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

　　自我懂事起，家里就有一個人顯得格格不入，無論在哪兒都有些多余，這個人便是小叔。奔三的人了，成天不務(wù)正業(yè)在家閑著啃老本兒，衣著邋遢頭發(fā)蓬亂，且有輕微的精神病，一犯起病來便對他人頤指氣使。我總對他敬而遠(yuǎn)之。
　　聽媽媽說年少的小叔英俊聰明，伶俐喜人，翻看小叔年輕時的照片，我簡直無法把那個酷似林志穎的英俊小生與現(xiàn)在滿臉胡楂流里流氣的男人聯(lián)系在一起。媽媽還說，小叔有一段時間迷上了游戲機，在闖關(guān)中死鉆牛角尖，漸漸產(chǎn)生了強迫癥，無論原因是什么，我對小叔總是那么嫌棄，甚至懶得與他對話。
　　小叔對我很好，這一點我一直明白。據(jù)說我小時候小叔成天將我抱在懷里，歡喜得不行，還自做主張地為我取名，等稍大一點我便有了嫌惡之心，不想讓他親近我，偶然生氣甚至還罵他“傻子” “神經(jīng)病”，而他好像從未在乎過，依舊笑瞇瞇的。在我面前他好像一個正常人，但那與生俱來的偏見怎能輕易化解？
　　其實小叔是個頂可憐的人，可憐到?jīng)]有自尊。小叔總想通過一些事來得到別人的認(rèn)可，卻只是徒勞。看到他幫奶奶端飯奶奶嫌他手臟，看到他想掃地拖地時爺爺嫌他不利落，看到他給我買零食時媽媽訓(xùn)斥他花錢大手大腳……久而久之，他，甚至其他人都認(rèn)定了他是一個廢人，毫無用處，我甚至在心安理得地享用零食時還罵一句：“神經(jīng)，買回的東西都那么難吃……”一斜眼看到他眼巴巴地望著我：“璐璐，你說，說‘謝謝叔叔’，好不？”我冷哼一聲：“有病吧？離我遠(yuǎn)點！”一句話把他噎住，他默默地轉(zhuǎn)身離去。
　　小叔時常發(fā)病，我曾親眼看到他犯病時與爺爺打仗，多么忤逆的人，竟出手打自己的親生父親！我對他的偏見愈發(fā)深刻，認(rèn)為他是家中的累贅，拖累整個家庭，心說你這個窩囊廢怎么不快點死掉。要知道為了治他這個頑疾，家里已快傾家蕩產(chǎn)。漸漸地，回爺爺家不再見小叔的身影，在精神病院多了一個目光呆滯的穿著藍(lán)色病服的病人，我看到小叔被扭送上救護(hù)車，他奮力掙扎著，卻被那群冷酷的醫(yī)護(hù)人員按住。分明看到小叔悲哀憤怒的眼神，卻在一針安定的注射下變得安靜無聲，那種場景有時令我作嘔，心理陰影大大地占據(jù)了我幼小的心靈。小叔總是往回跑，掙脫一切往家里逃，卻又一次次被送回去。曾經(jīng)一次，我看到他扒住家里的大門框，死死地抓住不松手，任誰也拉不下，用盡全身力氣嘶喊：“我不回去，死也不回去！”當(dāng)時我只是覺得小叔太不懂事，不聽話，只會叫人為他操心。
　　后來才漸漸明白，精神病院不是人呆的地方，那里的病人從未被當(dāng)作人看待，陪伴他們的永遠(yuǎn)是安定針與訓(xùn)斥和拳腳，可我明白得太晚了。
　　我永遠(yuǎn)也忘不了那天晚上，媽媽表情凝重地跟我說，小叔死了，是自殺。當(dāng)時，驚訝，悲傷，意外，慌亂，無數(shù)感覺涌上心頭，本想擠出一絲微笑說爺爺奶奶終于可以省心了，卻忍不住流下眼淚。我胡亂搖著腦袋捂住雙眼，淚水透過指縫流下來，我一遍一遍地重復(fù)著：“我不想他死的，真的不想他死的……”
　　那是一個悶熱的午后，爺爺要外出交電費，敏感的小叔以為爺爺又要瞞著他扭送他去醫(yī)院，于是，趁爺爺走后，騙奶奶說要去茅房，在臨上茅房前，對奶奶說：“媽，咱以后，好好過日子吧。”當(dāng)時奶奶并未覺察到什么，并未在意，于是，小叔成功地翻過了墻頭，逃出家門，投河自盡。
　　媽媽說小叔死得很安詳，尸體打撈上來很干凈，他，是微笑著死去的，他微笑著邁入另一個世界。他是頂天立地的漢子，只不過這個世界不想再接納他。小叔去了，清明節(jié)，我跪在小叔的墓前，燒紙錢，燒物什：“小叔，在那邊還好嗎？我想你了，我懷念你抱著我為我哼兒歌，我懷念你為我買零食，我懷念你的微笑……小叔，在那邊，你要好好活……”
　　是的，我們要好好過日子，像小叔說的一樣，好好過。
　　明師點評：損害我們的，不是病痛，不是厄運，而是包圍在我們周身的冷漠與麻木。在大千世界茫茫人生中，與我們息息相關(guān)的親人并不多，生命又那么脆弱，我們怎能忍心不愛護(hù)，不關(guān)心？也許我們無法抗?fàn)幧臒o奈與意外，但我們可以盡我們的力量，讓有我們的時空，多些溫暖，多些光明，每個人才能“好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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