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莊子的處世人格

　　自春秋時期士階層從統(tǒng)治階級陣營里獨立出來以后，隱與仕、出世與入世、獨善與兼濟的矛盾便如同形與影一樣，始終困擾著中國的一代代知識分子，從而導(dǎo)致了中國知識分子處世的雙重人格。中國歷史上的知識分子中，真正的隱士是很少的，即使像孟浩然那樣的“迷花不事君”的高潔之士，也是苦于“欲濟無舟楫”的緣故，才不得不“白首臥松云”的。而作為一代哲人的莊周，當(dāng)然也不例外，他也曾想“與萬物皆昌”，然而，由于“處昏上亂相之間”，才能無所用，抱負(fù)無所施，不僅如此，且“當(dāng)今之世，僅免刑焉”，所以，為了保持高潔人格，全身遠(yuǎn)害，他只有做遠(yuǎn)離塵世與是非之地的“逍遙游”了。然而，由于“無適而非君，無可逃于天地之間”，無奈何于“君臣之義，子親之愛”的自然關(guān)系之網(wǎng)，又不得不“入其俗，從其俗”，一個以布衣而笑傲王侯的莊子，搖身變成了一個好好先生，真是“誰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本文擬就莊子出世與入世的思想及他前后不同的處世態(tài)度談一下自己的看法，以就教于方家。
　　一
　　莊子的人生處世哲學(xué)是以避世、順乎自然和精神的獨立自由為要義的。任何一種思想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都有它的社會、歷史背景，莊子處世的哲學(xué)思想也和當(dāng)時的社會背景、個人遭際有密切的關(guān)系。像其他知識分子一樣，莊子也是曾經(jīng)有過濟世抱負(fù)的，消極避世和追求精神的絕對自由是他對現(xiàn)實失望后為自己建構(gòu)的一個虛幻的理想王國。在《莊子》中，我們可以看到莊子欲用世的思想和有志不得施的怨憤。在《山木》篇中有“非遭時”之怨，由于“非遭時”，導(dǎo)致他窮困潦倒，衣食無著。這里的是否“遭時”，實際上便是古代士人所強調(diào)的“遇”與“不遇”，或者說是否受到統(tǒng)治者的重用。如果遇到開明君主，受到賞識，他就會“遭治世不避其任”（《讓王》）。然而，莊子生活的時代是一個亂世，這就決定了他無法行其道，不能實現(xiàn)自我。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隱者，是迫不得已而隱，按王先謙的解釋，是“遭道隱之世，不必自隱而已隱也”。①所謂的“時命大謬”，便是“世與道交相喪”，也即“邦無道”，命背時乖，在這樣的亂世里，如成玄英所說：“使圣人降跡塵俗，混同群生，韜藏圣德，莫能見用，雖居朝市，無異山林?！贝苏Z道出了我國古代知識分子在兼濟不能的情況下而走向獨善的苦衷。由于隱是不自愿的，即使逃入山林或退耕田野，他們也大多如李澤厚所說的“身在江湖而心存魏闕，已成為中國歷代知識分子的常規(guī)心理及藝術(shù)意念”。②在中國歷史上，像伯夷、叔齊那樣“不食周粟”的隱士是很少的，他們大多懷有“一朝出山”的希冀，更何況那些以隱居為“終南捷徑”的隱士，就更不是真正的隱士了。王先謙說：“余觀莊生甘曳尾之辱，卻為犧之聘，可謂塵埃富貴者也。然而貸粟有請，內(nèi)交于監(jiān)河；系履而行，通謁于魏梁；說劍趙王之殿，竟猶存乎救世?！雹鄞苏Z即說他雖處貧賤困頓之中，仍不忘結(jié)交王侯，拜謁君主，不泯救世之理想。
　　從上面所引材料中，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其一，莊子們的避世隱居，是天下無道所造成的，是社會、歷史的大環(huán)境使然，因此，他們的隱居，是違心的，不是他們的初衷。若“遭世”的話，就會“不避其任”。其二，莊子們雖然做了隱士，然而始終是“身在江湖，心存魏闕”，盼望著遇到治世與明君，施展抱負(fù)，“與萬物皆昌”?？上У氖?，中國歷代的知識分子都有這樣的夢想，又都沒能實現(xiàn)，這實在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悲劇。上一代知識分子的用世夢想破滅了，后一代的知識分子又產(chǎn)生新的夢想，就這樣，夢想一個接著一個，悲劇也一個接著一個，前仆后繼，永不停息。正是這樣的一個個夢想和悲劇，構(gòu)成了中國知識分子的人生奮斗史，也寫就了他們以天下為己任的壯麗詩篇。
　　如上所述，莊子的隱居避世，完全是由于“天下無道”，生不逢時。那么，到底莊子所處的時代是什么樣的情形呢？當(dāng)時正值混亂的戰(zhàn)國中期，禮崩樂壞，戰(zhàn)爭頻仍，國與國之間互相兼并，弱肉強食，嚴(yán)重地破壞和阻礙了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延緩了社會的進步。孟子描繪當(dāng)時的情形是：“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痹斐伞暗罋愊嗤?、“餓殍遍野”的凄慘局面，致使民不聊生。
　　二
　　為了擺脫隱居帶來的物質(zhì)方面的不自由，莊子不得不在精神上去提升自己，讓自己變成一個“物物，而不物于物”的精神貴族、這即是高蹈于物外，或“外物”。不但“外物”，更要齊生死、等是非，一切順應(yīng)自然，“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也正如《德充符》篇中所說：“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他把一切都看成是命中注定的、不可違背和改變的事，這像一種讓人們放棄主觀努力的宿命論，但是實際上，這正是莊子的道家思想所體現(xiàn)的順應(yīng)自然的“天道”觀，這種“天道”是自然規(guī)律，是萬物生成之本。自然界、人類社會的一切變化都是它運行變化的產(chǎn)物，是不可避免的，你只有處之泰然、安之若命，不必為之耿耿于懷。
　　擺脫污濁的環(huán)境、混亂的社會，達到一種絕對的自由，這是莊子所追求的人生的最高境界，也即莊子的逍遙游。所謂的“逍遙”，就是要人們擺脫周圍的限制、束縛，做到無所待，無所依憑，這樣才能達到真正的絕對自由。在《逍遙游》中，莊子所描述的大鵬，雖然水擊三千里，扶搖直上九萬里，卻要依風(fēng)力才能實現(xiàn)；列子御風(fēng)而行，十五日后返回地面，雖然飛得也很高，仍要借助于風(fēng)才能飛行。如果不靠風(fēng)力，能夠搭乘天地云氣，駕御陰陽風(fēng)雨晦明動力變化的法則，云游于無窮無盡的宇宙間，這樣就不再受風(fēng)的制約，達到無所憑依，獲得絕對自由，完全徹底地超脫紅塵。這種逍遙游無疑是讓人們進入一個幻想的境界，用精神上的上天入地，沖破時空限制，逍遙自由，來補充對現(xiàn)實失望的失落感和迷茫情緒。這實際上是莊子們的自我安慰，自我陶醉。有的學(xué)者認(rèn)為：“莊子游來游去，無非是破‘成心’，破獨斷論，毫無神秘可言?！雹艽苏f僅就問題的一個方面論，亦深中肯綮；但筆者認(rèn)為，莊子的逍遙游，不單指游心于觀念世界，打破是非觀念的界限，也指游身于客觀世界，如他堅辭楚王的國相之聘，優(yōu)閑地垂釣于濮水，這才是真正的逍遙。只做內(nèi)心的精神逍遙不算是真正的逍遙，倒有點像阿Q的精神勝利法了，有自欺欺人之嫌。因為身是精神的載體，身體逍遙不起來，心自然也逍遙不起來。正如一個人掉進冰窟窿里，他的內(nèi)心感受必然是冷而不是熱；如果他非要游心于觀念世界，打破對應(yīng)范疇的邏輯限制，硬要說熱得受不了，就非常荒唐了。這也是存在決定意識。所以，我們說，莊子的逍遙游，不但指心游于無是無非的觀念世界，也指身游于遠(yuǎn)離是非、遠(yuǎn)離紅塵的清靜之境，那就是像椿樹那樣，“樹于廣莫之野，無何有之鄉(xiāng)”，這樣，什么東西都傷害不了它，既可保全生命，又可做到精神上的逍遙、人格上的獨立。莊子辭去漆園吏不做，在窮巷織履，在濮水垂釣，正是游身于清靜之境的最好明證。
　　莊子的避世思想，除了追求一種精神的逍遙，一種生命的逍遙，還肯定一種無生的逍遙。這種為了解脫而去否定生命存在的做法，其實質(zhì)則走向了虛無與幻滅。莊子認(rèn)為，“人之生也，與憂俱生”，“有人者累，有于人者憂”（《山木》），在他看來，無論統(tǒng)治別人還是被別人統(tǒng)治，都不自在，人只要活著，就會有憂患存在；只有生命不存在了，憂患也就沒有了。所以，莊子們就否定生的憂患，肯定死的快樂。在《至樂》篇中，寫莊子之楚，見空髑髏，髑髏半夜來見莊子，告訴他：“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縱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這就成了歌頌死亡與幻滅了。但從另一個角度講，這也是達觀的表現(xiàn)，達觀到了“齊生死，等福禍”、“無可無不可”的地步。
　　
　　三
　　莊子認(rèn)為，“人倫雖難，所以相齒。圣人遭之而不違，過之而不守”（《知北游》）。也即是說，這些人倫關(guān)系雖然難處，圣人也要順從于它，與之相推移，而不能相違背。
　　既然回到了現(xiàn)實中，那么應(yīng)該如何去“從其俗”呢？莊子提出了他的一套從俗之法，即是“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涯，亦與之為無涯”（《人間世》），即是說，他們無知得像嬰兒一樣，我也照著做；他們無法無天，我也無法無天。這簡直到了毫無原則的地步。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莊子的兩個極端處世人格。難怪聞一多先生稱莊子為“中國歷史上最古怪、最偉大的情種”（《古典新義·莊子》）。之所以稱其為“古怪”、“偉大”，是因其思想境界已遠(yuǎn)遠(yuǎn)超出塵俗、不同凡響而登峰造極，當(dāng)其出世時，可心游萬仞、高蹈紅塵；當(dāng)其入世時，則亦步亦趨、隨波逐流。而他的入世隨俗也正像《淮南子》中的大禹從俗一樣：“禹之裸國，解衣而入，衣冠而出”。連大禹這樣的圣人到了裸國，也要脫得一絲不掛地隨俗?？梢姡粢娴脑?，隨俗誰也不能免，生存才是硬道理，這也反映了社會現(xiàn)實對人性的一種扭曲，社會關(guān)系對人的異化。這種扭曲和異化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且超出了一定的時空界限。兩千多年前的莊子被扭曲，個性被世俗所同化，棱角被現(xiàn)實所削平，直到現(xiàn)在，作為個體的人，生存的法則也要求他去適應(yīng)環(huán)境、適應(yīng)社會，否則，他就會被社會所淘汰、被世俗所吞沒。這不是莊子個人的悲劇，也不是哪一個特定時代的悲劇，這是帶有普遍性的，每一個具有批判精神、叛逆精神的知識分子的悲劇。
　　只要有人類生存的地方，個體與社會的矛盾、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就會存在。而當(dāng)這種矛盾產(chǎn)生的時候，或者兩方發(fā)生激烈碰撞的時候，必然有一方作出妥協(xié)、讓步，這便是個體服從于社會，于是，理想被現(xiàn)實所擊碎又與現(xiàn)實抱成一團而渾沌莫辨，于是世界又渾然一體，歸于平靜。然而，平靜與矛盾的消解只是表面的、暫時的，這種格局不可能長久地維持下去，因為，從哲學(xué)的角度講，沒有對應(yīng)物便不成為世界，更何況兩個矛盾的對應(yīng)物畢竟有質(zhì)的不同，這種質(zhì)的不同由于量化的積累，又必然會導(dǎo)致對立進而產(chǎn)生新的矛盾、新的激烈沖突。從莊子從俗的登峰造極程度，我們可以看出他不得已而為之的心理和對這種從俗的嘲弄與不恭，也即是說，他絕非是虔誠地或心悅誠服地從俗?！八麄兪菬o知的嬰兒，我也學(xué)著做無知的嬰兒；他們胡作非為，我也跟著胡作非為”，這難道是一代圣哲莊子做得到的嗎？從這種自嘲自謔的話語中，我們可以看出莊子內(nèi)心深處的極大痛苦，這種痛苦是他的人性被扭曲、人格被踐踏、理想被毀滅之后的結(jié)果，而這種戲謔之語也正是莊子內(nèi)心深處的痛苦呻吟，這種痛苦呻吟，正是對當(dāng)時“僅免刑焉”的社會現(xiàn)實的控訴，是對一代圣哲“非遭時”后自暴自棄的惋惜，也是莊子們才無所用、志無所施的牢騷。從莊子出世時的飄逸瀟灑和入世時的滿腹牢騷，后代的知識分子也許會悟出點有價值的東西來。這即是，作為人類精華和手握真理的知識分子都是夢想改造社會、創(chuàng)造世界，然而這種夢想只是像夜里的一只光亮微弱的螢火蟲，當(dāng)它用力閃耀幾下之后，便隨風(fēng)而逝，被黑暗所吞沒，消失在那茫茫無邊的長夜里——黑暗仍舊是黑暗，但是它雖然沒能照亮黑夜，趕走黑暗，卻讓人們看到了星火，給人以光明的憧憬，這也許就是螢火蟲的全部生命價值，這也許就是中國歷代知識分子在歷史長河中的終極使命。
　　
　　注 釋：
　　①王先謙：《莊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4頁。
　?、诶顫珊瘢骸度A夏美學(xué)》，北京：中外文化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82頁。
　?、弁跸戎t：《莊子集解·序》，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84頁。
　　④孫以楷、甄長松：《莊子通論》，北京：東方出版社，1995年版，第12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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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校：董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