蔦蘿

　　父親去世，女兒不由得欣喜，為什么？是什么令她如此仇恨自己的父親？原來父愛也可以帶來巨大的痛苦，這痛苦改變了一個年輕的生命，這痛苦應(yīng)該給我們帶來一些思考。
　　
　　一
　　
　　小岡父親死訊傳來的時候，小岡正跟著我在那個長江第一灣附近的一個古鎮(zhèn)小村里，陪我為一家地理雜志做活。我記得她接電話時，笑著，邊聽邊笑，我用眼睛的余光掃過她，忽然感到不祥，她那個笑，因安然之極而令人不安。
　　她合上電話，嘴角的笑意依然。整個接電話的過程，除了應(yīng)答，她沒有說一句話，她的笑是無聲無息的?？吹轿叶⒅?，她說，死了，他。
　　誰？我說。
　　王衛(wèi)國。她說，車禍，顱骨碎了。
　　我震撼了。王衛(wèi)國是她父親。
　　誰打來的？她做了個伸展擴(kuò)胸動作，遠(yuǎn)眺著正要一片片敗落的油菜花地。我看著她悠悠吁出一口長氣。到底怎么回事？她忽然轉(zhuǎn)身撲吊我的脖頸，我抱住她。嘿，她說，我知道他活不過我！真沒想到，他輸?shù)眠@么快。我姑叫我回去。
　　我給你訂機(jī)票。
　　她把我的電話按下，說，不用。他知道我不會去送他的。我們早就說好了，我死了，不用他來送；他死了，我也不送。
　　我還是給她訂機(jī)票，小岡干脆把我的電話奪走了。
　　王衛(wèi)國比我大十四五歲，但看上去比我年輕，頭發(fā)濃密目光炯炯，舉止灑脫有力。當(dāng)時，我并不想見王衛(wèi)國，因為我不能確定我是否真的接受小岡的愛。但小岡堅持要去，說只是玩玩，不是正式見面。我覺得有必要收拾一下，小岡又反對，結(jié)果，我就那樣被拖起床，頭發(fā)稀疏油膩、胡子拉碴，衣著隨意地去了。我常年熬夜、未老先衰的臉和邋遢頹敗的外形，顯然極大地刺激了王衛(wèi)國。而我所以放任，也是下意識里沒把它當(dāng)成重要的會面，卻沒有想到王衛(wèi)國的儀表，如此整潔精銳，透著一股咄咄逼人的堂堂帥氣。那一下子，沒有防備的我，頓然沮喪，氣質(zhì)更加猥瑣。我確實不年輕了，我的兒子只比小岡小幾歲，但是，作為小岡的男朋友，下意識里還是有那份錯覺，她父親作為長輩，自然是比我老態(tài)的。
　　下棋的時候，小岡一直往我嘴里塞葡萄。我謝絕她，并不是因為她父親的目光冰冷犀利，而是我下棋的時候，不吃東西。即使這樣，我也不是她父親的對手。小岡后來時不時拍打我的肩頭，為我戰(zhàn)勝她父親而公然出謀劃策、吶喊、極盡鼓舞之能事。我知道她是在故意發(fā)布我們并非普通朋友的信息。她父親的眼睛，就像地獄的烈火。那一天的最后結(jié)局是，她父親把圍棋棋盤連棋子狠狠摔掉了，聲音之大，驚動了在廚房的她母親。
　　王衛(wèi)國吼：滾———！馬上滾———！
　　這就是我第一次見到王衛(wèi)國。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感到自己是小岡手里的棋子了。
　　
　　二
　　
　　預(yù)計在這個古老的小村莊逗留一周，有幾個令人疑惑的古跡和瀕危高齡老人要采訪。專職攝影師在前一站的石鼓摔斷了腿，下面的行程是我兼職了。原計劃住在村長一個親戚家，但是我們在村口，一個古牌坊那里，遇到了一個老人。
　　那個地方，還不是旅游熱線，偶爾會有一些旅行大巴車帶著“點題”的游客過來。講解一通、拍照一通，然后呼隆上車就去了下一站。我們到的時候，正好有一輛旅游大巴過來，游客們下車后，我們看到一個七旬婦女———也許更老，一一走近那些游客。所有的游客都避開她。開始我們以為她伸出的手心里，有什么要兜售的東西，后來才發(fā)現(xiàn)，她的手上臟兮兮的，什么也沒有，那就是乞討了。我也看清了，她的打扮怪異，一頂鮮紅的嬰兒帽，上身不知哪個年代的暗綠色軍裝上衣，男人穿的，臃臃腫腫，里面一層層不知穿了什么，只袖口露出棕色的線衣，一只袖口卻是很長的一截灰黃色棉毛衫的樣子。胸口上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囊慌畔裾拢际敲飨裾?，最大的比杯口大。下面，是黑色的大圍裙，臟得發(fā)亮。再下面，是水紅色的縮腳健美褲，因為顏色淺，褲子上布滿了可疑的污漬，等高線似的，一圈一圈。
　　拿小黃旗的導(dǎo)游，在她掌心里放了一毛硬幣，就揮手讓她不要擋住游客。她用大概是本地方言，快速地說什么，一邊揮手。一對男女游客也許好奇，過來笑呵呵地指著她的像章，對她豎起大拇指，一邊走開。也許他們笑呵呵的，老人感到好說話，又跟了過去，甚至伸手抓那個女的包。男游客大喝一聲。老人嚇了一跳。一些游客在對老人拍照。
　　小岡是這個時候過去的，我也跟了過去。我看到她小心翼翼地往老人手里放了兩塊錢。老人對她躬身作揖：好人。好人。好人。老人說著非常生硬的普通話，鞠躬的幅度很大，像章都碰響了。小岡也是笑嘻嘻的樣子，又在老人手里放了一塊什么，后來我知道是巧克力。她打手勢要老人吃、吃！老人遲遲疑疑把它放嘴里，諦聽等待什么似的表情，很快就釋然而笑，又對小岡鞠躬作揖。然后，拍拍自己，指著小岡的相機(jī)，示意她可以拍她。小岡興致來了，又拿了一大塊巧克力放她手上。老人，則用力拍打自己的胸口，包括像章。一個聰明的游客說，要你拍照收錢呢！看小岡老是不拍她，老人很困惑，忽然她轉(zhuǎn)身走了。兩個沒有去聽牌坊介紹的女游客看著老人背影笑著：回家吃巧克力去了，她肯定這輩子都沒有吃過呢。一個說，她腦子是真有問題，還是裝瘋賣傻賺錢呀？
　　老人很快又回來了，推著一輛藍(lán)漆剝落的破舊童車，沖著小岡直樂，露出嘴里的三四顆老黃牙。童車?yán)锞谷皇莾芍淮蟀坐喿?。小岡大笑，說，嗨！你怎么把鴨子放寶寶車?yán)锇。±先藢π粋€勁點頭：我的，老人說，嗯，嗯，我的。游客們都從牌坊那里陸陸續(xù)續(xù)過來了，導(dǎo)游說，這孤寡戶，是要你們拍照給她錢。走，我們大家上車吧。
　　大家都不走，看來怪異的老婦人有吸引力。她抱起鴨子，放下，又抱起另一只更大的?，F(xiàn)在，做這些的時候，她一直關(guān)注小岡還在不在看她。導(dǎo)游大聲招呼大家上車，已經(jīng)有人往汽車?yán)镒吡恕ｏ@然，老人不管，現(xiàn)在最在意的顯然就是小岡了。老人雙手捧起大肥鴨子，猛地往上舉，用力舉，臃腫衰老的身子幾乎要失去平衡了，她竟然把鴨子舉到了頭頂。
　　老人神了！那么大的肥鴨子，整個趴在老人頭頂，鴨子居然一動不動安安穩(wěn)穩(wěn)，真是一只懂事的乖鴨子。老人扶穩(wěn)鴨子后，小心地撤下一只手，然后，像英雄凱旋一樣，自豪神氣地看著小岡。小岡、我，所有游客都有點發(fā)呆，不知老人什么意思。那些走向大巴的人，也駐足回頭。老人熱切地看著小岡，說，拍呀，拍呀……
　　好幾個游客幡然醒悟，舉起相機(jī)噼里啪啦地拍，有人說起了俏皮話。有人大聲提醒，喂，要錢的！不是白拍！一張一塊！一張五塊！有人笑鬧起來，最后起哄，一張十塊。
　　老人只是看著小岡：拍，你拍……
　　小岡沒有拍，我看她傻乎乎地看著老婦人，表情非常奇怪。老人的幾縷白發(fā)，在寒風(fēng)里飄，那一下子，忽然我也挺難受。導(dǎo)游奔了過來，笑吟吟地對大家說，走吧，時間緊呢！這路不好走。
　　老人依然看著小岡，頂著她的大白鴨。游客在撤離。我聽到那個導(dǎo)游毫不顧忌地大聲說，她就是腦子有問題啦，每次過來都這樣頂鴨子乞討。
　　游客都被旅游大巴收進(jìn)去了，大巴車放氣似的，嘁的一聲，關(guān)門離去了。
　　 老人吃了一驚，對小岡沒有上車，感到不解。
　　我看到小岡和老人在那里互相看著，直到鴨子滑落下來。老人去抓鴨子的時候，小岡在開腰包，應(yīng)該是掏錢，我一直沒有問她掏了多少錢給老人。我看到老人一直對她鞠躬，作揖。我們往村里走的時候，她說，你看了老太婆的眼睛嗎？怎么感覺特別可憐呢。我打趣她說，你老了也會這樣的。她斜看了我一眼。
　　我們到村里的時候，找到了聯(lián)系人。就在他要帶我去村長親戚家的住處下榻時，小岡看見了那整整一面矮土墻的蔦蘿。我以為她過去拍照，那些猩紅色的小花錯落競放。這時，那個頭頂鴨子的老人，從矮墻后面的屋子走了出來。小岡的手還摸著那一面墻的蔦蘿，她扭頭看我。我也看到那個老人了，老人也看到了小岡，露出了三四顆牙的笑意。
　　
　　我們最終改變計劃，住在了頭頂鴨子的老人家。村里的那個聯(lián)系人，似乎很為難，反復(fù)到老人屋里察看，當(dāng)然是不干凈，但奇怪的是，光線很好，到處都是干草的氣息。三間房間，一間老人睡，另外兩間居然都有床鋪。原來，老人和村長親戚這幾戶人家所在的這個位置，是個通道口。古村的名聲漸漸遠(yuǎn)播后，不時有自助游的人，在這里休息小住。只是老人爭不過其他人家，客人很少到她家住。老人有一個兒子，十年前外出，至今未歸，沒有一點消息。村里就把她當(dāng)孤寡老人了。聯(lián)系人跟村長通過電話后，用當(dāng)?shù)卦?，跟老人說什么，大概是交代吃住什么的。聯(lián)系人最后說，老人腦子吧，是有一點不清楚，但是，能料理自己的生活。會養(yǎng)豬、會數(shù)錢，還很精呢。
　　
　　三
　　
　　我們在那個小村呆了四天三夜。采訪的量不大，就是采訪本身很周折，另外，效率低。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接到父親的噩耗，小岡和我開始說她父親，其實說得也并不多，東一榔頭西一棒，可是，每次說完，都讓我思緒迷惘。有時在夜里，她說一小會兒，就不說了，甚至我以為她睡著了。而我卻難以入睡。我已經(jīng)連續(xù)兩個晚上失眠。
　　比如，接到噩耗的當(dāng)天晚上，她說，她其實有個孿生姐姐，8歲的時候死了。姐姐和她長得完全不像，像她們的媽媽，天生腫眼皮，嘴唇翻卷，皮膚黑，但高大靈活，非常聰明調(diào)皮。小岡長得像父親，肌膚細(xì)致，五官清秀。她說8歲以前，鄰居都說，他們家這對孿生姐妹，妹妹乖，姐姐皮。鄰居們經(jīng)常聽到姐姐被爸爸揍得鬼哭狼嚎，從來沒有人聽到小岡挨揍的動靜。不知道的人，說她們父親偏心，知道的人就會說，呀，那個大丫頭太搗蛋了。但奇怪的是，8歲以后，小岡和8歲以前判若兩人，她比當(dāng)年的姐姐更瘋、更倔、更野。小岡說，有一次我父親用皮帶抽我的時候，自己吼叫起來：你是她鬼魂附體了！“她”就是指小岡姐姐。小岡和她媽媽都聽懂了，媽媽一下子害怕地捂臉哭泣。
　　那個小村莊，夜晚的電壓極低，而且不穩(wěn)定。所以，傍晚的時候，你會看到山坳里一團(tuán)團(tuán)微弱的紅光，那就是居家動靜。大概吃飯洗用什么的過后，七八點鐘，奄奄一息的紅燈就漸次滅了，漸漸地，整個村子就黑如漆墨。小岡就在這樣我根本看不到她的臉的黑暗中說，我是鬼魂附體了。她說，我一直知道的，我知道我姐姐在我身上，沒有想到，我父親也知道了。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在替我姐姐報仇。小時候，很傻。但我真的那樣想。8歲以前，她被我爸爸打得一塌糊涂，現(xiàn)在，輪到我了。
　　黑暗中，小岡的聲音帶著夢囈的質(zhì)感。她說，她死于意外事故。但是，我不那樣想。那個時候，我們家剛搬進(jìn)一個六層高的樓房。我們家住東頭六樓。那一天，我記得我媽媽買了花蛤，我和姐姐非常愛吃。洗碗的時候，我們把所有吃過的花蛤殼都洗了，然后，一個一個擺在桌子上，供我們挑選。我還記得那些花蛤，有的是青灰色的，殼子上有一座座更青灰的山峰，大大小小的山峰；有的是淺黃色的，上面點點紅棕色的書名號一樣的圖案，像飛鳥翅膀，雁陣一樣飛過天空；有的紋路突然凸起，扭轉(zhuǎn)，妖怪要出來的樣子；有的像河灘流沙的婉轉(zhuǎn)紋理；有的云海茫茫。我和姐姐用不同的主題來歸納它們，玩得根本忘了上學(xué)時間。后來為了一個像珍珠一樣的雪白花蛤，我和姐姐爭搶起來，她比我有力氣，一把奪走，我氣得把她收集的花蛤，全部掃到地上。她打了我，我也打她，地上的花蛤被我們踩得嘎嘎響，碎了。我被打倒了，這里，下巴這里，你摸，有點凸起的，
　　黑暗中，小岡把我的手指放在她的下巴頦下，是有個不平整的小地方。她說，這里，我被鋒利的蛤殼刮到了。不太痛，但一看到手上有血，我就沒命地尖叫起來。其實我心里，還是想奪回那個白色的神奇的小花蛤。我父親過來的時候，我也沒有想到我們上學(xué)已經(jīng)遲到了。我們倆是關(guān)著廚房門在里面研究花蛤的，當(dāng)父親踢門而入時，手上已經(jīng)拎著他的軍用皮帶。一看到我下頦和脖子上手上的血，他一皮帶就抽向我姐姐。皮帶在空氣里抽過的聲音，在我姐姐死后，我一直聽到的，呼，呼，呼，然后就是姐姐凄厲的尖叫。我看到姐姐的脖子上的血痕，變魔術(shù)一樣地暴起，發(fā)紫。姐姐怒火中燒，把手心里的白花蛤狠狠砸向我，花蛤掉在地上，我還來不及撿，她自己一腳把它踩碎了。姐姐大哭。
　　我爸爸又掄起皮帶。這時候，我才聽到他大吼：不上學(xué)了啊？吼的同時，連續(xù)兩皮帶抽來，其中一皮帶抽在姐姐顴骨上，還有一皮帶，被她自己抬手擋掉了。后來，姐姐給我看她的那個手指，都腫起來了。我們倆一起看它的時候，它在微微哆嗦著。姐姐說手指非常痛，可能斷掉了。父親給我涂了紅藥水，就提著我們倆書包要我們跑步上學(xué)。我們就跑出去了。離開了父親視線，姐姐就不走了。她拐到一個不是去學(xué)校的路上。我停下來看她。
　　她說，看個屁！
　　我不吭氣，我也不走。
　　她突然沖過來，用力打了一下我的書包，說，你滾！跟老師說我肚子痛！
　　我說，那你要去哪里呢？
　　她說，那我這個樣子怎么去學(xué)校？
　　就是這個時候，她給我看她很痛的手指的。她的脖子已經(jīng)紫紅得有點滲血了，顴骨那邊也腫得很高，整個臉開始變形，確實難看。
　　哼，誰都會笑我。姐姐說，都是你害的！還這么痛！
　　我也覺得理虧。我和我姐姐就這樣分手了。她脖子上有家里的鑰匙，等我父親去上班，她就回了家。她從我們家陽臺上跌下去的時候，被一個收曬被子的鄰居發(fā)現(xiàn)，大家七手八腳地把她送去醫(yī)院。有人通知我父母。我去醫(yī)院的時候，姐姐還活著，鼻子有血痕，插著奇怪的管子。人家說王衛(wèi)國家的小孩摔得七竅流血。我到醫(yī)院，也看不出什么傷，好像還沒有她顴骨上和脖子上的皮帶抽痕明顯。她也許不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竟然拒絕和我父親講話。但是，看到我的時候，她對我笑了一下。那個笑，非常得意，簡直是洋洋自得，讓我感覺她打敗了父親。
　　所有的人都說是個意外，尤其是平房那邊的老鄰居。因為姐姐從小就是一個膽大包天、頑劣不堪的小壞蛋。可是，我不那樣看，因為她對我那樣勝利的笑。她是一個敢用任何東西反抗不滿的人。有一次，她被父親打得快走不了路，睡覺的時候，她輕聲問我，要是我死了，你會不會哭？我說，不知道呀。你又沒有死。她說，王衛(wèi)國會不會哭？我說，我不知道他，媽媽肯定會哭的。我這么說，姐姐蒙起被子大哭起來。
　　我覺得我姐姐是自己決定跳下去的，因為她要打敗父親。
　　之后，我再也不吃花蛤。我父母卻完全忘了花蛤是怎么回事，還是買。他們只記得我愛吃。因為我不吃，因為我看起來莫名其妙，還差點挨我父親的揍。而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比8歲越來越大，已經(jīng)是經(jīng)常被他揍了。
　　
　　四
　　
　　我起來的時候，看到小岡蹲在那面矮墻的蔦蘿前面。因為夜里睡不好，9點多起來，我依然頭暈?zāi)X脹。小岡卻一反常態(tài)，天一放亮，她就起來了。她說是看老人喂豬做飯。她們兩個基本無法溝通。但她說老太婆能聽懂很多普通話，只是不太會說，而老太婆說的，四個音節(jié)以上的話，她猜起來都很困難。但是，好像不妨礙她們在一起。小岡甚至幫老太婆切了一大鍋豬食菜草。
　　一個電視機(jī)大小的木條箱，用圖釘按上兩張掛歷紙，就是老太婆的飯桌了。上面有一個有“我們要斗私批修”毛筆字圖案的大海碗。碗里是不冷不熱的稠稀飯。桌上還有一個咸鴨蛋，和一小碗咸菜。小岡說看到老太婆出去，但不知道去了哪里。小岡說，那個咸鴨蛋心很油很香，非常好吃。然后她就溜達(dá)出去了。吃好飯，我看她又在蔦蘿墻前面。上午的陽光，像淺金色的絲緞，一分錢大小的蔦蘿，五角星一樣的小紅花，高低錯落在那些比花還要嬌柔的葉子叢中。矮墻下，幾只大雞帶著小雞在啄土里的東西吃。
　　
　　這花很有意思，是嗎？我說。
　　她含糊其辭，眼神游移。
　　是不是家里也種了它？
　　她點頭和搖頭的界限也很模糊，抑或是心不在焉。
　　我感覺到了這個女孩輕微的古怪。在她父親噩耗到來之后，她發(fā)生了變化，但是，她不承認(rèn)。我再次勸她飛回去，她甚至要摔我手機(jī)。
　　我是我女兒生日那一天認(rèn)識她的。她是丫頭同學(xué)的好朋友，好像似乎陪朋友過來，借什么東西的。當(dāng)時，我回家的時候，酒意微醺，已經(jīng)記不得客廳里有多少高中生。為了讓丫頭生日開心，我變了幾個小魔術(shù)，最后變出了一個小隨身聽。也許酒后發(fā)揮得真的很出色，我神神道道地嘀咕：丫頭，———生日快樂！生日快樂……我忽然一聲大喝：變———
　　Mp3變出來了。在那些女孩的驚呼驚叫聲中，我步蹣跚地回到我的臥室睡過去了。六年后，小岡通過那個同學(xué)，從我女兒那兒要到了我的電話。我才知道，她沒有考上大學(xué)，因為一個有婦之夫的戀情，和父母斷絕關(guān)系，最后，那個男人的妻子打聾了她一只耳朵，賠了一點錢之后，那家人就舉家遷離了這個城市。小岡后來說，她想和我交往，是覺得我是個好玩的爸爸。那時，我妻子剛剛病逝半年多。丫頭對我和小岡的來往，非常別扭。她根本不相信那個同學(xué)說，小岡會對她的父親一見鐘情。這個，我也不相信。但被一個如此年輕的女孩鄭重地在意著，比意外更多的是感動和得意。哪個男人會不順?biāo)浦勰?。后來我女兒告訴我，她同學(xué)說，小岡和她父母的關(guān)系，非常糟糕。丫頭不無憐憫地分析說，找你這種鰥夫，至少比那個有婦之夫安全吧。
　　我也理解。她是受過傷的孩子，小岡從來不談那段導(dǎo)致她左耳失聰?shù)膽偾?，更不愿意說到父親。包括斷絕關(guān)系后的恢復(fù)聯(lián)系，都是他父母的努力。而且，就她說一些事，我覺得王衛(wèi)國是個非常出色的父親。和他相比，我這個父親是不稱職的。
　　我知道，在他們家，她的媽媽不太能干，星期天或者有客人來家，都是王衛(wèi)國做菜；小岡從小學(xué)到初中，在學(xué)校表演節(jié)目的小辮子，肯定是王衛(wèi)國親自梳的；過年全家人的衣服、鞋子，都是王衛(wèi)國挑選的；王衛(wèi)國是一個什么工廠里化驗室的工程師，平時為好多同事的孩子補(bǔ)習(xí)英語、數(shù)學(xué)，會拉手風(fēng)琴，而且，寫一手好字，春節(jié)為左鄰右舍寫很多春聯(lián)。也就是說，生活中，王衛(wèi)國粗的、細(xì)的、內(nèi)活、外事，樣樣好名聲。他全心全意、悉心呵護(hù)著妻子和女兒。小岡的媽媽，相貌、才能都比較平庸，但一表人才的王衛(wèi)國也沒有什么緋聞。小岡從小就知道化驗室里很多阿姨，喜歡黏王衛(wèi)國。但王衛(wèi)國并不順手牽羊。對于這一點，小岡說，那時候，我覺得大人那些東西很惡心，他要敢跟她們搞七搞八，我就讓他們統(tǒng)統(tǒng)去死！
　　小岡蠻橫的孩子氣，可見一斑。
　　但是，從她零零星星的敘述里，我還是看到了一個愛心強(qiáng)悍的父親。王衛(wèi)國有幾年，每天騎自行車一個半小時，到單位上班。中午不回家吃飯。他總用辣椒，蒜頭、一點白糖、香醋，為自己爆炒一瓶榨菜，帶到單位吃。單位有蒸飯的地方。而那個時候，他要求小岡每天吃一個雞蛋。考試前一周，必須每天吃兩個。小岡說她后來吃得想吐，看了雞蛋就躲，千方百計地推脫不吃。王衛(wèi)國發(fā)現(xiàn)妻子執(zhí)行不力，雞蛋就改成晚上吃，在王衛(wèi)國的親自監(jiān)督下吃。小岡最恨的是蛋黃，在王衛(wèi)國嚴(yán)厲的監(jiān)視下，她只能吞下去，結(jié)果，經(jīng)常吞得翻白眼，嘔吐。王衛(wèi)國很堅決：吐出來還得給我吃回去！小岡后來偷偷把蛋黃藏在舌頭下，等王衛(wèi)國離開，就溜出去吐掉。王衛(wèi)國發(fā)現(xiàn)漏洞后，每一次吃完的，要求她必須說，雞蛋雞蛋有營養(yǎng)！小孩子不肯念，鼓著嘴。用筷子抽嘴也不念，最后，王衛(wèi)國說，那你“啊”———“啊”一聲！不“啊”不許下桌！
　　有幾次，小岡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把整個蛋扔出窗外。有一次，時間太短了，王衛(wèi)國一轉(zhuǎn)身回來，發(fā)現(xiàn)小孩還坐在飯桌上，一整個蛋卻沒了。問，吃下去了？
　　小孩點頭。
　　這么快？！一口吞嗎！王衛(wèi)國已經(jīng)站了起來。
　　小孩子眼神估計藏不了秘密，王衛(wèi)國一下子俯身看窗外，他旋風(fēng)一樣沖了出去。再進(jìn)來的時候，手里抓著沾滿了土的荷包蛋。小岡說，王衛(wèi)國的臉，完全氣得變形了。他還沒有動手，我就顫抖起來了。
　　我也是父親，雖然不稱職，但也理解父親那時候的憤怒。小岡沒有說怎么挨揍，我也沒細(xì)問。當(dāng)時，我驚訝的是，她說，她父親竟然把那個蛋，用開水沖洗了，要她吃下去。媽媽有點猶猶豫豫地說，外面的地……垃圾……雞鴨屎……還有痰、鼻涕……那個……廁所里出來的鞋底，也……踩過……可是，王衛(wèi)國一把搡開妻子，目露兇光（小岡原話）。他說，非給我吃下去！
　　我想，那個年代，雞蛋固然是很珍貴的，但是用這么激烈的措施教育小孩別浪費，一般人恐怕還是難以想象的。我說，你后來吃了嗎？
　　小岡咬著嘴唇，把自己嘴巴弄得像魚。我以為最終沒有吃，最多是做父親的舍不得浪費，自己吃下去了，對孩子也完成了震撼性教育。但是，小岡點頭：我吃了，不能不吃，王衛(wèi)國的臉，比野獸還可怕，不吃他會撕了我。不過，才咬第二口，我就把吃下去的飯———所有的菜，所有的飯，全部嘔出來了……
　　我不由得笑，但是，小岡沒有笑。她咬著嘴唇，眼神有點發(fā)直。雖然是回憶，我還是忽略了她的復(fù)雜感受。事實上，那天，我們的主題是談，她是一個受寵的孩子。所以，我說，你爸爸是太愛你了。他天天吃蒜頭榨菜，省下好東西給你，你卻那么不領(lǐng)情，換了我家丫頭，我也要揍她了。
　　小岡說，你打過你女兒嗎？
　　我沒有打過。但是我揍過兒子，狠狠抽過一巴掌。有一次，小家伙考不好，竟然在考卷上，模仿他媽媽簽名。更厲害的懲罰是，本來周末說帶他去踢球，我就不許他跟我去。他喜歡踢球。
　　你一次都沒有打過你女兒嗎？
　　兒子也很少打啊。我倆———我是說，我和他們媽媽，脾氣都還好吧。平時，也都是她管孩子，料理個人物品啊，督促學(xué)習(xí)啊。我不管。我只和他們一起玩。所以，我說了，我不是個好父親。
　　小岡說，你家小孩真幸福。
　　這樣的對話，我還是忽略了。我原來只想到，有的孩子叛逆期長，在一個信任的人面前，任性地說自己父母的壞話，也是正常的，過后，等她經(jīng)歷的事多了，慢慢就好了。何況，一個挺好的女孩，不愛讀書、考不上大學(xué)、一段糟糕的戀情，再加上跟我這樣普通的鰥夫混，平心而論，換誰家父母，都會失望生氣的。父母的激烈反應(yīng)，也是情理之中。但哪家的孩子會因此對父母恨到這般刻骨，連個終別都不愿意？這太不近人情了。
　　不過，噩耗之后，小岡明顯換了一個人。她沉默、走神，目光恍惚，有時是莫名喜悅，一看就是假裝的亢奮。其實，對自己父親，那樣令人膽寒的絕情，讓我不舒服，可是這個冷漠和絕情后面，又有一種非常吸引我探究的意味。我不斷失眠，和這個感受也有關(guān)。
　　
　　五
　　
　　那天，我決定和小岡認(rèn)真談?wù)劇?br/>　　小村隱沒在黑暗中之后，在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我和小岡面對面坐著。
　　你真不愛他嗎———我是說你父親。
　　回答我的是濃得加密的黑暗，你感覺不到黑暗中那顆年輕的心在想什么，甚至，根本不知道那顆心在黑暗中的哪里懸著。我等了很久，伸手摸對面，她的手隨意地放在竹條釘?shù)淖烂嫔?。我接著說，你以前給我說過家里的事，其實，在我聽來，他是個不錯的父親。將來，你當(dāng)了母親，養(yǎng)育著自己的孩子，你才會明白，父母對孩子的無私境界，是人世間沒有任何關(guān)系可以超越的。
　　哼。不過是動物性。
　　
　　你怎么能這么說？
　　我看不見那個黑暗中的冷漠孩子。我從心底為王衛(wèi)國悲哀。
　　我說，還記得吧，有一次，你告訴我，王衛(wèi)國特別會嗑瓜子，你說他一嗑，就能夠殼肉分開，但是，你不行，你總是連殼帶肉地一起吃。王衛(wèi)國怕你不消化，就幫你嗑瓜子，嗑了，再用手剝，嗑剝好的瓜子，用小碟盛好，放在你寫字桌邊。還記得嗎？是你認(rèn)識我不久告訴我的，當(dāng)時你希望我替你嗑瓜子。你說你從小就不會。
　　黑暗中，無聲無息。
　　這個不是本能。知道嗎？很多父親做不到。我做不到，我根本沒有這個耐心。
　　黑暗中傳來“切”的一聲，很輕，分辨不出，是鼻子里哼出的，還是一個唇齒音。
　　我還記得一件事，你說你父親戒煙的事，記得嗎？
　　她不可能忘了那件事，但是，這良心休克的小孩，聽了我的話頭，依然不接腔，久久不吭氣。我替她說了。我說，我沒忘。那一次，你說你們怎么一個個戒煙那么難，王衛(wèi)國想戒兩天就搞定了。我當(dāng)時聽了就告訴你，你父親很不簡單，他是為了你，才有那么大毅力的。那時候，你多大？十多歲，對，是個暑天，你們班上同學(xué)在發(fā)水痘，你也被傳染了。因為癢，因為高燒，你又不能吹風(fēng)，你非常焦躁。是你父親整夜守在你床前，大汗不止地守了三四天。他控制你抓癢的手，怕你抓破了感染留疤，他為你整夜輕輕搖扇子，因為你絕對不能吹風(fēng)扇。還有，醫(yī)生說家里保持自然通風(fēng)，不要抽煙，你父親20年煙癮，就因為你的小水痘，說戒就戒了。
　　也不光是為我！我媽下崗了，他抽不起煙了！
　　是嗎？差的煙都抽不起了嗎？還就趕那個時候？———你比我清楚，是因為他一直守在你床邊，不想熏著你！你當(dāng)時說，王衛(wèi)國是個瘋子。在你眼里，這樣的堅決，簡直就是殺人不眨眼的瘋狂。可是，你知道不知道，沒有法律規(guī)定，要求一個父親做這么多；也沒有什么動物性本能，讓王衛(wèi)國做這么多。
　　黑暗中再也沒有聲音傳來，我為自己有效的努力感到一些欣慰。我們看不見彼此，默默地對坐著。我想明天是不是工作節(jié)奏快一點，爭取明天下午就離開，讓她姑姑那邊等等她，讓她為父親送行吧。年輕人現(xiàn)在還不理解自己的冷酷，如果我現(xiàn)在不幫助她，等她年紀(jì)大了，應(yīng)該會痛悔不安的。
　　什么聲音也沒有，就像我一個人在屋子里。隔壁，又好像更遠(yuǎn)的黑暗中，傳來了老人在睡夢中的咳嗽聲。我伸手前探，竹桌上沒有她的手，我站起來去摸她，她依然在原位上，無意間，我的手上感到潮濕。我摸索她的臉，果然，那張臉是濕的。我遲疑了一下，退回我的座位。過了一會兒，我掏出了煙，點煙的時候，我看到她滿臉發(fā)亮的淚水。她把頭避開光亮。
　　黑暗重新滲透了一切。
　　有一次，我姐姐和鄰居一個小孩吵架……她終于開口了。姐姐把那個人的書包扔到河里去了。她媽媽找到我們家要賠。那個男孩哭哭啼啼的。姐姐不敢回家，我們家晚飯吃完了很久，她才溜回來。王衛(wèi)國一見到她，大喊一聲，像老鷹拎小雞一樣，反剪著姐姐的手臂，他一手拿皮帶，一手拎拖著姐姐出門。姐姐鞋子都拖掉了，我趕緊撿了跟上去。姐姐被拖到那個人家門口。那家人門一開，王衛(wèi)國也不說話，掄起皮帶使勁抽，我姐姐尖聲慘叫，一直打到那家人的媽媽爸爸?jǐn)r住，說，夠了，你想打死孩子??！王衛(wèi)國說，死了好，省心！當(dāng)著鄰居的面，王衛(wèi)國說，你走！去討飯！不讀書，成天闖禍，我沒有本事養(yǎng)你，你走！
　　王衛(wèi)國牽著我就轉(zhuǎn)身，姐姐跟著。王衛(wèi)國步子很大，我被提得小跑，姐姐也在小跑。王衛(wèi)國回頭大喝：跟什么！自己討飯去！我們到我們那棟平房小院子時，也可能害怕王衛(wèi)國的狠，還有外面的黑，也可能又痛又餓，姐姐抽噎著，跟得更快了。她想要牽我媽媽的手，但我媽媽那個幫兇，把我姐姐的手一再甩掉。我們進(jìn)了屋子，姐姐要進(jìn)門，王衛(wèi)國一把推開她，滾！討飯去！姐姐用力要擠進(jìn)來，王衛(wèi)國一腳把她蹬了出去。
　　姐姐四腳朝天摔倒在地。她大哭，馬上又跳起來使勁推門，扒門、擂門，她哭著喊，我要進(jìn)來。王衛(wèi)國從窗子扔了一個不銹鋼碗出去，喊，去！討飯去！這家沒有你了！
　　姐姐哭得更兇了，使勁踢門。嘭！嘭！嘭！嘭！嘭！王衛(wèi)國在里面喊，再踢我出來抽死你！姐姐停了停，又踢。我們一家，把宿舍所有的人家都吵擾了，大家陸續(xù)都到我們家門口來了。有個老奶奶大罵王衛(wèi)國，這么晚了，你要小丫頭去哪里！連前一棟平房那家，和姐姐吵架的那個小孩的媽媽也過來了，大家都在門口勸說王衛(wèi)國。這樣，他才沒有把著門，由我媽媽開門放我姐姐進(jìn)來了……
　　如果不是我摸到潮濕的臉，不是打火機(jī)一閃，我簡直不能想象小岡臉上有眼淚。她的語調(diào)依然平靜，有時候有一點點夢囈的樣子。在這個黑暗無邊的山村，她第一次也是再一次地說到她頑劣的孿生姐姐。我?guī)缀踅⒁粋€印象，她們的父親是偏心眼，愛小的，不愛大的。這個時候，小岡的聲音再次出現(xiàn)了。這個聲音，比之前更加低微，甚至我一眨眼都會使一些語句模糊不清，有時我覺得她就是說給自己聽的。
　　姐姐死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家非常安靜……像別人家一樣安靜。我猜想，王衛(wèi)國心虛，他知道姐姐贏了，姐姐打敗了他。所以，他變得沒有像以前那樣，動不動對我媽媽吼，對我吼。他說一不二的惡霸脾氣，終于收斂了。但是，姐姐在我身上靈魂附體了，我就是不想聽他的，他規(guī)定我們?nèi)荒?分鐘，我偏要10分鐘，10分鐘還不夠，我還要蹲在院子里那個柚子樹下看那個螞蟻窩，看它們像抬棺材一樣，合力運送半粒米飯。我拒絕午睡，這過去在我們家，只有我姐姐會逃避午睡的。我不是逃避，我吃中飯的時候就宣布，我不午睡。從小他要我們寫日記，姐姐死后，我就不寫了，要寫也是“今天我想念我姐姐”，或者“今天和昨天一樣的”。我姐姐以前這樣干的時候，被王衛(wèi)國一巴掌得流鼻血，因為她爭辯說：“今天就是沒有什么事嘛！”王衛(wèi)國問我，為什么現(xiàn)在不好好寫日記？我說，沒有東西寫。這原來就是我姐姐挨揍的標(biāo)準(zhǔn)回答。
　　我以為王衛(wèi)國要我，但是，他沒有。我看到王衛(wèi)國氣得要命，但是，他沒有發(fā)作。這些，我所有這些挑戰(zhàn)，他都不接招。因為他知道，姐姐在我身上全面復(fù)活了。跳樓而死的，其實是我。那個看父母臉色行事的乖小孩，是她死了……
　　狼的尾巴夾得再緊，也是藏不住的。他只能被姐姐打敗一陣子，絕不會輸一輩子。他就是這樣的人。什么時候，任何時候，全家人都必須聽他的。
　　姐姐死后我第一次被打，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因為我的數(shù)學(xué)考了70多分。媽媽已經(jīng)在我訂正的卷子上，簽了名。但是，王衛(wèi)國回來，抄起卷子一看，哧啦就一把撕開了，他咆哮：四年級！四年級就70分！還讀什么！然后，嘩嘩嘩地猛撕，我的卷子變成碎紙片，在燈下亂飛。我驚呆了，這讓我怎么上學(xué)？我撲上去就打他，用頭撞他。如果不是我媽媽拽住，他要用桌上的開水瓶砸我。開水瓶后來被他使勁摔地上，水瓶在地上爆炸了，膽片被鐵條瓶殼禁錮住了，沙沙拉拉地破碎在里面，而冒著氣的開水，流瀉了一地，流向柜子那邊。
　　這一天起，他徹底把我當(dāng)成了我姐姐。
　　小岡停了下來，這次她停了很久。老人的咳嗽，更加激烈地傳來。但她那個肺，已經(jīng)空洞得好像沒有力氣。等一切回歸靜謐，我輕聲說，我理解他。他在人群里那么要強(qiáng)，那么出色，對你要求嚴(yán)格，也很自然。黑暗中，沒有聲音。我說，你要不要喝點水？
　　小岡也沒有回答。我找不到水罐，打火機(jī)的火光中，我看到她雙手掩面，也許在流淚，也許是疲倦。她沒有喝我打來的水。我說，要不，我們睡覺吧？
　　
　　四年級下學(xué)期到五年級上學(xué)期，這差不多半年多的時間里，我所有的口袋，都被縫住了。因為我偷媽媽的錢。當(dāng)時，我非常想看多啦A夢，一本漫畫書。因為成績不好，王衛(wèi)國就是不給我買。他要我考雙百。我是從媽媽褲袋里偷的，五塊錢里，還包著零錢，我覺得夠了。我以為他們在午睡，我的手腳很輕。一個硬幣掉在水泥地板上，輕微地響了，我趕緊跑出門。王衛(wèi)國叫住了我，他居然醒著。
　　我很害怕，也感到非常羞恥。他叫我，我更加使勁地跑。我們家離學(xué)校很近，就在學(xué)校門口，他抓住了我。他劈頭蓋臉地打，然后，擰著我的耳朵，把我狠狠往家里拖。學(xué)校大門口，還有沿路的同學(xué)都在看。我知道自己錯了，可是，這樣的暴打，實在讓我丟臉。還有些小孩，在大叫我的名字，他們興奮極了。
　　那一天，我覺得我快被打死了。王衛(wèi)國把我的頭往墻上撞。他喊，打死你！我也不活了！培養(yǎng)一個小偷，不如現(xiàn)在就打死你，為民除害！我拒絕說偷錢干什么。媽媽在一邊助紂為虐地說，可能不止一次干壞事了，好像我的零錢以前也少過。我為什么也討厭她，就是每次這個時候，她都是站在王衛(wèi)國一邊，從來不像別人家的媽媽，會保護(hù)孩子。她害怕王衛(wèi)國，就這樣火上澆油地表明立場。王衛(wèi)國問我還有沒有偷過。我不說，其實我是偷過硬幣。是我把三角板搞斷了，跟他們說，肯定又要挨罵。什么書不會讀，整天搞壞東西之類。因為我不說，王衛(wèi)國又再提起我的頭撞墻，媽媽這下拉住了王衛(wèi)國。王衛(wèi)國喊，你死開！我今天就打死她，我再自殺！大家都死！死！王衛(wèi)國邊喊，邊撞我的頭。他完全瘋了，我媽媽急了，第一次沒命地大哭大叫，救命??！
　　我們家又一次成了景區(qū)參觀地。那些要上學(xué)的小孩，那些要上班的大人都擠在我家門口。有個爸爸的領(lǐng)導(dǎo)說，衛(wèi)國，你這臭脾氣該改改了，這么大一個女孩，誰家天天打啊！王衛(wèi)國說，打？我還想殺了她。養(yǎng)這么個不成器的東西！那個人說，孩子都是淘氣的，我看不慣你這樣干。
　　王衛(wèi)國喊起來，換你試試？你小孩偷錢，我看你揍不揍？
　　我聽到大家嘩的一聲，比潮水聲還大。什么叫無地自容，就是我當(dāng)時的感受。我就是小偷了。我非常非常想念我姐姐，甚至想，如果她在，挨打的肯定就不是我。
　　當(dāng)天晚上，王衛(wèi)國命令我媽媽找出了我所有的衣褲，把上面的口袋，全部縫死。電燈下，我看著我媽，把我一件一件衣服，拿起來，找口袋縫。所有衣服的口袋都縫死了。王衛(wèi)國在旁邊看報紙，有時，我媽媽還殷勤地請示他，這個線的顏色行不行？王衛(wèi)國說，行！贓物放不進(jìn)去就行！
　　那個時期，我盡量不讓同學(xué)們發(fā)現(xiàn)我沒有口袋，有人發(fā)現(xiàn)了，大聲問為什么，有人會對驚奇者竊竊私語。我的臉脹得通紅?？坦倾懶牡男邜u感啊。那個學(xué)期，我?guī)缀鯁适Я怂信笥选恳惶欤业氖侄紱]有地方放，我的東西……只能放書包，而我的心里，腦海里，總是想到……我姐姐。上課的時候，我眼睛看著老師，腦海里就是姐姐跳樓前，手抱著欄桿要下去的樣子。然后，她笑，非常開心……的笑……我沒有一個朋友……
　　我站起來，摸索著走到小岡跟前。我抱住了她。
　　我們來往兩年了，她從來沒有告訴我這些。我只知道他父親脾氣不好，知道她讀書不好，令父親極度失望；我知道她找了個惡劣的已婚男人，父母和她斷絕關(guān)系。但是，像每個孩子的回憶一樣的，她給我描繪的童年少年時光，依然是童趣天真的，依然是陽光的，你很容易在她輕快燦爛的講述里，看到父母對孩子的拳拳寵愛之心。我一直認(rèn)為她是個極受嬌寵的獨生女。她還說過，有一次她和父親吵架，她餓著肚子哭著睡著的，半夜醒來，床頭燈亮著，王衛(wèi)國坐她床前，眼睛含著眼淚?？此褋恚拖糇吡顺鋈?。當(dāng)時，在我聽來，我感到了父親對孩子豐富細(xì)膩的感情?，F(xiàn)在，我就會想，這之前，發(fā)生了什么呢，是一場粗暴的教育嗎？燈光和眼淚，是暴力之后的溫柔硝煙？外人看不清真相。也許，她出于自尊、出于虛榮，下意識地選擇了敘述的角度，甚至材料。比如，直到她父親死去，我才第一次聽她講還有個孿生姐姐。而這個孿生姐姐，一直幽靈般地活在她心底。
　　我感到徹骨的疼痛和難過。為那個所有口袋被縫死的小女孩。
　　我把她抱上了床。
　　我睡不著，小岡翻了個身，背對著我，一直沒有動靜。我想她累了。怕吵她，我盡量不翻身，那個床板也許太窄、太翹，一翻身，就吱吱叫。不知道躺了多久，遠(yuǎn)處山坳里，有過狗吠，又好像是滑向夢境的聲音。迷糊間，感到有人抱住我的脖子，伸手去攬她的時候，再一次感到經(jīng)過她的臉的我手心的潮濕。這個潮濕感，再次讓我睡意全消。
　　去送送他吧，那樣你會好受點。
　　她的頭在我掌心里轉(zhuǎn)，她在搖頭。
　　
　　六
　　
　　老人院子前的羽葉蔦蘿，在晨風(fēng)里開得歡呼雀躍。鳥羽似的葉子，絲絲縷縷，層層疊疊、嬌柔纖細(xì)，輕煙霞蔚，又像凝固的綠風(fēng)。經(jīng)過那個矮墻時，我停了下來。
　　滿墻的花在開放，我看到一朵花悄悄咧開小嘴，晨風(fēng)一過，它似乎有點發(fā)呆，半天不敢動了。趕緊開吧，我說，一寸光陰一寸金啊。這個我們小時候叫五角星花的小花，總是早晨開放，下午就蔫了。伸手觸摸這滿墻的蔦蘿，我的手心沾上了晨露。離去的時候，因為手心的潮濕，我想那個還在睡夢中的孩子。今天她要大睡了，而我中午回不來。我再次回頭，陽光中滿墻的蔦蘿花，就像一群幼兒園的孩子，在土墻上歡騰嬉戲。
　　不知那個在黑暗中，臉上潮濕的孩子，在夢中是否獲得安寧。陪我采訪的那個村聯(lián)絡(luò)員，發(fā)現(xiàn)了我不斷哈欠，不斷走神。聯(lián)絡(luò)員姓何，整個村里的人都姓何。我說，小何，你小時候，你父親揍不揍你？小何有點靦腆，說，這個……有哦。
　　女孩子呢？姐姐妹妹挨揍嗎？
　　一般沒有哦，呵呵。小何說。
　　認(rèn)識小岡的第一年，我過生日的那天，快遞送來了一個禮物。我家丫頭寄給我的一支男用護(hù)膚品。小岡看來看去，笑嘻嘻的。她說，每一年，我都給王衛(wèi)國寫生日賀卡，不過，他都收不到。她嘻嘻笑著。當(dāng)時，我說，為什么？她說，因為我寫別人的名字，轉(zhuǎn)他收。嘿嘿。
　　那個人為什么不轉(zhuǎn)他呢？
　　因為———那個人早就死了！
　　小岡笑嘻嘻的，始終笑嘻嘻的，讓我感覺在游戲。這個游戲有點陰森，我不喜歡這個玩笑。那時，我對她的過去，只是在很膚淺的層次。當(dāng)時我說，你賀卡上寫什么呢？她笑著，每年都是一句話———我以為她說生日快樂———但是，她一字一句地說，祝你：永！不！快！樂！
　　她笑嘻嘻的，我認(rèn)為這徹頭徹尾是耍貧嘴。我又一次忽略了她的信號。現(xiàn)在，在這個遠(yuǎn)古寧靜的小村莊的清晨，我可以推斷，那些賀卡也許真的寫了，寫給她死去的小姐姐轉(zhuǎn)她父親收。也就是說，她完全可能每年寫一封，然后燒了。而我知道，王衛(wèi)國在她每年的生日，會給她做生日面條，買生日蛋糕、生日禮物。我還知道，每一年生日，她父親必定給她拍照，并在照片背面工整地寫下拍照時間、天氣，還收集當(dāng)天報紙。和普通父母不同，王衛(wèi)國是那樣一個感情豐富的、有才情的父親。
　　我的一個搞大型根雕藝術(shù)的朋友，把小岡安置到他的展覽館工作。小岡和他和他的助手，慢慢都成為不錯的朋友。也許，這個工作令她開心，也許我的朋友浮夸了我什么，那一段，小岡特別地迷戀我。我一出差，電話短信就不斷。有一天，我出差回來大睡，忽然感到腳底不住地癢，最后一劃刺癢，我跳起來睜開眼睛。小岡拿著圓珠筆，站在我腳邊。我把腳收上來看，上面有字：愛你口，也可能是愛你啊，最后一個字只完成了一個口。我哭笑不得，也有一點感動。
　　
　　怎么會癢呢，你的腳底那么厚。她說。
　　我奪過筆，按住她的腳心。她果然不怕，說，這有什么，我小時候經(jīng)常在上面寫字。我說，是背英語單詞嗎？還是考試作弊？
　　她大笑，搖頭，不是。你猜不到！
　　我在她腳心里寫：你是混蛋！筆畫夠多了，她被我寫得肩頭一縮一縮的，終于還是表現(xiàn)出她果然不怕癢的樣子。嘿嘿，我練出來啦！不是說了，我經(jīng)常在那里寫字嘛！
　　寫什么，你要寫在自己腳心里？
　　我寫：王某某，死掉！或者：某某某，我恨你！
　　是哪個同學(xué)欺負(fù)你，你就寫誰是嗎？有沒有罵老師？
　　她笑嘻嘻搖頭，不置可否。只說，是我小學(xué)時候愛玩的事。初中我就不寫了。
　　是啊，腳大了，怕人家看見，打你。
　　她笑而不答。又說，我不只在我腳心里寫，我的房間，所有隱秘的拐角，我都寫了字。如果那個房子沒有拆，住進(jìn)去的小孩肯定會看到———大人看不看，他們沒有那么矮，也不會去注意一行小小的字。
　　小小的字，寫了什么呢？
　　我不高興的時候，就走進(jìn)房間，用手電去照我寫的每一行小小的字。床腳、門背后、桌子底邊、墻縫邊、柜子底下，窗框。全部看一遍，我就舒服起來。我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到處都有一個個聲音在呼喚、在詛咒。到處都是！
　　詛咒什么？你到底寫了什么？
　　小岡莞爾，她用食指一下一下點擊著我：王！某！某！———死掉！某！某！某！———死掉！
　　誰是某某某？
　　她說，你。她笑著，你你你你你你你！
　　直到現(xiàn)在，我才明晰，當(dāng)年那個小女孩的屋子里，充滿對父親的詛咒。
　　
　　七
　　
　　收工的時候，下著雨。不小的雨。小何說，我們這里山林多，總是雨多。他帶著傘，送我回老人的家。遠(yuǎn)遠(yuǎn)地，我就看到小岡站在那堵矮墻前面，全身都淋濕了，頭發(fā)耷在頭皮上，不知淋了多久的雨。我讓小何先走，小何指著小岡的身影，急著要過去。我只好和小何又走了幾步，最后，我還是一把拉住他，請他留步。我執(zhí)意請小何先走。小何看我態(tài)度堅決，遲遲疑疑地走了。他想把傘給我，我說屋子里有。
　　那個呆立雨中的背影，別說小何，狗都能感覺她的異樣。
　　我到了她身邊，雨還在下。我們一起站在雨里，站在那段滿是蔦蘿的土墻前。上午我離去時，那些歡騰喧鬧的小花，已經(jīng)全部死去。雨水把它們萎縮的小身子，打爛在松茸的羽狀葉子上，看上去陳尸千萬。小岡臉上都是水，我無法分辨是淚水還是雨水，可是，一種心痛的感覺，像雨霧一樣綿延彌漫。我攬住了她冰涼的肩頭。她掙脫開了。
　　她說，采訪順利嗎？
　　不順利，我說，錄音電池忘了帶。但我們明天可以走了。
　　因為語言基本不通，老人把飯菜放上木條箱上，我們就吃飯；老人關(guān)燈，我們就睡下。早上她地什么，奇怪的長音，我們就醒來，后來知道，她在叫豬欄那邊的豬。
　　一般她在8點左右關(guān)燈，她一關(guān)燈，整個房子都黑了，我們也搞不清楚有沒有獨立開關(guān)，反正屋里沒找到；問她也沒有弄明白，不知她是否聽得懂我們的請求。如此這樣，就算了。
　　因為下雨，飯后，我們沒有出去，回到我們的小屋子。我忽然盯著小岡的門牙。她的牙齒很漂亮，但是，兩顆上門牙發(fā)紫。當(dāng)然很輕微，但因為她的其他牙齒十分白凈，色差就特別扎眼。只要她一笑，誰都會遺憾那對淡紫的門牙。之前，她回答過我，不小心摔傷的。問她怎么摔的，她搖頭不說。現(xiàn)在，我感覺，這牙跟她父親也有關(guān)。果然，她看懂了我的心思，散淡地說，是的，因為王衛(wèi)國。
　　就像又去揭她的傷疤，我不好意思再追問。我閉上了嘴。
　　小岡把腦袋靠在床架上，眼神幽幽的，但語氣卻是俏皮的。她說，嘻嘻，我身上所有的痕跡，你都可以想成王衛(wèi)國愛的藝術(shù)。嘿，我姐姐死之前，天天罵月月打，我接班之后，馬上超過了她。如果一個月沒有暴打我兩頓，我們家誰都覺得日子過不對了。這門牙，下半段是假的，摔斷了。摔牙之前，竟然有兩個月王衛(wèi)國沒有揍我，其中半個月他出差沒空。結(jié)果，兩個月積累起來的能量，就是我一輩子失去了兩顆門牙。嘿，當(dāng)時我高興得太早了，兩個月的安寧舒適代價真大。起因很小，飯桌上，他抽考我?guī)讉€英語單詞，我不會。我媽添油加醋說，老師說我上課看小說，期中考成績排名最后———我真恨我媽那狗腿子，我一貫不服她，就爭辯了幾句。那時，我正在四腳高凳上吃飯。王衛(wèi)國是突然踢凳子的，力氣大得驚人。我連人帶凳子，一起被踢倒，栽下去的時候，嘴巴磕在水泥地上。當(dāng)時那個痛啊，我覺得從牙齒到我的肺，全部都被抽起來了……
　　牙齒是我媽帶我找她牙醫(yī)熟人補(bǔ)的。技術(shù)差，她一邊補(bǔ)，一邊把我的故事探聽個一清二楚。我用腳尖踢我媽不讓她說，她都停不住嘴。那個屈辱，比整牙還痛。磨牙神經(jīng)的時候，我叫喊掙扎，那個醫(yī)生說，忍一忍，忍一忍。不會比你爸爸打你痛啦。還說，這么清爽的小姑娘，怎么整天挨爸爸揍啊。哦哦，快好啦，我們女孩子，還是要乖一點哦！
　　那個牙齒，從裝上后，就開始變色，越來越深。初中的時候，要求完美的王衛(wèi)國，自己受不了我的破相。他訓(xùn)斥我媽隨便找牙醫(yī)，這次，他要親自帶我去換最好的假牙。他通過朋友，聯(lián)系了最好的牙醫(yī)，好說歹說要帶我去，但是，我拒絕了。嘿，我就是要這個發(fā)黑的門牙。我的心比門牙還黑，他能替我換嗎？我的拒絕，令他抓狂。
　　昏紅的燈光下，小岡的腦袋，依然懶洋洋地靠在床架上，眼神依然幽幽，語氣依然俏皮無畏。我在想，女孩子大了，父親到底下不了手了。父親明白不可以了，再糟糕的脾氣也要收斂了。但是，小岡笑著，錯啦，我初三還被暴打了一次。那一天，我覺得我再也堅持不住了，我就跟姐姐走吧，就讓他斷子絕孫，我一定要徹底打敗王衛(wèi)國一次?？尚Φ氖?，我當(dāng)時大喊，我都來月經(jīng)了，你還這樣打我！
　　我是想笑的，但笑不出來。小孩子在喊什么，她的真實意思是，我已經(jīng)是大人了，你還這么打我，或者是，我處弱勢，你怎么這么狠？
　　我其實不忍再聽了，這原本掩藏在歲月深處的東西，一下子傾瀉太多了，那顆傷痕累累的心，因為回憶而重新淌血；此外，畢竟王衛(wèi)國已經(jīng)離世。這個充滿情感颶風(fēng)的父親，現(xiàn)在，除了愛———比一般父親更加強(qiáng)烈的愛，除了錐心的遺憾，什么也沒有了。也許，這個充滿遺憾和愛的亡魂，就在這昏紅的燈光里面痛苦徘徊。
　　看到我長時間沉默，而且，眼睛也不再看著她，小岡調(diào)整了懶散的動作，她坐直觸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