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瀟然
公務員,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入選多種散文年選和高考語文訓練,其歷史文化系列散文作品深受讀者好評,著有《望未央》一書,現居西安。
未央無央
西安北郊另有一座漢代長安城的存在,是我在上中學的時候從英文課本上知道的,然而我真正看到它卻是在二十年之后。前幾日同事們到清華受訓,學到了一句“泱泱大國,上下五千年,誰和誰相識都是不易,只能說,就是一種緣” 。而我與漢城的緣,就是這樣開始的。二十年前種下,二十年后萌發(fā)。
第一次走進漢城的時候,我簡直無法把眼前的一切與兩千年前聯(lián)系在一起。我從前研究長安總是把目光都聚焦在了西安的城內,護城河、青磚墻和街巷碉樓,脈絡清晰、具象有物,然而漢城我卻一直不敢貿然觸及。在我看來,連西安人都很少知道的這座故城,在皇權爭逐的一代代殺戮中,早就應該剩不下什么了,就是有,也可能是荒草下深埋的炭灰和火燒土,還有風中飄蕩著的遠古悲噓以及孤城冷月里流散的云影。
就是這座老城,在兩千年前,曾經有六七個世紀的時間,都擔當著引領整個九州的任務,或者也可以說,是一個號令四方的中心?!拔木爸巍焙汀皾h武盛世”呈現的國家管理成果,“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意識形態(tài)構建,為我們理出了一條延續(xù)至今,影響至深的文化體系。而這些應該都已經看不到了,農田和農莊早就覆蓋了曾經所有的經歷。一切都成了未知,而一切又都聲名在耳。
神秘的事情其實并不是因為它表面的空無,而恰恰是它在暫時的空無中包含了許多無解的未知。對于漢城的未知,使得它成為我一直以來都很關注的向往,所以不想輕易踏入。在這之前,我想不清楚它該是一個什么狀態(tài),但是心中卻給他畫定了一個基調,就是寒磣。既然漢城失去了屬于它的時間已經太久,那么現在也就很難再有符合它的身量的模樣了。然而一切都大錯而特錯了,當我一頭撞入這座飄蕩著麥香的舊都的時候,它那四合的城墻卻仍然嚴嚴整整地守護著它的王國。我無法再走進去了,因為我無法知道該從哪里開始。所有記憶的線索都清晰地鋪陳在腳下,所有歷史的過往都橫亙在眼前,仿佛漢代在這處被遺忘了的郊野已經風干成了時間的雕像,但是影調灰黃,色彩略暗,輪廓也有點稀疏,景物還稍顯模糊。是的,就是這么一幅“度盡劫波依舊在,歷久彌新更有神”的國畫。
于是當機立斷,先停下來,不急著趕路匆匆瀏覽,我得重新尋找一個目標,有一個行走的方向,只有這樣,才能一把抓住這座廢棄都城的魂魄,讓這次二十年之后的尋訪,有一個軒昂的開始。
毛主席在憶往昔的時候,細數歷史人物點到過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看來從秦至唐八百年的時間里,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漢武帝劉徹了。想一想,中國走入帝國時代的公元元年前后,也確實再沒有哪一位能與之相比,無論是文治還是武功。
這下好了,方向總算是有了,就到未央宮去。
未央宮修建于漢代之初,由蕭何建造,自惠帝起,一直都是長安城的政治中心,現在的未央區(qū)的名稱就來源于此。前幾年我曾經寫過許多關于未央的文章,引起了未央區(qū)領導的一些關注,每次有相關文字見諸報端,這位領導都會發(fā)個短信表示一下鼓勵,《西安晚報》上刊發(fā)我的《如日之升,則曰大明》的時候,他還曾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希望我對“未央”二字能再做一些闡釋。我真的很希望我能做好這個文章,因為我本身就是未央人,生于斯,長于斯,對這里懷有的是不同于一般的故土之情。但是,這個文章確實又太大了,大得讓我遲遲找不到落筆的地方。于是,我在寫完了一些歷史文化題材的散文后,索性把它們先匯編了起來,企圖用一篇篇看似不怎么相關的文章合起來解讀,當然這肯定不是為了省事。當編輯工作完成了之后我才發(fā)現,我已經找到了另一種新的接近“未央”的方式。我選用了其中一個篇目的標題《望未央》,作為了我的第一部散文集的書名。
“未央”一詞最早出現在《詩經》里,《小雅·庭燎》篇中有一段這樣寫道:“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鸞聲將將?!痹姷闹魅耸侵苄?,他是一位勵精圖治、日理萬機的勤勉之君,夜半即起,勤于朝政,所以才有了當時的中興氣象。然而他的兒子卻不爭氣,是個愛美人不惜江山的主,為了博得褒姒的一笑,竟用驪山上的烽火當兒戲,結果引火燒身,死在了犬戎的刀下。雖然諸侯勤王保住了周天子的名位,但是王室已耗散了元氣,喪失了對諸侯原有的控制力,維護獨尊的權柄被極度地削弱了。最后,平王才不得不東遷,到洛陽去尋求周室復興的生機了。
蕭何為他建造的帝國地標起了這樣的名字,目的不過有二,一是要以宣王為榜樣,讓漢朝戒驕戒躁,保持住革命的持續(xù)性。告誡劉漢皇室,只有鞠躬盡瘁,才能死而后已。二是要以幽王為鑒,讓朝廷自省自勵,保持住革命的純潔性。提醒劉姓子孫,只有克己奉公,才能成就萬代功業(yè)。這時的“未央”已經是沒有窮盡,或者是沒有止境的意思,而不再僅僅只是原有的時間概念了。
我想告訴那位關心我的文字的領導,所有單純的解讀可能都不是我們今天的需要,它的意義對于我們來講,其實不應該只是歷史本身的教訓或者啟示,而更重要的,應是傳承而來的一種進取和向上的精神指向,這種指向或許我們自己已經渾然不知,但是它又毫無疑問的沒有被完全稀釋干凈,它就這樣隱隱然地滲透進了我們的血液里,影響著我們的處事方式,甚至是生活習慣。我們揭示這種指向,就是要堅持住那種逾千年而不衰的境界和品味。然而當我有了這種認識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了未央,而他后來也離開了。但是我相信,他應該會贊同我的這種看法,因為我感覺得到。
兩個坐標
大凡著名的城市都會有自己的精神坐標,比如倫敦的坐標是莎士比亞,巴黎的坐標是雨果,而西漢長安城的精神坐標卻無法用一個人來統(tǒng)領,因為它兼具了政治布局上的亮點和文化結構上的亮點兩座高峰。漢長安的政治高度非漢武帝莫屬,他的文治武功都一樣出色,兩樣皆可稱得上是居功至偉。文化領袖有許多,但對于整個民族意識的樹立和發(fā)展方向的引領起到了決定性作用的,卻首推司馬遷。巧合的是,這樣的兩位同樣偉大的人物卻又在同一個時期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而且還曾有過互相的攻訐。但是奇怪的是,對司馬遷施以腐刑的漢武帝,竟然敢于把給自己修史的任務交予了他去執(zhí)行,而深受漢武帝羞辱的司馬遷又能夠冷靜地把漢武帝寫進《史記》里,這更是偉大中的偉大。
漢武帝七歲被立為太子,十六歲接了景帝的班,活到七十歲,掌了五十四年的權?;A好,身體也好,讓他有了充足的治理國家的時間,所以成就也就最大。
漢武帝不同于他的父輩,景帝時正值漢朝處于國家的持續(xù)恢復階段,到了社會矛盾敏感的凸顯期,發(fā)展與擴張、戰(zhàn)爭與和平、中央與諸侯,沖突不斷,各種社會力量的布局還沒有達到應有的均衡,潛在的危機若隱若現,景帝和他的執(zhí)政者們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過得很是糾結,甚至為了平息叛亂還不得不忍痛冤殺了自己的忠直愛卿晁錯。然而漢武帝時期就完全不一樣了。景帝平息了“七王之亂”后,中央的控制力已經大大加強,諸侯雖然沒有完全被廢除,但是行政與軍事的權力都被收歸了朝廷,再也難以與中央分庭抗禮了。再加之景帝時期還有竇太后等一些保守勢力的掣肘,社會改革很難實施,而武帝時所有消極無為的羈絆都已陸續(xù)作古,上天給他提供了一個可以恣意揮灑的空間。這真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遇,所以,漢武帝一出場就很華麗。他不僅在政治上頒布了一道“推恩令”,繼續(xù)堅持削藩的主旨不變,他還在經濟上實行了一套“鹽鐵官營”等重農抑商的政策,同時在文化上又確立了儒術獨尊的地位,在軍事上更是開始以強硬的姿態(tài)亮相。
西漢立朝之初,為了穩(wěn)固住初建不久的政權,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國內秩序的重建上,根本無暇顧及領土爭議問題,所以主要的外交政策就是和親友好,但是匈奴在冒頓單于的統(tǒng)治下,已經發(fā)展至擁有“控弦之士三十余萬”的規(guī)模,勢力空前強大。他們在與西漢政權的并立中,對中原文明的發(fā)展成果,始終保持著機敏的窺視,就像是狼群覬覦著牧場,而這正是文明對于野蠻的自然吸引。他們在窺視中,一有空隙便伺機侵襲,騷擾漢邊,給剛剛建立的西漢王朝帶來了嚴重的威脅。而漢朝又無力顧及,所以只能一邊屯兵駐防,一邊和親示好。迫不得已只能采取擱置爭議、和平共處的外交政策,連忍帶讓的過著。但是公主的柔情難以溫暖無邊的大漠,一個女人的香懷,又怎能收納得了整個荒原的野性,而驚異的嬌艷還往往更易于使剽悍的蠻力滋長起角逐的激情。本來擱置就是一個沒有辦法的辦法,因為擱置的長久化必然會造成爭議的固定化。爭議的初期可能只是邊民的摩擦,但是摩擦成為常態(tài)以后,武力就成為了解決問題的唯一途徑。漢武帝就是在這個時候接管了國家,在漢朝已無路可退的情況下開始迎戰(zhàn)了,然而他所選擇的卻絕不是什么瞻前顧后的防守反擊式打法,他走的是一條以攻為守的路子,顯得無所顧忌,又無所畏懼,表現出的是一種完全、干凈、徹底將革命進行到底的自信和堅決。他就站在未央宮的高臺上,面對著殿前的將士把手向前一揮,他的士兵就如潮水一般向前、向前、還是向前地沖了出去。
所謂時代造英雄,表面看好像是有賴于客觀環(huán)境提供的機遇,其實更主要的是,在于個人是不是從主觀上對社會發(fā)展的進程有過充足的準備,在于個人是不是把自己投入到了能夠代表那個時代的大事件中去。比如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社會的主題就是民族自立,下半葉的主題是民族復興,誰在這個時候參與了這個主題,誰才能擁有成就英雄夢的資格,因為,那些都是關乎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前途與命運的大事。戰(zhàn)時出勇士,和平出才俊,就是這個道理。而漢武帝的宣戰(zhàn),自然就會讓一批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將才嶄露頭角。
衛(wèi)青率十萬大軍出定襄,深入千余里擊潰了匈奴主力,而驃騎將軍霍去病則北進焉耆山俘殺敵軍幾萬人。戰(zhàn)敗的匈奴人在他們的歌里唱道:“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耆山,使我嫁婦無顏色。”漢朝的聲威終于在戰(zhàn)斗中增強,在勝利中確立了。
漢武帝對匈奴的宣戰(zhàn),徹底解決了北部邊陲的威脅,把匈奴趕到了西方。有學者說,五世紀羅馬的坍塌,如果要究其溯源的話,可以說就源于漢武帝向匈奴宣戰(zhàn),他的振臂一揮就猶如推到羅馬城第一個多米諾骨牌的一推。經過其后三個世紀的不懈努力,蠻悍的匈奴終于被打敗并退避到了黑海北岸,對于漢軍來說他們盡管是失敗者,但是一直在戰(zhàn)爭中求生存的匈奴人到了那里卻沒有了對手,他們輕而易舉地就奪取了東歐一帶的生存空間,這就導致原住民西哥特人不得不向西進入了多瑙河流域,而多瑙河流域的江達爾部被這幫“失敗者”趕得再繼續(xù)向西侵入到了羅馬境內,江達爾人又轉而把所有的屈辱和憤怒都砸向了那些曾經欺壓過他們的羅馬人。西羅馬帝國就這樣被一波一波復仇的潮水沖垮了,世界的格局也就此改變。
偉人取得偉業(yè)的原因在于他的偉人心,偉人心就猶如一臺強勁的渦輪增壓機,有著一股非凡的吸附力和推動力。他能夠把周圍所有的賢達都網羅進自己的油料箱,為他持續(xù)提供高標號的動力源,逢山開路遇水架橋,每走一步都會有相應的錦囊提供支撐。智慧的濃度就好比燃油的純度,吸進的是代表時代的智慧,推動的就一定是歷史的戰(zhàn)車。因為有了一個漢武帝,所以就必定還會有一批能跟他匹配的精英。除了衛(wèi)青、霍去病兩人外,還有董仲舒、主父偃、公孫弘、桑弘羊、司馬遷、司馬相如、東方朔、李延年、張騫、蘇武等等,文臣武將,星光璀璨。他們人人都有經世治國之才,卻又都甘愿云集在漢武帝的麾下。他們正是在未央宮里領旨,然后四散開去,各自奔向了自己的“疆場”。因為有一個偉大的漢武帝的存在,才會有這樣一種群賢畢至的偉大呈現,而如果沒有了這種集中的偉大呈現,漢武帝也自然就缺少了偉大的理由。尤其是司馬遷,漢武帝給他提供了行走的大地,他為漢武帝的土地投注了智者的眼光。當漢武大帝的盛大時代遇到了司馬遷的如椽巨筆時,上天便成就了一道文化奇觀。他們兩人相加,加出來的,是一個文明史的新的開端。
紅顏禍水的怪圈
站在未央宮的高階前,一條小路蜿蜒而上,一路的荒草簇擁著兩千年前的時光。這里是那個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世紀的被稱為武帝的男人的舞臺,這里是那個被褫奪了男身的漢子司馬遷蒙冤的地方。未央宮,它把宏大的政治抱負和慘烈的人生遭遇都集中在了一起,使我既仰視它的正面高度,又不忍環(huán)顧它的背陰暗角。
公元前99年,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場災難在漢朝剛剛挺起了腰板往前沖的時候發(fā)生了。此時漢朝在文景之治以后經過持續(xù)發(fā)展,已經達到了帝國的鼎盛時期。武帝統(tǒng)治40余年,經濟建設上一片欣欣向榮,軍事上也取得了漢匈戰(zhàn)爭的不斷勝利,而外交上更是打通了絲綢之路,實現了東西文明的交流與互通,武帝也已年近六旬,驕逸之心慢慢上升,不自覺地就噴涌了出來。這時忠言逆耳利于行的忠告被自負自滿的情緒已經屏蔽,志得意滿的武帝,終于鑄成了他足以遮蔽自己所有功德的罪孽。
在距離今天整整兩千一百一十年的那一天,司馬遷被漢武帝下令施以“宮刑”。在中國的歷史上,歷代對于文人都不怎么心慈手軟。周厲王的查禁言路,秦始皇的焚書坑儒,呂后的妖言令,還有明清的文字獄,什么殘忍毒辣的法子都使用過。把一個整天埋頭于簡牘中,忙于閱讀、整理文獻的文人治罪施刑,滿足的是帝王對于精神的占領,對于人心的懾服。文人代表著輿論,擁有精神指向的引領作用,對文人施暴,最能表達的就是不可動搖的皇權君威。武力可以很輕易地奴役一個肉體,但是這種簡單地體力較量,卻永遠也難以征服人們的精神高地。征服欲源于對抗和不屈,對抗越烈,鎮(zhèn)壓越狠,不屈越狠,摧殘也就越深。對于文人的殘暴,源于對于文人所占據的精神高度的怯懦,源于與文人在心理對比時所產生的自卑,而怯懦和自卑都會使他生出不安和焦躁。而引起了漢武帝對司馬遷的征服欲的,竟源于一個看似好像跟司馬遷毫不相干的女人。
司馬遷出生于陜西東部的黃河西岸有著“侯、伯之國”稱謂的韓城,是一個典型的關中硬漢,具有鮮明的剛直性格。李陵投降匈奴后,有許多人落井下石,墻倒眾人推,司馬遷實話實說,如實陳述了兵敗的客觀原因,并與李廣利出兵匈奴進行對比,說出了他對李陵功過是非的看法,這便引起了一些陽奉陰違、見風使舵的小人的忌恨,結果讒言陷害,說他執(zhí)意為叛將李陵開脫,又有誣罔皇親李廣利之嫌,建議按照漢朝律令治罪。
李廣利是漢武帝的亡妃李夫人的二哥。李夫人云鬢花顏、國色天香,音樂奇才李延年是他大哥,他們兄妹兩個合起來就走進了成功的法門。李延年為李夫人寫了一首《佳人曲》:“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是人在難得?!边@首《佳人曲》真可以稱得上是上下五千年里的最佳宣傳語了,讓已經淪落風塵的李夫人不但一夜間蜚聲長安城,而且還贏得了漢武帝的垂青。李夫人與楊貴妃一樣,既有傾國之色和傾城之貌,也精通音律、擅長歌舞,聲色犬馬這一帝王之好她一人就占去了一半,所以深得漢武帝的寵愛。但是紅顏薄命、嬌花易折,李夫人擁春而亡、含苞而逝,使得漢武帝垂惜不已并一直念念于懷。人說色字頭上一把刀,一點也不假。因愛屋及烏,再加上李夫人的臨終囑托,漢武帝便金口一開,任命她的大哥李延年為協(xié)律都尉,任命她的二哥李廣利為西征大將軍。協(xié)律都尉無關江山社稷,而李延年也名副其實。但是西征大將軍卻是有關國本的大事,這樣做就有點欠妥了。果不其然,李廣利幾次出師不利,漢軍損兵折將,漢朝勞民傷財、得不償失。大家看在眼里又都憋在肚里,沒人說沒人提。不是事不關己不負責任,而是牽扯到主子的面子,龍顏不可薄。所以開會的時候,大家就正襟危坐,一本正經地說著心不由衷的違心話,只是順著皇上的意思講。司馬遷是太史令,掌管天文歷法和祭祀修史,職責所在不同于其他,養(yǎng)成了實事求是、言必有據的性格。所以漢武帝問他,他就照實說了。這下可好,說得是不是事實并不打緊,違反了官場規(guī)則卻是最要命的。一下子滿朝的槍口都轉過來對準了他,而他頓時也就陷入了眾口難辨、孤掌難鳴的絕境。雖說真理有時掌握在少數人手里,但是不被認可的當下卻仍會讓人有萬念俱焚的想法,有理說不清的無奈之情無以言表,只能令人欲哭無淚。有一句話叫“貴在堅持”,其實堅持真的很難。也正因為“難”,所以才“貴”。
李廣利不力,李陵又不靈,漢武帝恨鐵不成鋼正在氣頭上,哪里還顧得上你說得是不是有理,他首先從態(tài)度上先否定了司馬遷,認為他腦子有問題。司馬遷當然是不會認賬的了。文人就這毛病,總是認為“有理走遍天下都不怕”,根本就“不畏浮云遮望眼”。這樣一來就與漢武帝產生了更為嚴重的價值對立。這還了得,匈奴人收拾不了,一個史官還收拾不了?于是,司馬遷的不幸就來臨了。
其實,無論是李廣利的兵敗,還是李陵的投敵,還都不是漢武帝最為窩火的事情。更讓他焦頭爛額、寢食難安的是,由于連年征戰(zhàn)造成了國庫虧空,表面上看起來輝煌壯闊的漢武盛世已經危機四伏了。齊、楚、燕、趙和南陽等地相繼爆發(fā)的農民起義,使?jié)h武帝的心情極為沉重,又更為不爽。在這種內憂外患的情況下,臉上無光的漢武帝最害怕的是批評,最需要的是支持。他難以忍受別人指責他的運籌帷幄,更不愿意看到別人懷疑他的雄才大略。這個時候,誰揭了他的短,誰就肯定難有好果子吃了。
余秋雨在《流放者的土地》中寫過這樣一段話:“災難,對常人來說也就是災難而已,但對知識分子來說就不一樣了。當災難初臨之時,他們比一般人更緊張,更痛苦,更缺少應付的能耐;但是當這一個關口渡過之后,他們中部分人的文化意識又會重新蘇醒,開始與災難周旋,在災難中洗刷掉那些只有走運時才會追慕的虛浮層面,去尋求生命的底蘊?!?br/> 他寫得是流放途中的文人們具有的一種心理常態(tài)和行走定式。當他們原先的價值坐標轟毀了以后,一些本來確定無疑的概念也都走向了模糊和混亂,而這對許多文人來說又不一定都是壞事,因為在對生命的再次思考中,獲得了精神解放后的追問與回答,甚至可以重新開啟他的人生之旅。
常人茍活的那些原因在司馬遷的身上都不可能找到,我們只有從平庸的文化現實中超拔出來,才能發(fā)現和面對他的偉大。他父親一生修史的夙愿,他本人二十多年的游歷準備,兩代人畢生的追求,讓他肩負的使命已經太多太多。腳下的路越崎嶇,他的緊迫感也就越強烈,當其他所有的向往在他失去了男身之后而不再會有實現的可能的時候,保住殘缺的身體完成歷史的重托,或許才是最能說服自己的理由,這時他便毅然選擇了腐刑。而這種選擇又是艱難的,又正因為艱難,所以他后來的目標也就更加的明確。因此在受刑后,書寫,就成為了他繼續(xù)馳騁人生的引航旗幡。而這時,無論是對還是錯,是幸還是禍,所有的問題都一下子消解了,消解在長安城卷帙浩繁的竹簡中,消解在他對人生價值的重新確認里。
我們的信仰
未央宮摧殘了一個偉人的身體,卻又激勵著他完成了一次偉大的書寫。有了這次書寫,漫長的中國歷史便有了清晰而密集的步履印跡。四大文明中唯一延續(xù)至今的中華文明,就是因為他的書寫才有了相同的歷史源頭。而這一切,又都是在他遭受了非人的磨難后實現的。
災難肯定不是司馬遷完成《史記》的原因,因挫折而發(fā)奮本是一種俗常的人生邏輯,偉人的偉業(yè)就必定會有更為大氣的背景。
未央宮之所以到現在還會被我們津津樂道,就是因為在這里確定了我們的一種尊儒重法的國家意識,在這里又通過文化塑造實現了一次空前的凝聚,而這些又都是在漢武帝的手里最終完成的杰作。當然,漢武帝的功績還不僅僅只限于這些,最大的應該是他對匈奴的宣戰(zhàn)。世界文明史告訴我們,人類的一切大文明都會遇到野蠻力量的圍剿。最終勝利的,往往還大多都是野蠻。因此,一種文明是否長壽,并不取決于它是否先進,而是看它是否選擇了最為有效的防守措施。漢代初期和以前的解決辦法就是修筑長城與和親,漢武帝的辦法則是宣戰(zhàn)。宣戰(zhàn)的結果是匈奴人被趕到了西方,然后,中華文明的成果就順理成章地被保全了下來。而同一時期的羅馬文明就沒有那么幸運了,他們缺少了偉人的戰(zhàn)略智慧,所以蠻族的入侵也就成了他們終結的噩夢。
漢武帝的時代,開疆擴土,平定邊疆,凱歌和悲歌交織,鋒芒和粗糲具現,那是一個英雄創(chuàng)造世界的時代。盡管當時也有一些社會問題,但是所有的問題都處在可控的范圍之內,各種矛盾的對立,完全可以看作是一種社會實現自我調節(jié)所必需的推動力,而不是破壞力。司馬遷的不幸,只是他完整人生的一個側面,他的正面,面對的是意氣風發(fā)的中華文明,面對的是漢武大帝為中華文明奏響的宏大旋律,所以他才沒有結束自己。一個欣欣向榮、蒸蒸日上的時代,教給人的一定不會是自暴自棄。盡管漢武帝對他很不公,但是這個時代卻讓他看到了光明和希望,給了他擔負自己責任的信心和勇氣。他不僅沒有詛咒那個時代,恰恰正是那個時代才給了他堅持下去的動力。這種堅持,是一種文化體系的堅持,反映了中華文明堅韌的生命特征和頑強的生存能力。這種堅持,也可以說是司馬遷的絕地反擊,他用偉大的寫作,反襯了那個施加給他羞辱的罪惡,使?jié)h武帝鮮亮的龍袍沾染上了一滴血色。
未央宮的舊址已經破敗的只剩下了一堆黃土,說明再大的功業(yè)也都有時間的邊界。任何盛世的實體遺存都有一個隱約的時限,而只有精神成果才能夠穿透歷史,貫穿古今。這里雖然再無法重現漢武帝向匈奴宣戰(zhàn)的巨臂一揮,讓我們看到導致羅馬城坍塌的第一塊多米諾骨牌被推倒的現場,但是,我們卻能真切地感受到文化如何收納了仇恨,殘缺如何融進了歷史,墨汁又如何稀釋掉了恥辱。
在這里,漢武帝把刀變成了筆,用筆反倒閹割了自己。而司馬遷卻把筆變成了刀,用刀把自己雕刻進了歷史。盡管他失去了男身,但是他把自己割舍的男身作為了一個開啟中華歷史新紀元的供奉。他的男身,完成的不再是通常的生物繁衍,而是催生了中國獨有的一種歷史體例。因為有了這種供奉,《史記》也才有了人的氣息,有了非同尋常的生命感,有了強烈的雄性氣味。
謝有順先生曾在深圳市民文化大講堂里作過一次演講,題目是《我看中國文化的現狀和未來》,他說中國是一個沒有終極意義上的宗教傳統(tǒng)的國家,文化才是中國人的宗教。林語堂也有過相近的說法,就是古代的詩歌在中國代替了宗教的任務。其實誰都知道,詩歌是不實用的,只是一種性靈的抒發(fā)、活躍的情愫,但是它卻能給我們的人生帶來美、優(yōu)雅和智慧。所以,中國人教育孩子時,都不忘讓小孩背誦唐詩。
唐詩信仰源于它的那種格言式的啟示,而格言的創(chuàng)建就起自司馬遷的《史記》。
《史記》標定了中國人幾千年的歷史意識、歷史責任和歷史規(guī)范,傳達了一種有關人間正義的基本界限,使“以史言志”,分辨丑美善惡和評判是非曲直的歷史觀上升成為一種結構性體例。因為中國文化的傳承就是歷史的傳統(tǒng)的延續(xù),所以說,歷史的文化就是我們的信仰。這種信仰,是把歷史或者文化,擬人化為了一個生命,能看到一切、裁判一切、獎懲一切。比如說,中國人追求“不朽”靠的是“青史留名”,避免的是“遺臭萬年”;對待生命價值的評判是“泰山”或者“鴻毛”;為人的基本哲學是“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多少壯士就是因了這句話或跨馬執(zhí)刀奔赴沙場,或舍生取義慷慨赴難。又有多少女子因此而癡心不變,心甘情愿地委身相隨?!笆∧顺晒χ浮庇帜茏屛覀冊谟龅娇部罆r還能看見新的希望而百折不撓。還有像“居安思?!币活惖木?,教會了我們思則有備,有備而無患的道理。這些大多出自《史記》的經典語錄,都成為了中國人千百年崇尚不變的處世邏輯。
因為有了《史記》,所以中國的文化里并不迷信鬼神,中國人也就成了廣泛意義上的泛神論者。尤其是漢族,心里面沒有唯一的神。城里有城隍,城外有“土地”。山上有山神,河里有河神。門口有門神,廚房有灶王。他們在各個層面指引著各自的秩序,井水不犯河水有條不紊。有人說因為泛神,所以恰恰說明的是沒有信仰的表現。其實是,我們的信仰已早已不再只囿于那些空洞的教條,而是具有了更加崇高的理想。神只涉及我們的日常生活,并不關涉我們的精神理念。精神理念,就是《史記》所指引的追求取向。要青史留名,就是帝王們的追求。要俠肝義膽,就是老百姓的目標?!妒酚洝肥侵袊诵叛龅囊环N后天指引,它給出了我們關于生命意義的詮釋,而有了這種詮釋,我們就找到了打開未來的鑰匙。比如李世民,有了江山社稷高于一切的理論支撐,他就坦然地回答了忠孝的質問,也獲得了直面常理的挑戰(zhàn)的勇氣。
其實,中國人的節(jié)義觀念,并不具備尋常所指的國家民族意義,而僅僅反映的只是個人人品。實際上,個人人品更了不得,因為它最不容易被外來的政治規(guī)范修飾或扭曲。而通過《史記》,就讓我們對此發(fā)現了倡導,有了尊崇。
再回到我腳下站立的地方,眼前還仍是一片荒蕪。近年來各處都在打著文化牌為經濟唱戲,并且收到了一些很好的效果,雖然急功近利,但是歷史文化的豐厚遺產也有了再次復興的機會,而漢文化也在這場傳統(tǒng)文化的發(fā)掘中走出了地下,“漢字”“漢語”“漢人”這些文化符號、文化媒介和文化身份被一起打進了“漢學”這個文化傳統(tǒng)的壓縮包里,一個有關“漢”字的文化體系獲得了新的生機??纯催@里,別人可以借著他的遠年輝煌而復興,而他自己卻一直無動于衷默默無語。要知道,這里才是漢文化最為本質的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