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四個駐外使館工作共18年,其中約有十分之一時間,即在格魯吉亞那一年八個月最為難忘。上至國家元首,下至平民百姓,都給我留下永久揮之不去的記憶。
1995年3月至1996年11月,我出任駐格魯吉亞第二任大使。在這個國家里,我享受到了一份在別國享受不到的殊榮,因為時任該國總統(tǒng)的謝瓦爾德納澤多次與我進行過推心置腹的長談,四次盛情邀請我陪他到外地視察,一再讓我享受他那獨有的雅幽默。
格魯吉亞竟有“十幾億人”
在一次大型群眾集會上,謝總統(tǒng)談到國內(nèi)問題時說:“格魯吉亞目前很困難,我這個總統(tǒng)也難,但有朋友相助,便感到肩上的擔子輕了許多?!敝?,他突然宣布:“中國大使現(xiàn)在就同我們在一起,請看,他也坐在主席臺上?!蔽伊⒓凑酒饋硐虼蠹抑乱?。緊接著,總統(tǒng)向臺下發(fā)問:“我們格魯吉亞目前有多少人?”會場內(nèi)齊聲喊道:“500萬”。他連連搖頭擺手,高聲喊道:“不對,不是500萬,而是十幾億!”話音未落,全場就響起雷鳴般掌聲,經(jīng)久不息。謝瓦爾德納澤得意地停頓七八秒鐘后,又繼續(xù)說:“常言道,‘鄰居’是沒法選擇的,而是‘上帝給安排的’。不過,我覺得,此話既對又不對。我們北部那個‘大鄰居’(指俄羅斯)的確是‘上帝給安排的’,可是,我們在東部也有個‘大鄰居’(指中國),卻是友誼給安排的?!边@番有關(guān)“兩大鄰居”的妙語,“引爆”了全場暴風(fēng)雨般的掌聲。
謝總統(tǒng)聲稱格魯吉亞有“十幾億人”,并宣布該國在東部還有一個“友誼給安排”,但相隔甚遠的“大鄰居”,這個浸透著政治智慧的大幽默,彰顯出格魯吉亞人民對中國人民的一片深情厚誼。
有一次,謝總統(tǒng)在外地視察時遠遠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人,便拉著我的手走過去,沒頭沒腦地給我介紹:“紹塔,斯大林黨!”原來,這是格魯吉亞斯大林黨的主席。我倆本來就認識,但交往不多,我知道,這個黨很小,在民眾中的影響有限。謝總統(tǒng)對紹塔笑嘻嘻地說:“你不是要競選總統(tǒng)嗎,老朋友,我給你支個招,肯定靈!”然后,他朝XiWdwWnKwX0aJkwcoNGS79m0znphH9GrgkL15DhpARs=著我努了努嘴,貼著紹塔的右耳說:“好家伙,十幾億張選票哪!”之后,謝總統(tǒng)又狡黠地、似問非問地對我說:“斯大林黨!大使先生能不給它這個機會嗎?”還沒等我說話,他就沖著紹塔哈哈大笑,說:“你看,你看,這么些天文數(shù)字的人站在你那一邊,我還敢同你爭選票!”紹塔也向總統(tǒng)打趣說:“我們是個小黨,哪敢同您爭選票??!您所說的那‘十幾億張票選’,即使真的都屬于我們斯大林黨,那也遠在天邊。”之后,他轉(zhuǎn)身對我真誠地說:“十幾億中國人站在500萬格魯吉亞人一邊,這才是最重要的!”
每次視察后告別時,謝總統(tǒng)總是對我說:“謝謝大使先生撥冗來陪我!一個人有朋友相伴,心里就會感到踏實?!?br/> 在參觀中,每當遇到有人用格魯吉亞語介紹情況時,謝總統(tǒng)就會用俄語給我做扼要解釋。有一次,他在“翻譯”完后笑著對我說:“大使先生是翻譯出身,能給我這個門外漢打個‘及格’嗎?”
總統(tǒng)的面子不如大使大
謝瓦爾德納澤十分尊敬我國領(lǐng)導(dǎo)人,在其言談舉止中充滿著一片深情。
1996年6月26日,我拜會謝總統(tǒng)說:“江澤民主席出國訪問途中,所乘坐的專機擬于7月2日中午飛越格魯吉亞領(lǐng)空。我國使館已照會格魯吉亞外交部,提出專機飛越申請,并希望允許將首都第比利斯機場作為專機的備降機場?!敝x總統(tǒng)得知后顯得十分興奮,但說他此刻心情相當矛盾:一方面當然希望中國主席的專機能準時、順利地飛越格魯吉亞上空;另一方面則又盼望屆時出點小“情況”,好讓中國主席能從天而降。后來我才得知,謝總統(tǒng)特地交代第比利斯機場場長,要做好中國主席的專機臨時降落的一切準備。他還吩咐總統(tǒng)禮賓官,將他7月2日整天的工作日程全部空著,以便一旦需要,隨時可以到機場迎接中國國家主席。
7月1日,機場場長請我去“看房子”。原來,機場大樓和機場旅館已于6月30日,提前兩天騰出四五十個房間,以備江主席代表團一旦光臨第比利斯作休息用。格方朋友說,外國元首乘坐的專機飛越格領(lǐng)空是常有的事,但能享受這種特殊待遇的,只有中國主席一人。謝瓦爾德納澤把一件發(fā)生概率極小的事情這樣放在心上,又做出如此細致周密的安排,兩年多后,我在北京向江澤民主席提起,他感慨不已。
2日中午,江主席乘坐的專機進入格魯吉亞上空之前一刻鐘,機場場長特地邀我到塔臺兩個雷達屏幕前,觀看專機由西往東,從黑海邊入境飛越格領(lǐng)空的全過程。當專機沿著第比利斯市區(qū)邊緣飛行時,他還建議我通過塔臺的無線電話,向江主席致意。次日,我向謝總統(tǒng)談及此事時,感謝他給我這個一輩子也難得的機會。他聽后很高興,連忙搖著頭否認:“讓大使先生進入機場塔臺這樣的‘軍機重地’,我可沒有這個權(quán)!”緊接著,他又風(fēng)趣地說:“還是大使先生面子大,別看我是國家元首,人家可不給我這個面子。你是偉大中國人民的代表,理應(yīng)到塔臺雷達屏幕前享受這種殊榮!”
“我向中國政府提出抗議!”
格魯吉亞人生性幽默,格魯吉亞有“幽默之國”的美稱。謝瓦爾德納澤的出生地——古利亞地區(qū)則是格魯吉亞幽默文化的搖籃。在格魯吉亞,謝總統(tǒng)的幽默是盡人皆知的。我這個大使,就被這位“格魯吉亞頭號幽默大師”直接幽默過兩回。
1996年11月25日,在一次招待會上,我告訴謝總統(tǒng):“江澤民主席決定把我召回,另有任用。”他假裝神秘地說:“是去你與鮑里斯·尼古拉耶維奇(曾任中蘇邊界談判聯(lián)合專家工作組蘇方組長)爭論的那個地方(指莫斯科,我于上世紀80年代后半期,在那里與此人談過中蘇邊界問題,曾多次展開爭論,謝瓦爾德納澤時任蘇聯(lián)外長)吧?”我說,“去我國的一個近鄰,但它與中國沒有共同邊界(指烏茲別克斯坦)。”謝總統(tǒng)一聽就猜到了,滿意地說:“那是個好地方,這個國家的總統(tǒng)(指卡里莫夫)是我的老朋友?!?br/> 27日,我向謝總統(tǒng)辭行。他一坐下來就繃著臉,沒頭沒腦地拋出兩句特硬的話:“我向中國政府提出抗議!這是頭一次,也是最后一回!”我一聽嚇了一大跳,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曉得兩國間突然發(fā)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以致“激怒”一國之“君”,一見面就劈頭蓋臉 “遷怒”于前來辭行的另一國使臣?!在這一瞬間,我心里感到特別委屈,甚至埋怨起“家里”來:發(fā)生這么大的事,為何不事先給我打個招呼?謝總統(tǒng)發(fā)現(xiàn)坐在對面的這個外國使者實在太木訥,便使出一個特有的“謝氏眼神”,狡黠中透著善意,同時還提高嗓門,讓每一個字都有節(jié)奏地從嘴里蹦出:“我向中國政府提出抗議!這是頭一次,也是最后一回!”這下子我才從“噩夢”中驚醒過來,在總統(tǒng)“吼”了兩次的“抗議”聲中,悟出了他要挽留我的一片深情,一輩子也難得出現(xiàn)幾回的一股暖流,頓時流遍了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