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我們6個當年的女兵娃子相約重走從軍路,最大的念想就是再看看師部所在的夾皮溝,于是千里迢迢從北京奔回了大巴山。
大巴山的崇山峻嶺中有一個四川省萬源縣(今萬源市),距離縣城不遠有一個叫青溝的小山溝。溝底流水潺潺,坡上草木青青,原本沒有人煙挺寂寞。近40年前,溝里進駐了鐵道兵第八師的師部,山坡上搭起一排排簡易營房,整日里廣播喇叭號音不斷,人來車往熱鬧起來。小山溝被官兵們戲稱為夾皮溝,原本叫什么溝名竟沒有人記得了。幾年后,部隊轉(zhuǎn)移,夾皮溝重歸寂靜。但是,寂靜卻不復從前,許多年輕的生命沉睡在這寂靜里。
萬源武裝部的同志們熱情張羅著尋訪“老兵阿姨們”的青春足跡。武裝部干部李海濱晚上回家跟母親說起白天的見聞,勾得老人很興奮:“鐵八師苦啊,連隊日夜施工趕進度,鎮(zhèn)上裁縫社一天到黑補軍裝,棉布軍裝破了縫,縫了又破。最多時自己一天就補過五六十件,后來,只要看一眼衣服就知道是哪個戰(zhàn)士的……”小李說母親中風后有些口齒不利,一說話嘴就關(guān)不住風,但當年那些支前的事兒是老人一生的自豪。
那時候,關(guān)系著國防建設(shè)和國計民生的鐵路大動脈襄渝線開工伊始,鐵道兵好幾個師從橫斷山脈向大巴山脈集結(jié)。打前站的部隊已經(jīng)響起了開山的炮聲,而后續(xù)隊伍還在千里轉(zhuǎn)場的路上。巴山蜀水一下子涌進了十余萬大軍,吃住行全是大難題。生活環(huán)境很簡陋,病號就多,施工條件太艱難,傷員也多。老鐵的“非戰(zhàn)斗”減員率在當年敢說居全軍之冠?!盀橛袪奚鄩阎?,敢教日月?lián)Q新天”,鐫刻在大巴山隧道洞口兩側(cè),幾十年風雨過去,上下聯(lián)至今依稀可辨,那可真不是口號,是滾燙的精神。
那時候,師醫(yī)院跟著轉(zhuǎn)場的大部隊剛剛落下腳,安營扎寨立足未穩(wěn),就收了一個重病號:亞急性肝壞死。
他是排長。崎嶇險峻的行軍路上,他總是沖在前面。那是一條什么樣的路?蜿蜒小路的最窄處只有一腳寬!人在路上,左邊是峭壁右邊是懸崖。常人空手爬還要大喘氣,他自己發(fā)著高燒,卻還幫戰(zhàn)友扛槍扛背包。
大部隊剛進山,要先修出簡易公路,然后才能是天塹變通途的鐵路。千軍萬馬的施工器材和生活物資全靠肩扛背馱。看看那一身身汗堿花斑的軍裝,一個個黝黑發(fā)亮的脊背,一根根緊勒著肩膀的背包帶……你只有親眼見,才知道這世界上真有“力拔山兮氣蓋世”的人物!
排長咬牙堅持,直到瞞不住了,被團衛(wèi)生隊連夜送往師醫(yī)院。
那時候,我們幾個剛當上衛(wèi)生員的新兵娃子第一眼看見他就嚇了一大跳。雪白的病床上躺著一個金黃色的人,哪里還見得著白眼球?全身上下就像是用碘酒涂滿了,黃得發(fā)亮。軍醫(yī)說這是極重度的黃染,血液中的黃疸指數(shù)已經(jīng)高于正常人幾十倍,病情兇險。
太晚了!排長沒有被搶救過來。從發(fā)病到去世還不足十天時間,他是累死的。
師醫(yī)院在山頂上設(shè)了臨時墓地,他是我們送去下葬的第一人。自此,從師醫(yī)院在山下開張,到跟隨大部隊“拔寨”北上,前后四五年間,原本長滿雜草的山頂陸陸續(xù)續(xù)被一些土墳堆滿了。
伍康儒,一個23歲的貴州籍老兵,患腦神經(jīng)膠質(zhì)細胞瘤。大如鴿蛋,小如黃豆的十幾個腫瘤遍布全顱腦。看他喘息著,噴射性地嘔吐著……腦瘤發(fā)展到如此程度需要多么漫長的時間?很難想象他如何忍受因顱壓增高導致的劇烈頭痛,而他一直堅持在工地上!從住院到去世只有個把月。在我的夜班上,他“走”了。最后,急救室里只有值班軍醫(yī)王醫(yī)生和我為他整理遺容。老院長匆匆趕來了,連隊指導員和團政治處的人也連夜摸黑趕山路往師醫(yī)院奔……窗外,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四周萬籟俱寂。多少年過去,急救室里老院長焦急的樣子還時?!盎巍痹谖已矍啊?br/> 天亮后,衛(wèi)生班照例全體出動,男兵抬著擔架,女兵扛著鍬鎬,在山頂?shù)摹瓣嚑I”里挖坑、填土、立正、默哀……
下葬后的一天中午,從山頂上遠遠傳來一陣陣哭聲。17歲的我生平第一次聽到男人號啕大哭,那聲音蒼老、凄涼,是伍康儒的老父親從貴州老家趕來看兒子。
臨時墓地越來越大,幾乎清一色的男子漢。有副連長,有為排啞炮而犧牲的班長和副班長,有入伍剛半年就犧牲的新兵,還有,還有……唯一的女性叫周香珍,是個22歲的來隊家屬,被放炮落下的滾石砸中而亡。
墓地里沒有上年紀的人。他們曾經(jīng)生龍活虎,他們曾經(jīng)血氣方剛。在沒有硝煙的和平時期,在遠離戰(zhàn)爭的地方,他們?yōu)閲医ㄔO(shè)付出鮮血和生命,年紀輕輕地躺在這里。
他們絕大部分人是共產(chǎn)黨員、共青團員。
墳頭越堆越多,順著山勢,墳前豎立的木牌子像是一片長短不齊的雜木林。木牌上抬頭注明生卒年月身份籍貫,落款為部隊代號。木牌中間是姓名,病故者稱某某同志,傷亡者稱某某烈士。其實,在我們心里,病故者也是烈士,他們積勞成疾而死。
襄渝線鋪軌,鐵八師轉(zhuǎn)移。師部撤離前在夾皮溝的山坡上修筑了一個正式的烈士墓地,將師醫(yī)院山頭上的土墳全部起靈遷入。后來,那部反映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小說和電影《高山下的花環(huán)》,總讓我想起夾皮溝的烈士墓,同樣是一排排,一列列,依山而立……
今天,航班和高速路在富裕地區(qū)司空見慣。但在“連峰去天不盈尺”的地界,一條穿山而過、橋隧相連的鐵路對于生活在崇山峻嶺之中的老區(qū)人民來說,是出行的首選,是生命的動脈。30多年過去了,每當飛馳的列車從大巴山區(qū)呼嘯而過的時候,有誰還能記得夾皮溝烈士墓那依山而立的陣營嗎?想起媒體曾有報道某某地烈士陵園遭遇“蠶食”,心中就不免惴惴。夾皮溝烈士墓怎么樣了?
熱心的武裝部干部都很年輕,不曾聽說哪里是夾皮溝。幾番尋訪后,武裝部劉云樹部長恍然大悟:“夾皮溝?我們這里老百姓都叫八師溝!”
八師溝?心頭一熱,眼淚差點落下來。民政局的劉士勇局長一行親自陪六個“老兵阿姨”去了八師溝。
今天的八師溝重歸寂靜。
當年簡易營房的痕跡沒有了,烈士墓還在,迎面矗立的大影壁還在,影壁兩面由師部撰寫的碑文和“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幾個大字毫不褪色。陵園甚至比當年更齊整,黑色水磨石墓碑替換了風化模糊的石碑,“萬源民政局一九九七年重建”的背后是民政局逐人核查烈士信息所付出的不懈努力。一個國家級的貧困地區(qū),吃財政飯本不寬裕,硬是安排專人值守烈士陵園。民政局劉局長一路上如數(shù)家珍,陵園墓穴原有多少,后補若干,軍屬烈屬,優(yōu)待撫恤……細說細聽,所見所聞,民政部門如此周到,真令一眾老兵心存感念,敬意頓生。
黑色方陣肅立在向陽的山坡上,直達山頂。
“親愛的戰(zhàn)友,我們來看你了,鐵八師北京老戰(zhàn)友敬獻?!贝T大的花圈配著兩條潔白的挽聯(lián)。面對著石墳、墓碑、方陣,我們6人立正敬禮,默默穿行其間。這個墓前有一壺酒,那個墓前有一盒煙,證明還有他人來過。
第一個入葬的四川籍排長叫張榮貴,安息在陵園右側(cè)第一排中間,伍康儒在最上面一排靠左側(cè),還有羅加興、袁進成、林防修,張大仕、李仲良……他們曾經(jīng)是急1床、37床、68床、125床……傷病員們似乎都還活著。
是的,他們活著,活在當年小衛(wèi)生員們的心里,活在戰(zhàn)友們的心里,活在大巴山區(qū)老百姓的心里。
一支在中國人民解放軍序列中撤編多年的部隊,一個在地圖上找不到地名的小山溝,活在人心里。
返程時繞道重慶,20多位戰(zhàn)友來相聚,席間互問夾皮溝,聞聽已被萬源老百姓稱為“八師溝”,人人動容。索性全體起立,再來一次飯前一首歌:“鐵道兵之歌,預備,唱!
背上了(那個)行裝扛起(那個)槍,
雄壯的(那個)隊伍浩浩蕩蕩。
同志呀,你要問我們哪里去呀?
我們要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
同志們(哪),邁開大步(?。?,朝前走?。?br/> 鐵道兵戰(zhàn)士志在四方!……”
旋律昂揚,歌聲嘹亮。餐廳一群小服務(wù)員大概沒有見過此等陣勢,姑娘小伙個個聽得入神,人人眼睛發(fā)亮,立正站在了我們這些老兵身旁。
兵心依舊,民心不倒。
永遠的八師溝!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