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仲翔之死與楊叔吉之冤

　　彭仲翔即彭世安，客籍白水人，是近代陜西一個響當當?shù)娜宋?。《三國志·吳志·周瑜傳》有句形容劉備的話，曰“終非池中之物”，蓋言其梟雄不同凡響；陜?nèi)思卧S卓異有大擔(dān)當者，也有句與之相類的話，說“不是平地里臥的”，先生人中之龍，此兩句實足以當之。清末陜撫恩壽與新軍王毓江狼狽為奸，軍政兩腐，道路以目，陜?nèi)诵y(tǒng)元年聯(lián)合倒之，不濟，二年托陜籍京官劾之，無人出面，又不濟，先生與張光奎等聯(lián)合軍界30余人，直控其于陸軍部，又經(jīng)咨議局揭之于資政院，“王與其羽翼被褫，恩亦罷去”；辛亥西安起義后，“清室帝尚負固，東則遣兵犯潼關(guān)，三陷三復(fù)；西則甘肅軍深入，咸陽、醴泉俱危，一時人心搖動，咸議悉兵出武關(guān)以奔武漢”（劉守中《郭希仁事略》），陜督張鳳翙亦猶豫之，先生力主堅守西安，認為退出西安必是死路一條，并置槍于案，聲明要與主退者以死相拼，加以郭希仁、高祖憲等極力呼應(yīng)，軍政府遂決計堅守。藉此兩事，即可概見其人的膽識和才具。
　　然而天妒太甚，如此茂才卓績的人物，馮玉祥、胡景翼等“北京政變”后，陜軍馮毓東（子明）旅東開策應(yīng)，為劉鎮(zhèn)華阻于華陰，依約代表馮旅赴華縣與劉部談和時，竟以不惑初度之年而離奇遇害。其英年早逝本就令人心生惋嘆，而其遇害的原因與夫經(jīng)過真相，至今仍是個謎團，甚至還牽涉到吾陜另外兩個著名人物——華縣楊松軒、楊叔吉（鶴慶）昆仲，尤其是當時代表劉部談判，亦是仲翔先生至交的叔吉先生的私德，也讓人頗覺不爽。據(jù)中共陜西省委黨史研究室《國民革命在陜西》（上）所載，時任馮旅騎兵連長的葉雨田在《陜軍馮毓東部兩次參加驅(qū)劉戰(zhàn)役》中回憶，當時的情況是：
　　劉鎮(zhèn)華一面以省長為餌誘騙田玉潔，一面又對馮毓東擺出求和的姿態(tài)，派楊叔吉、張扶萬于16日（有誤。據(jù)楊松軒1924年11月22日致淑吉先生書，叔吉先生已于“十四日回省”）到華縣，由華縣知事魏祖旭轉(zhuǎn)來劉的求和信，略謂：楊、張兩人已到華縣，請馮派代表前來和談。馮邀集彭仲翔、成柏仁等主要人員研究，鑒于田玉潔延不出兵，憨玉琨方正反撲，而康振邦部任團（實際一營）一度渡渭后，又被阻退回，我軍陷于兩面受敵的不利形勢下，大家認為劉既求和，不如就此下臺，遂決定派彭仲翔為代表（同書葉雨田《彭仲翔先生傳略補充》：“渡河到華縣與劉鎮(zhèn)華的鎮(zhèn)嵩軍議和，1924年11月間事。除了劉鎮(zhèn)華的求和信外，還有楊鶴慶、張鵬一等約彭先生等華縣進行議和的函一件，日子大約是11月15日。接到這兩封信后，彭先生即于17日和成柏仁一同出發(fā)。出了華陰走了一里多路，成柏仁就從馬上跌下來，折返縣城，彭先生率廚師老趙和徒手兵二人徑赴華縣”）。彭于17日下午3時由華陰出發(fā)，晚抵華縣，始知楊、張已于上午回西安。彭見其求和既無誠意，即欲折回，無奈楊松軒（楊叔吉之兄，咸林中學(xué)校長）與鎮(zhèn)嵩軍張營長再三挽留，勸其明早再走，彭遂下榻咸林中學(xué)內(nèi)之公儲局。孰料劉鎮(zhèn)華電話命令所部于次晨2時將彭就地勒斃，并移尸埋于城隍廟后殿東墻下。
　　但是政協(xié)陜西2502c32dd0560325df316ac2eab80d4d省文史委《陜西文史精編》（十上）所載胡景通《彭仲翔先生傳略》則是另外一種說法：
　　 1924年國民軍首都革命役起，接著北伐出師。先生斯時適寓居富平，應(yīng)馮子明旅長之邀率師出關(guān)，參加北伐。軍次華陰，與劉鎮(zhèn)華之鎮(zhèn)嵩軍馬瑞旺旅遭遇，激戰(zhàn)竟日，勝負未分。劉鎮(zhèn)華素知先生為陜軍物望，且夙懷忠義，馮之軍事時所咨詢，欲敗馮必先除彭，方達阻攔陜軍出關(guān)參加北伐之目的。于是乃與其黨為陰謀布置暗殺之計，嗾使所豢養(yǎng)而為先生舊識，甘以賣友猶（求）榮的楊懈吉（名鶴發(fā)，華縣人），致函先生約和（此據(jù)李寬夫先生遺稿，劉仲德先生稿中尚有張扶萬其人，有待查證）。先生為了追赴事功，俾使北伐大業(yè)早日完成，拯民水火，不計一身利害，不顧親朋家屬勸阻，毅然遂行。
　　 渡河至華縣，先住西關(guān)小學(xué)。直至傍晚，代表鎮(zhèn)嵩軍議和的楊懈吉始終未來，而城內(nèi)駐軍旅長馬瑞旺，以保護先生安全為名，堅請移位城內(nèi)，并設(shè)宴為先生洗塵。當時西關(guān)小學(xué)教育主任孫伯仁力勸先生勿輕身犯險，在改軍代表未至長安（應(yīng)為華縣）先不要先行進城。隨先生之廚師老趙，亦同人言力阻先生獨往，甚至抱膝痛哭失聲。先生終以與楊懈吉相知有素，且因為國家大計，和議如成，兩有裨益，絕不致以彼之出賣，以為各人鰓鰓過慮，遂以大無畏精神只身入城。
　　 敵旅長馬瑞旺受劉密令，為遮掩于耳目計，佯迎先生入城，即在旅司令部邀宴，謬為恭敬。當時陪客中有咸林中學(xué)董事長并校長楊松軒（楊懈吉之兄），亦系先生舊友，未悉乃弟與劉之謀，但為先生安全計，在宴間邀先生宿于該校?！抉R瑞旺】托言須與先生隨時交換意見，遠住不便，遂留宿先生于該司令部對門城隍廟敵營部內(nèi)（葉雨田《彭仲翔先生傳略補充》：“彭先生到華縣后，即被安置在縣中公儲局東廈房內(nèi)，于所跟隨之趙師和二徒手兵隔絕。是晚即被勒殺，尸橫城隍廟內(nèi)殿東側(cè)墻根處。《傳》中謂‘遂留宿先生于該司令部對門城隍廟敵營部內(nèi)’，非也。這是我部的事，我曾親自調(diào)查過，似應(yīng)更正?！保┮钊辗鲿?，該營兵荷槍實彈，四處追索，揚言彭先生逃逸無蹤，并到西小搜查，拷問先生隨行人員，后幾經(jīng)校方勸解，該等方悻悻散去。先生遇難時僅四十三歲，壯志未伸，永為國殤，陜?nèi)酥c不知，莫不扼腕失聲……（第十卷《人物拾遺》上。文中“楊懈吉，字鶴發(fā)”，顯為“楊叔吉，字鶴慶”之誤植。）
　　兩篇文章，根本兩個版本，信誰不信誰都是個不易的選擇。而仲翔先生之女彭毓泰則堅持認定是后一版本，其《家父彭仲翔烈士遇害的前后》（亦載《國民革命在陜西》（上））說得更為具體：
　　 劉鎮(zhèn)華的代表是他的醫(yī)政處長楊叔吉，華縣人，陜西著名的教育家、華縣咸林中學(xué)校長楊松軒之弟，與我父親是很好的朋友。馮子明原先決定派嚴敬齋作他的代表，但楊叔吉要馮子明改派我的父親為和談代表，并給我父親寫了一封信，勸我父親作為馮的代表，來華縣城里，說兩個好朋友作為交戰(zhàn)雙方的和談代表，于公于私都能談得好。馮旅長出師華陰時我父親沒有隨軍，馮旅長便急回富平與我父親商議這件事。父親說：“既然楊叔吉提出要我作這個代表，我就去，如果談好了，我們的部隊就可以出潼關(guān)和景翼的大軍會師，是件大好的事；如果談不好，我想叔吉這個老友也不會對我怎么樣。”但是精明的母親不同意父親去當這個代表，她說：“劉鎮(zhèn)華在西安威脅你為他效命的目的沒有達到，你跑到這里來又為馮旅長參贊，現(xiàn)在馮旅和他的部隊交火，他能不恨你？談判的地點在華縣，華縣還是劉鎮(zhèn)華部隊的駐防區(qū)，沒有安全方面的保證，你還是不去的好。不能過分相信楊叔吉的朋友之情，他畢竟是劉鎮(zhèn)華的代表。不是我婦道人家不識大體，我總覺得劉鎮(zhèn)華這個人太奸詐，還是防著點好。我也懇求馮旅長為我母女計，另派他人當和談代表，不要讓仲翔去?！苯?jīng)母親這么一說，馮旅長已為之所動，但父親卻不為所動，執(zhí)意要去，說要說有危險誰去也有危險，與其別人去冒險還不如讓他去冒險。母親勸說不住父親，就給準備了簡單的行裝，手拉著我送父親上騾子拉的木輪轎車……
　　 一天晚上，我聽見母親的屋里有輕輕的哭聲。我從楊二嬸的炕上跳了下來，急忙跑到母親住的屋里，只見跟隨父親去華陰的家人趙叔叔憔悴、驚惶不安的蹲在屋角，不住地用手抹眼淚，母親坐在椅子上抽泣，見此情況我也放聲哭了起來。母親見我進來，立即止住了哭泣對我說：“不要哭，聽媽說，賣友求榮的楊叔吉把你爹害了，你爹回不來了。你要學(xué)習(xí)你爹頂天立地的骨氣，好好讀書，將來為你爹報仇?！蹦赣H不讓我哭，可她說著說著又哭了起來。我們母女抱頭痛哭了一場。我們一大哭，趙叔叔也放聲哭了起來。還是母親先止住了哭聲對我說：“不哭了，聽你趙叔叔說話，記住你爹是咋樣被害的?！?br/>　　
　　 趙叔叔是我家的廚師，為人忠厚精明，我的父母把他當家里人待，父親出外會友辦事常帶著他，父親這次去華縣近身的就他一個人。趙叔叔說：“我跟老爺（指我父親）從華陰出發(fā)到華縣，先到了咸林中學(xué)，校長楊松軒先生接待的。楊先生不安地對我們老爺說：‘叔吉已經(jīng)晉省了，你還來干什么？這里不安全，你趕快走吧?！也恢隽耸裁词?，驚慌了起來?？墒俏覀兝蠣敽苕?zhèn)靜，他對楊先生說：‘叔吉去了西安還有別人嘛，既然來了就得談一談，即使有什么事，自古以來兩軍交戰(zhàn)不斬來使，何須驚慌?！蠣斦f到這里，轉(zhuǎn)過頭來又對我說：‘趙師，你趕快回去，向老太太報訊，說我回不去了。’催我趕快走，可我怎么能走啊！不多時縣衙門來人請我們老爺吃飯，我只好跟著前去。我們走時，楊先生唉聲嘆氣，不住地搓著雙手，搖著頭，再沒說啥。到了縣衙門，人家說老爺吃飯有人作陪，把我領(lǐng)到了別處。我估計要出事，就哭叫起來，人家就把我關(guān)進了一間黑房子。第二天，人家說我們老爺不見了，考問我老爺去了哪里，竟然向我要起人來。他們還裝模作樣，押著我到處尋老爺。后來他們又說我們老爺已經(jīng)跑了，要我把人尋回來，尋不回來人和我不得了，他們也不跟我了。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嘛。他們已經(jīng)把老爺害了又造成假象說老爺跑了?！闭f到這里，趙叔叔又放聲哭了起來。
　　其中既有其個人的追憶，也有乃母競秋、家仆趙師兩位老人的講述，口氣上根本就沒有商量的余地，足見此事一開始就傳說不一。由于事涉兩位好友之間的關(guān)系，同時兩人都是革命史上名重一時的人物，所以早年沈尹默所撰《彭君墓志銘》寫道：“鎮(zhèn)嵩軍請和，君為使，不虞其詐，及至為敵所害”（《西北革命史征稿》下卷），就開始回避這個問題，如今新編《陜西省志·人物志》（中）之《彭世安》傳如此寫道：
　　 同年（指1924年），馮玉祥、胡景翼、孫岳等人發(fā)動“北京政變”，富平駐軍馮子明旅東開策應(yīng)。彭應(yīng)馮邀請，隨軍而行。馮部在華陰被劉鎮(zhèn)華的鎮(zhèn)嵩軍阻攔，雙方展開激戰(zhàn)。應(yīng)鎮(zhèn)嵩軍之約，彭作為馮部代表，前往華縣縣城與鎮(zhèn)嵩軍代表馬瑞旺談判，11月18日被馬派人殺害。
　　《楊叔吉》傳如此寫道：
　　 1924年冬，富平駐軍馮子明部為響應(yīng)國民軍參加北伐率部東開，在華陰縣境內(nèi)遭到劉鎮(zhèn)華部鎮(zhèn)嵩軍阻擊。開戰(zhàn)后鎮(zhèn)嵩軍求和，劉鎮(zhèn)華派楊和張鵬一（即張扶萬）為代表到華縣約馮派代表談判；馮派老同盟會員彭世安前往華縣。彭世安、楊叔吉均為陜西辛亥革命時卓有貢獻的著名人物，又是至交朋友，雙方都相信華縣談判會有結(jié)果。但談判尚未進行，劉鎮(zhèn)華卻令楊叔吉和張鵬一速回西安。彭世安到華縣等待劉鎮(zhèn)華再派代表，楊的長兄安排彭在自己創(chuàng)辦的咸林中學(xué)居住，并熱情招待。然就在此時，劉部旅長馬瑞旺竟派部下將彭世安騙至營區(qū)殺害。楊叔吉得知好友遇害，十分悲憤，加之不了解內(nèi)情的人士對他倍加責(zé)難，遂辭去劉鎮(zhèn)華委任的各種職務(wù)，于1925年2月離開陜西，經(jīng)南京、上海、寧波至普陀山，被當?shù)厣送炝艮k普陀醫(yī)院……
　　也基本上都取避實就虛的寫法，只說事情大要，而不稍涉其細節(jié)，顯見都是費了一番腦筋的。那么，此事的真相到底如何呢？仲翔先生真的是叔吉先生騙去的嗎？叔吉先生果真是為虎作倀、“賣友求榮”嗎？之前可資剖判史料，誠不多見（《陜西文史資料精編》還收有李馥清《回憶仲翔大哥相處片段》、王新齋《與彭仲翔交往之一二》、劉仲德《回憶彭仲翔先生參加革命的片段》，和《彭仲翔先生參加革命活動經(jīng)歷的補充材料》等篇，但卻并不涉及此案的實質(zhì)問題），的確難以作出明確的判斷，即使勉強為之，恐也難以服人。蓋以事情畢竟夾著叔吉昆仲之手，仲翔先生蒞華后，他畢竟已經(jīng)與張扶萬先期回省了；仲翔先生其人，畢竟是從乃兄松軒先生咸中叫走的，而且上引彭文中明明白白地講先生是他以知交的身份，特別函約去的。不料最近獲悉，楊家后人有意有條件地向西安市檔案館捐贈楊家諸杰，即楊松軒、楊叔吉、楊季符昆仲及松軒先生之子、著名地質(zhì)古生物學(xué)家楊鐘健先生的若干史料，給檔案館留了一套復(fù)印件供其斟酌。我抽空回館翻了一下，計《楊松軒遺文綜錄粗選》二冊、《先三伯父叔吉先生致鐘健夫婦等》四冊、《先父楊季符先生致鐘健夫婦等》一冊、《楊鐘麟等八人致鐘健粗選·吳良云硬筆書法習(xí)作·有關(guān)楊松軒墓修復(fù)等》一冊、《橋梓雙秀映華岳》一冊、《心聲集》一冊，凡10冊。主要為家書，其中叔吉先生致鐘健先生夫婦的竟達320余封之多，雖然里面沒有一封直接提到此事（這的確是個遺憾。按說如此要緊的朋友，如此重大的事件，自己又身處此事的漩渦之中，他不可能沒個態(tài)度，也不可能不為自己剖白幾句，尤其像他這類常常不忘述及時事的家書。然而不知是真的沒有，抑是沒留下來或后人故意秘而不宣，事實就是如此，如之奈何？），但是也算當事人知情者的松軒先生，在1924年11月22日，亦即事發(fā)第四天早上致叔吉先生的書中，卻確鑿地提到這件事情。書云：
　　 慶弟悉。
　　 十六、十八寄來兩函，昨日下午同時收到，省中情形略見一斑。弟十四日回省后，至十七日彼方派彭仲翔持復(fù)函來華。彼意弟及張君仍在華等候耳，來時先到城外學(xué)校（下午三點許），巨川通知我，我即見面。伊述來意，并將來往兩函交我攜去見張營長，請其與弟打電話。我即照辦，營長允晚間靜時即打，打后再給回話。十八早我寫信去問消息，未即答復(fù)。未幾營長邀我至營部，言說電話已打通，只是省上現(xiàn)無汽車，不便即來，即著王君（營部的人）與我同去縣校，與彭君接洽，并著人送來木炭致意。午間請彭君與我到營部吃飯，并閑談一切。下午我回學(xué)校，彭君仍留營部。至十九日早五點（天尚未明），營部派二兵來校，問彭某來校否，言已不在營部，我甚為詫異。至六點鐘天略明，又來兵士四五人，警察三數(shù)人，來校搜查，并聞在街鋪亦搜尋一次，以后再無話說，究竟逃脫真情如何，尚是疑問。我不便再詢，只好聽之而已。來函言省城安靜如常，甚喜甚喜。北京情形如何，來函敘明為要。京滬報紙，不寄近周月，各處消息沉寂，令人發(fā)急。省上之報閱過者寄來一閱，或訂一份亦可。蓮英之病已愈，不必懸念。家中柿餅已移回，完全收拾須在兩周期方可。母親誕日能回家固好，萬一因事忙不回亦可。父親禫祭，定前日期決難實行，職事未了，一切不好預(yù)備，決定延至母親忌辰行之。此復(fù)。即詢
　　 刻安
　　兄松軒手啟
　　松軒先生翌年6月15日所撰《彭君仲翔遇害紀實》，更把此事來龍去脈說了個“底兒掉”（秦方言“徹底”“透徹”之意）：
　　 客歲北京政變，人心大快，實國民軍促成之。吾陜馮旅首先響應(yīng)，亦樹國民軍旗幟于渭北，旋奉第二軍胡軍長（即胡景翼）命，督率所部出關(guān)。劉鎮(zhèn)華疑為驅(qū)己動作，嚴令鎮(zhèn)嵩軍防阻，二華戰(zhàn)爭以起。劉鎮(zhèn)華恐失利，遂用和緩手腕，宣言愿以陜西付陜?nèi)?，俾達陜?nèi)酥侮兡康?，自己當刻日離陜。曾派張君扶萬同叔弟慶抵二華，專達此意于馮旅。時戰(zhàn)事焦點移至華陰，前線戒嚴，不易前行，同至吾校。表明來意，同人聆之，均認為和平有希望，由校長劉竹軒親約李子春來校，磋商此事，以子春素與馮旅有關(guān)系，冀其前往，面達一切。子春以戰(zhàn)方烈，不便前去辭，始由扶萬擬函，連書數(shù)通，冀得一達。適柳子團紳楊復(fù)初在此，允設(shè)法送去此函，函中有回示由余代達一語。同人關(guān)庚垣恐生誤會之疑慮，扶萬以“無妨礙”解釋，均不料此函竟釀成戕害彭君之慘事也。
　　
　　 函發(fā)后，扶萬同慶弟回省，言馮方函復(fù)至日，由余持伊等名片通知駐軍，向省打電話，伊等即轉(zhuǎn)華。函去第三日，彭君偕送函人先至柳子鎮(zhèn)，見團紳張益齋，益齋以驟進城，恐有不便，代函縣校長劉巨川先為接洽。彭君抵縣校，召余相見，即出馮旅長復(fù)函。余閱一過，內(nèi)有派彭某來華一語。余即謂此層當詳加考慮，是否致生意外，彭君俯思半晌，慨然曰：“為民請命，果能和平實現(xiàn)，亦不要緊?！闭f此話時，劉巨川、劉黎青、賈敬逵均在坐。話畢，彭君復(fù)出扶萬原函。余執(zhí)兩函見駐軍營長張兆基，曾允晚間打電話。余此時亦不之疑。是晚彭君即宿縣校，至次早尚未見回話，余即函張營長問訊。愈二時許，該營長邀余至伊駐所，言電話上所得消息，因省上現(xiàn)無汽車，俟有汽車即來。余以此情轉(zhuǎn)告彭君，彭君亦不之疑。該營長午間復(fù)著人與彭君接洽，余與劉巨川、劉黎青等均在當面，兩方都說出多少客氣話。散后二時許，該營長復(fù)召余，至則彭君早來，談話甚多，兩方似毫無猜嫌者。該營長預(yù)備酒饌款彭君，余陪之。午后余約彭君至吾校，營長言即住此，較為方便，彭君亦無異詞，余即告退。當日情形，余與彭君皆不疑其有異，詎料人藏其心，不可測度，殺身之禍，竟伏于此！余去后，彭君令該護兵至縣校，轉(zhuǎn)告所帶下人將新縫被窩送來，送到亦未見面。此系該下人出營后述于劉黎青者也。當晚至三四點，忽來帶盒【子】槍兵士若干名，將校門打開，一齊涌入我室，言：“彭先生來此否？”我說：“彭先生在營部住宿，此地他并未來過，如何黑夜能到此！”該兵士聞余言而去。余此時方疑有異，徘徊室內(nèi)。后三時許，天色黎明，前帶盒子槍兵士復(fù)偕縣署警察多人，將校門把住，惡聲言曰：“彭先生潛逃，奉營長命來此搜尋。”余只得聽其所為，搜畢即去。隨即，城內(nèi)各商戶亦搜尋一遍。此等怪狀，余雖悉其為掩人耳目之舉，然此時所希望于彭君者，猶有果出于一逃之念也。該營長做出不人道之事，復(fù)揚言于眾曰：“咸林中學(xué)校有河北參謀”云云，其用意之毒，已可慨【概】見。究竟彭君如何遭險，余以在荊棘中，不便公然詢問，迨數(shù)日后，消息似【始？】稍稍傳出?？h警察所某巡官至高塘，對李鎮(zhèn)山將此實情備告：言該晚二鐘后，該營部趁彭君就寢，用繩勒死，始密傳警察將尸抬至城隍廟后挖過樹根之壕，潛行掩埋，藉圖掩飾。鎮(zhèn)山得此消息，即著專人轉(zhuǎn)余，是亦不平之鳴也（余前月往省，始聽得人說，去年華縣駐軍為此事打電話，參謀長范某得此消息，以華陰戰(zhàn)事得手，且以彭君前與高峰五（即高峻）有關(guān)系，夙銜之，趁此機會，立命張兆基下此毒手，兆基以事【師】出無名，故出此種種假做作以欺人）。更有一事可記者，彭君遇險種種掩飾情況，既如前述，彭君所帶下人，其不死也一幸耳！送被時未得見面，該下人即甚憂慮，恐有不測之禍，曾向劉巨川、劉黎青一再言之。該營伺候他將所帶東西都拿上，該下人只得照辦，一進城即將東西擄去。該營長審下人言，我待汝主人多好，汝主人不知好歹，竟敢潛逃，看你也是細作，遂令囚置看守所。該下人幾乎餓斃，幸有因短交差項被押者憐之，分給食物得免死，后經(jīng)釋放，到縣校與劉黎青備述前情，黎青給棉衣一件、銅元一封，行時言來春定要搬主人之尸。此皆劉黎青轉(zhuǎn)告余者。本年二月聞有搬尸情事，甚為密秘，是否該下人來搬，余至今尚屬茫然。總之，去冬渭北國民軍至華之日，即有奸人向駐軍及知事捏詞誣陷，言咸中職員學(xué)生與渭北素通消息，縣署與咸中宿舍相隔只一墻，墻內(nèi)曾派兵一排防范。迨彭案發(fā)生，若輩復(fù)推波助瀾 ，對吾咸中、教高欲行一網(wǎng)打盡之術(shù) 。終未達到目的 ，兩校之幸，亦余之幸也！事經(jīng)半載，余屢欲述之，如?！觉啞吭诤?，不忍下筆。前次赴省面各友朋，談及此事，多系傳聞失實，余特抽暇詳述之，以明真相云。
　　前面有葉、胡、彭三位的回憶文章，如今又有了松軒先生這一函一文，當事各方的材料，除過兇手劉部馬瑞旺方面尚付闕如之外，該有的差不多都有了。深入分析這些材料，我想基本上可以得出如下結(jié)論：
　　其一，仲翔先生遇害的時間，應(yīng)該是1924年11月18日晚2時許，或者說11月19日凌晨，而不是1924年11月18日，葉、彭兩文和《陜西省志》彭傳說的并不準確（胡文一字不涉具體時間，頗覺奇怪）。
　　其二，仲翔先生的遇害，不排除劉鎮(zhèn)華預(yù)設(shè)計謀和電話指使的可能，但更像是劉部參謀長范某人（或他人）所授意，而后者之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因為求和是劉氏自己主動提出的，之前他并不知道馮旅一定是派彭作代表，后來知道了也未必敢挾嫌下令殺之——畢竟先生在陜西的影響和“兩國交戰(zhàn)不斬來使”的議和規(guī)矩，他不會不清楚，也不會肆無忌憚，除非他昏了腦袋，決心自絕于陜?nèi)?，不想在陜西混了；但范某（或他人）則未必考慮這么多。說劉氏預(yù)謀誘殺先生，未免低估了馮和先生的智力；說劉氏授意殺掉先生，也未免題目太小，輕看了劉氏的胸襟（“圍城”之初，若干著名耆宿有意開城迎之，頗能說明些問題）。坊間某些傳聞，顯系猜測之詞。
　　其三，仲翔先生遇害的經(jīng)過，應(yīng)該大致就像松軒先生文中所說的那樣。先生是事中人，又能舉出許多人證，寫作的時間距案發(fā)也僅半年多點，較之他人的憶述，似更可靠。葉文所憶和彭文中趙師的講述，與之間有出入，但基本上可以相互印證，葉文所憶和趙師講述所遺漏或不詳者，于此也可得到相當補苴。
　　至于仲翔先生此行是否叔吉先生所特別邀請，松軒先生文中只字未提，其一再強調(diào)扶萬先生的主動，如“張君扶萬同叔弟慶抵二華，專達此意于馮旅?！薄白哟阂詰?zhàn)方烈，不便前去辭，始由扶萬擬函，連書數(shù)通，冀得一達?！薄斑m柳子團紳楊復(fù)初在此，允設(shè)法送去此函，函中有回示由余代達一語。同人關(guān)庚垣恐生誤會之疑慮，扶萬以‘無妨礙’解釋，均不料此函竟釀成戕害彭君之慘事也?！薄昂l(fā)后，扶萬同慶弟回省，言馮方函復(fù)至日，由余持伊等名片通知駐軍，向省打電話，伊等即轉(zhuǎn)華?！币嗨茲撚袨槭寮壬_解之玄機在焉。血濃于水，情實可原，但總體上我想還是應(yīng)該持肯定的態(tài)度。不難理解，扶萬先生擬函，但不代表函以扶萬先生名義發(fā)出，函中所講未必都是扶萬先生的意思，致函人不能沒有叔吉先生，里面也不可能不提到叔吉先生，更不可能不說到叔吉先生意思為何。仲翔先生遇害的詳細情況，彭家人時間長了也許會模糊，但是事關(guān)家人生死，誰請的仲翔先生，恐怕再怎么也不會忘記。如果叔吉先生真的沒有特別約請，同行的還有扶萬先生，競秋老人怎么獨獨會把事情全“賴”在他的頭上，而絕口不提扶萬先生呢？不過話說回來，如果因此就要說叔吉先生為虎作倀、“賣友求榮”，則難免冤枉了叔吉先生。質(zhì)諸叔吉先生一生之為人，請問他可是如此不堪的角色？常識如斯：如果說他為虎作倀，必是他對此“虎”心存好感；如果說他“賣友求榮”，必是他覺得這“榮”的分量要大于“友”的情誼！然而事實上呢？且看1922年2月15日叔吉先生致鐘健先生書怎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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