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聲急轉(zhuǎn)彎

　　宋蓮生那會兒正清洗著涂料桶子，涂料桶子借了水的浮力再加上手的作用在大水盆里滴溜溜旋轉(zhuǎn)。另一只手呢，宋蓮生也不想讓它閑著，用場就是拿一把刷子在涂料桶子上作著反方向運動。有時候逆著的相互作用有效果呢，水變色了、變稠了這就意味著桶洗凈了，至少是七成的干凈?？墒撬紊徤哪X殼并不能夠像涂料桶子那樣容易洗刷干凈，不愜意的事情在生活這只桶上像銹堿一樣結(jié)了厚厚一層，真還鬧心呢。比如說，該洗的還有滾墻刷子，靠墻放著的木頭腳手架快散架了，得補上幾顆釘子，等等等等。這都還不是事呢，宋蓮生知道這些個吃飯家伙自打給鎮(zhèn)上中心小學(xué)干過一次，就像是小品里趙本山忽悠來的手表沒走過字，沒走過字他也想把日子的空隙一一寫滿。眼下說，他就想著再厚了臉皮去找找弓校長。找弓校長不是求著兼代幾節(jié)課，雖說自己職中畢業(yè)后仍愛鉆書本子，尤其愛鼓搗和學(xué)習(xí)一些防疫方面的知識，但是那書本子好像蹦不出小米粥，他只能靠粉刷匠手藝弄倆小錢花花。錢是好東西呢，渾如一句話說，照到哪里哪里亮。一者是，妻子死后，自己還光桿司令呢。二者是，傍了個對象盤算著像樣些請人家吃頓飯。想到這，宋蓮生不由得像是被針扎了一下，心說弓校長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不買賬。
　　這就是說宋蓮生心里很亂，可是別人不管你亂不亂。你說咋就這么巧呢，電話偏偏就是這會兒打進(jìn)來的。大概因了宋蓮生的手機剛充過電，鈴聲像是在暖炕上發(fā)酵過的，于是一把滾圓肥胖的黃豆唰地撒進(jìn)了銅盆或是玉盤，讓人真以為那邊是火上房了。宋蓮生的手濕淋淋的，濕淋淋的手緊著抓起了電話，估計有一大串水滴都甩那邊去了。宋蓮生的一句話是，你煩不煩！
　　得，世界上隨便拉一個人出來，宋蓮生都敢說煩，宋蓮生一下子不敢說煩了，鋼鐵稀成柔軟就在這瞬間。來電話的正是他眼下談著的對象，她叫英子。想想，他們是在上星期三或星期四認(rèn)識的，英子從離宋蓮生他們鎮(zhèn)十多里的一個小村子趕來兩人認(rèn)識了。上次是在一個再不能簡陋的飯店見面的，見面后一人只吃了一碗刀削面，放下碗宋蓮生忍不住就想摸英子的手。還甭說，這男歡女愛的事情好像是犁地似的由淺入深，摸過手再順勢親個嘴，摟了抱了，這就離上床不遠(yuǎn)了。不過宋蓮生還沒有發(fā)展到那一步，雖說都認(rèn)了這個關(guān)系，可是接觸還比較邊緣。宋蓮生瞅著的是英子的手，的確英子的手這會兒就在桌子上不停地叩著手機上的按鍵，可是桌子上放了醋碟、辣椒碟，不方便去拉英子的手。宋蓮生就想著法子去摸英子的手，盡管英子叩著手機的按鍵，嘴里不停地說話，宋蓮生也想去摸英子的手。英子說，我有孩子呢。宋蓮生應(yīng)著，是呢，你都說過了八遍，說著就把屁股蹭了一下，手就和英子的手近了一點。英子又說，這五月就滿九歲了。宋蓮生應(yīng)著，知道，你都說了八遍。說著把屁股又蹭了一下，手就又近了一點。英子再說，對了，是上小學(xué)二年級的。宋蓮生應(yīng)著，曉得，你都說了八遍。說著把屁股再蹭過去一點，這一次宋蓮生總算抓住了英子的手?？墒怯⒆酉袷遣蓉埼舶蜕纤频慕幸宦?，竟跳出好遠(yuǎn)，遠(yuǎn)不遠(yuǎn)不要緊，竟把桌子上的醋碟給帶翻了。宋蓮生沒管，牢牢攥了英子的手說，我也有孩子呢，可是我沒有說我的孩子，我不說我的孩子，你也別說你的孩子。英子看了地下摔碎的醋碟，她的臉?biāo)坪跻菜槌闪税税辏衽ぢ榛菢优砼とニχ约旱氖?，說，什么不說孩子，人家就要說孩子。又問，你疼不疼我？宋蓮生說當(dāng)然疼你。英子說，疼我你咋就不疼孩子！
　　
　　一聽那邊是英子，宋蓮生斂住了心跳，還有鼻息，就連聲音大了都怕把那邊的耳朵落下刮痕，說，人家正想著你呢，是不是咱們又能見面，見了面咱們看那個飯館有熟人先賒頓飯吃。那邊英子說，真扯淡，什么吃飯？人家跟你說正事呢。說我兒子你知道吧？聽聽，她還是拿孩子說事。宋蓮生說，你兒子我暫時還不認(rèn)識。英子說，你當(dāng)然不認(rèn)識，他上你們鎮(zhèn)上中心小學(xué)了，是昨天剛?cè)サ摹Ｋ紊徤f，要不要過去看看，正好有事我要去我們鎮(zhèn)上中心小學(xué)呢。英子說，看什么看？他在你們鎮(zhèn)上，我在我們小王溝，就是想看我沒有長翅膀的本事。宋蓮生說，我說的不是你看，是我替你去看。你看都這份上了，你兒子就是我的兒子，咱們誰跟誰呀。英子說，這么說，你還真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呢。同志哥，我可提醒你一句，咱們可八字沒見一撇呢。宋蓮生一下子涼了，涼了，一張嘴也依然像一鍋水在小開時啵啵嘟囔著，還不是沒有給人家向你積極靠攏的機會嘛，越是不給機會我越想給你做點啥，要不對不起你大老遠(yuǎn)給我打電話呢。這時英子那邊說，你真的想給我辦點啥？宋蓮生說，真的，你那頭放個響屁我都恨不得立馬給你裝個大喇叭，疼孩子就是疼你，這可是疼孩子哪。宋蓮生的話大概使那邊受感動了，受感動就是半天不響。大約就是幾秒鐘吧，那邊終于又響了，算了吧，我還是找找別人吧。宋蓮生說，找別人你干嗎給我打電話！宋蓮生差一點對著話機子說一聲毛病。
　　當(dāng)真宋蓮生到他們鎮(zhèn)上中心小學(xué)了，到他們鎮(zhèn)上中心小學(xué)當(dāng)然是想著找活干?？粗婷惨恍碌膶W(xué)校宋蓮生有氣呢，學(xué)校不是正鬧著資源整合嗎？已經(jīng)修好了教學(xué)樓這就是資源整合，又蓋起了學(xué)生宿舍樓這還是資源整合，整合過資源就是要小村村的孩子們往這大村村念書呢?？墒钦蟻碚先s把宋蓮生整沒活干了，眼瞅著壘起的墻灰也抹了，也裝潢了，也油漆了，也粉刷了，碗里頭肉沒了，骨頭沒了，喝湯都沒宋蓮生的份，宋蓮生去找弓校長了。一見弓校長，想不到人家倒先說話了，是蓮生吧，我知道論文化什么的你都可以當(dāng)老師的，怎么去干粉刷匠？不是給過你機會了嗎？可是你連粉刷匠都干不好呢，就你那前日的活計我看還是歇了吧。
　　這次不同，一進(jìn)學(xué)校的大門，宋蓮生就看見了弓校長。弓校長正忙著，喲，校長那個忙，是麻線里出來鉆進(jìn)棉絮里的忙。忙也看見了宋蓮生，忙也對宋蓮生招呼著，說，來了？宋蓮生說來了。宋蓮生解釋說，真的，是狗，真的不賴我呢。校長說，什么狗狗狗的，我沒有賴你，我怎么會賴你。你等我一會兒好嗎？喲嘿，見著面已經(jīng)像心照不宣了，聽口氣又像是約好似的，宋蓮生興奮得一陣子血涌，說一聲有門!
　　當(dāng)了半上午的跟屁蟲，看見校長回辦公室去了，宋蓮生也進(jìn)了辦公室，宋蓮生沒敢在沙發(fā)上落座，校長沒說坐他不敢坐。宋蓮生想把自己弄成挺體面的樣子，校長給自己找活干，校長喜歡鍋蓋，宋蓮生決不敢把自己弄成門框。校長喝一口茶終于看見了宋蓮生，說，你找我有事？這如同當(dāng)頭一悶棍，宋蓮生說，不是校長你要我來的？校長說，我沒有要你來。宋蓮生說，你沒有讓我來，可是咱們還說了話，不僅說了話，你還向我招手了。說著學(xué)了向校長招了下手。受感染的校長也想招招手，說，我向你招手了嗎？是不是你看花了眼？校長沒招手卻把自己的手扇面般豎起，在問自己的手，校長先看了手背，說，我可能向你招手了。校長又看了手心，說，也可能我沒向你招手。校長的手最后抓向茶杯，說，即使招了那可能是出于禮貌。校長喝一口水進(jìn)去，嗓口就比先前無比利落，說，禮貌，你懂嗎？
　　宋蓮生撫摸著被校長握過的手怏怏出來了，出來時他想罵，那句罵現(xiàn)成著就在嘴邊呢，可是沒來得及罵，鈴聲就像黃豆一般在口袋里跳了起來。
　　電話還是英子打來的，聽口氣她十分焦急，英子說，知道吧，我兒子不見了。宋蓮生說好好的怎么會不見了？英子說，還不是因為考試嘛，這不是剛?cè)ヂ?，剛?cè)ト思颐卓荚嚹?。宋蓮生說，考就考吧，這和當(dāng)兵一樣，哪有戰(zhàn)士不上戰(zhàn)場的。現(xiàn)在他人找到?jīng)]？英子說，沒有，聽說正滿世界找呢。宋蓮生說，那好，我正好沒事可以替你去找。英子說，你怎么去找？宋蓮生說，你可以在電話里瞅瞅，如果能看到的話，碰巧我就在這所學(xué)校呢。英子說，拉倒吧，不認(rèn)識你怎么去找？宋蓮生說，不認(rèn)識也可以去找，你兒子現(xiàn)在一定和我一樣狼狽吧，狼狽的人容易被狼狽的人找到。英子那邊沒聲了，沒聲就有可能同意去找。宋蓮生說，事不宜遲，我這就去找。誰知道英子那邊說，我看你還是算了吧，我想的是讓別人去找。宋蓮生問，不用我找？英子說，真的不用你找。這真是熱臉貼了冷屁股。宋蓮生說，你既然不用我找打什么電話？宋蓮生說，毛病。英子說，你說啥？宋蓮生說，我疼你。英子在那邊糾正道，是疼孩子，疼孩子你知道嗎！
　　
　　還沒過半小時吧，宋蓮生的手機又響了起來。電話里英子問宋蓮生，你在哪兒？宋蓮生說，我快到家了。英子說，你和我捉迷藏哩，怎么我到了你們鎮(zhèn)上中心小學(xué)你卻離開了？宋蓮生說，對不起呢，我他娘的為什么不是算命先生？要是知道你要去我們鎮(zhèn)上中心小學(xué)，我一定在學(xué)校門口等著，直到把腳板子站穿。宋蓮生問，兒子找到了？英子說，快別提了，是在茅房找到的。接著說，什么臭毛病！宋蓮生說，你罵誰臭毛病？英子說，我罵我兒子臭毛病。說我那兒子染下個臭毛病，動不動就尿褲襠，好像抗旱把小雞雞改蓄水池了。宋蓮生笑了，說，怪只怪你兒子長了那玩意兒，可是據(jù)我知道長那玩意兒的海了去，要不怎么會在蓋了教室宿舍的同時總要蓋茅房？再說一個小孩家家的，尿褲襠不能說不正常。估摸著英子一聽噌一把火上去了，在這邊的宋蓮生也感覺到英子的眼睛瞪得有雞蛋那么大。英子說，你知道啥，他沒有在茅房尿褲襠，還沒進(jìn)教室就尿了褲襠，還沒有考試就尿了褲襠。宋蓮生一聽大聲說，還沒考試就尿了褲襠那就壞菜了。英子說，就是壞菜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宋蓮生說，那不是禿子頭上下象棋明擺著嗎？還沒考試就尿了褲襠說明心態(tài)不好，心態(tài)不好一考準(zhǔn)黃。英子說，果然黃了，剛才老師念過了分?jǐn)?shù)，才50分不到。英子說，你聽，連同學(xué)們都在小看他呢。想是英子把手機給調(diào)整了方向，宋蓮生再聽到的是那邊小孩子們的叫聲，叫聲讓宋蓮生耳朵發(fā)麻，一聽就知道是無數(shù)的小孩們一邊跳著，一邊喊著的。還可能是追在屁股后面喊的。
　　高永強，朗格哩兒朗，
　　一遇考試尿褲襠。
　　朗格哩兒朗。
　　生生一個大傻瓜。
　　宋蓮生當(dāng)真還聽到幾聲狗叫，說，挺熱鬧著呢。他問，狗叫呢，怎么還有狗叫？英子說，喲，你的耳朵蠻管用的嘛，是有只狗呢，不知那竄來的野狗。真是的，連狗也跟著湊熱鬧。宋蓮生聽了，說真逗。英子說，你是不是在那邊偷著樂？宋蓮生說，哪兒敢呢，你在我胳肢窩里撓一百下，我都不敢偷著樂。和你一樣一顆心也在黃連里煎著呢。英子說，你說我兒子怎么好好的會尿褲襠，好好的說是大傻瓜就成了大傻瓜？英子說著就像是把著電視遙控器調(diào)高了聲調(diào)，我可明里告訴你，小看孩子就是小看我呢。我原來不打算要你幫忙的，可是我打過了電話，人家忙著呢，里邊一直說用戶繁忙不就說明人家忙嗎？現(xiàn)在看來，你得給我想想辦法。宋蓮生說，我怎么想想辦法。英子說，你不是在干粉刷匠的同時也在學(xué)醫(yī)嗎？學(xué)著醫(yī)你總該有辦法吧。宋蓮生說，那不沾邊呢，我學(xué)的是防疫方面的，要是狗咬過該著注射狂犬病預(yù)防疫苗什么的我稍稍懂點，這尿褲襠的事我不沾邊呢。英子說，疼孩子就是疼我，你是不想疼我吧？宋蓮生說，怎么個疼法？要不用一根麻線兒扎緊算啦。她說，少跟我耍貧嘴，在這關(guān)鍵時刻我能夠給你這個機會就不錯了。宋蓮生說那是，那是。
　　宋蓮生去鎮(zhèn)街上了，宋蓮生有足夠的理由去鎮(zhèn)街上，比如他看準(zhǔn)了一家商店新上的駱駝牌涂料，再者他又相中了一把板刷。老板說，我早就注意上了你，為了這仨核桃倆棗的事你可連跑了三趟。如果你現(xiàn)買的話，我按進(jìn)價給你，要不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宋蓮生捏捏口袋說，不忙，不忙。
　　接著去鎮(zhèn)衛(wèi)生院了。你說忘記啥不能夠忘記英子的事吧！衛(wèi)生院一個叫郝醫(yī)生的接待了宋蓮生。宋蓮生是認(rèn)得郝醫(yī)生的，宋蓮生看郝醫(yī)生的年齡和自己差不多，也就是三十多歲的模樣。郝醫(yī)生是張刀條臉，刀條臉下邊是瘦尖下巴，瘦尖下巴再往下還有點彎彎了上翹的意思，足能夠完整掛一只吊籃上去或者再加挎一只書包。宋蓮生一見郝醫(yī)生就想走，可是郝醫(yī)生眼尖，一下看見了他。郝醫(yī)生問宋蓮生有啥事？宋蓮生說，好好的怎么尿褲襠？郝醫(yī)生說你張大嘴，宋蓮生果然張大了嘴。郝醫(yī)生說你啊啊，宋蓮生說啊啊。完了郝醫(yī)生說一切正常。宋蓮生說，怎么會正常，正常怎么會尿褲襠？郝醫(yī)生一聽就向宋蓮生撇嘴，撇過嘴又白宋蓮生兩眼，不是一眼，這得問你呢，你說你這把年紀(jì)，說小不小說老不老，怎么會尿褲襠！宋蓮生急忙擺著手說，不是我尿褲襠，是孩子尿褲襠。郝醫(yī)生一臉釋然的樣子，我說嘛，我就想肯定是小孩子尿褲襠，小孩子不尿褲襠誰尿褲襠？小孩子尿褲襠屬于正常！宋蓮生說已經(jīng)九歲了怎么還會尿褲襠？來不及去茅房就尿褲襠了。郝醫(yī)生說，智力怎樣？宋蓮生說什么智力？郝醫(yī)生指了指腦殼。宋蓮生也拍了自己的腦殼，說，好著呢，據(jù)他媽講，這孩子半歲時就能夠把電子表摁得嘀嘀響，三歲就已經(jīng)背唐詩了，什么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F(xiàn)在還學(xué)會了腦筋急轉(zhuǎn)彎，知道一加一是在算錯的情況下等于三。知道樹上騎個猴，樹下一個猴，加起來是倆猴而不是八個猴。郝醫(yī)生說，打住、打住，我問的是另一茬。郝醫(yī)生還是指了腦殼，說，有沒有發(fā)過高燒？宋蓮生說什么高燒？郝醫(yī)生說，這情況一準(zhǔn)是高燒過后留下的后遺癥。宋蓮生想了想說，沒聽說有什么高燒的事。郝醫(yī)生說，那就得考慮遺傳，遺傳你懂嗎？宋蓮生說，我當(dāng)真不懂什么遺傳，可是他媽論模樣趕上宋祖英，說身手比跨欄的劉翔還利索，你說這樣的人會尿褲襠？郝醫(yī)生說，我不要聽孩子他媽，我是問你呢，就是孩子他爸。宋蓮生說，他爸我不認(rèn)識，可是我知道人家是屬氣球的，從咱們小鎮(zhèn)上的一個小商販做到省城里的大老板，是越吹越大，別墅汽車女人全都是確嶄新的，你說這樣的人會尿褲襠？郝醫(yī)生似乎明白了，說，弄半天不是你的孩子尿褲襠，是誰的孩子尿褲襠？宋蓮生說，是對象的孩子尿褲襠呢，人家說疼孩子就是疼她，上升到理論高度去認(rèn)識，我不能不管吧。郝醫(yī)生說，是對象的孩子當(dāng)然得去管，這么說你狗日的搞對象了？接著問宋蓮生對象是誰。宋蓮生說，這不還八字不見一撇呢，還是不說為好。郝醫(yī)生說，你狗日的謙虛是吧，你不說我可撂挑子了。說著就是要走人的樣子。被逼急了，宋蓮生只得說是英子。郝醫(yī)生一聽眼珠子差一點蹦出來，說，什么，英子？是那個去年離婚的英子！宋蓮生一臉臊紅，答，你說得一絲絲都不差。郝醫(yī)生說，你干嗎不早說?你看你，那咱們還瞎掰呼些啥！
　　記不得是怎樣去的小王莊，好像是和郝醫(yī)生擠的破班車。一進(jìn)屋英子還在里屋睡覺，的確她掀起門簾看了宋蓮生他倆一眼，看時糨糊樣的睡意還稠在臉上。以后那半邊門簾就放了下來，以后的英子在門簾里邊該干什么不干什么完全是出于宋蓮生猜想。比如英子她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去穿衣服，穿好衣服就去梳頭洗臉，這以后一定會去照鏡子。一般講鏡子前是比較費工夫的，一縷該順著的頭發(fā)卷了是該用梳子再劃拉兩下，該施護(hù)膚霜的的地方卻淺了，是得補充一點。女人嘛，總是喜歡打扮打扮，既是打扮就得給點時間。宋蓮生不由得把屁股下的板凳敲得叭叭響，意思是好了沒有，好了出來見人。但是英子沒有出來見人，宋蓮生這時想和郝醫(yī)生說話，的確靠扯閑篇打發(fā)等英子出來是最好的辦法。宋蓮生想和郝醫(yī)生說說天氣，說完了天氣說說當(dāng)前國內(nèi)和國際形勢什么的?？墒撬紊徤l(fā)現(xiàn)郝醫(yī)生不在身邊，郝醫(yī)生和他一樣該等在外屋卻不在外屋。宋蓮生聽見了里屋英子和郝醫(yī)生嘮得火熱。心說，郝醫(yī)生他媽的真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呢。
　　這叫見別人騎驢，自己就想挑腿呢。別人可以進(jìn)去嘮嗑，自己何嘗不可以進(jìn)去嘮嗑？何況論距離自己比郝醫(yī)生近著呢。這樣想著宋蓮生就去撩起了那半邊門簾，撩起門簾時看見一只板凳空著呢，可是自己的屁股就硬是沒沾著邊。剛撩起門簾英子把他當(dāng)風(fēng)車使了。英子說，郝醫(yī)生剛進(jìn)家，該抽支煙是吧？宋蓮生趕忙在外屋的抽屜里找煙了。拿著煙剛撩起那半邊門簾，英子說，人家郝醫(yī)生是不是口渴呢。宋蓮生緊著給泡好了茶。又撩起了門簾，英子說，天氣這么熱吧，還得勞駕你把外邊的插銷插上，要不里邊的電扇不轉(zhuǎn)呢。宋蓮生一直在外屋忙著，他忙得和走馬燈似的。他剛想著再撩起門簾進(jìn)去，口袋里的手機響了，在這個時候誰會給自己來電話呢？宋蓮生不由得往里屋看了一眼，看到英子和郝醫(yī)生是一派親密的景象，就知道英子肯定顧不上給自己打電話。宋蓮生接過電話終于撩起門簾到里屋說一聲，我有事得回去一趟。英子忙不迭地說，好好好，去吧去吧。
　　
　　出來的宋蓮生心里老是放不下，在門外停了好一會兒，他又給英子打電話了。電話老半天沒人接，終于接了，宋蓮生一開口說我想罵人呢。英子說，好好，嘴長在你臉上，你想罵就罵吧。接著問你想罵誰？宋蓮生說，我原來想好了罵誰，可是現(xiàn)在不知道該罵誰了。英子問怎么回事？宋蓮生說，郝醫(yī)生給你家兒子買皮涼鞋了，我都沒有給你兒子買皮涼鞋，怎么郝醫(yī)生給買皮涼鞋？在商店里我看準(zhǔn)的是仿皮和人造革的，郝醫(yī)生買來的是真皮的。我可看見了，那皮涼鞋就在外屋放著呢。好好的他怎么給買皮鞋？我叫他來是要他為你兒子尿褲襠的事想想辦法，怎么屁股上的事扯到了腳丫子上？天底下哪有醫(yī)生看病人的事，你說說這到底是咋回事？英子說，你瞎嚷嚷啥，剛才是誰的電話，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是人家弓校長的電話，人家弓校長是輕易不會給人打電話的，給你打電話說明活計有著落了。上一次是狗壞了你的事，這一次去晚了別說啃骨頭，恐怕連湯都喝不著了。
　　還真讓英子說對了，剛才就是弓校長來的電話。這就是說，宋蓮生回鎮(zhèn)上了，盡管口袋里沒錢不能坐班車，宋蓮生步行著還是回鎮(zhèn)上。真叫是盼啥有啥，從鎮(zhèn)上中心小學(xué)出來，宋蓮生想著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還不是因著心里高興嗎，一高興宋蓮生就給英子打電話了。宋蓮生說，你早點坐班車來，咱們見面。英子說，什么班車不班車的，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你們鎮(zhèn)上，為了孩子的事我已經(jīng)在你們鎮(zhèn)上。宋蓮生說，忒快呀，是怎么到的我們鎮(zhèn)上？她說跟著你只能擠班車，我今天可開大葷了，和郝醫(yī)生坐的是出租車。宋蓮生說，我不管你坐什么車，你現(xiàn)在有空嗎？我現(xiàn)在只想請你吃飯。英子說，喲嗨，太陽從西面出來了，口氣還蠻大呢，你向來一毛不拔，還請我吃飯，莫非你做夢撿到了金元寶？宋蓮生說，夢倒沒做，可是眼下的情況比做夢還樂觀。接著說，我見過弓校長了，當(dāng)真有話干了。英子說，還沒有賺到錢你就想寅糧卯支。宋蓮生說，不就是先賒著嗎，等我賺得了錢一定還人家。英子那邊斷電沒話了，半晌才說，行，沖著今天我也高興，就給你這點面子。
　　走在鎮(zhèn)街上的宋蓮生心頭窩著一坨蜜，因著一坨蜜這就讓宋蓮生看見什么都覺得無比親熱。比如剛出校門時就有一只狗向他搖過尾巴，有一句話叫有來無往非禮也對吧，當(dāng)真宋蓮生也沖狗笑了一下，是不是還招一下手他很快忘記了。這和他平日大有區(qū)別，要知道這條狗和他有著過節(jié)呢。早些日子的那天不是正在粉刷墻嘛，校長說好是試試看的，試試看就像是農(nóng)民面對了上面檢查的一塊樣板田。那天宋蓮生正在學(xué)校門口干呢，校長說，別看只是面墻，是學(xué)校的頭臉呢，要緊是吧？宋蓮生粉刷的是學(xué)校門口的圍墻，也就是剛粉刷了一段，宋蓮生緊張勞作在前面，不留神弓校長出現(xiàn)在后面。弓校長指著墻上斑斑駁駁的一塊地方，一顆頭搖得噗嚕嚕響，搖頭還有風(fēng)呢，是五六級的西北風(fēng)，說，看看，我說你這活計做的，我說不行還是不行吧。宋蓮生急忙指了一只狗，的確有一只狗正在墻壁上嗅著，撒過尿像是質(zhì)檢員那樣疑惑了嗅著。宋蓮生分辨說，是狗呢，不賴我呢。弓校長倒剪了雙手去了，去時說，拉肚子你還怨有著茅房是吧！得，眼看自己淘得的第一桶金一下泡了湯，宋蓮生飛起一條腿踢了狗兩腳。
　　不料想真還和狗有緣呢。英子在電話里說過，她訂餐的地方是鎮(zhèn)上一個叫“貓狗妒”的酒家。初聽怎么像罵人呢，可按照消費心理一路去想，還真是你越不想去越想去的地方呢。這里確實是應(yīng)該發(fā)生愛情的地方，按邏輯真還擋不住宋蓮生瞎想呢，但是宋蓮生沒有瞎想，你說一個人在路上遇到一樁事情要去處理，卻沒處理他怎么顧得上去瞎想？美好的心情被一陣子風(fēng)一掃而光，他怎么會去瞎想？這樣說，宋蓮生的步子是懶懶的，懶懶的也到了貓狗妒酒家。宋蓮生記著五號，五號是英子訂的房間，果然看見了五號房間。宋蓮生以為自己看錯了，站在五號房間的外邊，宋蓮生一陣子愕然，這地方怎么把白天當(dāng)黑夜使呢，就是說白天都有燈光呢，燈光在窗上，陽光在窗上，奇了怪了的是人影子也在窗上，活脫脫是把兩人疊在一起的一張剪紙。宋蓮生壓根兒就不該進(jìn)去，可是宋蓮生一頭就闖了進(jìn)去，進(jìn)去了英子還和一個人抱在一起。宋蓮生沒管他們抱在一起，扯一把英子說，走，外邊去說事。英子不愿意和宋蓮生說事，都出來甩掉了宋蓮生的胳膊就是說不愿意說事。這一甩有用呢，英子的臉上首先就沒了尷尬，英子理了理一頭亂發(fā)像沒事似的還可以倒打一耙，說，還請吃飯呢，怎么現(xiàn)在才來？宋蓮生說，我原來是想請吃飯來著，可是我現(xiàn)在改主意了。接著宋蓮生煞有介事問一聲，你家兒子哭沒哭過？英子說，哭過，我家兒子經(jīng)?？弈兀呛⒆硬豢弈强删凸至?，這難道有啥？宋蓮生說，我不是說一定要有啥，還不是怕有啥嗎。我見你家兒子哭了，一問名字才知道是你兒子高永強，你兒子是被狗追了攆了才哭的，有事沒事得緊著去鎮(zhèn)衛(wèi)生院看看呢。可是領(lǐng)了孩子去，沒承想那該死的郝醫(yī)生卻沒在。英子問，就這事？宋蓮生說，就這事。英子說沒了？宋蓮生說沒了。英子說，我就知道你沒了，就這破事你是找借口呢，你沒錢請吃飯找借口是吧！你讓我觍著臉吃你的賒飯是吧。拉倒吧，就你那靠粉墻刷子賺來的還是沒影子的倆小錢就省了吧，我看還是讓別人請你吧。
　　順著英子的眼睛，宋蓮生往里屋去看，里屋的人出來了。接著宋蓮生罵自己了，說，我他媽的是引狼入室呢。知道里屋的人是誰吧？那人就是郝醫(yī)生。
　　飯桌上，宋蓮生好像壓根兒不存在似的，一中午就沒人理宋蓮生的茬兒，宋蓮生獨自一個人像干菜幫子似的一邊風(fēng)干著。聽，人家可是談得挺熱乎的。談得好像還是孩子的事，英子說，該不會尿褲襠了吧。郝醫(yī)生說，不敢打多的保票，至少百分之百吧。
　　英子問，你說，咱這一安排，我兒子這次能考多少分？
　　郝醫(yī)生說，據(jù)我知道上次他考不及格，這次起碼考60分。
　　英子說，不止呢，我看能考70分。
　　郝醫(yī)生說，打不住呢，80分。
　　英子說，90分。
　　郝醫(yī)生說，保守都是100分。
　　宋蓮生似乎沒有說話，即使說了恐怕都沒人聽呢。可是郝醫(yī)生這會兒就盯著宋蓮生的嘴巴，看樣子郝醫(yī)生十分驚詫，盯著宋蓮生那像是碎玻璃一樣破爛的笑。郝醫(yī)生把身子往后撤了，還把屁股下的凳子往后挪了，不要這樣笑嘛。宋蓮生說，我笑了嗎，我沒有說話的機會怎么會笑呢？郝醫(yī)生說，就是笑了嘛。有話好好說行吧？宋蓮生說，這可是你讓我說的，要說還是那句老話，人要變狗呢。郝醫(yī)生問，你說啥？宋蓮生說，咱不說考試的事，就連尿褲襠也暫時不談，得先讓孩子去檢查檢查，弄不好人要變狗呢。
　　的確有一陣子沉默，空氣板結(jié)了，人人都像使用了高標(biāo)號水泥凝固了。不過，這只是暫時的現(xiàn)象，沒緩過神來就砰一聲落在桌上，宋蓮生感覺到被燙了一下。聲音不光有熱量，還有分量，郝醫(yī)生把酒杯重重砸桌子上，飯桌上頓時是一個惡狠狠的傷疤，辛辣的水汁濺宋蓮生臉上，你過敏是吧，仗著自己學(xué)了幾天防疫的知識危言聳聽是吧？要是能行你去當(dāng)老師試試？粉刷匠都沒用武之地，你沒事找事對吧。說著，郝醫(yī)生轉(zhuǎn)向了，郝醫(yī)生指著宋蓮生卻對英子說話，看看，喝多了吧。沒有喝多就是吃多了！吃多喝多了他在說瘋話呢。
　　這才讓宋蓮生急了，他擺擺手說，我壓根兒就沒有吃你一口菜，我怎么會吃多？我壓根兒就沒有喝你一口酒，怎么會喝多？這時英子出來打圓場了，英子沒說話，她的屁股一下就坐在郝醫(yī)生那邊了。說，你就是喝多了，你沒喝多咋就眼神不對了呢。她說，我咋就弄不明白，同樣是男人呢，距離咋就這么大？知道吧，人家郝醫(yī)生高遠(yuǎn)著呢，不像有些人鼠目寸光，人家站在問題的高度看問題呢。就說我兒子考試尿褲襠的事，人家從根本上入手，心理的生理的雙管齊下。比如說郝醫(yī)生和我兒子的老師是同學(xué)呢，以前不知道沒有作安排，這一次知道了就作了安排，她讓一個回回考試得100分的女孩子幫著我兒子呢，這不，還沒考試就已經(jīng)把座位給換一起了。高興都來不及呢，你說你打什么岔！
　　
　　宋蓮生差一點去抽自己的嘴巴，說，我他媽的果真是吃多了喝多了。吃多了喝多了該干嗎就干嗎去。說著就欠身要走。英子說，你真的要走？宋蓮生說，我已經(jīng)吃多了喝多了干嗎不走。英子說，你沒吃多沒喝多是醋吃多了是吧？實話跟你說吧，在認(rèn)識你以前，我就和郝醫(yī)生認(rèn)識了，他和你不一樣，至今可是沒娶的單身呢，而且論各方面人家可是首選。要吃醋我勸你少吃點為好。宋蓮生說，我憑什么吃醋，你那片云下不下雨我壓根兒沒指望，沒指望我宋蓮生吃什么醋？英子說，這事你就得想得開，咱倆的事八字沒見一撇應(yīng)該想得開。宋蓮生說，這事我想得開，弱肉強食，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都幾萬年的自然規(guī)則了，我咋想不開。
　　走好遠(yuǎn)了宋蓮生看見英子向自己招手，英子是不是看見宋蓮生的眼睛濕了，但是英子說對不起呢。宋蓮生說謝謝喲。
　　接下來得說宋蓮生是小心眼，不是小心眼他怎么病了？他是郝醫(yī)生找他時病的。鄰居說，郝醫(yī)生找你有事呢，肯定有事求著你呢，不想見，你就說你病了得啦。宋蓮生果然病了，而且病了三次，都是郝醫(yī)生來時病的。第四次郝醫(yī)生一看宋蓮生往床那邊走就笑了，說，我說小宋，你又要病了，要不要我給看看？宋蓮生說，我有病不要你看，沒病更不要你看。郝醫(yī)生有話噎著，就像吞著棗核吐不出也咽不下，只得苦著臉笑一下，說，好好好，那你就病吧。郝醫(yī)生一走，宋蓮生說，日他，我為什么病，好好的我為什么要病。不干活我才真正有病呢。
　　宋蓮生一下病好了，病好了還唱著，唱的是《咱們老百姓，今天真高興》那首歌，唱時肩上扛了滾墻刷子，手里拿著的是涂料桶子。值得注意的是，宋蓮生換衣服了，他換的是做活時才要穿著的破舊衣服，一雙腳都被衣服上黏稠的餿味弄得磕磕絆絆，你說有多臟？臟不臟不影響他唱，唱就讓步履矯健有力了許多，可是剛剛走到學(xué)校門口，電話響了。
　　沒想到電話是英子的，更沒想到英子會哭，手機在宋蓮生手里都覺得是一抽一抽的怎么不是哭？宋蓮生說，別別別，有話好說，沒辦法給你擦淚呢。英子果然不哭了，可是第一句話就把宋蓮生嚇了一跳，說你能原諒我嗎？宋蓮生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吧？那邊說，喲嘿，我就知道你會原諒我的，只是沒想到你這么快就能夠原諒我，看來我的選擇就是不錯，我知道你心眼好著呢。宋蓮生說，郝醫(yī)生找過我，你一定也有事吧?英子說，你過來一趟好嗎？宋蓮生說，有話現(xiàn)在就講嘛。英子說，電話里一下說不清，人家就要你過來嘛。
　　宋蓮生他媽的果真去了，一見面他發(fā)現(xiàn)英子的眼睛有牙呢，有牙就是死死地咬定了宋蓮生不放。宋蓮生一張臉先自臊紅了，說，請我?guī)兔?，我一個粉刷匠能幫什么忙？她說，你就別跟我打哈哈了，我可啥都搞清楚了。你知道那個次次考試100分的考試狀元是誰？宋蓮生說不知道。英子又說，你知道結(jié)對子幫我兒子的那個女孩子是誰。宋蓮生說不知道。
　　就像是拍賣會上的錘子，宋蓮生沒想到會落自己頭上，更沒想到落女兒頭上。女兒今年九歲了不假，女兒也是在鎮(zhèn)中心小學(xué)讀二年級的還是不假，女兒就是老師指定了幫助英子兒子的更是不假。自打結(jié)婚的第二年妻子死后，女兒就由奶奶領(lǐng)養(yǎng)著，做娘的都嫌兒子口袋像是錯過了灌漿日子的果實癟蔫蔫的，放出話來說我沒有兒子只有孫女呢。即使這樣宋蓮生是不是也硬著頭皮去了呢，宋蓮生他媽的當(dāng)真找女兒去了嗎？宋蓮生說，你還甭說，我都有倆月沒見女兒了呢。英子說，這可是一炮兩響，難瞅著的合適。英子的眼睛真還賊精，她看出了宋蓮生臉上在隱隱約約顯著猶豫，問，是不是兜里沒錢？看孩子了不興空著手呢，幾塊糖也該給孩子買是吧？宋蓮生說真還讓你給說對了。揣過了英子的錢，心里是老大不踏實，宋蓮生說，等我賺了錢一定加倍還你。英子說，說哪里的話，見外了是吧。別瞎咧了，你聽外邊那是啥響？
　　似乎有聲音真的在英子耳邊響過。英子說，你聽，是不是鈴聲響？宋蓮生說，沒有鈴聲響。英子說，是鈴聲呢，咋不是鈴聲響？宋蓮生也聽了，聽了的宋蓮生說，你有病是吧，都晚上八九點鐘了怎么還能夠聽得見鈴聲響？這是在你們小王莊呢，怎么能聽得到鎮(zhèn)上中心小學(xué)的鈴聲響？再說明天才考試呢，你咋現(xiàn)在就聽見了鈴聲響？你是惦著兒子的考試吧？
　　這時候確實有鈴聲響過，鈴聲一響就意味著考試了?？墒氢徛暸c宋蓮生何干？考試和宋蓮生何干？宋蓮生就沒有在乎什么鈴聲響，鈴聲沒響宋蓮生就把自己囫圇圇扔在了滾筒子上或者是涂料桶里，不細(xì)心是找不到呢。比如說他昨天就先把墻壁洗過，洗過又用砂紙細(xì)細(xì)擦拭過幾遍，覺得滿意了這才去刮抹涂料。宋蓮生一開始粉刷的是茅房的外墻，可是宋蓮生根本不知道這是茅房的外墻，這地兒和教室緊連著，又和教室是一模一樣的，宋蓮生咋知道是茅房的外墻？按照心里想著的，粉刷過外墻，然后就粉刷里邊的內(nèi)墻。
　　那時候?qū)W校里一下子靜了，靜了都是因了鈴聲響過，鈴聲像是宋蓮生這樣的粉刷匠使用的漆刷子，三刷兩刷就把聲音給刷沒了。鈴聲不響就有聲音呢，都是蜜蜂圈在玻璃瓶里的嗡嗡聲，比如應(yīng)該有孩子們的笑聲，吵鬧聲，要是老師不在跟前的話，聲音出籠了，大了，野了，狂了，不僅罵了，孩子們還要打架呢，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把，倒地的哇哇大哭，然后有幾個孩子逃去的腳步聲。要不怎么是學(xué)校呢！可是學(xué)校靜著呢，靜得干凈，靜得空曠，還有點失真，除了滾墻滾子在墻上走路的聲響，確實聽不到一丁點兒的聲響。靜有好處呢，這就有利于宋蓮生順利地先把一段活計圓滿地畫上個句號，還有利于像是一個畫家，不管是遠(yuǎn)距離還是近距離去打量自己的畫稿。刷過的墻壁很白是吧，白得連陽光都白沒了，白白的墻壁宋蓮生用手試過，有從瓷器上滑過的感覺呢，這就沒辦法不讓宋蓮生想起了英子。
　　想起來宋蓮生是不是有點后悔，他昨天就沒有摸英子。那是在英子家的里屋呢，煙呢茶呢包括電扇呢，郝醫(yī)生享受的宋蓮生一樣不少，而且還進(jìn)步在英子的床上。英子執(zhí)了宋蓮生的手說，你摸吧，摸一把就知道我比你前妻一點點不差呢。這真讓宋蓮生防不勝防，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英子按倒在床上，說，平日我不想讓你摸，今天想讓你摸個夠。宋蓮生心里怦怦直跳，沒有亢奮，有的只是緊張，他連連躲著說，我是粉刷匠，身上臭著呢。英子說，你不是還沒有去干活嗎？還沒有干活身上就不臭。宋蓮生是粉刷匠沒來得及去摸英子，卻讓英子粉刷匠一樣粉刷著自己，英子的唇印就凹凸在宋蓮生臉上，這就是說英子還親過宋蓮生，親著時說，明天才是正式考試呢，這一次考試關(guān)系重大，考過了排名次排到后邊，我跟著臉上無光。宋蓮生卻一腦子長出倆翅膀，撲啦啦飛到了外邊，說，咱不說考試吧，昨天去郝醫(yī)生不是沒在，咱現(xiàn)在是不是先想著讓你兒子去一趟鎮(zhèn)衛(wèi)生院。接著酒桌上的混話泥鰍般滑了出去，弄不好，人會變狗的。英子說，你說啥。英子把眼睜瞪得有拳頭那么大，什么狗不狗的，說半天你還是不愿意幫忙，沒喝酒你咋又在說瘋話！說著英子重重推了宋蓮生一掌。
　　接下來，宋蓮生又被人推了一掌，這時候宋蓮生還在發(fā)燙，想起自己說過的瘋話他的臉在發(fā)燙，他沒有抽自己的嘴巴子一張臉也在發(fā)燙。刷過了外墻，該刷內(nèi)墻了，宋蓮生矮了身子正要提涂料桶子呢，一個男孩子過來推了他一掌，蹲地的宋蓮生當(dāng)然擋著路呢，難怪被人推了一掌，男孩子是跑著時沒看見宋蓮生就推了一掌。宋蓮生抬頭看了男孩子一眼，男孩子說對不起。說過對不起卻把宋蓮生認(rèn)真地看了個七七八八，看時他的嘴唇就在蠕動著。他果然說話了，他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也是怕考試偷偷溜出來的吧？怪只怪宋蓮生當(dāng)時沒注意男孩子的臉色發(fā)青發(fā)白，他只懷疑男孩子的記性不好，宋蓮生說，你不認(rèn)識我了，我還領(lǐng)你去過鎮(zhèn)衛(wèi)生院呢。再說你看我還應(yīng)該是參加考試的人嗎？男孩說，不怕考試你怎么也想著往茅房里藏？
　　
　　這就像一塊青石頭給梗住了，這才像過電影一樣眼前浮出了弓校長深深淺淺的笑。昨天見校長時，校長說，還有點雞零狗碎的雜事可以干干，不過就是臟點累點。宋蓮生說，沒啥，沒啥，粉刷匠就該累該臟，不累不臟不賺錢呢。校長說，我不要你拍胸脯，表決心什么的，只剩這一個地兒了，你到底干是不干？宋蓮生說，憑什么不干，我傻呀怎么不干！宋蓮生說我是個粉刷匠，就是茅房的話計我都干。完了宋蓮生問什么地方？校長笑了，校長笑著說，你干著就知道了。
　　無需作一個深呼吸，線狀的味道從里邊游出來直打鼻子，就知道是啥地兒了，嗡嗡的響把里邊的空氣劃出壕溝，屁股上又吐出青煙就知道這是啥地兒了。無數(shù)的蒼蠅有一只落在他臉上也顧不得去拍打，看見男孩子探頭縮腦地進(jìn)去了，宋蓮生問自己一聲，日他，這里真的是茅房！
　　別看是茅房，它熱鬧著呢。比如說，它本來是讓人排泄了得以輕松的地方，剛才卻就成了孩子們躲著考試的地方。既然都是孩子們躲著考試的地方了，那么現(xiàn)在就更可以是狗光顧的地方。這時，宋蓮生真真切切就看見了一只狗。宋蓮生看一眼新刷過的墻壁，心已經(jīng)抖了一下，他看一眼這只狗卻抖了兩下。這只狗顯然把它的鼻子當(dāng)旗子使了，它的鼻子前邊嗅了那兒，四條腿就跟著沖向了那兒，這就一路嗅了就一路朝著這地兒來了，竟沒有一絲絲的偏差。這就不能不讓前日的情景像一張并不陳舊的年畫一樣嶄新在宋蓮生的眼眶。在宋蓮生的眼里，狗的動機絕不是愛美吧，后來一想它只不過是要張顯自己的性別呢，這不，狗又在墻壁根嗅著，嗅著就翹起了后腿，翹著腿就聽見了聲響，一串響果然就直射在墻壁上，先看見的是危險品的爆炸，爆炸成了一顆樹，接著往下淌，淌就淌成了盛開的蓮花。是蓮花還好著呢，問題是又變成了一只禿尾巴狼，禿尾巴狼沒要緊，關(guān)鍵是弓校長不要看見。弓校長果然看見了，身后一聲斷喝，看看，我說不行就不行吧，就你這臭活計還想賺錢！
　　宋蓮生不敢想了，沒多想都是一腦門子冷汗呢，一腦門子冷汗他都沒顧得上去擦，即使是茅房的活計也不能夠再次丟掉呢，接下來的動作當(dāng)然容不得他去多想，宋蓮生舉起了手中的滾墻刷子對狗連聲說去去去！
　　在宋蓮生攆狗出去的時候，他當(dāng)然沒看見又有一個女孩子來了。怎么看女孩子的腳步都是急匆匆的，急匆匆的就說明她有著猜想呢，她往茅房里邊望一眼就是在證實她的猜想，望一眼嘴角挑月牙般的笑就完成了她的猜想。笑過她倚了墻探半個頭往里邊喊話了。說，喂，藏什么藏，人家就知道你在里邊藏著呢。
　　想是里邊不吭氣，果然不吭。女孩子再喊，里邊還是沒有答腔。女孩子把眼睛一眨巴倆眨巴，眨巴著這就有了辦法。說，藏都不會藏，都露著腳丫子呢，穿了新涼鞋呢，穿了新涼鞋還藏什么藏。說罷像是吃面條那樣滑溜溜的笑。
　　肯定是里邊的腳丫子和臉一樣赤紅了，收回了腳丫子，一張臉又和西紅柿變蘿卜那樣白了，白就忍不住說話。里邊的男孩子終于說話了，不要你管，我就是要藏！
　　女孩子說，呀，發(fā)現(xiàn)你嗓子不對呢，是不是感冒了？都啞啞的怎么敢往茅房里邊藏。
　　男孩子說，誰說我感冒了，不感冒我也要藏。
　　女孩子說，同學(xué)們進(jìn)教室了，沒有同學(xué)們追著你藏什么藏?
　　男孩子答，沒有同學(xué)追著有狗追著，我咋能不藏!
　　女孩子扭身往走廊那頭看了，說，沒有呢，沒有狗追著，你藏什么藏？
　　男孩子說，沒有狗追著有你追著，我為什么不藏！
　　女孩子說，人家是幫你的，是你媽求著我爸幫你的?？斐鰜?，出來跟我一塊兒考試去。
　　聽口氣，男孩子像是把脖子梗了兩下，決不是一下。說，不嘛，已經(jīng)說過了，同學(xué)們說我是大傻瓜呢，大傻瓜是考不好的，人家就不考試嘛！
　　這一來女孩子在外面一準(zhǔn)沒招了，沒招她在想招，她像貓兒一樣打著轉(zhuǎn)兒找到尾巴的同時有了招。聽見一陣響，她向里邊說，誰說你是大傻瓜，連腦筋急轉(zhuǎn)彎你都會呢怎么是大傻瓜？咱不說考試了，我就是要你腦筋急轉(zhuǎn)彎，猜猜我手里拿的是啥？
　　如同是旱苗子及時澆了一瓢水，女孩子就聽見了里邊的響。響是男孩子吭哧吭哧的在動呢，這才看見男孩子是在里邊貓身蹲著的，蹲著他想起來，起來時笨頭笨腦像一截木頭樁。男孩子捧了腦殼說，我是不是真的感冒了？感冒了我也會腦筋急轉(zhuǎn)彎，我敢說，你拿的是糖。
　　女孩子是不是像皮球一樣跳了起來，不像皮球也像踩著蹦蹦床，她跳了一下還是兩下，說，你猜中了，我拿的就是糖。又說，你不想吃嗎？想吃就過來自己拿。
　　男孩子說，吃就吃，你給我丟過來。
　　女孩子說，不行，茅房里骯臟，不能在茅房里吃糖。
　　已經(jīng)蹭著腳過來了，盡管是步履蹣跚，畢竟走了五步，抑或六步。但是男孩子好似張開的皮筋縮回去了，縮就縮回了八步。還沒站住腳就用幾乎是吃奶的聲音說，我不吃糖，人家不要吃糖嘛，其實我媽就給我買了許多糖，可是我不敢吃糖。吃糖招狗呢，我不吃糖狗都知道我尿了褲襠，吃過糖就更知道我尿了褲襠。上一次一聽考試我就尿了褲襠，同學(xué)們不知道我尿了褲襠，可是狗知道我尿了褲襠。我的腦筋急轉(zhuǎn)彎沒用呢，它圍了我嗅呀嗅的就知道我尿了褲襠。我捂著藏著可是被它嗅到了，嗅到了纏著我不放，我只好跑，我跑它追引得同學(xué)們也追，追上了還咬我一口。現(xiàn)在想起來都怕。
　　女孩子又往走廊那頭看了看，說，不怕，狗已經(jīng)被我爸打跑了，你怕什么怕。
　　聽聲音男孩子已經(jīng)不害怕了，可是他的嘴比眼睛硬著呢，原來他是準(zhǔn)備要哭的，就像飯鍋的跟前經(jīng)常預(yù)備著水缸。他還沒說話就哭了，他說，人家還是怕嘛，沒有狗我也怕呢，沒有狗可是我一樣也尿了褲襠。不瞞你說，我剛才就又尿了褲襠，你說我都到茅房了怎么還是尿了褲襠。男孩子哭得更厲害了，是無聲的哭，光看見淚蛋子從鼻梁的兩側(cè)潺潺落到衣服上。男孩子捧著腦殼繼續(xù)說，我現(xiàn)在是沒力氣是吧，要是有力氣我想回家呢，回家去換了褲子再來考試，可是我知道換了褲子一說考試還要尿褲襠，這樣子我想都沒力氣去想。男孩子嚶嚶哭著，我恨我自己呢，為什么全班同學(xué)只有我回回考試不及格，為什么同學(xué)們不尿褲襠只有我尿褲襠！
　　其實，那個時候男孩子的身子在搖晃，男孩子像孱弱的一棵草在風(fēng)中搖晃?？墒桥⒆記]有發(fā)現(xiàn)男孩子的搖晃，她光顧了急于表達(dá)。女孩子說，狗屁，人家和你一樣呢，一說考試我就緊張，一緊張就覺得有尿憋得慌，可是我當(dāng)著老師和同學(xué)們的面不敢尿褲襠，只好忍呀忍呀。不信你看，我是不是也尿了褲襠？
　　男孩子終于不晃了，他指了女孩子說，我不要看呢，男生可不興看女生的褲襠。不看我都信你的話。男孩子閃著淚光說，你說怪不怪，我現(xiàn)在眼睛出星子呢，出星子我也想笑。男孩子當(dāng)真笑了，把鼻涕都笑了出來怎么不是笑？鼻孔里吹出兩只明亮的氣泡泡怎么不是笑？笑和話是一樣黏稠呢。他說，我以為天底下只有我大傻瓜一說考試就尿褲襠，弄半天你這回回考試100分的好學(xué)生也尿褲襠。說著話，腳就像拖布一樣蹭了過來，他的手張著像是要吃糖。說我現(xiàn)在滿腦袋飛蚊子呢，飛蚊子我也想跟你說，你尿褲襠我尿褲襠，咱們真還一樣，一樣咱們這就吃糖，吃過糖咱們肯定不會再尿褲襠，其實我不尿褲襠和你一樣能夠考好的。我就是怕尿褲襠呢，你說我連腦筋急轉(zhuǎn)彎都會，怎么還怕考試呢？
　　糖紙是已經(jīng)剝過的，是那種叫比巴卜的泡泡糖。剝過糖紙的糖差不多就要送進(jìn)男孩子的嘴中，人就倒了。糖是有黏性的，有黏性的糖在男孩子臉頰上還粘了一下，人就倒了。男孩子還說過一句話，一句話因為他沒有吃糖都沒有甜絲絲的味道，說，吃過糖咱們一塊兒考試去，考過試我教你腦筋急轉(zhuǎn)彎，人就倒了。男孩子捂著腦殼像是一株麥穗被鐮刀腳下一摟咕咚就倒了，一只新涼鞋滾落在女孩子的腳下。這一來可把女孩子嚇壞了，她趕忙俯下身去大聲喊，她撲過去搖著男孩子的左胳膊大聲喊，你怎么了？她搖著男孩子的右胳膊大聲喊，你到底怎么了？
　　
　　宋蓮生被狗咬了，看著他胳膊上玉米粒似的齒印宋蓮生問說，這狗是不是瘋了？回答他的還是郝醫(yī)生，郝醫(yī)生在他的傷處抽出一滴血，郝醫(yī)生把那滴血又滴在玻璃片子上用鏡筒子看，看過的郝醫(yī)生說果真瘋了。宋蓮生一聽抬腿外邊去。郝醫(yī)生問，哪兒去？這里可是鎮(zh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