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學明
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作研究部副主任,第九、十屆全國人大代表。著有《我的湘西》《祖先歌舞》《彭學明卷》《湘西人家》等作品集多部,多篇作品被翻譯成英、法、俄等文字介紹到國外。多篇散文入選中學、大學語文教材。
一
路的兩邊是田,田的兩邊是山。順著田和山,娘背著我,進了寨子。
寨子不大,卻有幾蔸大古樹。楓香樹,高高的,有幾個人合抱那么大。是秋天了,地下是一大片楓香葉,金紅金紅的,金黃金黃的。娘踩著落葉,落葉唦唦有聲。一只狗從一戶人家沖出來,對著娘和我吠。娘順手從路邊的園圃籬笆上抽了根竹條,對著狗揮。被嚇退的狗,引出了更多的狗。一個寨子就被狗吵亂了,吠破了。寨子上的人都走出來,認出了娘,親熱地喊娘,心最熱的就手腳很快地跑出來,在半路上迎接娘。狗們見主人跟娘是熟人,也懂事而親熱地搖起尾巴來。有的狗就遠遠退到一邊,像做錯事的孩子,默默地望著我們,腦袋歪來歪去反復地看。鄉(xiāng)親們都跟著娘走到了石板路上。邊走邊跟娘講話。
走到水井邊時,娘把我放下來,洗衣的、洗菜的、挑水的和一路跟過來的人都圍著我轉(zhuǎn),每個人還喜滋滋地捏我的臉蛋,摸我的鼻子,扯我的耳朵,有的還扯我的小雞雞。
嗨,走的時候,抱到手上的,長這么大了,泡兒一樣,家云哥米(沒)有福氣。寨上人七嘴八舌的議論。
泡兒是山上的一種野果,有兩三顆苞谷籽大,紅紅的,甜甜的,熟透的時候,紅得發(fā)亮,看得見里面一包紅甜水。有點像草莓。比草莓小很多,甜很多。特別熟的,會發(fā)黑。是我至今認為最好吃的水果。我們湘西講長得像泡兒一樣,就是講你長得好看,長得乖,嫩得像熟透的泡兒。
鄉(xiāng)親們講的家云就是我爹。我娘帶我來這個寨子,是找我爹要伙食費的。我尚未生下來,我娘和爹就脫離了,用城里人話說,就是離婚了。我娘和我爹脫離后,我爹一分伙食費也米過(米,在我們那就是沒的意思。過,就是給的意思。米過,就是沒給)。我娘的日子實在糊不下去了,就找我爹來了。
娘從水井里舀了一瓢水喂我,走了一天了,我們都渴了。那是我記憶中喝到的故鄉(xiāng)的第一口水。那時候,我是分不出故鄉(xiāng)的水有多甜的,長大后,當我第一次回到故鄉(xiāng)時,我才知道故鄉(xiāng)的水是多么的甜。
有人站在水井邊大喊:家云哥!快出來!你兒子來了!嫂子帶著你兒子來了!
那個叫家云的爹,早就聽見外面的動靜了。他家離水井很近。只隔著一丘田。田里的稻子正是金黃。
爹站在門前的階沿上,目光穿過那層金黃的稻浪,遠遠地望著我們。稻浪起伏翻滾,爹的心也在起伏翻滾。娘說,你爹是又喜又怕。
見爹站在那里不動,又喊:家云哥,你還捱什么?還不快來接?(捱,我們讀ai,第三聲。)
眾人都符合:是啊,快來接。
爹就慢慢地走到水井邊,笑笑地看看我,又看看我娘,不曉得如何是好。
寨上人說:你還看什么?家云哥,嫂子都把兒養(yǎng)這么大了,你還不快抱下子?
爹傻笑著,在身上搓了搓手,想抱,卻米(沒)抱。爹急促不安地看看娘,又看了看后面。那是一片竹林。竹林里面掩映著一戶人家。那是爹的叔叔嬸娘家。人們都曉得,爹是想看他的嬸娘和叔叔在不在。爹怕他們不歡喜。盡管竹林的綠色很密很厚,爹還是怕他叔叔嬸娘的眼光比竹林還尖還厚。
娘曉得爹的顧慮,指著我爹對我說:喊爹,他是你爹。
我看著爹,“咯,咯”地笑。
娘又說:喊爹,喊,爹——
我就奶聲奶氣地喊了一聲爹。
爹卻羞紅了臉,還是誠惶誠恐地往后面竹林的屋坎上看。
寨上人就罵我爹:
你還怕什么?你個兒子你不要?快抱屋里去!
是的撒!你到哪里撿這么大個兒子去?抱個人(自己)兒子,還把你吃了?
爹又不安地看了看竹林后面,憋了氣,大了膽子,走到背簍邊,把我抱了起來。邊走邊把我親了又親。
記憶中,這是爹唯一的一次親我。
娘和爹都留下了淚。
進了屋,爹就燒火給我和娘煮飯。文貴二叔到他家拿了兩個雞蛋。那時都窮得卵拖灰,兩個雞蛋,比現(xiàn)在的什么盛大宴會都珍貴。寨上人也挑水的幫著挑水,燒火的幫著燒火,洗菜的幫著洗菜。邊看著我邊跟我娘講話。他們很久米(沒)見我娘了,心里很是親熱。見我娘把我養(yǎng)了這么大,我還如此可愛,他們心生感激。我們那個寨子,一個寨子都是家務堂和親戚。
水還米(沒)開,爹就被他嬸娘叔叔喊到他們屋去了。
爹的嬸娘和叔叔米有(沒有)孩子,爹就主動承擔起了贍養(yǎng)他們的義務。
寨上人嘆氣:
“唉!家云哥一輩子就是米有(沒有)主見,信他叔叔嬸娘擺”。
“不曉得家云哥哪門(為什么)那么怕他叔叔嬸娘”?
“不曉得他叔叔嬸娘又要跟他擺什么主意”?
飯熟了,爹都還米(沒)下來。
爹自己有房子。但因為他叔叔和嬸娘米有(沒有)兒女,他就跟他叔叔嬸娘住。爹的房子,和他叔叔嬸娘的房子坎上坎下挨著。就隔了幾十米。
這幾十米,就是幾重天。我娘和我爹就是被幾十米的距離生生分開,天各一方。
很久,爹下來了。爹悶著,不講話。
寨上人問:你嬸娘哪門(怎么)講?
爹憋了老半天,說:兒子我要。你把兒子留下。
娘說:不行,法院是判跟我的。
爹說:判跟你的,我也要。你要是把兒子留下,我就把這兩年的伙食費過(給)你,你不把兒子留下,我就一分都不過(給)。
娘驚愕地:法院判的也不準數(shù)?
爹說:不準數(shù),我后悔了。
娘說:你后悔米(沒)有后悔藥。
爹說:我不要后悔藥,就要兒子。
娘說:你一個后生家,哪門(怎么)養(yǎng)得活?兒還要吃奶。
爹說:兒兩歲了,吃什么都養(yǎng)得活了。
娘的淚水一下子就出來了:吃什么都養(yǎng)得活?你給他吃什么?喂雞食還是吃豬草?你上頭有兩個老的,下頭有兩個小的,你拿什么養(yǎng)?你莫把我兒餓死了。
娘說的兩個小的,是指我同父異母的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
其時,我那個哥哥和姐姐都在旁邊站著,好奇地看著我。十六年后,我見著了我那個同父異母的哥哥,那個同父異母的姐姐卻早就去世了。
娘還記著這兩個孩子,還特意給他們買了一包松子糖。
娘把糖給我那哥哥姐姐時,哥哥姐姐都高興地叫了一聲娘。那個年月,要吃一塊糖比過年還難。
爹有些感動,卻還是把眼一瞪,對著兩個孩子吼:你娘死了!一邊去!
兩個孩子就乖乖地站到一邊去了。
娘說,你吼什么?我兩年不見兩個小的了,買包糖你吼什么?
爹說:你莫管他兩個,你把老二還我。
娘說:我的,我還你?還你你也養(yǎng)不活。
爹說:那你莫管我的,我養(yǎng)得活。
娘說:你養(yǎng)不活。
爹說:我養(yǎng)得活。
娘說:你肯定養(yǎng)不活。
爹說:我肯定養(yǎng)得活。
爹和娘爭執(zhí)不下時,爹的嬸娘站在屋后面罵起來了:養(yǎng)不養(yǎng)得活是我彭家人的事,不管你吳家人的事(我娘姓吳)!你肯把小雜種留下來,我們就把這兩年的伙食費過你,你以后永遠不要到這里踩腳跡!你不留小雜種也可以,趕快死出去,莫到這里耽誤我們工夫!
寨上人就勸我娘:嫂子,把兒子留給家云哥,也得兩個錢用下。
娘的淚就一把一把地流出來,放開嗓門哭了起來:他養(yǎng)不活的,我跟他坐了幾年,我還不曉得他是什么人?他痛他兒,人家不痛他兒。
寨上人曉得我娘指的是我爹的嬸娘和叔叔。勸:是他個人(自己)的肉,人家痛不痛無所謂,他痛就成。
娘說:他痛得了鼻子痛不了嘴巴。還是我個人(自己)帶到。我留跟他們了,我腳跡都不能踩,看都不得看了,我留跟他們搞什么?
寨上人還是勸:不讓看也是你兒子,長大了還得認你這個娘。你一個人拖著幾個孩子也不容易,你就留跟家云哥算了,也省了心。
娘說:我曉得,你家云哥要的不是他兒子,是舍不得他十八年的伙食費。他舍得,他叔叔嬸娘也舍不得。你家云哥不過(給)伙食費算了,我不為難他,我不要了。我做叫花子討米都要把兒養(yǎng)大。
娘邊說邊把我往背簍里放,背起我就走。
見娘背起我就走,寨上人喊:家云哥,天都黑了,你還不留他們兩娘兒?兩娘兒天長路遠飯都米(沒)吃!
爹就抓住娘的背簍,不讓走。
娘死命的往前奔,偏要走。
一來二去,背簍里的我,只差被他們拽出來。
我被嚇得哇哇大哭。
情急中,爹把我從背簍里抱出來,死死箍著。我娘怎么搶,也搶不過來。
爹喊:你要走你走,兒子我要。
娘喊:你早搞什么去了?兒子養(yǎng)這么大了你要?
爹喊:我的兒子我當然要。
娘喊:法院判跟我了,與你米得(沒有)關(guān)系。
爹喊:與我米得(沒有)關(guān)系,你找我要伙食費?!
娘喊:法院判了你要付十八年的伙食費,你不肯就算了,我不要了。
兩人你爭我搶,我嚇得哭聲更大。
我哪里肯認我爹,對著我娘大哭大喊,要娘。
所有的人,都被我哭喊出了眼淚。
寨上人對我爹說:快松手家云哥,莫嚇著你兒子!退給嫂子吧,這兒子,命里是嫂子的。
爹放了我。淚,也傷感的流了。
娘像怕我再被搶走似的,背了我就跑。
一跑,就是16年。
事后,寨上對娘說,娘背著我跑對了,要是落在我爹手上,我不是病死就是餓死了。因為我那個同父異母的姐姐,就是在七歲時病死在家里了。那時我爹常年出去給生產(chǎn)隊做木匠活掙工分,哥哥姐姐都米得(沒有)人管,姐姐是病了一個多月也米得(沒有)人送她去醫(yī)院。寨上人說,如果,我真的被留下了,也許跟我那同父異母的姐姐是一樣的命運了。
我娘在我最危險的時候,搶回了我的命。
這個寨子叫熬溪。
二
關(guān)于這段歷史,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記得了,只記得那口水井,那幾棵古楓香樹,那一地楓葉,特別是我爹我娘把我搶來搶去我哇哇大哭時的情形。我不知道,醫(yī)學上小孩在幾歲時開始有記憶。但這幾個細節(jié),卻的的確確是我自己的記憶庫的,不是寨上人講給我的。我永遠都記得這幾個細節(jié)。
因為,這是我娘和故鄉(xiāng)留給我的第一個記憶!
娘帶著我離開故鄉(xiāng)后,就開始了流浪似的生活。我的人生,就有了幾個不能不說的標點。我后來與娘的戰(zhàn)爭,也與這些標點密切相關(guān)。
古丈縣是湖南最小的縣,現(xiàn)在人口才十三萬,人才卻出了不少。歌唱家有何繼光和宋祖英,作家有顏家文、向啟軍、彭世貴,將軍有彭楚政、張顯伯,我自己也是從古丈一步步走到北京的。這個縣還出了一個名人,那就是大土匪張平。現(xiàn)在的湘西人都還記得那幾句民謠:天見張平,日月不明;地見張平,草木不生;人見張平,九死一生。
那個縣,還小出了名。我在我的文章里幾次寫到過古丈縣城的小。巴掌大塊城,雞雞長個街。一家炒菜全城都香。一人打屁,全城都臭。司機進城真的得早點踩剎車,要不一下子就沖出城了??h城米(沒)有廣場時,學校在大街上搞百米賽跑,結(jié)果沖刺時,全都沖到人家菜園子里了??h城的那個高音喇叭,至今還是古丈人生活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每天早上七點、中午十二點和下午六點準時廣播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節(jié)目。廣播一響,全城聞聽。全城幾代人,都按這廣播作息。跟部隊的軍號一樣管用??梢钥隙ǖ卣f,這個高音喇叭,是全中國現(xiàn)存的唯一的高音喇叭了,完全可以申請國家文化遺產(chǎn)。
我流浪生活的第一個寨子叫徹土庫,是湖南湘西古丈縣斷龍鄉(xiāng)白家村的一個小寨子。
上世紀六十年代時,鄉(xiāng)鎮(zhèn)都叫人民公社。村叫生產(chǎn)大隊。組叫生產(chǎn)隊。徹土庫是一個生產(chǎn)隊。徹土庫是個土家族地名,意思為米(沒)有水的地方。實際上,這個地方并不缺水,反倒水草肥美。徹土庫四周是小山丘,中間是好大的一壩子田。而且是肥肥的爛泥田。連起來,上百畝!一條溶溝,從壩子田里穿過,溶溝里的水,足夠灌溉兩邊的田。有人給我娘介紹對象時,娘就是看上了這一壩子丘丘相連的田才答應這門親事的。那時,稻谷正金黃一片,秋風吹過時,金黃的稻浪此起彼伏。娘的心,就是被這稻浪迷醉的。娘一看到那一大壩風起云涌的稻谷,就看到了生活的光澤,聞到了生活的芳香。那一大片迎風搖曳的稻穗,仿佛不是生長在田里,而是生長在娘的心上。娘說,這地方容易討吃,撒一把沙子就可以變成糧食,可以養(yǎng)活我和我二姐。只要好討吃,養(yǎng)得活我們。娘米(沒)有做任何考慮就答應了這門婚事。我和我的二姐,就像一粒稻谷,隨娘一起,被風吹落到了徹土庫。
我對娘的這門婚事,米(沒)有任何印象。因為,娘的這場婚姻極為短暫。我對那個家庭到現(xiàn)在也回憶不出任何細枝末節(jié)。娘跟那個人生下我的妹妹后,果斷的離了。娘跟我爹離是迫于無奈,是我爹的叔叔嬸娘極端干涉我娘和爹的感情。娘跟妹妹的爹離,完全是娘忍受不了妹妹她爹的好吃懶做。按理,這個人生標點是完全忽略不計的,但因為我二姐的命運完全??康搅诉@里。我這個標點,就顯得重要,有了特別的意義。
二姐留在這個寨子,嫁給姐夫時,可能才十七歲。十七歲,還只是山上的一個小小的花骨朵。娘說,她把二姐嫁給二姐夫純屬偶然。那天二姐夫的爹在砍一棵大椿樹時,躲閃不及,倒下的椿樹壓死了二姐夫的爹。二姐夫一見就暈倒在地。娘由此認定二姐夫是個心好的人,二姐跟著他不會吃虧。二姐從小就是一個聽話的人,娘說什么就是什么。所以,二姐夫沒花一分錢就把二姐娶到了家。娘把二姐嫁給二姐夫,可能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把二姐留在身邊,也有個照應。一是二姐可以帶帶我和妹妹,二是娘也可以照看著二姐,免被欺負。二姐太老實本份。有娘看著,人家就不敢怎么欺負二姐。實際上,娘的這個輕率的決定,日后給二姐帶來了好多不幸,吃盡婚姻苦頭的二姐,為娘的這個輕率決定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在我隨后的記敘里,我的文字不管多么有力,也掂量不出這個代價有多重。
娘跟妹妹的父親怎么離的,我不知道。那段日子,對童年的我,全是一個空白。大人的婚姻,我是一點也不明白的。但無論歲月多么漫長,風塵多么厚重,我都記得娘在隊里被人毒打的事。
在我們湘西,每一個生產(chǎn)隊都有一個很大的倉庫,木板房的。隊里打的糧食,都堆在倉庫里。倉庫前面都是一個很大的坪場。全是大塊大塊的青石板鋪的。那不但是大人們最好的去處,也是孩子們最喜歡去的地方。坪場大,地方寬,大人們經(jīng)常聚在那里擺龍門陣、唱山歌。孩子們更是不管白天黑夜,一無事就跑到那里去玩。玩游戲,捉迷藏,賽跑,想怎么瘋就怎么瘋。秋天時,大人們把稻谷、苞谷、小米和黃豆從田里地里背回來,在倉庫坪場前山一樣的堆著,草一樣的攤著,甚是壯觀。
那時,還是實行的農(nóng)業(yè)社,出的是集體工。出工叫上工,收工叫放工。早上,隊長站在自家門前放聲一喊:上工了。人們就三三兩兩的從自家屋里出來,往山坡或田里走。或牽著??钢纾虮持澈t提著鋤頭。男的犁田。女的鋤草種地。男的挑秧。女的栽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像學生集體上課和放學一樣。辛苦而有序。有出集體工非常積極的,隊長一喊,就第一個出門到集體干活的地方了。有不積極的,人家干了幾桿煙的活,才磨磨蹭蹭地到達。干活時揣奸把猾,不斷地假裝要喝水、解手,放工時,卻第一個扛起農(nóng)具,溜回家里。這就是我娘經(jīng)常嘲笑的“上工如拉纖,放工如射箭”。
那天的集體工是打谷子。打下的谷子,有的攤開了,曬在坪場,有的堆在那里,像一座座金黃的小土包。我和一群小伙伴在倉庫前的曬谷坪玩。不曉得哪門(怎么)搞的,我們相互發(fā)了氣,打起架來。我那時勁大,幾個小伙伴也打不贏我一個人。大人就跑來幫忙,把我提起來,扔進了坪場下的稻田。那坎有十多米高,我像一截木樁一樣,從高空拋下,栽進田里。幸好是水田,軟軟的泥巴埋進了我的雙腿,也保住了我的性命。我不曉得是嚇暈了還是嚇傻了,埋在田里,不曉得哭喊。娘卻瘋了,丟下正在翻曬谷子的木耙,跑到坎邊,邊哭邊縱身跳進田里,把我從田里扒出來,背上岸。然后就瘋了似的,撲向那個把我扔進田里的女人。人瘋了的時候是最有勁的,一身泥水的娘,一下子就撲倒了那個胖女人,瘦弱的手,鐵夾般把那女人箍得放不出氣來。
兩個女人邊罵邊廝打在一起時,是鄉(xiāng)下最好看和激烈的功夫片。人們紛紛停了手上的工夫,看兩個女人在谷子上面滾,在谷子上面罵。曬在墊子上的谷子,被兩個女人滾得滿地都是。幾堆堆在一邊還來不及攤曬的谷子,也被兩個女人滾塌,散落一地。嘴里罵人的子彈,也像谷子一樣密得句句難聽。那個女人的男人和兒女,都聞訊跑來,前來助戰(zhàn),把娘打得半死不活。要不是眾人看不下去,拖住了他們一家人,我娘也許那天就被他們打死了。二姐那時也小,嚇得站在旁邊放聲大哭。當二姐鼓足勇氣也去給娘幫忙時,被那家人的丈夫像老鷹拎小雞一樣,把二姐一拎就扔得老遠。
滿身是泥的娘,暈死在曬谷坪上,很久才被人喊醒。稻谷,像螞蟻一樣,粘滿娘的身上和嘴角。娘,就像一捆被人割倒的新鮮野草,在烈日下暴曬萎縮,卷成一團,奄奄一息。血和傷,在烈日下,烤成了帶著黑斑的紅薯干。
事后,鄉(xiāng)親們對娘說:你哪門那么哈(傻),你一個婦女,哪門打得過人家一家?
娘說:為了我兒,他有十家,我也得打!
三
流浪時間最長的當屬古丈縣茄通公社的上布尺。那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標點和記憶。
我童年少年的痛,我童年少年的恨,我童年少年的歡樂和甜蜜,都動不動就夢回那里,動不動夢里醒來,滿臉淚泡。
這也是一個土家族語的地名。我不知道這地名的漢語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是湖南湘西古丈縣最偏遠的一個村寨。
寨子不大,就三十來戶人。田姓和金姓兩家大戶外加一孔姓人家。
去上布尺的那天,我已有六歲,可以滿山亂跑了。是繼父帶著一群人來接的。沒有鑼鼓吹吹打打,就一行人寂寞地走在高高的大山里。
這是娘的第四次婚姻。娘的第一次婚姻是嫁給史家,生育了我大姐、二姐和哥哥。上世紀五十年代末無休止的大躍進、大食堂、大煉鋼鐵,造成了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苦日子,全中國都是一個空袋子,面黃肌瘦,骨瘦如柴,沒有飽飯。娘為了養(yǎng)活我的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帶著他們離開了我那姓史的伯父,嫁給了我父親。娘說,我史伯父高大英俊,是個裁縫。本可以跟他過上一個好日子,可米(沒)過成。三年苦日子,裁縫的手藝派不上用場。一家人跟所有的人一樣,天天挨餓。餓死的人太多了,天天都有餓死人的消息傳進閉塞的寨子。寨子上也不斷有人餓死。山上的草和樹葉都吃光了,米有(沒有)活路了,娘只好帶著我的姐姐、哥哥改嫁。娘說,我史伯父的飯量大得驚人,每天得到的湯湯水水都不夠他自己一個吃。他只好帶著我的姐姐哥哥另尋活路。這樣,娘就有了第二次婚姻,跟我爹。我爹是個木匠,也是手藝人。雖然我爹的手藝也同樣派不上用場,但我爹居住的那個寨子是一個旱澇保收的好寨子,用娘的話說,比我姐姐哥哥那個寨子好討吃。而且那個寨子都是同根生的一姓人,三年苦日子,大家都偷偷地種點菜、養(yǎng)只雞,也米有(沒有)人去檢舉揭發(fā)。雖然也吃不飽,但瓜菜代,也不至于餓死。所以,當有人給娘說到我爹和我爹那個寨子的情況時,娘就跟史伯父商量著離了。為了孩子能夠活命,史伯父也只好如此。孩子似的哭!娘跟史伯父說:不哭,孩子養(yǎng)大了,就送轉(zhuǎn)到你身邊來。史伯父就站在村口,把娘和我姐姐哥哥送了出去。
后來,娘沒食言。苦日子一過,娘真把姐姐哥哥全部送到了史伯父身邊。
娘的第三次婚姻當然就是跟我妹妹的父親了。這樣,我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五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姐姐兩個。我的家庭背景具有了特殊性和復雜性。
娘本來是想在徹土庫照顧二姐的,但娘不但照顧不了二姐,還給二姐添了不少麻煩。嫁出去的二姐本來就家境貧寒,幫不了娘和我及妹妹,可二姐天下第一心好,她自己不吃不喝也要給娘和我們兄妹。二姐夫自己都要吃米(沒)吃,要穿米(沒)有穿,哪里允許二姐幫襯我們?于是就常常毒打二姐。娘不忍心拖累二姐,就留下孤零零的二姐,帶著我和妹妹遠嫁上布尺,開始娘的第四次婚姻。
娘的第四次婚姻實在是遠,遠得走了一天也走不到頭。那山,實在是高,高得一抬頭望不到頂,頭暈目眩。娘的婚姻像是懸在高天上的云朵。上坡時鼻子貼著路面,下坡時,腳像伸進深淵。看到山越走越高,路越走越陡,谷越走越深。我一下子就恐懼得哭了。同行的一群人中就有人蹲下來,背我。母親則背著更小的妹妹,爬山。背我的那個人就是我的繼父,他是跟寨子上的人一道接我們母子三人的。
這背我的人姓金。他住的這個寨子就是上布尺。
這個寨子坐落在半山腰上。幾十戶人家。散落在幾級臺地上。
第一級臺地上田姓兩兄弟。旁邊有一棵巨大的楓樹。楓樹旁邊是好大一排生產(chǎn)隊的牛欄。牛欄旁邊是一個碾坊。碾坊過去,是好大一壩田。
第二級臺地,是最密集的。有二十多戶人家,都姓田。左邊是學校和操場。右邊是倉庫和曬谷場。操場是泥的。很大。曬谷場是石板鋪的,有上中下三個曬谷坪。
第三級臺地,是一孔姓人家、三田姓人家和一金姓人家??仔蘸吞镄盏姆孔舆B為一體,很大,吊腳樓,很氣派。
第四級臺地,是金家四兄弟,也是連為一體的,很大,但不是吊腳樓。沒有下面的人家氣派。左右兩邊都是園圃。一年四季長滿了綠色蔬菜。后面就是高聳入云的山。陡直陡直的,金家?guī)仔值艿姆孔泳拖袷强吭谏缴弦粯印?br/> 還有一家姓黃,因是地主,沒人愿意挨著他們,孤零零地立在一邊。母子倆,造孽得很,母親身體不好,兒子是個啞巴。造孽,在我們那就是可憐的意思。黃家成分不好,經(jīng)常挨斗。我記得有幾次都是晚上把那可憐的地主婆抓來批斗。雖然老被批斗,但風景黃家最好。前面是一條再干旱都四季長流的小溪水,后面是一層層蜿蜒有致的梯土,左邊是隔著一定距離的金姓人家,右邊是郁郁蔥蔥的一片竹林。
繼父是金家?guī)仔值茏钚〉?。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女兒跟地主家兒子一樣,是個啞巴。家境極為不好,只有一間很大的房子。我娘嫁給金家之前不曉得看米(沒)看過這個地方和這個家,自然環(huán)境這么惡劣的地方和家境這么不好的人家,娘居然就嫁過來了。也許,那個年代的愛情就是這樣,或者不叫愛情,有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就可以了。
娘把我和妹妹拉到繼父面前,要我們叫他爹。我爹死得早,從我記事時起,我就不曉得爹是什么,不曉得哪門(怎么)開口。憋了老半天,還是叫了。繼父也喊他的孩子叫我娘為娘。都是孩子,很容易聽話。也很容易熟悉。日子雖然清苦,卻也安寧。
安寧的生活沒有多久,日子就亂了。
在鄉(xiāng)下,下堂的女人,即改嫁的女人是被人看不起的。下堂的孩子,即隨母改嫁而來的孩子,也是被人看不起的??晌液兔妹玫膶W習成績偏偏最好。語文最好,算術(shù)最好,音樂最好,美術(shù)最好,體育和勞動也是最好。這在我們那個小小的山寨等于放了一顆衛(wèi)星。附近的幾個村子都知道上布尺這個地方隨母改嫁來了兩個小“神童”。我和妹妹逆境中讀書的事跡還上了縣廣播站的高音喇叭。有鄰居笑著對我娘說:“我們的孩子都在地下,你的孩子都在天上,這個學堂是給你兩個孩子辦的”?!拔覀兡切┖⒆右惶斓酵碜x書讀到牛屁眼里去了” 。
繼父也很高興。時間長了,高興也就沒了。因為他的孩子成績不好。有心不好的人常常在他耳邊挑撥:你苦死苦活盤什么書?你個的孩子讀不得書,盤去盤來都給她的孩子盤了,她的孩子翅膀一硬,就飛出去了,還認你這個后老子?你到時候兩只手竴(cun)到灰窩里,什么都米有(沒有)。
繼父一想,也是,就真的不想給我們盤書,要我們都停學。娘當然不肯。她所有的希望都在我們兩兄妹身上,兩兄妹成績這樣好,她哪門(怎么)會就這樣把我們毀了?于是,娘和繼父就不斷的有摩擦,吵口、打架,那是常事。
一個好端端的家,就這樣因為我們兄妹倆讀書的事常年硝煙彌漫。
開始娘跟繼父的戰(zhàn)爭多半是圍著孩子展開的。在娘的眼里,我和妹妹是米有(沒有)爹的孩子,米有(沒有)人痛,米有(沒有)人愛,也米有(沒有)人管。我們是孤家寡人,孤立無援。繼父的孩子雖然也米有(沒有)娘,但畢竟一個寨子都是他們的親戚,有人痛,有人管,有人愛,一有什么風吹草動,那些親戚都會圍攏來幫他們。娘對我和妹妹就有了一種本能的保護。不僅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甚至是眼睛里揉不得風。
一次,一屋人正在吃飯,我跟繼父的兒子不曉得為什么爭吵了起來。還動了手。那是我們第一次動手。他說那家是他的,我是外來人,要我滾出去。我說你這么小哪門(怎么)是你的?是爹的。他說不是你爹是我爹,你跟你娘都滾出去。我聽了,站起來就走。他以為我站起來是要打他,立馬撲上來,給了我一拳。我從小體育成績就好,籃球、乒乓球、跳高、跳遠是我的長項,曾經(jīng)被縣體校選上,只是人家縣上有人,我米(沒)去成體校。見他來招,我就接招,一個絆腳,也就是一個掃堂腿,把他掃倒在地。繼父呵斥住了我們,然后用鐵鉗一個打了幾下,算是教訓。繼父的兒子被打哭了,我卻不哭,因為我不感覺怎么痛,繼父就又連打了我?guī)紫拢疫€是不哭。反倒看著繼父兒子裝哭的表情笑了起來。這可惹惱了繼父,又舉起鐵鉗狠抽了我?guī)紫隆P⊥榷呛图绨蛏鲜怯旨t又黑的印痕。
娘也曉得繼父的兒子是裝哭,就給我使眼色,讓我也趕快哭。哭了,繼父就不會打了。我從小性格倔強,再痛再疼,我都不會喊哭。我來到這個寨子,備受欺負,繼父卻從來不管,我對繼父充滿了怨恨或仇恨,我哪里會哭?打死我也不哭。要是二別個(別人),早就被打哭了,可我背得起家伙,神得起(撐得住),我就是不哭!任他打!這可把娘急壞了,當繼父舉起鐵鉗還要打時,娘放下飯碗,一把奪過鐵鉗吼:你要把學明打死起來是不是?不是你兒子你打起來不痛是不是?你要打死就把我打死起來!
娘哪里奪得過繼父,繼父的手是另一把鐵鉗死死地拿住娘的手。繼父說:這兩個狗日的居然打起架來了,現(xiàn)在不教以后就教不了了!
娘說:哪有你這么教的?教一個不教一個,打一個不打一個!
繼父的孩子讀書成績很差,與我相比是天壤之別。繼父說:明天都不要讀書了!跟大人上工去!
娘說:為什么不讀了?
繼父說:不聽話,讀什么書?我盤不起。
娘說:吃你好多?穿你好多?盤不起?
繼父說:就是不準讀了,我講了算。
娘說:就是要讀,你講了不算。
繼父說:我的兒反正不讓讀了,你的兒也不能讀,一碗水端平。
娘說:你兒不讀,是你兒讀不得書,我兒讀得,就是要讀。
這下戳了繼父的痛處,他一直因為自己兒子不爭氣抬不起頭來,身前身后,他聽到了太多的關(guān)于我們兄妹的贊美,太多的關(guān)于他的兒子的貶損,娘這一說,他對準娘就是一拳頭。娘的嘴角破了,血流如注。娘立時像發(fā)怒的老虎一口咬住繼父的手,與繼父廝打起來。兩個孩子的戰(zhàn)爭,演變成了兩個大人的戰(zhàn)爭。兩個大人為此大打了一頓。
當繼父把娘按倒在地,猛打猛抽時,我居然不曉得上前幫娘的忙,而是站在旁邊看熱鬧。這時,我才曉得,我怨恨和仇恨的不僅是繼父,還有娘。我是在心里仇恨娘把我和妹妹帶到了這樣一個家庭、這樣一個寨子,讓我們在這里被人看不起,受人侮辱。
是的,我那時就是這么想的。我來到這個寨子不久,每當有女人跟娘吵架時,我都聽到那些女人刻毒地罵娘嫁千家嫁萬家,都罵娘不要臉,我就感到羞辱。當我的小伙伴們受大人教唆說我是外來的雜種時,我就感到羞辱。我的尊嚴、我的自尊心,都在幼小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在寨子上,在學堂里,我老感到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的說我和娘的不是。像做了強盜一樣,我心虛得很。我人前人后都抬不起頭來,有時候恨不得找一地孔鉆進去。前面說過,在農(nóng)村,下堂(改嫁)的女人是低賤的,下堂女人帶的孩子,當然也是低賤的。我想,要不是娘下堂,我就不會受到這樣的屈辱。因此,我對娘的不解,對娘的怨恨,對娘的抵抗,從小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了。這種怨恨,開始是一顆埋在火堆里的炭火,被厚厚的火灰悶在里面,看不見。后來是一粒灶火里飄出的火星,飄出就滅。再后來是一個小小的螢火蟲,時明時滅。最后就是一縷熊熊的火焰,在我心里呼呼燃燒。
娘使眼色要我哭,我不認為是娘對我的疼愛,而是娘對繼父耍心眼。我不痛,我為什么要哭?娘叫我哭就是叫我耍心眼。我討厭耍心眼的人!娘和老師平時都要我們誠實,這時候怎么叫我耍心眼呢?不耍!其實,我當時很疼很痛,只是我不愿意哭。我的肩和腿上的傷后來淤積成青紫色,腫了好幾天才消失。也許是我心靈的傷害太深太重了,肉體的傷害才不覺得。
心靈的傷害,在我身上是看不見,也摸不著的。全在娘身上和心上。但我感覺不到娘的痛。娘身上和心上的傷,像一面鏡子,在陽光下反射出一個圓圓的光圈,投射到我的身上和心上,讓我感到暈眩、疼痛和窒息。
我經(jīng)常放學回家時看到娘跟繼父或寨上人吵架,卻從米(沒)問過娘為什么跟寨上吵架。我總覺得娘不應該跟人吵架或打架,那是不團結(jié)的表現(xiàn),因為我的老師們天天教育我們要團結(jié)不要分裂,娘跟那么多人吵架就是搞不團結(jié),肯定是娘的不對。我就米(沒)想過農(nóng)村吵架打架其實不是娘一個人,人人之間幾乎都吵過打過;我就是米(沒)想過娘不跟人吵,人家會跟娘吵,娘不惹事人家會找娘惹事。我總責怪娘跟人吵架打架,卻從沒想過娘吵架打架是為了我們兄妹不被人欺負。老牛護犢不惜舍命的娘是在犧牲她的尊嚴來爭取我們孩子的尊嚴,娘是用她身心的痛苦來贏取我們孩子的幸福。我卻一點都不理解。只是固執(zhí)地認為娘老跟人吵架很丟人。我把自己和娘完全畫開了一個鴻溝,娘在鴻溝那邊,我在鴻溝這邊。我以為自己是一個不徇私情的鐵面包公,簡單地站在看似公正的立場來判斷是非,來質(zhì)疑娘的不是。盡管我從米(沒)當面質(zhì)疑過,但在心里無數(shù)次質(zhì)疑過,抗議過,甚至譏諷過。
對于我和妹妹。娘對我的痛愛明顯多于妹妹。也許我是兒子。別說人家動我一指頭,就是提我一個不字,娘都會跟人鬧得雞犬不寧。那時候,妹妹經(jīng)常挨娘的打,而我卻有生以來只被娘打過一次。之所以挨打,用娘的話說,我是賤骨頭,討打。
那天放學后,我們一群孩子還舍不得回家,在學校里玩。先玩的是比膽子大,后玩的是比力氣大。比玩膽子大,是從高高的屋梁上往下跳。我們猴子一樣爬上高高的房梁上,看誰敢跳下來。結(jié)果是誰也不敢跳,就是我一個人一連跳了好幾次。顯然我成了孩子們心中的英雄。繼父的兒子不服氣,又提出比力氣大,摔抱鴨子。摔抱鴨子,就是漢族人講的摔跤。繼父的兒子說,你狠,你一個人摔我們大家試試?我平時力氣大,加上剛剛從高高的屋梁上跳下來的那種英雄氣和驕傲勁,當然不在話下,滿口應承。于是來一個我放倒一個,來一雙我放倒一雙。一個一個全被我放倒。繼父的兒子見難不倒我,又說,你那么狠,你悃(睡)到地上讓我們壓,有本事你翻起來,那才叫狠!
我想,這不就是像下棋讓幾著子一樣嘛,行,讓!我悃(睡)到地上,你們都來壓,我照樣把你們翻過底朝天。
結(jié)果,三個人壓在我身上時,我不費吹灰之力翻過身來,把他們一個個撂倒在地。
六個人壓在我身上時,我費點吹灰之力翻過身來,把他們一個個撂倒在地。
當十多人使勁壓在我身上時,我雖然能夠動彈,卻始終未能咸魚翻身。
僵持了半個小時后,我還是翻不過身來。站在一旁的妹妹急得要大家放開,可大家都在征服我的勝利中,哪里肯放。妹妹只好趕忙跑回屋里把娘喊來。
看到我被十幾個人餅子一樣壓在身下,娘的怒火不打一處來。她順手操起一根棍子,朝著十幾個孩子一頓亂掃,把孩子們打得七零八落。然后操起棍子朝我一頓猛打:你骨頭賤,打死你!你骨頭賤,打死你!看你賤不賤?!
我當時并未感到是娘心疼我,而感覺是娘無事生非。我說:我們好玩,你打我搞什么,打他們搞什么?
娘邊打邊說:你還嘴硬,看你還玩不玩?看你還玩不玩?
我看娘瘋似的打我,曉得娘真憤怒了。跳起腳就跑。娘不放手,拿著棍子追。
我無路可逃,從半山腰一直沖到山谷。娘跑不動了,站在山腰生悶氣。
娘在想她為什么養(yǎng)了這樣一個任人欺負甚至是喊人欺負的憨寶和蠢家伙。
晚上我回到屋后,不解氣的娘又把我綁在柜子上狠狠地打了一頓。
娘不是心狠,是要我長記性。娘說,我們不欺人,但也不能任人欺;我們不騙人,但不能任人騙。
事后孔家大嬸娘屋的二女兒告訴大嬸娘:繼父的孩子要我們比跳房梁和摔抱鴨子(摔跤),的確是一個事先預謀好的陰謀。他就是想讓我跳死和摔死。
怪不得,他們爬上了房梁都說不敢跳,只我一個人跳;怪不得平時都跟我很要好的同學,那天都使出吃奶的力氣,想壓死我。
娘打的不是我,娘打的是自己的心窩。
天長日久,繼父的孩子與我越來越有仇,跟我娘更是行同路人。不管娘對他怎么好,他都對娘橫眉冷對。我們從小聽到的關(guān)于后娘的故事都是不好的故事,聽到的后娘都不是好娘。后娘在小孩子們的心中,就是尖酸、狠毒、雞屎和唾沫。所以,當有人對繼父的孩子說:你喊她娘做什么?你娘到天上,早死了。你喊她娘,你娘會一輩子眼睛不閉。繼父的孩子就真的不喊我娘做娘了。有時候還直呼我娘的名字。
繼父的兒子不喊我娘做娘,我也以牙還牙,不喊他爹做爹。同在屋檐下,形同陌路人。
娘與繼父整個家族的戰(zhàn)爭,是在我十歲時的深秋。
跟湘西的每一個深秋一樣,那個深秋依舊很美。高山界的深秋,雖然霜天風寒。但還是漫山遍野的野花。漫山遍野的野果。漫山遍野的風景。肥美的湘西,一年四季都有鮮花綻放的。那些野地里的鮮花,都帶著野地里的野性,不計天時,不分地利,不管日夜,盡情綻放。紅的,黃的,白的,粉的,紫的,橙的,都從一山一山的綠色里鉆出來,挺直腰身,花枝招展。有羞答答低眉含苞的,有火辣辣勾人心魄的,有矜持持不知所措的,有端莊莊落落大方的,當然,還有溫柔柔、含情脈脈的。當花枝招展的花們逝盡芳華孕育果實,落盡繁華托舉果實時,一樹花蒂就是一個果園,一座大山就是一座糧倉。野花脫胎出來的野果,吸盡天然的甘露與芬芳,比任何人工種植的果實都甘甜、芬芳和原生態(tài)。三月泡、龍船泡、野櫻桃、野葡萄、野梨子、地枇杷、八月瓜、洋桃子、紅泡、羊屎泡,好一個天然生態(tài)大果園。采野果,就成了孩子們一次又一次的狂歡。
那天,放學回家的我們,忽然發(fā)現(xiàn)路邊的羊屎泡一夜間紅了、熟了,就大歡小呼地撲進了滿山綠色。羊屎泡,學名叫羊奶子,不是野果中最好吃的。但這個時候,只有羊屎泡熟了。跟羊屎一樣大小和形狀的羊屎泡,在滿山綠色里,透出一叢叢密麻的紅來,熟透的模樣,像漲得通紅的奶頭,要流出酸甜酸甜的水來,誘惑得我們的口舌也酸甜酸甜的,流出口水。
我肯定是跑得最快摘得最多的。我箭一樣射進綠色,靠近羊屎泡時,那些已經(jīng)漲得通紅的羊奶子,被我的手指輕輕一碰,就落入囊中。伙伴們蜂擁上前,摘啊,搶啊,一邊往口里塞,一邊往書包里裝,還一邊嘰嘰喳喳地鬧個不停。你喊這蔸是你的!他嚷那蔸是他的!搶得手忙腳亂,歡快無比。大家一人一蔸都占山為王,各摘各的,相安無事。繼父的孩子卻依然容不得我,邀了他幾個親戚的孩子,撲向我這蔸,搶我的地盤和羊屎泡。搶不贏時,他們就拽下羊屎泡樹,往我的頭上猛扎!羊屎泡樹,是一種長滿棘刺的小雜木樹。那刺,一排排的,鋸齒一樣,大的有大人的小拇指大,小的有繡花針一樣大,尖利無比。我站在地勢較矮的坎下,他們站在地勢較高的坎上,拽下的羊屎泡樹枝,剛好直擊我的腦袋。他們一下一下的往下猛扎,刺一排一排地扎進我的腦袋,雖然很痛,但我卻滿不在乎。我要多搶一點,好給我妹妹和娘。我的心,已經(jīng)沉浸在搶摘羊屎泡中的喜悅里了。那是勞動的喜悅。是勞動成果的喜悅。是勝利者的喜悅。我不曉得鮮血早已把我的頭、臉和脖子都染遍了,不曉得鮮血早已被深秋的冷風凝固成斑塊了。我已經(jīng)痛麻木了。直到一個放牛收工的大嬸路過看見嚇一大跳而大聲制止時,他們才停止了對我的進攻。那位大嬸趕忙扯了一把草藥,用嘴嚼爛,敷在我的頭上。我才幸免于難。
一個血人裹著一陣深秋的寒風,滾進家門時,娘的驚訝和震怒,可想而知。娘一邊大哭,一邊端來一盆熱水給我清洗一頭的淤血。血,已經(jīng)把頭發(fā)凝固成一塊鋼板了,娘得給我泡軟。一盆的血水,仿佛不是羊屎泡刺扎出來的,而是娘心里流出來的。當娘看到我的頭上密密麻麻地扎滿了斷刺時,娘像十月懷胎難產(chǎn)的少婦一樣,哇哇大哭。那刺,一截截斷在了我的頭皮,卻留在了娘的心里。娘一顆一顆給我小心地拔了大半天也拔不盡時,只好邊剔我的頭發(fā)邊拔我的斷刺!
得知,我被“打”成一個血人,一寨的人,都跑來看。有的是開了眼睛的看。有的是抱了同情的看。有的是看熱鬧的看。我擔心娘跟人拼命,被打吃虧,也不想娘打架打輸了出丑,不想讓伙伴們說你娘萬人不和,就怎么都不肯講是誰下此毒手,而是撒謊說自己不小心弄的。
小孩的謊不是天衣。小孩的謊全是漏縫。娘很快就曉得是繼父的孩子干的。娘沖到每一個參與“殘害”我的孩子們家里,站在門前,叉腰大吼:有娘養(yǎng)無娘教的!你們喊人謀我兒的命算什么本事?有本事謀我的命!我把命送上來了,你們有本事就謀!
自知理虧的人家,起先不敢接音。見娘越罵越起勁,就開了門來,對娘一頓猛踢猛打!人家人多勢眾,對付一個外來的弱女子,就像對付一只小螞蟻。
娘身上的血和傷,當然不會換來繼父的同情。那些都是他的親戚,他不會為了娘去找他們算賬,何況他的兒子是主謀。這個寨子,除了孔姓人家,全是親戚!因為山高路遠,男不好娶,女不好嫁,就一個寨子之間相互開親,開來開去,一個寨子都是扯葛藤動一寨的親戚了。
繼父不但不教訓兒子,還用拳腳狠狠地把娘練了一頓。
娘,像一只孤苦無助的羊,被狼群撕咬得傷痕累累,倒在地上。
就這樣一次次的爭吵。
就這樣一回回的挨打。
內(nèi)外交困的娘,終于覺得自己救不了孩子,覺得自己成不了孩子的靠山。娘,選擇了逃避和死亡。娘想,她一死,我和妹妹就成了孤兒,我和妹妹就是黨的孩子,政府的孩子,就米(沒)有人敢欺負了。誰敢欺負黨和政府的孩子呢?除非他不想活了。
在一個夜黑風高的夜晚,娘拿了一根繩索,走到屋后的山上,上吊了。
幸好,我和妹妹及時發(fā)現(xiàn)。行將赴死的娘,被我和妹妹的眼淚救活。
為了我和妹妹能夠讀書,娘和繼父離了。一根藤子上的兩個苦瓜,被命運的剪刀一剪,兩個本是同病相憐的苦瓜都掉在地上,碎了。而苦的種子落在了土里,更苦的瓜果,在土地上發(fā)芽。
那時是靠工分吃飯。出集體工是要打分的。打的分就是工分。工分是村里根據(jù)能力大小打的,滿分是十分。一旦分數(shù)定了,就一輩子都是這分。人民公社,村民都叫社員。每個社員都有一個工分本。出一天工,就在工分本上記一次工分,年底分糧時,就按工分積累的多少分糧。分得的糧食就叫口糧。
娘那時不是體弱多病,而是非常健康,但卻每天只有六分。分數(shù)是群眾評定的,一個拖兒帶女嫁過來的下堂女人,是沒有群眾基礎的,何況金家一個大家族的群眾,都成了娘的敵人,娘能夠得六分,就是天大的恩賜。在人屋檐下,一滴水和一枯葉,都可以砸死弱小的人。
為了能拿到更多的工分,分到更多的口糧。娘什么重活苦活都搶著干,那些犁田耙地的男人活,娘也搶著干。我至今還記得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
那是我終生難忘的夜晚。
那年,那晚,大旱了一個冬天的村子,就像一堆干草,一點就燃。眼已望穿的時候,滂沱的大雨,終于在聲聲炸雷聲中滾下。一個寨子的男人,都像沖鋒的戰(zhàn)士,連夜打著火把,上山犁田趕水。娘,也從睡夢中一躍而起,趕著牛,扛著犁,走往山岡。
一陣陣雷砸下來。
一道道電閃下來。
一團團黑色的風滾下來。
娘,深一腳淺一腳的,把干旱一寸寸犁開。
娘在疾風里耕風。
娘在暴雨里播雨。
娘在閃電里種電。
娘在驚雷里排雷。
娘一次次摔倒。
娘一次次站起。
娘的黑夜,是全身濕透的雨水、泥水和血。
天亮了,田也犁好了,娘卻兩眼一黑,倒在了田頭。
幸好孔家嬸娘看見了,把娘救了回來。一個寨子,我娘就孔家嬸娘一個依靠和避難所。
孔家嬸娘,我們喊她大嬸娘。大嬸娘雖然在這個寨子是單家獨姓,但米(沒)有人敢欺負大嬸娘。因為大嬸娘是大隊支部書記,大嬸娘的丈夫孔慶良是鄉(xiāng)干部特派員。加上大嬸娘為人善良、正直、公道,深得一個大隊擁戴。那時農(nóng)村建制不是以村為單位,而是以大隊為單位。村叫大隊,鄉(xiāng)叫公社,最小的組,叫生產(chǎn)隊。我們所在的生產(chǎn)隊是上布尺,所在的大隊叫下布尺,所在的公社叫茄通,全是土家族的地名,遺憾的是,我這個土家族后代已經(jīng)被漢化得不知道這些地名的意思了。
大嬸娘人特別善良,哪個有難她都去幫,哪個有苦她都想辦法加點糖。即便揪斗地主婆婆時,也只是象征性的。上面抓得緊,她不得不走過場。斗完后,照樣給困難的地主婆婆分困難補助和救濟糧。我們一家更是得到了大嬸娘一家的多方關(guān)照。每次娘受欺負后都去給大嬸娘訴苦,大嬸娘總是一邊安慰娘,一邊批評繼父和那些欺負娘的人。繼父和那些欺負娘的人就會安靜一段日子。大嬸娘的丈夫在外,家里就全靠她和丈夫的爹帶著六個孩子。她女兒就嫁在同寨的田家。二女兒和大兒子跟我差不多大,二兒子和三女兒跟我妹妹差不多大,四女兒很小。我和妹妹經(jīng)常上大嬸娘屋玩。玩夜了就經(jīng)常睡在大嬸娘屋歇(到屋里歇了就是到屋里睡了的意思。主人不說到我屋里睡了,而是到屋里歇了,顯得是一家人,親切)。
其實,一個寨子坎上坎下住著,不用歇,摸著夜路,趁著月色,幾分鐘就到個人(自己)屋了。但有時候,伙伴們在一起玩得興起,難分難舍,就經(jīng)常你在我屋歇,我在你屋歇了。童年少年的情誼,就像剛剛降落還沒走路的溪水,清亮清亮的,純潔無瑕,親密無間,令人一生懷念。人,還是不長大的好啊,一長大,那些世俗,那些功利也隨著長大,變成不可缺少的一個人體細胞,慢慢病變。
娘跟繼父離婚后,米(沒)馬上搬走。我們還跟繼父同在一個屋檐下,甚至是同在一個房間里。繼父跟他的父兄分家時,只分得一間房子,但很高,很寬。寬可以隔成兩間,高可以隔成兩層。那時,滿山都是枯樹,要只就地取材。娘跟繼父分開后,房屋一分為二,我們依然可以在此安身立命。法院判的,繼父再不樂意,也無可奈何。
我們就挨著繼父的火坑新挖了一個火坑,挨著繼父的床新開了一個床。一個堂屋,兩個火坑。一個樓板,兩個大床??此凭环负铀瑢崉t藕斷絲連。的確,我們都各自生自己的火,各自做各自的飯,早晨或黃昏,當一個堂屋里兩個火坑同時飄出炊煙時,那是一種怎樣奇異的家庭景象?更奇的是,兩家人分開了,兩家的日子卻連起來了,哪家炒了一點好菜時,都會分一點給對方。哪家什么米有(沒有)了,另一家就會借給對方或者送給對方。如果哪家大人出遠門米有(沒有)回來,另外一家的大人就會主動照顧小孩的吃住。繼父跟娘也不吵架打架,相互客氣了。繼父的孩子也不跟我斗氣賭恨,經(jīng)常在一起玩了。吃完飯,兩家人會坐在一起聊天,講家長里短,講是非小話,娘和繼父還會輪流給我們擺龍門陣、講故事。要死要活的分開了,居然若即若離地融洽、和好了。你說這生活有多么奇妙和奇怪?
這是距離產(chǎn)生美呢?還是生活太豐富神秘?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生活,有時候就是一潭深水,我們只能在水邊踏浪、嬉戲,而不能在水里泛舟、游泳。我們只要不往深處走,就不會被卷進漩渦,不會被活活淹死。兩家人原來如此水火不相容,可能就是把生活這趟水趟得太深,太混,全是漩渦了。
相安無事且有點其樂融融的生活,使得繼父想跟娘復婚??准掖髬鹉镆矂衲锔^父復婚。但娘似乎已經(jīng)看懂生活了,娘不想以復婚的方式打破這種平靜,更不想以復婚的方式破壞我和妹妹難得的快樂生活。沒讀過一天書的娘,以自己的婚姻實踐明白了古人總結(jié)的道理:婚姻就是墳墓。為了孩子,娘寧愿自己做一個與色、性絕緣的清教徒。
但這種平靜很快被一場突如其來的病魔打碎了。那時,我十二歲,在茄通公社辦的古丈縣第二中學讀初一。
四
說起古丈二中,每一個古丈人都在心中藏有一種愉悅而神圣的情感。雖然這是一所鄉(xiāng)下中學,但那時的古丈二中卻極為輝煌、極為驕傲。她的辦學質(zhì)量和聲譽遠遠超過縣城的古丈一中??h長和縣委書記的孩子都不是以在古丈縣一中讀書為榮,而是以在古丈縣二中讀書為榮。如今,古丈縣從上到下出的人才和官員,有百分之七十出自古丈二中。古丈縣現(xiàn)在在任的各科局負責人也百分之八十出自古丈二中。
古丈二中坐落在從古丈到保靖兩個縣際的連接線上。在茄通公社的茄通村。背后是一座山,不高,像虎。左右兩邊各是一條嶺,很長,若龍。兩條嶺的中間,是古丈縣難得的一片開闊平坦地帶,似毯。背靠虎威,肩倚龍脈,眼收坦途,古丈二中,可謂天時地利風水好。人們至今還懷念古丈二中,就是懷念古丈二中的好風水。風水好,才人氣旺,人才多!
古丈二中依山而建。最低的一級是兩個很大的籃球場。第二級是一個臺地。長滿了綠草。第三級是一棟長有二十四間教室的教學樓,上下兩層。教室前是一個很大的操場。操場上有兩蔸桂花樹,一蔸梨子樹。桂花樹一年四季郁郁蔥蔥,不落片葉。一到秋天,滿校園都是桂花的芬芳。梨子樹足有一百米高大,直插藍天。走遍全國,我還沒見過如此高大的梨子樹。那一定是成了精的梨子樹。教學樓的旁邊是一個大禮堂。只是禮堂一般不用,只在雨天時用來開全體師生大會或上體育課。禮堂很大,幾千學生裝進肚里還綽綽有余。學校把余下的后半截作為食堂,開了十來個窗口,一天三餐,鐘聲一響,我們都像箭一樣射進禮堂,搶著排隊打飯。飯?zhí)玫呐赃吺菍iT用來炒菜的廚房。大教學樓的后面是第四層,第四層有一棟教師宿舍樓,六間,很小。一棟只有兩間教室的教學樓。教學樓的兩頭兩尾是四間教師宿舍。再后,就是連著的幾棟學生宿舍和一棟很小的老師宿舍。
我們這些十幾歲的孩子,與那些青年單身教師米有(沒有)一點隔閡,經(jīng)常有事無事地去老師那串門,甚至吃飯時去老師那趕菜。老師只要有什么好菜,恰巧又有他的學生路過,就會叫上學生去叉上一筷子。學生也習以為常,秋風掃落葉搬把老師的好菜吃個精光。有的成績好表現(xiàn)好的學生,甚至把衣服、鞋子、錢包等所有的“家當”都放在老師那,儼然把老師的家當成了自己的家。全校幾十個老師,個個老師家都住有幾個學生。校長魯開文家也不例外。老師對學生好,學生當然記得。學生記得,家長當然就曉得。如此,家長也會時不時地讓學生從家里帶些蘿卜白菜和野味給老師。情意重的家長還會親自登門拜訪和感謝老師。老師當然不會占了學生的便宜,他們會千方百計把家長留下吃一餐飯喝幾杯酒。一來二去,學生跟老師,家長跟老師,都親人似的相互牽掛。如此親密的師生關(guān)系及家長與學校的關(guān)系,自然在古丈縣比風吹得還快。本就很小的古丈縣,人人都曉得古丈二中老師好,古丈二中校風好,古丈二中成績好!古丈二中,自然成了學生和家長希望的圣地和未來的殿堂。
老師愛學生,學生就尊重老師,聽課格外認真。幾乎所有的學生讀書時都有一個老師情節(jié),哪個老師對學生好,學生上課就開心,格外認真;哪個老師對學生不好,學生上課就賭氣,極不認真。好像學生讀書不是為自己讀是為老師讀。這樣,學校就會常常出現(xiàn)一種奇怪的現(xiàn)象,對學生好的老師,他教的這門課,學生成績普遍都好。對學生漠不關(guān)心或者比較粗暴的老師,他教的這門課,學生成績普遍不好。
幸運的是,我考上了古丈二中。更幸運的是我的成績特別的好。在古丈二中求學的日子里,所有的老師都喜歡我。所Dc2r+MofUkDNZ1uhjL+Q5pIJrf/QD28Ob4IIvPDpQig=有的學生都敬重我。離開了上布尺那個讓人傷心米有(沒有)尊嚴的地方,我在這里得到了空前的尊重。從初中一年級到高中二年級(那時只有高二,讀完高二就高中畢業(yè)),全校幾千學生,每一個學生都知道我的大名,都會給我投來敬佩的目光,都會以跟我做朋友為榮。上布尺那種家庭環(huán)境中的壓抑和陰霾,一掃而光。我不但是學校的大明星,更是學校的掌上明珠。
那時候,學校除了評三好學生,還評三好標兵,就是比三好學生還優(yōu)秀的學生。全校只有兩個,高中部一個,初中部一個。我讀初中時,我是初中部的那個三好標兵。我讀高中時,我是高中部的那個三好標兵。每年,都是校長給我發(fā)獎狀、戴紅花,我都要在全校大會上做典型發(fā)言,都要接受臺下幾千學生和老師暴風雨般的掌聲和敬佩的目光。我個子不高,站在臺上做典型發(fā)言時,就像一只小螞蟻??蛇@種至高無上的榮譽給我?guī)淼淖院栏校刮矣X得在天空中飛翔一樣,美。那時的獎勵都是精神的,很少有物質(zhì)的,即便有也只是一只鋼筆或一本筆記本(呵,可不是現(xiàn)在的電腦筆記本),可那時的人們都因精神的鼓勵而快樂,因精神的褒獎而驕傲。精神和榮譽,真的是金錢買不來的。不然,現(xiàn)今的億萬富翁們就不會那么空虛、蒼白和不自信了。
不自量力的我很快墜入情網(wǎng)。我暗暗地愛上了一個各方面都很優(yōu)秀的女孩。那時的愛情不像現(xiàn)在這樣火辣辣、赤裸裸,而是羞澀的、地下的,像小偷一樣。想愛卻不敢愛。愛卻不敢表達。期待,害怕,沉醉,奇妙地攪在一起,讓人整天處在亢奮中。那時的男生女生是不敢寫信、不敢遞紙條的,愛和被愛,都在眼神里、表情上。我知道,那女孩也喜歡我,不然她不會那么對我好,不會那么把家里什么好吃的都拿來給我,不會有事無事就找我搭話,不會總找借口想與我在一起。盡管這樣,愛的火焰,還是不敢燃起來。我知道,我們的地位相差懸殊,我們不可能結(jié)成正果。相反,只會是苦果。我不能給她寫酸菜一樣滋味的情書,不能讓她過酸菜一樣貧窮的生活。我的愛,只是一根火柴劃了一下,沒有去點亮一盞燈,沒有去燃起一堆火,而是亮光一閃就滅了。即便我自己不掐滅這一點光亮,老師和她的家長也會掐滅。那時,學校只要發(fā)現(xiàn)談戀愛,就會處分甚至開除。 我的初戀,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無疾而終。因為,我徹骨感到,我沒有資格談戀愛。愛,如果不能給愛的人幸福和快樂,就沒有資格。
當我愛一個人而感到?jīng)]有資格時,我對我的家庭又增加了一份厭倦,對我娘又增加了一種埋怨。如果,如果,如果,我想象了好多個如果來設想我的命運。我唉聲嘆氣,怨天尤人,后悔自己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慢慢的,這種悔恨越來越強大,以一種不可阻擋的力量穿透了我本很脆弱的心靈,擊潰了娘賦予我的所有親情。
我不愿回到那個破碎的家。
我不愿看到我娘。
即便見到了我娘,我也不愿跟娘講話,動不動就對娘大發(fā)雷霆。
家庭苦難帶給我的變態(tài)的自尊,已經(jīng)讓我徹底淪為了一個不孝之子。
每年的寒暑假,我不回家。我呆在學校里守學校。我不是怕回家勞動,而是怕回家看寨上人對娘的欺負,對我的白眼。作為一個長大成人的男子漢,我不是用男人的血性和孩子的孝順去保護娘,而是膽怯別人的白眼。我現(xiàn)在想,因為別人一道陰冷歧視的白眼,我就選擇了逃避,放棄了娘,如果是一把寒光閃閃的刀架在娘的脖子上呢?我會怎樣?我會不會眼睜睜地看著那把刀在娘的脖子上抹出血口?會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娘倒在刀下?很可能會。一寨子陰冷歧視的白眼,不但讓我失去了血性,也失去了人性。我對娘的冷漠和粗暴,何嘗不是一把寒光閃閃的刀呢?我不知道,我當時的舉動,給娘的傷害有多深,多痛,但我知道,我對娘的冷漠和粗暴,的確是一把插在娘心口上的刀。
我呆在學校,參加學校的護校隊守校。一可以逃避家庭的郁悶和寨上的白眼,二可以得到一定的補助,減輕家里的負擔,三還可以利用寒暑假看很多的書,增加一些課外知識。暑假不回家,也許還可以以學校有補助,可以減輕家里負擔為由。寒假過年都不回家,實在是大逆不道。而且從初中二年級到參加工作,一連6年,我都沒有回家過年。我在學校,可以吃到學校給我們的好年肉好年飯,護校隊有十來個人,也很熱鬧。我娘和妹妹呢?冷冷清清,孤孤零零,連肉影都看不見。我不知道娘和妹妹過了多少沒有肉味的年?
我不愿回家。娘只得到學校來給我送錢、送米。農(nóng)村的孩子在鄉(xiāng)鎮(zhèn)或縣里讀書,一般每個周末都要成群結(jié)隊地趕上十多公里甚至幾十公里回趟家,取米,取菜或者跟父母要點錢。我們那個時候寄宿學校,條件好的農(nóng)村孩子就在學校食堂買飯買菜吃,條件不好的農(nóng)村孩子,就只從家里帶米帶菜到學校吃。米交到學校食堂,再交點錢,叫搭餐。菜都是在家里炒好的酸菜。什么包谷酸、豇豆酸、蘿卜酸、大蔸菜酸、胡蔥酸、酸辣子,應有盡有。之所以帶酸菜,而不是新鮮菜,是因為酸菜不會餿臭,放上十天半月,都沒有問題。吃飯時,就從學校食堂買點白米飯,就著酸菜吃。冬天菜冷,就把酸菜甍在熱乎乎的米飯下,等熱了再吃。全縣各地來的酸菜,都是一種品位,卻味道不一樣。有的油多,香。有的還是跟臘肉一起炒的,更香。當然,更多的都只是沒有什么油鹽的。即便都不富裕,吃飯時,還是讓人終生難忘。因為,沒有一個同學把好吃的菜收著自己吃,而是拿出來,大家分享。再不好的菜,也是大家一起品嘗,一起分享。
娘肯定不能每個星期都給我送米、送菜,娘要出集體工掙工分養(yǎng)活我和妹妹。但娘每次給我送的酸菜,都很香,很好吃。油多啊,自然香。娘把一年出工分得的茶油、菜籽油都用來給我炒酸菜了。娘和妹妹一年四季都是燒的紅鍋子。就是說,娘和妹妹自己在家里炒菜吃時,從沒放過一滴油。缺油的鍋子,都變成銹一樣的紅鍋子了。娘和妹妹,因為常年沒油,全都營養(yǎng)不良,全身浮腫。
在年復一年的操勞里,娘終于病倒了。娘得了巴骨瘤痰病,癱瘓在床。一癱就是一年多。
由于多年不肯回家,我不知道娘曾經(jīng)在床上癱瘓了一年多。娘不允許我妹妹和二姐告訴我。娘怕我傷心、擔心和難過,影響我學習。我們那最偏僻,太閉塞,也無從從其他渠道知道娘的消息。娘癱瘓的那一年多,妹妹沒錢讀書,休了學,二姐離開姐夫和孩子伺候娘一年多。
而這些,我都是不知道的。
直到有一天,娘作為流竄犯被抓捕到人民公社時,我才如夢清醒。
五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中期,改革開放剛剛起步時,一些頭腦靈活的人,利用城鄉(xiāng)的剪刀差和地域經(jīng)濟發(fā)展的不平衡,四處進貨出貨,倒買倒賣商品。這種市場經(jīng)濟的商業(yè)行為,被認為是不務正業(yè),是投機倒把,是擾亂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秩序的投機倒把罪。一些沒有倒買倒賣,但卻經(jīng)常外出,做點手工生意的人,也被當作游手好閑、不務正業(yè)的投機倒把分子進行打擊。
我至今不明白流竄犯是什么性質(zhì)的犯罪,流竄犯可能是也像投機倒把犯一樣,不務正業(yè),四處流竄,才叫流竄犯。
那天,在人民公社做特派員的孔慶良大叔到學校找到我,說我娘被抓到公社了,讓我去看看。他說,娘是他抓的,全縣搞運動,打擊好吃懶做的流竄犯,他米有(沒有)辦法,他不能徇私情,要我理解和原諒。我問他為什么,他說我娘癱瘓一年多,病好了,不出集體工,而是好吃懶做,繼續(xù)裝病,拄著拐杖到處亂竄,丟社會主義的臉。
我一聽娘好吃懶做,裝病亂竄,丟社會主義的臉,我這社會主義教育出來的好孩子好學生,特別是社會主義教育出來的三好標兵,真是無地自容。娘怎么能這樣呢?我一定要跑到公社問問娘為什么。
公社與學校只有幾百米之隔。我生怕老師和同學知道娘被當作流竄犯抓起來了,做賊似的,心虛得很。我恨娘丟了臉。但還是擔心娘米有(沒有)吃飯,就在食堂打了一碗飯,還跟同學借了菜票,打了一勺肉,裝在書包里,邊走邊回頭看看是不是有同學或老師發(fā)現(xiàn)了我的秘密。
學校和公社之間的一大壩田園里,油菜花張燈結(jié)彩,開得正旺。春風的刷子,只那么輕輕一刷,一丘丘油菜地,就變成了一塊塊黃地毯。油菜花的鮮黃和芬芳把我浸潤、淹沒。我無心迷醉,穿過鮮黃和芬芳,朝著公社,一路小跑。
公社很大。有五六棟兩層樓的木房子。一棟木房子的一層樓全關(guān)的流竄犯。其他的流竄犯都是五六個人一間房關(guān)著,就娘是單獨的一間, 在二樓。
當我端著飯碗站在窗戶邊時,娘驚喜地站了起來,隨后就落淚了。娘已經(jīng)好幾年沒看見我了,娘流著淚問:你來了,學明,孔慶良大叔喊你來的?
我說是。
我把飯從窗戶里遞給娘。娘沒接。娘說,娘吃過了,是你孔慶良大叔送的,你莫恨你孔慶良大叔,他是不得已抓我,他對我很好。你看,他們都是幾個人關(guān)在一間,就我一個人關(guān)在一間,這都是你大叔人好心好,照顧娘。你大叔送的飯里還有好多肉,比你送的還多。娘吃飽了,你留著。
我知道娘是舍不得吃,想把肉留給我,我就說,是不是大叔送的牢房飯好吃些,我送的飯不好吃?
我知道這樣說,娘才會吃。
娘的淚水更多了。娘指著地下說,你看,你大叔給娘送了好大一碗,娘米(沒)吃完。
我一看,木地板上,的確有一大缽頭飯,上面的確有不少肉。娘肯定是傷心難過,一口都沒有吃。在講究根紅苗正的年代,出身寒苦,從小就過著流浪生活,根紅苗正的娘,哪里受過這般政治侮辱?
我說,娘,我曉得你米(沒)吃,你吃。
娘說,兒,娘吃不下,娘不是流竄犯,不是壞分子,娘米給你們幾姊妹丟臉。
我說,人民公社為什么抓你?
娘說,人民公社抓錯了,過幾天,人民公社肯定會把娘放了。
我說,你米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人民公社哪門(怎么)會抓你?人民公社哪門會隨便抓人?你肯定做了。
娘一聽,就放聲長哭:兒啊,娘真的米有(沒有)做任何對不起黨和政府的事,真的米有(沒有)丟社會主義的臉,娘是冤枉的?。?br/> 我立馬臉紅心跳,慌張起來,我本是悄悄來的,娘這放聲一哭,讓人聽到看到了怎么辦?好多學生吃完晚飯會往公社這邊散步呢!
我立刻變了臉,厲聲呵斥娘:你犯了罪,還有臉哭?你怕我的老師和同學不曉得你被抓起來了?
娘像做錯事的孩子,立刻咬住嘴唇,極力不讓哭聲從嘴里傳出來。嘴角咬出了淡淡的血。
我說,娘,做錯了就跟政府老實交代吧,毛主席說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娘委屈而乞求地看著我,兒??!娘真的米(們)做錯,娘是被生活所逼,娘都是為了你啊。
我說,你不要口口聲聲是為了我,我米有(沒有)喊你流竄、犯罪。
正說時,孔慶良大叔走過來了,孔慶良大叔見我這樣說娘,變了臉厲聲呵斥:你娘被抓,就是因為你!不盤你和你妹妹讀書,你娘會癱瘓?你不拼命讀書,你娘會被抓起來?你娘不是為你還是為哪個?你這個米有(沒有)良心的,再這樣對你娘,我把你抓起來!
我膽怯地低下頭嘟嚕,我娘米(沒)錯,你抓我娘搞什么?
娘趕忙擦了淚水替我圓場,大叔,學明小,不懂事,你莫吼他。
孔慶良大叔瞪著我說,死到你學校去,莫到這里慪你娘,不曉得你哪門(怎么)讀書的?書都讀到牛屁眼里去了!
娘說,我學明成績好,全校第一。
孔慶良大叔不屑一顧地,全校第一有什么用?連娘都不孝順,全縣第一都米有用!死轉(zhuǎn)去!
見我還不動,孔慶良大叔又說,把你的飯菜都端轉(zhuǎn)去!你娘這里有我,餓不死的!
嚴厲的眼神和表情,使我不寒而栗。
我趕忙端了碗筷,往學校跑。
本來我就怕帶了槍的孔慶良大叔,有了這頓兇,我更像老鼠見到貓。
娘在公社關(guān)了一天,就放了出來。當孔慶良大叔把電話打回大隊(村)時,作為大隊支部書記的大嬸娘把他一頓臭罵,你哈(瞎)眼睛了!亂抓人!學明他娘是什么人你還不曉得?你快把她放了!無緣無故地抓一個孤兒寡母,你讓我以后哪門做人?你不放,以后就不要死轉(zhuǎn)來!
大嬸娘是孔慶良大叔的妻子,又是大隊負責人,她的話,當然起決定性作用。因為,社員是好是壞,大隊支部書記最清楚。
娘被抓的消息,還是在學校很快傳開了。紙里包不住火。彭學明是學校盡人皆知的名人。彭學明的娘被作為流竄犯抓起來,當然會成為學校爆炸性新聞。只是彭學明以為別人不知道。
娘剛放出來的第二天。晚自習。我班一個叫王自澤的同學突然站起來說,同學們,我今天有一個驚人的消息,我要檢舉揭發(fā)!
同學們問什么消息,要檢舉揭發(fā)哪個。
王自澤指著我,彭學明!彭學明的娘是流竄犯!彭學明的娘被公社抓起來了!
同學們驚訝的目光和驚訝的噓聲,立刻像萬把利劍匯聚一起,直刺胸口,前所未有的恥辱,有如萬把利箭,穿透我心。我在學校贏來的所有榮耀,所有尊嚴,和所有敬意,此刻都因為他的“檢舉揭發(fā)”和“道破天機”而煙消云散,付之東流。
我先是驚慌失措地看著大家,貌似辯解求助。
后驚慌失措地低頭逃避,想找個地孔鉆進去。
最后就有一團怒火直沖胸膛。
我憤怒地站起來,咬牙切齒地指著王自澤扔過去一個炸雷:
王自澤!你個狗日的!我日你娘!
王自澤也大喊大罵:
你娘就是流竄犯!你還在這里充什么三好標兵?
我跑到王自澤身邊,揪住王自澤衣領(lǐng),指著王自澤的鼻子:
我是三好標兵關(guān)你什么事?!你有本事也拿一個三好標兵!你眼紅我三好標兵就污蔑我娘是流竄犯,你娘才是流竄犯!你娘不但是流竄犯,還是地富反壞右!
王自澤自持捏有我的短處,理由充足:
你憑什么污蔑我娘?
我說:你憑什么污蔑我娘?
王自澤說:你娘就是事實!
我說:你娘就是事實!
王自澤說:你娘被抓好多人看到的!
我說:你娘被抓也好多人看到的!
王自澤見我他說什么我回什么,也開始氣急敗壞起來:
彭學明,我日你娘!
我一拳打過去,喊:王自澤,我日你一百個娘!
然后不由分說,把他拖出桌子外面,狠狠地揍了一頓。
他在我們班個子最小,哪是我的菜。還沒等同學們回過神來,我三拳兩腿,就把他打趴在地,起來不得!
我長時間沒打架了,一口惡氣,全在拳腳聲中出了出來。
惡氣出來的代價,就是我平生第一次給老師寫了一封檢討書。
表面上,我似乎在為娘的名譽在戰(zhàn);實際上,我是在為自己的榮譽在戰(zhàn)。
表面上,我戰(zhàn)勝了;實際上,我戰(zhàn)敗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就此徹底認為娘給我丟了大臉,我徹底地自覺形穢,自卑自閉,人前人后抬不起頭來。盡管我還是三好標兵,盡管我還是榮譽連連。我從心底,自己把自己徹底打垮。
我不允許娘再來學??次?。
取而代之的,是我年幼的妹妹。
我是一朵春光早昧的油菜。
六
多年后,我考起了大學。二姐和妹妹才給我說起了娘為什么被作為流竄犯抓起的事。
那是我娘最為黑色的時光。
那一年的冬天,二十四個節(jié)氣所有的日子都凝結(jié)成了最冷的冰寒。雪一層層的落,冰一層層的蓋。層層冰雪,夜夜冰凍,整個世界就冷酷無情了。一層層冰雪,鋼鐵一樣堅硬地凍結(jié)在地上。一根根冰柱冰凌,竹筍一樣掛滿了屋檐、樹枝和溝坎。樹葉、草、蔬菜和所有的一切都裹上了冰甲、戴上了冰盔。連續(xù)半個多月大雪封山,鳥無蹤影。所有的人都天寒地凍得耳鼻凍裂,心都是冰。
在城里人的眼里,冰天雪國的世界是最美的??床灰婓a臟,聽不見喧囂,只有一望無際的純,一望無際的靜,一望無際的美。而本來就寧靜干凈的鄉(xiāng)下,這樣的天氣不能持續(xù)太長太久。太長太久的話,美就會被寒冷撕碎,變成惡劣,鄉(xiāng)下人的生活就會被凍僵凍死。
米有(沒有)辦法干活。也不會有人干活。坐在家里燒著旺火都暖不了身子,出門干活不是天冷凍死就是路滑摔死。眼看生產(chǎn)隊的牛米有(沒有)糧草就得餓死了,生產(chǎn)隊長心急如焚??蓜訂T誰誰都不肯割牛草。前面多次說過,我們那個寨子山高路陡,到處都是懸崖絕壁,稍有不慎,就很可能粉身碎骨。這樣的天氣割牛草,就是等于送死。
娘卻頂著風雪上路了。因為生產(chǎn)隊長給娘承諾,只要娘在集體最需要的時候能夠為集體出力,娘以后就可以多掙幾個工分。這種承諾,使受盡委屈的娘,在冰天雪地里看到了希望。多掙工分,就意味著年底可以多分糧食,意味著娘手心里的兩個孩子可以多一口米飯。娘和那個地主嬸娘,非常高興地承擔起了照顧生產(chǎn)隊十頭牛的任務。更重要的是,娘跟那個地主嬸娘一樣,覺得這是生產(chǎn)隊長和集體的信任。生產(chǎn)隊的牛,集體的財產(chǎn),一般人是不讓挨邊的,誰要是起了壞心,把牛毒死了怎么辦?娘的心里,充滿了被人信任的自豪和滿足。
娘就在這樣的冰天雪地里,連續(xù)多天早出晚歸,割牛草。每天裹著一身冷氣回來時,都摔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手上、臉上,也全是巴茅草劃破的一道道血痕。巴茅草一年四季常綠,吃起來有淡淡的甜味,是牛最喜歡的草。巴茅草是根狀植物,葉片很長,足有幾米,一山一山的,生命力極強。它像一把把綿軟細長的鋼鋸,兩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鋸齒,稍有不慎,就會劃得皮開肉綻。這咬人的鋸齒,在牛的舌頭和口腔卻不知道為什么不再是刀和劍,而是大山賜予的美味。牛的舌頭和口腔那么翻來覆去的咀嚼,也不見劃破一個傷口,流出一滴鮮血。也許是牛舌和牛腔長滿了厚厚的老繭。
連續(xù)一個星期后,娘終于倒在了冰天雪地里,是地主嬸娘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娘背回家的。娘和地主嬸娘的渾身都結(jié)成了冰甲,冰凌、冰屑和冰塊凝結(jié)在娘和地主嬸娘的頭發(fā)、眉毛和眼睫。衣服凍成了冰疙瘩,一碰,吱嘎吱嘎響。地主嬸娘說,娘在這邊山割,她在那邊山割,割完,她喊我娘一起回家,喊了十多聲我娘都米有答應。她曉得大事不妙,趕忙去找。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我娘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娘流著眼淚求她背回家,我娘說她不想做野死鬼嚇她的兩個孩子。冰天雪地里,同樣瘦弱的地主嬸娘,根本背不動已經(jīng)凍得僵硬的我娘,她只能用一根繩子把我娘自腋下一捆,把我娘拉回家。那是一條何等艱難的路?。『脦鬃笊?,好幾座陡嶺,還是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地主嬸娘的肩甲被繩子勒出了深深的血印和血口,娘拖在地上的雙腳,磨掉了所有的指甲,染紅了一路的冰雪!
娘一動不動地躺在火坑邊,牙關(guān)緊閉,沒有呼吸,熊熊的大火根本烤不熱已經(jīng)凍死的身子。年幼的妹妹嚇得號啕大哭。已經(jīng)跟娘離婚的繼父,也不禁悲從心生,流出淚來。他和妹妹抱著娘一遍一遍的喊,,一遍一遍的掐人中,終于把娘從死神里喊了回來。
娘醒了,活了,卻不能動了。長久受凍的娘,凍壞了兩條腿。娘得了巴骨瘤痰病,下肢癱瘓了!
想起來了,我并不是連續(xù)6年沒有回家過年,我這年回去過。但我不知道我娘那時實際上已經(jīng)癱瘓了。我以為我娘只是病情嚴重,一時起不了床。
大年三十,我們沒有雞可殺,沒有魚可捉,沒有肉可吃。娘躺在床上囑咐我和妹妹把幾斤大米和黃豆磨成漿,然后,讓我們把她背到火塘邊,坐在板凳上,一小勺一小勺地給我們炸油粑粑。也就是燈盞窩。
燈盞窩是湘西最有名的小吃之一。磨成漿的大米和黃豆放進小墨水瓶一樣大的一個容器里,拌點辣椒、大蒜和酸菜,在翻滾的油鍋里一炸。米漿就從容器里脫離出來,蓬松蓬松的,浮游在鍋里。炸熟撈起,金黃金黃,蛋糕一樣。輕輕一咬,一包油香從里面冒出來,又香又辣又軟又脆,真是人間難得的美味。
我跟妹妹吃得津津有味,娘卻一口都沒吃。她病得厲害,吃不下。炸完,娘就精疲力竭,睡了。我跟妹妹守歲到半夜雞叫。
大年初二,我就回到學校守校去了。
當時,我還是不忍心去,但娘說,你守校你就得守好,你都回來三天了,萬一學校東西被人偷了,你就是罪人了。做什么就要像什么,不要打馬虎。
我看二姐也拜年來了,就放心地去了。
誰知,二姐這次拜年一拜就是快兩年。娘癱了,二姐無法離開!
二姐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娘近兩年時,老天開眼,一個土家族的民間草醫(yī)路過我家,給娘開了幾服草藥,娘竟然奇跡般地站了起來。娘、二姐、還有妹妹,都不知道這個草醫(yī)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她們都一致懷疑是神仙可憐我娘,感動我娘,救了我娘。
重新站起來的娘,還是不能下地干活。娘只能艱難地拄著雙拐,如蟻挪行。不能干活就沒有工分,沒有工分,就分不到糧食。癱瘓快兩年的娘,早就斷了糧,斷了炊。要不是二姐接濟,我們一家早就餓死了。
有人說,喊你學明回來,莫讀了,回來可以抵一個勞動力了。
娘說,我學明成績那么好,莫讀了可惜。我舍不得。
有人說,飯都吃不上了,還讀什么?吃飯保命要緊。
娘說,我活一天,我學明就要讀一天。
有人說,那讓學翠莫讀了,女兒家大了,反正是人家的,讀了米有(沒有)用。
娘說,學翠也成績好啊,哥哥讀,妹妹哪能不讀?手心手背都是肉。
有人說,這個也要讀,那個也要讀,你就等著餓死吧。
娘說,餓得了一張嘴巴,餓不了一把骨頭。只要骨頭不斷,骨氣就在。
娘又說,一顆露水養(yǎng)一棵草,天底下餓不死吃草的人。
娘背著一個背簍。帶著一口袋。還有一雙碗筷。拄著雙拐,出發(fā)了。
這艱難的求生之路,就是后來被人民公社所認定的流竄之路。
家里就留下了我年幼的妹妹。
在家里,小小的妹妹是孤零零的。
在山野,半身不遂的娘是孤零零的。
大病未愈的娘,要靠雙拐走出山重水復的重重阻礙,不知是怎么走的?那求生的路,不知道該有多遠、多難,和多長?
娘走的方向,是我讀書的方向。
娘一天只走得了一兩公里。娘不是走,是挪。一寸一寸地挪。
正直秋天,秋收的時候。娘選在這樣的時候出發(fā),就是去跟秋天要生活,要生存,要活命的。
看到一片田園,娘停下來,走進田園,撿拾秋收后遺落的稻穗。一穗一穗。一捧一捧。一粒一粒。
看到一片莊稼地,娘停下來,走進莊稼地,撿拾秋收后遺落的包谷、豌豆、黃豆、綠豆和紅薯。一個一個。一爪一爪。一顆一顆。
撿拾秋收時田地里掉下的糧食,我們叫繕糧。
空曠的大山和田地里,繕糧的娘像一只散架的瘦鳥,耷拉著翅膀,艱難覓食。
天快黑時,娘就找一戶人家,跟人家討一口水喝,討一碗飯吃。如果人家不給,娘就另外再找一家。如果附近沒有人家,娘就只好挨餓。實在餓得不行,娘就點一堆火,把繕來的包谷或紅薯燒一個,就著泉水充饑。然后找一座風雨橋或一處可以遮風擋雨的地方,鋪一捆稻草,住下。
空曠無垠的夜里,山風徐徐,星月當空,重重山影都若隱若現(xiàn),朦朦朧朧,一幕比一幕深,一幕比一幕濃。曖昧的黑影,因為樹的茂密和稀疏程度而濃淡不同。樹木茂密的,黑影是一團一團的,深而濃,像墨汁。樹木稀疏的,黑影是一塊一塊的,淡而淺,像淡淡的水墨。夜風猛烈時,那黑黑的樹影,也搖曳起伏,像墨流動。熟悉的青蛙反倒跟鳥一樣睡著了,不知的各種昆蟲,則不知疲倦的叫。這些叫不出的山地歌手,一定是拿黑夜當幕布,拿大地當舞臺,拿星星當舞美了,娘是它們唯一的聽眾和觀眾。當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聲音在夜空中飄來時,娘躺在風雨橋上或巖坎腳下,會不會害怕?夜空中高遠明朗的星星,會不會讓娘想起孩子的眼睛?各種夜色中唧唧唱歌的蟲鳴,會不會讓娘想起孩子的歌聲?孩子的眼睛和歌聲,會不會驅(qū)走娘的孤單、恐懼,讓娘膽壯和溫馨?
娘就這樣一路挪著,一路繕糧,每天都能繕上三五斤。
每個村莊,每個寨子,娘都會繕上十天半月。娘是生活逼出的一把梳子,把村莊和田間,一一梳遍。
久而久之,周圍幾個村莊和寨子的人,都知道上布尺有一個半身不遂的女人在繕糧盤兒養(yǎng)女,都被娘感動。
所以,娘走不動或過不了某一個坎時,那些素不相識的鄉(xiāng)親們就會主動過來幫娘一把。如果碰到有的寨子還在秋收打谷子,善良的鄉(xiāng)親就會故意割斷一些谷穗掉到地上,等娘去撿去繕。心地好的人家,還會主動把娘喊到家里住上一宿、吃上一頓。等娘繕到幾十斤糧食時,那些人家就會主動地幫娘把糧食給我送到學校,給妹送到家里。
娘千恩萬謝,就要跟人家認姐妹,以便日后報答。鄉(xiāng)親們也不嫌棄,非常真誠地與娘結(jié)拜為姐妹。娘就有了好幾個患難真情的姐妹。娘流離失所、繕糧求生的過程里,娘的這些姐妹,給了娘最真誠無私的援助,如果沒有娘的這些姐妹,娘也許早就倒在求生的路上,永起不來了。
那時的人,真的是純善啊!不趨炎附勢。不嫌貧愛富。不背信棄義。不見死不救。有的只是:真!情!善!
娘就這樣,拄著拐杖在茄通公社和斷龍公社,前后繕了兩年的糧食。度過了娘一生最黑暗、最艱辛的日子。
娘被當作流竄犯抓進公社時,娘正在茄通公社附近,也就是我學校附近的田園里繕糧食。
工作后,我見到了娘的幾個結(jié)拜姐妹,我問她們?yōu)槭裁床桓嬖V我真相,她們說,怎么能告訴你真相呢?你成績?nèi)l(xiāng)第一,你是你娘的希望和命根,你知道真相若是不讀了,你娘的希望和命根不就斷了?我們豈不要了你娘的命?
現(xiàn)在,我滿眼的記憶里,都是娘在莽莽蒼蒼的大山里蹣跚挪步的身影,是娘在秋收后的田園艱難弓腰繕糧的身影。娘之所以那么瘦小,是因為山太大。娘之所以那么艱辛,是因為山太沉。娘之所以那么蒼白,是因為山太深。所有的不幸和苦難山一樣層層壓向娘時,娘不但沒倒,還草一樣從夾縫中鉆出,給孩子一縷綠陰。娘是中國鄉(xiāng)村最樸實頑強的骨頭,是中國女性最堅韌的品性。
老天有眼的是,我娘在床上癱瘓近兩年,拄著雙拐又兩年后,終于痊愈,健康如初,沒有留下任何后遺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