里一緊,趕快打車到西三環(huán)昌運宮的鮑先生寓所,只見平日接待我們的那間書房兼客廳里已布置起一個莊嚴簡樸的靈堂:淡淡的黃菊簇擁著先生的遺像。我含淚向先生鞠躬告別,并安慰守靈的師母楊搴以及鮑先生的小兒子小滿。因翌日要趕到武漢參加首屆郭沫若散文獎的頒獎活動,故不能到廣安門醫(yī)院向老師的遺體告別了。我向楊師母告知事由及致歉意后便匆匆離開。
1956年秋日,我跨進復旦大學的校門,鮑正鵠先生正好“三喜”臨門:入黨、晉升為副教授、出國應聘到埃及開羅大學講學一年。于是我們?nèi)雽W的時候,他已跨出國門,趕赴戰(zhàn)云密布的埃及,而未能謀面。但是,作為愛打聽中文系家底的新生,我們對鮑先生的一切還是略有所聞。
鮑正鵠,祖籍浙江鄞縣,出生于湖北漢陽,早年曾在無錫國專、中央劇專、成都金陵大學讀書,后轉(zhuǎn)入重慶北碚的復旦大學中文系就讀,1941年在復旦畢業(yè)后留校,算是復旦自己培養(yǎng)出來的學者。
我們見到鮑正鵠先生時,已是1959年秋季開學的時候了,我們已上了三年級。這時,鮑先生剛從前蘇聯(lián)的列寧格勒大學講學回來。原來,他1957年夏結(jié)束在埃及開羅大學講學后,旋即應聘轉(zhuǎn)赴前蘇聯(lián)的列寧格勒大學講學兩年。他回國后立即給我們1956級文學專業(yè)的學生開設《魯迅研究》和《中國近代文學研究》兩門課。
果然名不虛傳。鮑先生講起課來,滔滔不絕,旁征博引,思路活躍,眼界開闊,富于啟發(fā)性。由于他上過無錫國專,打下很堅實的國學基礎,加上出國講學三年剛剛歸來,視野開闊,于是博古通今,講課時常常有新鮮的見解。但他基本上是述而不作的,一些新鮮的見解只是在課堂上講一講,并不寫成論文和專著。據(jù)說一位聽他的《魯迅研究》專題課的學生把他在課堂上講的觀點發(fā)揮寫成論文,發(fā)在國內(nèi)一家有名的雜志上;那位學生拿著發(fā)表他論文的雜志去見鮑先生,告訴他該論文就是根據(jù)他在《魯迅研究》課上講的某一觀點寫成的,他聽后一笑置之。這樣富于啟發(fā)性而又生動有趣的課當然很受我們的歡迎。尤其是他講課時的風度也很吸引人,他在深秋時節(jié),常披一件薄呢子大衣,帶著兩副眼鏡(大概一副是近視鏡,一副是老花鏡),一上一下地換著戴,基本上是不寫板書,全靠著他那流暢而又有魅力的語言傳達他一個又一個獨到新鮮的學術(shù)見解。這種既很有“派”又很有內(nèi)容的課已過去半個世紀了,仍然歷歷在目。
最吸引人的還是他在我們四年級時開設的《中國近代文學研究》。我們早就得知,鮑先生對中國近代史及近代文學有較深入的研究,著有《鴉片戰(zhàn)爭》一書,這是他少有的一部專著。后來他曾告訴我,研究近代文學,既需要堅實的古代文學的基礎,又需要一種現(xiàn)代的眼光,由于鮑先生博古通今、學貫中西,具備研究近代文學的良好條件,因此講起課來,內(nèi)容更豐富,更富有啟發(fā)性。更重要的是他這門課開設得很特別,不是一般的老師講、學生學的單純的注入式的授課,而是師生一起動手進行研究,是互動式的、研究式的。他的做法是:先對中國近代文學的發(fā)展有個簡括的闡述,作為課的導言,然后把《中國近代文學史稿》的寫作提綱印發(fā)給我們聽課的學生,把有關資料介紹一下,或指導大家分頭去查找。然后一邊講授一邊討論,最后分工寫作。初稿寫成后由他統(tǒng)稿,交出版社出版。這就是1961年由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出版的《中國近代文學史稿》,可以說是我國有關近代文學史的第一部專著。這部書就是在鮑先生指導下師生共同完成的。這本書的樣書至今仍珍藏在我的書柜里。選修了這門課,不僅學到了知識,更重要的是學到了從事科學研究著書立傳的基本方法。同時,也使我們同鮑先生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
到了我臨畢業(yè)時,正鵠師已升任復旦大學副教務長。那時,我為復旦話劇團執(zhí)筆寫了一個多幕話劇《三代畢業(yè)生》。第一代畢業(yè)生是以當時復旦大學的副校長陳傳綱為原型的。記得劇本初稿寫成后,曾朗誦給陳副校長聽,正鵠師也在場,他聽了后提了不少修改意見。于是同他有了更多地接觸。
我大學畢業(yè)分配到北京工作后不久,鮑正鵠先生也奉命調(diào)至高教部文科教材編審辦公室任副主任,舉家北遷,同住北京。開始由于我在一所中學教高中語文,比較自卑,未曾到鮑先生家拜訪?!拔母铩币院螅绕涫酋U先生從干?;鼐?,于1972年調(diào)任北京圖書館副館長之后,又有了較密切的往來。我和一些復旦的老同學經(jīng)常應邀到鮑先生新搬的鼓樓西大街113號新居聚會、聊天、喝酒、吃飯。鼓樓西大街113號,原是皮膚研究所,后來劃歸北圖所有,改為北圖職工干部宿舍。鮑先生住在這座舊樓偏樓的二樓上,共四間房子,朝北的是廚房與衛(wèi)生間。房子相當破舊,到了冬天,要生四個煤球爐子取暖,朝北的廚房、衛(wèi)生間簡直成了冷庫。這樣的條件,鮑先生一家卻住得其樂融融;因為有了相對安定的工作和生活,總要照顧一下老學生。我當時一人在京,老婆孩子均在福建,工作也不盡如人意,不能發(fā)揮所學之長。這時鮑先生就幫助我策劃調(diào)家屬進京之事,并為我的工作調(diào)動出謀劃策。那時候,一到鮑先生的家,除了閑聊外,就是商量這兩方面的事。在生活方面,師母考慮到我單身在京,經(jīng)常叫我到她家里吃飯。師母楊搴系金陵刻經(jīng)處的著名居士楊仁山的曾孫女,名門閨秀,既工于繪畫又善烹飪。有一次在她家過年,吃到她烹制的蔥燒海參和用雞湯煮的白切羊肉等拿手菜肴,現(xiàn)在想起來還唇齒留香。鮑先生主政北圖,也在借閱上為我提供了許多方便。七十年代初期,我利用空閑時間研究柳宗元的詩文,他寫了條子讓我到北圖的柏林寺善本庫查閱有關資料,那時的鮑先生給我的幫助很多很多。幾年間,由于經(jīng)常出入鮑先生的家,他們把我看成他們家的一個成員,有時鮑先生出國回來,他帶回的禮物中還有我的一份。八十年代初,鮑先生和楊師母一同赴法國巴黎,鮑先生在巴黎第七大學任教一年,回國時還給我?guī)Я艘环葚S厚的禮物,著實讓我感動不已。
鮑先生對復旦有著深厚的感情,對從復旦走出來的老學生也有著深厚的感情。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我雖調(diào)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工作,卻還借住在回民中學宿舍里。有一年夏天,復旦的老同學在我那里聚會,我把鮑先生也請來了;到朝鮮平壤校對《金日成文集》中文版路過北京的胡裕樹先生也同鮑先生一道來了。我們一起在外面飯館里聚餐后,回到我住的宿舍前的操場上聊天。鮑先生為我們講了復旦的校史,講到動情時,還唱起了當年由詩人劉大白先生作詞的復旦校歌:
復旦復旦旦復旦,
巍巍學府文章煥。
學術(shù)獨立、思想自由,
政羅教網(wǎng)無羈絆,無羈絆。
前程遠,
向前向前向前進展。
復旦復旦旦復旦,
日月光華同燦爛。
鮑先生動情地唱著幾十年前的復旦老校歌,強烈地感染著每一個在場的復旦同窗。記得那天晚上聊得極晚,盡情而散。
1987年年初,我從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作研究室調(diào)魯迅文學院任教,主持全院教學工作。在工作上也得到鮑正鵠先生極大的支持。他不僅先后兩次到魯迅文學院為學生授課,講授《關于文學史研究》與《近代文學評述》等專題,還親自寫信讓我到北京大學請到吳組湘、王瑤等先生來魯迅文學院授課。平時還經(jīng)常過問我的教學組織工作,把他的豐富經(jīng)驗傳授給我。
這一切都使我受益匪淺,也感動萬分。
“冷眼熱腸”是我復旦老同學林東海寫鮑先生的一篇文章的標題,也是對鮑先生為人的概括?!白现皴羞b”說的是鮑先生晚年住在北京西三環(huán)昌運宮中國社科院的一套只有七十多平方米的小房里,這里緊靠紫竹院公園。陋室雖小,可公園很大,居陋室、逛公園,尚屬逍遙也。聽楊師母說,當年北京大學的鄧廣銘先生來訪,因為家里太窄小,只好約在紫竹公園里見面了。但是,對于我們這些老學生來說,昌運宮社科院宿舍鮑先生的家,那間只有十幾平方米的書房兼客廳,既是我們經(jīng)常聚會的地方,也是我們什么時候想起都會覺得溫馨和圣潔的地方。
鮑先生離休后,與師母蟄居在昌運宮的那套樸素的充滿書香的“陋室”里,看書、讀報,接待學生、友人來訪,縱論天下大事;天氣好時,到紫竹公園走走,過得倒還蠻愜意的。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他還在復旦兼任研究生導師,帶過一些研究生,每年要到上海住上一段時間。后來不知為什么,辭了在復旦的兼職,不去上海了。他曾從中國社科院要到一筆經(jīng)費,準備修訂《中國近代文學史稿》,張羅了幾年,終因所托非人,計劃也擱了淺。從此,就很少出門。我因幾度到湘西的張家界游覽過,好幾次在師母面前描繪張家界雄奇瑰麗的山川景色,把師母說動了心,準備去張家界寫生。我也為他們的出行規(guī)劃好了,第一站先到武漢,鮑先生在武漢大學講學,武大古籍所的宗福邦教授已做了周到的安排;講完學還可以到漢陽的歸元寺看看,因為鮑先生就出生在歸元寺附近。第二站到長沙,鮑先生在湖南師大講學,湖南師大的凌宇教授也已做了周到的安排。第三站到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首府吉首,由吉首大學接待,鮑先生在吉首大學講學,然后偕同師母到張家界游覽寫生。計劃落實后,1988年春天,我乘魯迅文學院與武漢大學、華中師大及中國社科出版社在武漢舉辦首屆文學批評學研討會之機,做了打前站的工作。會后我在武漢恭候鮑先生與師母的到來,結(jié)果是鮑先生因健康的原因不能成行。事后,我和先生、師母均引以為憾事。不過幾年之后,經(jīng)幾位老同學的安排,鮑先生與師母到我家鄉(xiāng)巡回講學,先后到福州、泉州、廈門、漳州等地,在福建師大、泉州師院、廈門大學、漳州師院等高校講近代文學與古籍整理,反響頗強烈。返京后,我到鮑先生家探訪,兩位老人講起福建之行,還是津津樂道。
鮑先生晚年悄悄地做了件大事,也是功德無量的好事。即替復旦大學已故老教授王欣夫(大?。┫壬沓霭嫫溥z著《娥術(shù)軒篋存善本書錄》。王欣夫先生是版本學、目錄學方面的專家,蘇州人,曾是蘇州有名的書商,解放前夕棄商到復旦大學中文系任教,家中藏有一批善本圖書,而且具有豐富的辨別鑒定古籍版本的經(jīng)驗,據(jù)說當年郭沫若先生碰到版本目錄方面的問題都要向他請教??墒牵@樣一位操著蘇白口音的版本學專家,五十年代初期卻排他上中國文學史的課,于是“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總是倒騰不清楚。在鮑先生的提議下,從1956年開始,為我們56級的學生開設《文獻學與工具書使用法》這一特色課。王欣夫先生講起這門課來,如魚得水,把看家的本事都拿出來了,不僅為我們編寫了講義,還為我們舉辦過善本書展。王欣夫先生編寫的講義《文獻學》我一直帶在身邊,到了七十年代鮑先生調(diào)任北京圖書館副館長后,才被他征用翻印作為北圖職工的教材。由此小事看來,鮑正鵠先生與王欣夫先生的私交還是不錯的。于是,他晚年不寫自己的書,卻用寶貴的時間為王欣夫先生整理??边z著。據(jù)我所知,此部大書的整理、標點、校勘共用了五六年時間,其中還有原王欣夫先生的助手徐鵬先生的協(xié)助。到這部大書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時,以繁體字排印,裝幀精美,共一百七十萬字,正文竟有一千八百六十四頁之多,三四斤重。一位抱定終身述而不作的學者,卻為整理他人的遺著耗費了多年寶貴的時間,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精神!每想及此事,我就對鮑先生肅然起敬。
進入新世紀以來,鮑先生的身體每況愈下,肺氣腫病時常發(fā)作,每天都要吸氧,更是少出門了。即使這樣,我們這些老學生每次去拜訪他,他都十分高興,抖擻起精神同我們山南海北地聊起來,從復旦的舊聞與新事,從天下大事到政界、學界新聞逸事,從治學到家事,無所不聊。弄到我每次準備去拜訪他之前都要先打電話通報,以便他先吸足了氧氣,到達后可以痛快地聊一番。先生雖然關在斗室里,足不出戶,卻十分了解外面世界的消息,尤其是復旦的新聞,我大都是在他那里得知的。他也變得更加冷峻起來,常說起當年復旦黨委書記楊西光干的不光彩的事,有時批評起他在社科院工作時的院長胡喬木與胡繩時一點也不留情面,而對于各種丑陋的社會現(xiàn)象,就更加不留情面地加以抨擊了。所謂“冷眼向洋看世界”,只是先生的一個方面;而另一面,卻對學生、朋友的事十分熱心腸。就拿我來說吧,連我?guī)蛷埞饽昃庉嬑募驮趶V東一個小報上發(fā)表文章的事,他都關心到了。這種冷眼與熱腸的表現(xiàn),是鮑先生晚年的一種鮮明的性格,也使我們對他更加敬畏。
2004年的中秋節(jié),我去先生府上賀節(jié),他照例吸足了氧,聊了一個多小時,而且告訴我剛過了米壽的生日。沒想到,剛過了一個多月,到了十月下旬那個陰冷的星期天,他竟悄然離開人世,離開我們!這怎能不讓我輩痛苦不已呢!
六年來,每到春節(jié),我照例到先生家給師母賀節(jié)拜年,每一次踏進那間充滿書香的簡樸的書房,就讓我再次回憶起先生的風范與教誨,就要激勵自己多做點事,以不負先生的厚愛與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