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父親

　　我一出生便認識他了，注定了的。
　　我對他的記憶是從他第一次打我開始的。
　　之前，他一直把我丟在保姆家，沒有時間可以抽出來跟我相處，盡一個做父親的責任。他也沒有給我更多的機會，讓我記憶我們之間發(fā)生的事情。直到我要上小學的那年，他才終于注意到了我，把我從保姆家接回來。那天，姐姐說要送給我一個很好看的小本子，我卻故意在他面前撒著嬌說姐姐不肯送給我。他知道真相后打了我，在我的大腿上留下了一排烏青。第一次，他——而不是媽媽——叫我站到墻角去面壁思過。
　　我一直是個很皮很皮的小孩子，經(jīng)常會撒點小謊來騙騙他們倆，他卻是知道一次，就打我一次。
　　小學的時候，他常常堅持要檢查我的作業(yè)。很顯然，他不是一個好老師，從來沒有耐心地教我做過一道題目。有時他說了一遍，我仍然不會，他便搖頭嘆氣，不耐煩地說我真笨，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合了書起身離去。
　　上初中后，我和他接觸的時間越來越少，但我們卻變得親近起來。
　　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印象中冷漠的不大言語的爸爸竟變得喜歡開玩笑，喜歡跟我沒大沒小地爭論，我和他吵的時候，我?guī)缀跏遣话阉敵晌业母赣H，而是一個對手——一個我非贏不可的對手。我不否認一次次的爭辯對我的確有蠻大的幫助，但我不會跑去告訴他，他的存在對我的成長起了多么大的影響，就好像我永遠不會輕易地在他面前低頭認錯一樣。
　　那天，他無意中翻開了我的一篇作文，那篇作文正好寫的是他，從他的眉間我看得出，他有一絲的驕傲。
　　當我身邊的同伴都在為了父母時陰時晴的臉色而學習的時候，我顯得很輕松。我的爸爸媽媽跟那些父母不一樣，他們是懂得孩子，體諒孩子的父母——至少，在那時，我心里是這么想的。
　　父親最常說的一句話是未雨綢繆，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他做每件事都有十足的把握，想好從開始到結(jié)束的每一步，預計到每一個會出現(xiàn)的分岔。他要求我做事要有明確的目的，要分清主次，沒有意義的事情是不該花時間去做的，譬如上網(wǎng)，譬如看電視，譬如打電話。而我通通都不贊同，我不喜歡他歷練世故后的進退自如，他也看不慣我毛毛躁躁，不知天高地厚，一意孤行的脾性。
　　冬天我穿得很少。他總是埋怨我只穿一件毛衣一件外套，每次他埋怨完后總是要加一句：你要感冒的。當我真的在幾天后得了重感冒，眼淚鼻涕一大把的時候，他從來都不知道要同情我或者買藥給我吃，就如同我的胃痛，他總是眼睜睜地看著我痛得趴在床上把枕頭壓在胃部下面，臉色蒼白。他幾乎沒有說過什么安慰我的話，只是每次都用一種抱怨的口氣說我吃冷飲太多，飲食太沒規(guī)律。
　　其實，我虛弱的時候，并不是要他怎么樣地向別人作文里寫的模范父親一樣來照顧我，送我到醫(yī)院去，我只是很受不了他用那些話來刺激我，讓我覺得他有點落井下石的得意，相當?shù)哪涿睢?br/>　　他很照顧我的爺爺奶奶，我想他是在身體力行地教我飲水思源的道理。
　　那天出門時，我看見外面沒下雨就沒有帶雨傘，可后來媽媽還是帶著感冒的病體把傘送到學校。等我回家時，他的火氣直沖向我，質(zhì)問我什么時候才懂得為別人著想，什么時候才會懂得體貼人，是不是永遠都要這樣以自我為中心？我懵了。我不懂，僅僅就為了一點小事，就換來這樣一堆不堪的質(zhì)問。我想起了念小學的時候，為了降低他的血脂，我在電腦上整整抄了一個晚上的食譜，可他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開心，也沒有出現(xiàn)任何感動人的畫面，他只是很隨便地把它扔在桌子上，讓它自生自滅。
　　一下子，我覺得很沒勁。我是真心想對他好的，但他卻不能夠理解我。
　　上了初二后，我的成績大幅下滑，以前所有的優(yōu)勢變得不再是優(yōu)勢。期中考試后的一些日子，他都不大跟我講話。一直當好學生爸爸的他，一下子還不習慣這樣的轉(zhuǎn)變。我想他是真的生氣了，涵養(yǎng)讓他沒有辦法當著我的面直接發(fā)泄，他把失望徹底而真實地表現(xiàn)在長久的沉默中，讓我無法漠視。
　　我對他也很失望。他不跟我講話，我也不會笑嘻嘻地當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主動去跟他說些什么，去試圖挽回些什么。這些時候，似乎每個人都各懷心事，默不作聲。我悲觀地想，終有一天，我們之間會變得僅僅只是一種血緣的維系。
　　我開始做出許多我這個年齡段不該做的事情。我開始談戀愛，開始和很多不學習，游手好閑的人攪在一起……最后，被他一陣又一陣的廝打終于敲醒。他很正經(jīng)地告訴我：我不指望你能成才、出名，我只希望你能成人，不要給這個社會帶來危害。
　　我覺得和他的距離一下子拉遠了。他曾經(jīng)是我崇拜的人，一個內(nèi)斂穩(wěn)重有成熟氣質(zhì)的人，是我頭頂?shù)囊槐髠恪Ｓ浀眯r候他帶我去看燈，把我高高地舉起放在他的肩膀上，我就仿佛坐在一座堅實的山上一樣。
　　現(xiàn)在，他所庇護的我正在一天天地長大，他已經(jīng)不能再跟以前一樣完完全全地將他的女兒罩在下面任他擺布了。我想要他理解我。我知道，站在他的角度去想問題是不可能的，就好像我一直沒有辦法深入地了解他，站在他的角度為他想，所以，更多的時候，我都會無奈地選擇沉默而不是費勁地解釋。
　　他不會明白這些，他只會覺得我變了，變得冷漠、變得無情、變得乖張、變得自以為是，他只會覺得我離他設(shè)定的目標越來越遠，不再是他記憶中習慣了逆來順受的乖孩子。
　　他是單位干部，得學習電腦，然后通過初級考試。在電腦面前他成了個落魄的失敗者。當他拿著那本印了一套套模擬試題的書來問我的時候，當我在一次次地解釋后終于不耐煩地對著他吼的時候，小學時的那一幕幕情景仿佛在重新上演。媽媽對他說：“以前你怎么教她，現(xiàn)在她怎么教你。”
　　六十年代初期，他出生在一個普通的家庭里，受的是父母普通的教育，書讀到高中就沒有再讀，工作后才讀了“成大”。他并不刻苦，并不用心，但在他的身上，寫滿了“責任”。
　　他三十多歲時有了我。如今，他總說最疼我。我想起來，其實每次在我犯錯后最舍得打我的是他；每次毫不顧及我的面子，劈頭蓋臉罵我的也是他。
　　他從來不知道我在哪個班級，我的老師是誰，在馬路上他從來都是與我擦肩而過，認不出我。他很有時間觀念，很講信用，總告訴我答應(yīng)了的事就要做到。他中年發(fā)福，體型大不如前，我總是叫他大胖子。他不再是結(jié)婚照片上那個有點害羞有點青澀的漂亮男孩子。
　　他是我爸爸，我們是父女，我無法改變。
　　事實上，我并不想改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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