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成起
河北省徐水縣人,畢業(yè)于天津財經(jīng)學(xué)院對外貿(mào)易經(jīng)濟系,研究生學(xué)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散文藝術(shù)委員會副主任。著有《世紀夢語》《一枝一葉總關(guān)情》等散文集。散文作品在《新華文摘》《中國作家》《報告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作品與爭鳴》《美文》《河北日報》《今晚報》等多家報刊刊發(fā)。
一
早知道每個人終久都會走到這一天的。但在母親年逾古稀后的20年里,當(dāng)令我終日提心吊膽的這一天真的降臨時,我還是違背了對老人家生前當(dāng)面所作的最后一項承諾——“媽媽走了,兒不哭”。
看著靜靜地躺在床上已氣若游絲的母親,凝望著母親臉上那布滿歲月滄桑的非常熟悉似乎又有幾分陌生的一道道深深年輪,緊緊攥著母親那再也不可能被我的體溫暖熱的枯瘦如柴的手——她手上的指甲昨天我剛剛精心修剪過,她那已無光感的眼神中似乎還在向兒子傳遞著一種冥冥中的期待……
我已無心再向冷酷無情的死神做任何無益的祈禱。我的心在被自虐鞭責(zé)。母親費盡千辛萬苦把我們兄妹五人撫養(yǎng)成人,襁褓中的一把屎一把尿自不待言——普天下的母親盡然。尤其是當(dāng)我想起那不堪回首的1960年,年僅四十七歲的父親一夜暴病而亡后,我作為長子也不過剛剛十四歲。在那天災(zāi)肆虐人禍橫行的特殊困難年代,為了一家人的活命,母親到底遭遇了多少一個農(nóng)家小腳女人難以承受的困難,付出了多少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辛,是少有人知的。薄衫難御三冬雪,孤燈常伴五更雞。我作為長子所能看到的,也僅僅是媽媽那過早日漸霜白的一頭華發(fā);是每天黃昏生產(chǎn)隊收工回家后那一身疲憊的瘦小身影。聽到的也僅僅是母親在如豆燈光下徹夜為兒女們縫補衣服時的低聲嘆息,是夜半更深時獨自向隅的虔誠祈禱和自言自語的伴淚訴說……母親手中的針線可以縫補好一家七口人(當(dāng)時年逾七旬的祖母尚健在)衣服上的千洞百孔,卻穿不起她那滴不盡的點點淚珠。我忍痛蒙頭佯睡。我的心在流淚。
回首父親去世后的50個春秋歲月,我自悔自愧不已。自1964年離家到外地求學(xué),一直到大學(xué)畢業(yè)步入社會后,近40年的政界生涯中浪跡四海終日奔波,耳邊常常響起的是目不識丁的母親那句句殷殷囑托:“常言說,自古忠孝不能雙全,官差不由己。兒你是公家的人,拿著公家的餉,吃著公家的飯,一定要把公家的差事辦好,不要牽掛媽,也不要讓媽牽掛?”母親雖然嘴上這樣說,而心中對兒子的牽掛卻終生不舍不棄。出門問車馬,天寒囑加衣。每次回家探望老人,母親總是對兒子渾身上下細細端詳一番。我臉上細微的胖瘦變化都會給母親帶來無盡的欣慰或隱隱的擔(dān)憂。直至因病臥床病故前的半個月,還在囑咐家里的人不要忘記給我過六十五歲(農(nóng)歷臘月十九)和我的兒子三十八歲(農(nóng)歷臘月十六)的生日。而我對三十九歲即喪夫寡居,曾多年與我相依為命的母親又牽掛幾多,盡孝幾何?
當(dāng)想到我已年逾花甲,可向朋友們炫耀的家中尚有老母在堂的驕傲將不復(fù)再;想到我剛剛告別政界,本來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在家盡孝,而母親給兒子留下的時間卻已無多;想到今后我再遠道回家,一進院門,高高興興地叫上一聲媽,卻再也聽不到屋里傳出的65年間兒子早已聽?wèi)T了的母親那脆脆的應(yīng)答聲;想到再也看不到我每次別母離家,母親扶杖顫顫巍巍地挪動一雙小腳走出院門為我揮手送行的瘦弱身影,再也聽不到她那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的殷殷囑托……我淚如泉涌。
隨著母親那剛強一生的頭在枕邊無聲的一歪,我一聲“媽——”的哀嚎伴淚噴口而出,伏地長跪不起。一種沉重的負罪感驟然涌上心頭 ——雖然幾十年來我盡心盡力保障了老人的衣食無憂,但卻因終日公務(wù)纏身,少有床前問候奉湯之孝,多有經(jīng)年累月難得回家伴母頤養(yǎng)天年之憾。物質(zhì)的充裕永遠填充不了親情的空缺,心中感到欠母親的太多太多,而且今生今世再也不能補償報答了。如果京劇《四郎探母》中,楊延輝那句“千拜萬拜折不過兒的罪來”的唱詞,傾訴的是一種母子們生離的無奈,而我的伏地長跪和哀嚎,則是人世間母子間死別的最痛了。
淚眼朦朧瞭了一下墻壁上把時間頃刻間已變得似乎毫無意義的冷面掛鐘,它已定格在2011年2月4日的凌晨三點四十七分。時值農(nóng)歷辛卯年正月初二的立春日。母親九十歲的人生路就此走到了終點。
二
母親是去年(2010年)的12月5日住進保定市第一中心人民醫(yī)院的。前一天的夜晚,四弟從徐水農(nóng)村老家匆匆打來電話,告訴我說,這幾天老人不知何故,胸悶發(fā)憋。雖經(jīng)村醫(yī)診治,但病情未見好轉(zhuǎn),卻日漸嚴重,已不能正常躺臥休息了。我聽后驟然一驚!立即給保定市第一中心人民醫(yī)院的院長郭淑琴打電話聯(lián)系住院事宜——我們同是第十屆全國人大代表,她是我非常熟悉和信任的一位熱心腸朋友。在她的精心安排下,第二天上午母親即住進了醫(yī)院。
在我的記憶中,身高不足一米六的母親雖然一直瘦弱,但身體狀況一直良好。不僅有生以來從未進過醫(yī)院的大門,而且年過四旬后,還在村里我家所在的第八生產(chǎn)隊擔(dān)任了多年的婦女隊長。這些年來,盡管兒女們對老人孝敬有加,但為了不增加兒女們的負擔(dān),年過八旬后,母親仍堅持自己做飯洗涮,從不讓人伺候。即使偶有外感風(fēng)寒,也很少打針服藥,更不輸液。滾燙的紅糖姜湯水一碗,厚厚的棉被一床,蓋上發(fā)發(fā)汗了事。這次住進醫(yī)院后,醫(yī)生的初診結(jié)論是胸腔嚴重積水,壓迫肺部,致使肺部不能正常舒張,影響呼吸。于是立即做了胸部穿刺置管引流的應(yīng)急處理。但經(jīng)過對胸部所排出的積液進行化驗后,查出有癌細胞!
一種不祥的預(yù)兆突兀而至,我心亂如麻。經(jīng)過B超、CT等多種儀器對由胸腔到腹部再到盆腔自上而下的檢查掃描,最后確診癌癥的原發(fā)病灶在卵巢,而且根據(jù)病情的發(fā)展判斷,發(fā)病起碼已有三年以上,并已擴散轉(zhuǎn)移到腹部及胸腔。我為做兒子的粗心捫心自責(zé)。醫(yī)生告訴我說,鑒于老人年事已高,身體又極度虛弱,手術(shù)已無可能。且癌癥已到晚期,又擴散轉(zhuǎn)移,放療化療也已毫無意義。
醫(yī)生的診斷結(jié)論意味著什么,我心中是再清楚不過了。我如五雷轟頂!
回想起半月前我回家探望母親時,老人的身體還沒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仍能堅持生活一切自理。午飯間商量今年的春節(jié)如何過時,母親認準了鄉(xiāng)間祖輩口口相傳的“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的老理,不想離開她住了半個多世紀的那座老宅院,嫌到城市住樓房不好,整天把人“懸”在半空,不能接地氣。我答應(yīng)母親,今年我早早回家和她一起過年,老人很高興,午飯間我陪母親還喝了幾杯小酒。使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老人平生第一次住進醫(yī)院,醫(yī)生悄悄遞給我的,竟是一紙“癌癥晚期,已轉(zhuǎn)移擴散”的生命進入倒計時的“絕命宣判”!
在醫(yī)院住院部的醫(yī)辦室,參與會診的呼吸科、婦科及腫瘤科的幾位資深專家向我如實通報病情后,我忍淚急切地問:“以你們多年的臨床經(jīng)驗,一個人病情發(fā)展到如此嚴重程度,生命的極限到底還能維持多久?我是老人的長子,在外工作多年。我雖不懂醫(yī)道,但相信科學(xué),會直面一切。你們一定要如實相告,以便讓我提前有所準備……”當(dāng)時我雖然已經(jīng)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但心中仍有一種僥幸的期待,期待著此時此刻我最信任的白衣天使們或許能給出個維持一年、兩年或更長時間的樂觀回答。這樣,我就可以毅然甩掉手頭的一切,回家操廚煎藥,侍奉母親,好好陪老人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但科學(xué)不同情眼淚。醫(yī)生“多則半年,少則三個月,若遇特殊情況,某個器官突然衰竭,不測可能發(fā)生在頃刻之間”的回答,令我沮喪到了極點!
幾十年來,我送別過的老前輩、老領(lǐng)導(dǎo)甚至年齡相仿的同事朋友計已逾百。我曾巧舌如簧,給悲痛欲絕的逝者的親人們情深理順的節(jié)哀勸慰。但面對自己的母親,我卻無論如何也難以接受醫(yī)生給出的這個殘酷無情的診斷結(jié)論!她老人家生命本來已進入倒計時,但她對自己病情卻一無所知。還在天天企盼著能早早病愈回家;盤算著春節(jié)兒孫們都回來過年,城里的孩子們養(yǎng)得嬌,怎么能把屋子燒得暖和些,不要凍著孩子們;想著本家的一個侄子年前要娶兒媳,該隨上一份禮;掛念著自己的長媳去年做了手術(shù),不知身體恢復(fù)的如何;念叨自己喂養(yǎng)的那只花貓,不知道離家這幾天有沒有人喂,是不是跑丟了……我心亂如麻,默默無語。對別人的千牽萬掛已伴隨了母親的一生,而她卻不知道,眼下這些扯不斷的牽掛,在無情地撕扯著兒子淌血的心。
當(dāng)想到兒叫媽無人應(yīng)的日子在一天天在向我殘忍地逼近,我心如刀絞。病床前我忍痛強裝笑臉,以“醫(yī)生說了,媽的病不重,很快就能出院”的善意謊言,寬慰著我那可憐的目不識丁缺乏基本醫(yī)學(xué)常識的母親。轉(zhuǎn)身走到窗前,遙望愁云淡日的蕭瑟天空,兩行熱淚黙淌雙腮。我的精神已到了幾近崩潰的邊緣!
院方善意而真誠地告訴我:等老人體內(nèi)的積液導(dǎo)流排凈后,再觀察調(diào)理幾天便可出院了——我們雖有心濟世,但卻無力回天。我們理解,為了自己的老人,每天上千元的住院費開支你不會在乎,但對病人已實在是毫無價值。這幾天醫(yī)院輸液用的所有的藥物,沒有一種是真正治病的,無非都是些常規(guī)性的消炎退燒鎮(zhèn)靜安神的營養(yǎng)液。這些常用藥鄉(xiāng)村的醫(yī)務(wù)室也完全可以解決。當(dāng)然,遇到緊急情況,醫(yī)院的護理急救條件固然好,但遠比不了家里的親情氛圍濃?;氐郊抑?,有子女們的家庭陪護,有熟悉的老街坊鄰居們的探訪聊天,也許老人的心情會好些,對延續(xù)生命有好處。
醫(yī)生這一委婉溫柔卻又是極端無情的建議,把我逼入了進退兩難的絕境——醫(yī)院已宣布回天無力,而離開醫(yī)院又將奈何?叩地——地?zé)o言,問天——天不語,百爪撓心,無助無奈。我已怯于直面母親對我那充滿無限信任和深切期待的目光。
回想起當(dāng)年父親病逝后,母親為養(yǎng)活五個兒女,曾以夜幕遮羞,偷偷地走上乞討之路。為了不讓鄉(xiāng)鄰們知道,出門時還特意換上件洗干凈的衣服,佯裝去走親戚,天不亮悄悄離村,到十里開外見不到熟人的幾個村去沿門乞討,天黑村里街上少有行人時再偷偷回家。每天“五大兩”的口糧,早被“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幾個孩子吃得鍋凈盆光,家里已陷入了斷炊揭不開鍋的困境。但母親寧可自己忍饑挨餓含羞乞討,仍堅定不移地供我讀完初中和高中后又讀完大學(xué)。當(dāng)我初中畢業(yè)后主動提出不再上學(xué),想回生產(chǎn)隊幫母親掙工分養(yǎng)家時,母親啜泣著把我這“不爭氣的兒子”一夜數(shù)落到天明。
母親為撫養(yǎng)五個兒女成人,汗水一頭涕淚一把地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回想起我步入社會的大半生來,由于受母親的言傳身教,扶危濟困的小小善舉自不待言。走上領(lǐng)導(dǎo)崗位后,在任張家口地委副書記期間,1990年夏季,曾苦戰(zhàn)兩晝夜,組織過陽原縣陽眷煤礦透水事故對被困礦工零傷亡的成功救援; 在任廊坊市委書記時的1996年夏季,為保京津,保華北油田,面對九河上游下泄的滾滾洪水,在霸州文安抗洪一線堅守十五個日日夜夜,組織十余萬群眾攜兒帶女連夜安全轉(zhuǎn)移,百里長堤無一處潰決,蕓蕓眾生無一人傷亡……而今天面對躺在病床上與死神孤獨抗爭的生我養(yǎng)我的親娘,堂堂五尺男兒,竟是如此無能和束手無策??吹侥赣H被病痛折磨得擰眉切齒扭曲變形的面容,我心在滴血。
我捫心自問——母親養(yǎng)兒,何用之有!
三
遵照醫(yī)囑,胸腔積液排完呼吸暫時已恢復(fù)正常后,在一片“病已痊愈”聲的虛假而善意謊言的哄騙下,母親回到了她終生不愿離開半步的那間老屋。
剛回家的幾天里,老人的情緒特好。屢屢向來家探望的鄉(xiāng)鄰們稱贊城里大醫(yī)院的條件好,那個小電視(B超機)一開,身上的病就都看透了。飯間偶爾還能喝上一小杯酒。還不時自言自語地說,過幾天就能下地出門去趕本村的大集了。你每年回家過年,家里都人來客往的很熱鬧,我趕年集提前給你買下點過年待客的菜。明年的陰歷四月十八,再到閨女家住幾天,上廟拜佛燒香,看幾天大戲。還幾次對我說,等開春天暖和后,到廊坊“你們家”多住些日子,特別想念重孫子和外重孫女這兩個調(diào)皮的小家伙……
我心中一陣隱痛——幾十年來,我自始至終都認定母親居住的那個村、那座老宅院是我的家,而母親直至臨終,也不認可兒子的居所也是她老人家的家!我違心而痛心地附和著——我那可憐的媽媽哪能知道,她的生命之光已近油盡燈干,遇風(fēng)即熄。她再也不可能離開被認定是自己“家”的這間老屋半步了!
真正讓母親意識到自己真的快不行了,緣于一個月后的第二次住院。
回家一個月后,老人的胸部沒有再出現(xiàn)異常,我心中暗自慶幸。但很快腹部又開始嚴重臌脹。經(jīng)向保定市第一人民醫(yī)院的主治醫(yī)師電話咨詢,初步判斷腹腔可能也出現(xiàn)了積液,建議帶上病歷就近到縣醫(yī)院復(fù)查。到縣醫(yī)院住院復(fù)查確診后,又立即進行了腹部穿刺置管導(dǎo)液。但縣醫(yī)院的醫(yī)生認真看過病例全面了解清病情后,已不傾向讓老人再繼續(xù)住院了。這樣,母親帶著置入腹腔的導(dǎo)管回了家。此后的一個月期間,腹部的積液三天一排,五天一放,少則百十毫升,多則三五百毫升,再也沒有中斷過。而且胃部也開始出現(xiàn)了問題,逐步不能進食,并開始嘔吐。母親由此開始意識到了自己病情的嚴重性,自覺人生可能來日無多了,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向我交代后事。
“兒啊,你們不給媽說,其實媽也心里明白,媽的病這次是治不好了。我估摸著,這次無論如何是闖不過這個年關(guān)了。我死了你不要哭……”
“我不哭。媽不會走的——去年你不是說了嗎,天上的哪個神仙給你托夢,說你的陽壽還有十年以上,百歲之前不會走的?!蔽亿s緊以違心的話語去做真誠的寬慰。
“雖然前些年別人沒吃過的苦媽都吃了,但媽趕上了好社會,又養(yǎng)了個有出息的兒子。別人沒享過的福媽還都享了呢!我比咱村所有的老太太都強多了——她們沒吃過的稀罕東西我吃過了,她們沒穿過的好衣服我也穿過了,她們沒去過的地方你帶我去過了。你該孝敬媽的都孝敬到了。我比你爹那窮鬼福大多咧,他可沒享過一天的福……”母親的眼角浸出了淚水。
“起兒,要真說起來,你這大半輩子也不容易。有些事媽覺得挺對不住你的……”
“媽,這話你是從何說起呀?”我急忙打斷了母親的話。
“小子你好好聽媽說,自打十四歲上沒了你爹,你就幫助媽里里外外操心。那時咱家沒的吃,餓得你不長個兒。人剛比轆轤架子高不了多少時,就開始起早貪黑的擰轆轤澆咱家那幾分保命的自留地。白天又要上學(xué),害怕落下功課考不好讓外人笑話。幾十年一人在外走南闖北的,又要上班,又要拉扯兩個孩子,還要惦記我。開始那些年,你一個月才掙四十多塊錢,家里窮也幫不上你,你還月月給媽寄錢。連你們結(jié)婚,媽都沒給你們添一件像樣的東西。你苦了半輩子,但你怕媽為難,你們弟兄們分家時,家里的房你沒要一間,地沒要一垅,連根筷子也沒從家拿走。前些年弟弟們蓋房,侄子們結(jié)婚,你反過來又貼補他們。也真難為你了。唉——誰讓你是咱家的老大呢……”媽媽開始抽泣。
“兒啊,這些年你給媽的零花錢實際上我并沒花多少。家里的冰箱、電視、電暖氣,所用的大件小件和吃的穿的,你都給媽預(yù)備齊了,我還用得著花什么錢呀?前幾年,我看家里他們哥兒幾個又蓋房又娶兒媳婦的,日子過的都挺緊巴。也沒給你商量,我把幾年來攢下的錢給他們弟兄仨每人分了幾千?,F(xiàn)在我手頭還有點錢,實際上這些錢也都是你給媽的。我眼看就不行了,這次不想再給他們分了。我把這兩萬元整的先給你,留作我身后用,這樣,到時候你可以少破費一點。剩下的這幾千塊錢媽先攥在手里,到陰間告訴你那苦命早死的爹——咱家不像過去那么窮了,我手里有錢了……”
當(dāng)從母親顫顫巍巍的手中,接過用手絹包得嚴嚴實實的小布包時,我已泣不成聲。
娘——兒那省吃儉用苦了一輩子的親娘!兒子給你的有限的幾個零花錢,本來是日常補貼生活用的,但你寧可半盆剩粥吃三天,也舍不得倒掉。你把體面的衣服穿在外邊——是為了在外人面前給兒子長臉;而自己穿的一套內(nèi)衣卻補了縫,縫了又補,最后把兒子氣得強行給扔掉。你的兒子們都已兒孫滿堂,你風(fēng)燭殘年卻仍為兒子們省吃儉用。自己的病已到如此嚴重的程度,還想到自己的后事盡量不增加兒子的負擔(dān)……
回想我離家?guī)资陙恚m對母親的牽掛不絕于心,但卻有時有晌;而母親對兒子的牽掛雖默然無語,心中卻時時刻刻。手捧用一方洗得干干凈凈的舊手帕包裹著的帶有母親體溫的兩萬元錢,我心手同顫。幾十年沒能在床前盡孝的兒子已羞愧難當(dāng),無地自容!
當(dāng)癌細胞已嚴重地侵蝕到母親的胃和食道時,她開始不斷地嘔吐帶有醬油色的黏液。我們弟兄(弟妹)幾個輪流不停地為她在嘴邊擦拭。當(dāng)她看到每天用過的衛(wèi)生紙一包又一包時,喘息間喃喃地說:“唉!造孽呀——天天糟蹋這么多的紙……”為了使用方便,我們把大卷的衛(wèi)生紙?zhí)崆安瞄_,折成方塊方便備用。母親卻嫌我們扯的紙塊太大,教育我們弟兄們說,咱們莊稼人的日子可不能這么過。自己又用手吃力地把我們折好的每方紙再分成兩半,供兩次使用。
母親病重的最后半個月,已徹底不能起床,大小便不能自理。幾十年來,我們家住的那道南北街幾乎每家每戶的婚喪嫁娶,添丁增口,都沒離開過母親幫助料理;婆媳不和、夫妻反目的家事,母親不知勸解了多少宗。所以,老人病重后,天天來探望的老老少少絡(luò)繹不絕。但母親不管自己多么內(nèi)急,只要有外人在場,堅持從不吭一聲。一定等外人全都離去,才讓兒女們幫助大解小解。我們嗔怪母親:都是九十歲的老人了,又是長輩,是重病在身的人,不會有人在乎這些。她卻執(zhí)拗地堅持認為,人家非親非故,好心好意看我來了,我不能又臟又臭地招人膩歪。
母親生命的最后幾天,我一直晝夜在身邊守候。每到晚上送走最后一批來探望的鄉(xiāng)鄰們后,我便開始為母親擦臉洗手,服侍老人休息。夜間睡覺母親從不讓開燈,口頭說是怕晃眼,實則怕我們多出電費。因已經(jīng)到了癌癥晚期,本來腹內(nèi)器官已開始疼痛,但母親從不輕易叫一聲。實在咬牙堅持不住時,也僅僅是用雙手牢牢扒住床頭,緊皺眉頭,“哈——”地一聲出上一口長氣。等到夜靜更深母親睡著了,我卻難以入睡——唯恐母親不知何時停止呼吸,而我睡夢中渾然不知,事后讓鄉(xiāng)親們恥笑。于是,我便在黑暗中,不時地伏在母親臉旁去探聽老人的呼吸聲,有時用手輕輕地撫摸一下母親的臉,握住手腕把一把母親的脈搏。母親醒來了,喃喃地說:“兒啊,你放心睡吧,媽今天晚上不會有事。迎來送往的都累了一整天了,你也是六十歲開外的人了,熬不起呀,身子骨會累垮的。今晚媽再難受也不叫不嚷,小子你好好睡一覺吧,明天還有一大堆事等著你呢……”
農(nóng)歷的臘月二十九下午,無奈中又用過一支止痛的杜冷丁后,媽媽的精神似乎出奇的好。已經(jīng)十余天水米不進了,這次忽然主動提出想吃點東西,我非常高興,征求媽的意見想吃點什么。媽夸贊在廊坊住我家時,我做的面片湯好吃,想吃點面片湯。我急忙洗手和面燒水,按照我熟知的母親的口味,精心調(diào)配好湯用小料。當(dāng)我把一碗香氣四溢的面片湯恭恭敬敬地端到母親面前時,母親臉上露出了近兩個月以來難得一見的笑容。我把一勺調(diào)試的溫度適宜的面湯喂到媽媽的嘴中,剛剛下咽,一股醬色的胃黏液伴著剛剛咽下的面湯噴吐而出。母親無奈地擺手搖頭說:“兒啊,別再費心了。看來閻王爺這次真的要收我走了,你看,這不連湯都不讓我喝一口了……”
顫手捧湯碗,熱淚淌雙腮。我清楚地意識到,這是今生今世我為母親做的最后一餐了。蒼天竟是如此無情,它徹底粉碎了我最后虔誠贖罪的祈禱,斬斷了我期待的病床前的盡孝之路!
四
鄉(xiāng)下的除夕,年味依舊。家家張燈結(jié)彩,戶戶庭院飄香。燃放鞭炮曾是我?guī)资甑淖類郏衲甏似鸨朔谋夼诼晠s攪得我意亂心煩,詛咒不已。母親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間歇性昏迷,生命進入了以小時計數(shù)的倒計時階段。我在母親耳邊不停地輕輕呼喚,默默祈禱一生堅強的媽媽無論如何要堅持闖過這個年關(guān)。
草草吃過最寡淡無味的一頓除夕年夜飯過后,本家族的十幾位侄孫晚輩擠擠插插地齊聚在母親病床前不忍離去。沒有了廳堂間的歡聲笑語,沒有了往年熱熱鬧鬧向老人拜年的祝福問候,更沒有了叔嫂間插科打諢的嬉戲打鬧。令人窒息的空氣伴著一張張冰封凝固的臉龐。大家在焦慮地守候什么,心照不宣,默默無語。
時鐘的指針已有氣無力地移到了夜十點。我實在不忍心讓大家在除夕夜放棄自家的團圓在我家為老人熬夜守候,于是,便以“老人目前體征平穩(wěn),估計今夜不會有什么大事”為由,下了溫柔的“逐客令”。而恰恰在大家散去后的不到一小時,母親的呼吸突然變?nèi)酰滞笊弦寻巡坏矫}搏,臉色變黃,額頭的皺紋開始舒展并滲出了一層細小的汗珠。我意識到大事不好!弟兄幾個又急忙分頭打電話,把剛剛散去的人召集回來。全家亂作一團,七手八腳地開始張羅著為母親穿二十年前由她親手一針一線為自己精心縫制的那七件套壽衣。但經(jīng)仔細觀察,老人的呼吸似乎又在逐步恢復(fù),眼球開始慢慢轉(zhuǎn)動,手腕上的脈搏也明顯加重。隨著兒女們“媽——你可不能走啊”的聲聲凄慘呼喚,母親“唉——”的一聲長嘆后,又睜開了已有幾分渾濁的雙眼。我心中舒了一口長氣。
“這么晚了,你們這么多人還不回家,在這兒干什么呢?”
已經(jīng)一整天呼喚不醒不言不語了,聽到母親這句十分清晰的問話,我心里異常高興,急忙回答:“媽,這不是在過大年嗎?孩子們都陪您熬年夜來了?!?br/> “喔——過年了,又過年了……”
遙望黝黑的窗外,夜空茫茫,星光燦爛,禮花沖天,鞭炮大作——已交農(nóng)歷辛卯年的第一個子時了。
大年的初一上午,媽媽神智一直處于清醒狀態(tài)。鄉(xiāng)鄰們來拜年,有時還能搭上一兩句話。但到午后,情況急轉(zhuǎn)直下。雖用過了杜冷丁,而病痛的折磨仍幾度使媽媽的面部痛苦不堪。但除了面部肌肉嚴重的抽搐扭曲,老人仍堅持一聲不吭。我心痛不已,在耳邊對母親說:“媽,你要是難受就大聲喊出來吧,別硬憋著,兒不怕煩?!眿寢尩难燮恿藘上?,喉嚨里呼嚕了一聲,也許是聽懂了我的話,算是做了回應(yīng),但很快又進入了昏迷。我們弟兄幾個開始在媽媽的枕邊輪流不停地輕輕含淚呼喚,但母親雙目緊閉,除了微弱的呼吸,再沒有答應(yīng)一聲。
臨近傍晚,母親忽然微微睜開了雙眼,轉(zhuǎn)動眼球似乎在滿屋搜尋什么。但經(jīng)近距離用手測試,實際上眼已無神,無任何光感。也許,這是母親向自己居住了幾十年的這間老屋在做最后的告別了……
我輕輕地叫了一聲“媽——”,沒提防,母親把嘴一張,也隨著叫了一聲“媽——”。我以為母親開始說胡話了。但接下來,她便開始長一聲短一聲不停地喊“媽”。我馬上意識到,母親已進入了最后的彌留階段。過去就曾聽村里有經(jīng)驗的長輩們講過,病危的老人,一開始喊媽,這人馬上就要不行了——嬰兒降生以后,最先認識的是媽,牙牙學(xué)語時會喊的第一個單音詞是“媽”。人到將要離開人世時,最后的時刻仍在想媽喊媽。人世間,媽在兒女們心中的位置是永遠無可替代的。
我清楚地記得媽媽曾幾次對我講過,她與姥姥之間是心存芥蒂的。當(dāng)年姥爺病故時,母親剛剛十五歲,下尚有一弟一妹。由于當(dāng)時生活所迫,姥姥到二十里開外的一個大戶人家去當(dāng)保姆,從此再也杳無音信。后來經(jīng)多方打聽才得知,她甩下三個孩子已遠嫁他鄉(xiāng)一個丁姓莊戶。少爹沒娘的姐弟三人開始手拉著手沿街乞討。其悲,其慘,難以述說。其后幾年,姥姥曾悄悄回村,偷偷接走了年齡最小的姨媽。但倔強的媽媽死死拉著舅舅不放,堅持留了下來。以后的多少年間,母子間少有來往。
日本鬼子侵占華北后,燒殺奸淫,無惡不作。家有年輕女眷者,成天提心吊膽。于是,由本家長輩做主,匆匆嫁給了本村大她八歲的一窮戶農(nóng)民——我的父親。在我兒時的記憶中,上個世紀的五十年代,姥姥曾到我家來過幾次,但從不長住。那時我年齡尚小,沒留意也聽不懂她們母女間不知為啥總是爭吵不休。一直到姥姥病逝,母親得知消息后,也只是一個人到村外十字路口燒了一堆冥幣紙錢,大哭一場,卻執(zhí)意忍痛不去奔喪。
當(dāng)我聽到母親彌留之際親切地叫媽聲不絕于耳時,一股五味的酸痛溢滿心胸——她已原諒了自己的母親。她的母親已離開人世近四十年了,若黃泉有知,也許會深深懺悔感動涕零的。面對眼前躺在病床上我的母親——她在三十七歲時痛失了年已十八歲的長子,三十九歲時又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她以農(nóng)村小腳女人弱小之軀和一般男人都少有的堅強,毅然挑起了一家七口人的這副生活重擔(dān)。她對這個殘缺不全的家不舍不棄,對年邁的婆母孝敬有加,對五個兒女含辛茹苦。而今天面對兒女們叫媽的聲聲呼喚,她卻已不再回應(yīng)一聲!
五
母親在大年初二凌晨病故后,經(jīng)我們弟兄幾個商議,決定第五天(正月初六)正式下葬發(fā)喪。一則考慮到正值年節(jié)期間,正月初五之前,出嫁的老少閨女要回娘家,新婚的姑爺要拜老丈人,家家人來客往的事很多,不想因區(qū)區(qū)家事攪得四鄰過節(jié)不安。二則覺得母親躺在冰冷的靈床上已經(jīng)不吃不喝。慈母駕鶴仙游去,癡兒倚門望娘歸。但母親的這次出行卻再也不能回家了,我也就再也見不到我那終生創(chuàng)業(yè)受苦受累的媽了。想親人憶親人親人已逝,感恩情謝恩情恩情永存。我們甘愿晝夜守靈,仍想盡量多陪伴母親幾天。
治喪守靈期間,前來吊唁的親朋故交和本村鄉(xiāng)鄰們絡(luò)繹不絕,連年逾九旬的老人都在家人的攙扶下,扶杖顫顫巍巍地來到靈前,捶胸頓足,痛哭失聲,昏厥在地,實在令我感動不已。我唯一能做的是謹遵鄉(xiāng)俗,向前來吊唁的人們默默虔誠地行跪禮孝謝。
大家在一起談?wù)撈鹉赣H,對老人家一生中少年父喪母嫁,中年失子喪夫的不幸皆欷歔不已;對老人家孝敬婆母、育子成材的艱辛皆自愧不如;對老人家生前的尊老愛幼、憐貧濟困的大仁大義,皆交口稱贊;對老人一生親睦鄉(xiāng)鄰、善待孤寡的慈悲心腸,皆豎指稱頌。母親辛苦操勞一生,到生命的最后,仍心疼兒女,不給兒女們增加負擔(dān)。從發(fā)病至終老,僅僅臥床兩個月,而且正值農(nóng)村的冬閑——既給兒女們在病床前盡孝留下了一定的時間,使孩子們少了幾分遺憾;又沒有成年累月地給兒女們增加過多的拖累。就連選擇了正月初二這個日子離去,似乎也是有意按兒女們說不出口的意愿,以堅強的毅力把大年三十和初一熬過去。這樣一來,本家長年在外上班的、上學(xué)的、出外打工的都回來了。她想看的人和想看她的人都相見了。而且初六發(fā)喪以后,不耽誤晚輩們春節(jié)長假后初七回單位上班。我家的對門是我當(dāng)年讀過書的小學(xué)。多少年來,很多上學(xué)的兒童看到滿頭白發(fā)的母親站在門口,總是老太太長老太太短的叫個不停。正值學(xué)生們放寒假期間,不至于因我家辦喪事人來車往亂亂哄哄的,影響孩子們上課……
初六發(fā)喪下葬,聽當(dāng)?shù)氐奶鞖忸A(yù)報,看到幾天來天氣一直陰沉沉的,我擔(dān)心真的會下雪。但這天的老天爺卻出人意料地一掃幾天不散的陰霾,天氣晴和,日暖風(fēng)輕。這樣,既減少了兒孫們在雪地泥濘中的跪拜之苦,又減輕了幫忙料理喪事的鄉(xiāng)親們寒風(fēng)中的踏泥之累。最湊巧和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出殯路上,當(dāng)靈車行至村中心十字路口時,再往東一拐即出村奔祖墳而去。而偏偏在這時,“嘭”的一聲悶響,行駛在已硬化的平坦的村街上載有靈柩的平板車的右車胎爆了。時值冬日,天寒地凍,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