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拒絕拿回扣,從醫(yī)院里辭職出來的醫(yī)生黃山坡,開始在一家公司跑生意。由于買不起房子,原來的女友也和他吹了。在跑生意的過程中,他遭遇形形色色的人,眼淚迸了出來,不是朋友帶給他的,不是公司老總帶給他的,也不是女朋友或其他什么人帶給他的,這眼淚到底是誰帶來的呢?
一
從小害怕跟領導打交道的黃山坡,一早就被叫進了總經理辦公室。陸總手上的香煙已經燃到指頭,喉嚨一響,長長的一截煙灰掉落在寫字桌上。他等著山坡自己交代,但山坡支支吾吾的,他說,我沒事,我能夠承受。陸總說,這不是你個人能不能承受的問題,本公司不容許這種行為。山坡低下頭說,他跟您也算老相識了,不要為了這點小事翻臉。陸總不耐煩地皺了皺眉頭說,你這人怎么這樣麻煩,這是小事嗎?這時候山坡聽見走廊上響起硬底皮鞋的咔咔聲。他朝門外看看,臉色變得更加蒼白。陸總拍一下桌子讓他回過頭來。陸總說,怕什么?今天我就是要替你討回一個公道!山坡不由得兩腿哆嗦起來了。門外卻傳來了一陣笑聲,接著響起文明快樂的說話聲,陸總,今天又有什么好事找我???
山坡看到陸總走到飲水器前,山坡趕緊湊過去給文明倒水。陸總說,“你們是老同學吧,中學還是大學,是一個班嗎?”文明接過山坡遞上的茶杯,瞟了他一眼,山坡弓著的身體像薄薄的紙一樣被風吹著,簌簌地抖動。文明說,“是大學吧,西南醫(yī)學院的同學?!标懣倹]說話,朝山坡看。山坡只好替文明補充說,“一個班、一個宿舍的,大學五年我睡上鋪他睡下鋪?!标懣偟拿碱^鎖緊了,眼睛里泛出一種比天氣更冷的寒意。陸總連說了三個好字,然后才揮揮手,“黃山坡你忙你的事去吧,放心,你的老同學不會找你麻煩的?!?br/> 山坡走到門外就再也走不動了。他靠在走廊的墻壁上,面對著墻上一張本季度銷售進度表黯然神傷。他恨自己沒管住這張嘴,也怪張老師沒征求他的意見就將這件事捅給了陸總。張老師是陸總的老師,退休賦閑了常來公司坐坐。有一天張老師問他的婚事,他說沒錢找不起對象。張老師說你的收入還可以吧。他的眼睛紅了,一句話沖口而出:我是托人介紹到公司來的,每個月的獎金要分一半給介紹人呢。
陸總關上了門,屋子里說話聲輕了許多。聽上去好像文明在解釋,而陸總很長時間沒吭聲。山坡抖瑟瑟地點燃一支煙,心里的郁悶和擔憂像一塊鐵沉重地往下墜。偶爾有同事經過,詫異地朝他看,他的笑容有氣無力,像躲進云層的太陽。
讀書時山坡跟文明就沒法比。風流倜儻的文明身高1米75,父母都是公務員。他呢,聽姓名就知道,黃山坡;娘在山坡上挖番薯,挖著挖著就肚子疼得躺下生出了他。黃山坡來到這個世界上時只有3斤9兩重,20歲時長到1米6戛然而止。如果說文明是大少爺,那他充其量只是個小小的書童。漂泊來到江南這座省城時,人家已經混得風生水起,他卻連一張回家的車票也買不起了,再苛刻的條件也得接受不是?
屋子里砰地一聲響,接著是陸總的咆哮聲,各個房間的人都跑到走廊上來。他們聽到陸總說,你幫我介紹業(yè)務介紹人,我已有酬金付給你,沒想到你還來這一手!這五年上下鋪的老同學,你也下得了手?陸總又說,甭給我玩兒虛的,我就問你一句話,你還想不想在這座城市、在這一行里干下去了?
山坡跑過去推門,想勸說一下,門開了,臉色鐵青的文明踉蹌著朝外走,迎面相撞,疼得山坡捂住腦袋。文明瞪他一眼,那眼光像一把刺刀。于是,山坡抓住自己的胸口,靠在門上發(fā)出了痛苦的呻吟聲,他確實被因為自己而引起的這一場沖突嚇壞了,他寧可再分一半獎金給這位大少爺。
后來他思想斗爭了整整一個星期,是否去文明那里賠禮道歉,要不要向他作一番解釋?陸總好像知道他的想法,陸總說,黃山坡啊黃山坡,如果你那么做,你就不必回公司來了,我給你多發(fā)一個月獎金,你回老家去當赤腳醫(yī)生吧!山坡只能苦笑。他岔開話題說,陸總,我不是赤腳醫(yī)生,我是縣醫(yī)院正兒八經的內科主治醫(yī)生。陸總仿佛吃了一驚似的重新打量他,是嗎?他說,我還以為你忘記了自己是怎么出來的呢,原來你還記得。
山坡羞紅了臉。他愣怔怔地坐在辦公室里,面對著窗外的雨景。江南的雨絲纏綿細膩,落在地上悄無聲息,高樓聳立,立交橋上的交通燈紅黃綠不斷變幻,他的思緒飄散開去,想起了老家山溪中的竹排,瓦舍茅屋錯落于縣城的橋涵亭子間??h醫(yī)院門前有一座石板橋,五年前他從橋上走過去走進了醫(yī)院,五年后他從醫(yī)院走出來走過了石板橋。同樣的雨季,不同的是他的命運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
黃山坡當了五年內科醫(yī)生后辭職出走,原因很簡單,醫(yī)藥代表送給他的回扣,他不敢收。辭職前一個月,一位病人硬生生地被濫用的藥物奪走了生命,幾十位死者家屬跪在病房走廊上,呼天搶地號啕大哭。給死者濫用過藥物的醫(yī)生護士何止十位數(shù),偏偏有一位老醫(yī)生被抓住了且鐵證如山。老醫(yī)生上世紀60年代畢業(yè)于名牌大學,原本也是一個要面子知廉恥的人,臨老了卻走到這一步。門診部正鬧得不可開交時,黃山坡聽見一位小護士在辦公室喊救命,他跑過去一看,老醫(yī)生斜靠在藤椅上,嘴向一邊歪著,泛著氣泡,手臂上掛著一支針筒。他將空氣注入了自己的靜脈,顫悠悠地踏上了黃泉路。
山坡忘不了他當時的恐懼,他架著老醫(yī)生逐漸變硬的尸體,腦子里全是前兩天老醫(yī)生對他的提醒。老醫(yī)生說,黃醫(yī)生啊黃醫(yī)生,別人都拿回扣你不拿,你就是這個醫(yī)院的全民公敵,你懂不懂?
整整一個月,年輕的黃醫(yī)生恍恍惚惚地徘徊在門診與病房之間,不知道自己該選擇哪條路。從小到大他不敢得罪任何人,怎么敢做全民公敵?但是不做全民公敵就有可能成為第二個老醫(yī)生,這更使他感到恐懼。
那是黃昏時分,太平間門前靜悄悄的,唯有一只知更鳥在桂花樹上啼囀,更增添了寂寞凄涼的感覺,一位醫(yī)藥代表從假山后面走出來,嚇了他一跳。醫(yī)藥代表說,黃醫(yī)生,這是一點小意思。山坡像被烙鐵燙了一下似的推開她的手,你不要害我,他喊,我不想做第二個老醫(yī)生!那位風姿綽約的醫(yī)藥代表一臉驚恐,好像遇見了一個逃出病房的精神病患者。
山坡遞上辭職報告時,那位喊救命的小護士滿臉崇拜地朝他看。昨天傍晚,小護士陳芳經過太平間,親眼目睹了醫(yī)藥代表賄賂黃醫(yī)生的過程。護士們私下將那位漂亮的女代表稱為狐貍精,面對狐貍精的誘惑毫不動搖,黃山坡的形象瞬時變得高大起來,至少在陳芳眼里遠遠超過了1米6。黃山坡走出院長辦公室,看到小護士愣了愣。小護士說,你打算去哪里工作?請不要忘記給我來一封信,合同期滿了我說不定會去找你。
別人都以為山坡是一條漢子,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如何的猶豫彷徨。他甚至連醫(yī)生都不敢做了,先是去重慶去成都打工,賣過殘疾人電動車、輪椅、血糖儀。后來聽說文明在這座江南的省城開公司,就給他打電話。文明說,你的光輝事跡我聽說了,我這里需要的也是醫(yī)藥代表,你不合適。文明考慮了一會兒。這樣吧,他說,我介紹你去一家生物技術公司,雖然也跟醫(yī)院打交道,因為產品比較先進,目前還不用跟其他醫(yī)藥代表那樣,天天去拍醫(yī)生的馬屁。
生物技術公司坐落在城東,窗外有一座高高的煙囪,刺鼻的苯酐氣味在空中裊裊擴散,周圍卻是鱗次櫛比的新老樓盤。一輛白色雪鐵龍轎車駛過離窗口不到10米的高架橋,山坡害怕地將身子往后縮了縮。文明開的也是這種車。他好像看到文明滿面怒容地坐在駕駛室里,嘴里嘰里咕嚕地在罵他。
陸總說,你到底怕什么?山坡說不出,可他就是擺脫不了心頭那種沉甸甸的感覺。
中午有短暫的休息時間,山坡打了一會兒盹,他夢見自己在大學宿舍里,文明喝得醉醺醺的從外面回來,他踢踢床下的臉盆,說,山坡你還沒把我的衣服洗掉啊,你有錢還我了?臉盆里浸泡著兩件汗背心和兩條田徑褲,還有一雙臭襪子。山坡說,我用洗衣粉泡著呢,我這就拿去洗。他走到樓道上,迎面走來一位女生,是班長。班長瞟一眼盆里的衣服,抬高嗓門說,剝削階級欺負勞動人民也不過如此,山坡你給我放下!他面紅耳赤地傻站在樓道上,看見文明笑嘻嘻地出現(xiàn)在宿舍門口。文明說,我們這叫互通有無,完全符合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原則。班長,你的觀念是否太陳舊了一點?
夢里的場景如電影一般轉換。一下子轉到嘉陵江邊,陽光穿透稀薄的云層,烤熱了碼頭上的石階,他在驕陽下搬運貨車上的輪椅。一個騎車經過的女人突然喊了他一聲,他回頭一看,是班長。班長的車后帶著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班長說叫叔叔,小女孩乖乖地叫他一聲叔叔。班長說,你的孩子多大了?班長瞧著他窘迫的樣子張大嘴喊:山坡你真的連對象都沒有找到???
往日風風火火的班長忽然變得靦腆起來,站在碼頭上扭了扭腰,放低了聲音問他:你跟文明還有聯(lián)系嗎,是否知道他的電話?山坡眨眨眼睛說,你找他有什么事,你小孩都這么大了,莫非還想來一次婚外戀?見你個鬼!班長跺著腳說,臉上飛起一片紅暈,她向四周看看,遲疑了一會兒,又放低了聲音說,我們單位有一個科副主任的位置空著,我想請他父母關照一下。
手機短促的鈴聲使他從夢境中走出。山坡晃晃腦袋,仿佛這樣能夠清醒一些似的拿起手機。兩個場景都那么真實,真實得像窗外的樹,窗外的車和路。這里沒有家鄉(xiāng)橫亙天地的梯田和山腳下水光粼粼的河汊溝渠,只有鋼筋水泥森林般筑起的高樓。夢境在緩慢地一點一點地消失,留給他的是一種模糊的、難以言說的惆悵。
“陳芳!”他揉揉眼睛,好像又回到了夢里,他說,“你怎么又想起我來了?”
租來的房子在南郊。同事阿彪給他介紹的。阿彪是蘇北人,老家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但是阿彪身高馬大是個帥哥,被城郊賣地發(fā)了財?shù)霓r戶看中做了入贅女婿,住進了五層樓房。一步登天的阿彪對他說,房東是我老婆家的親戚,看我的面子每個月給你便宜100元房租。山坡兄,我對你夠意思吧?
天色昏暗,山坡在房里坐著,等待著陳芳的到來。窗外的屋檐下滴答著雨水聲,屋內掛著的衣裳發(fā)出混雜著煙味的潮膩膩的氣息。山坡在裊裊煙霧中回想往事,又想起了他的老家。
那是他從縣醫(yī)院辭職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回家看望母親。鄉(xiāng)村老屋的飛檐下也在滴水,漣漪陣陣的河道上架著一座長著青苔的石橋。小護士陳芳撐一把油紙傘從橋上走過來,那素凈的傘架和樸拙的傘面一如她當年的清新。山坡后來想起母親的喜歡,心情就格外沉重。母親從灶后跑出來,拉住陳芳的手,好像抓住了一座通往幸福的橋梁,母親說,你是山坡的朋友?你真的是他的朋友嗎?看到陳芳羞澀地點了點頭,母親合掌向天上拜了拜,喃喃地說,謝謝您啊老天爺,您終于對我們老黃家大發(fā)慈悲了!
母親的喜極而泣使他鼻子發(fā)酸。不是因為陳芳的到來,而是傷感母親這些年的艱難。父親掉下山崖那年山坡11歲,山坡記得出事的那天他和8歲的弟弟在屋后的竹林里削竹枝,母親從屋里跑出來罵道,兩個龜兒子吆,阿爸昨晚剛說過,不準你們去河里釣魚,你們還想去釣?。∩狡逻€記得,起初聽見石橋那邊傳來一陣嚷嚷聲,但是他和弟弟都沒在意,他們以為又是誰家的菜地里跑進了豬或羊。直到村里的幾位叔伯抬著父親上了橋,他們才知道,天已經塌了下來。
父親是去采草藥喪生的。留給他們的紀念品是一把藥鋤。短短的鋤柄上曾經沾著鮮紅的血跡,天長日久變黑了。從那一天起,這把藥鋤就不斷地提醒他:這個家的將來全靠他了。生來矮小孱弱的他,努力地讀書之余,拼命地干活和鍛煉,但是先天不足,1米6終究成了他的極限。
就在與老班長邂逅的第二天吧,陳芳在同一個碼頭走下了船。山坡穿著新買的白襯衫,還系了一條紅領帶,踮起腳在那里迎接她。那一天陳芳披著長發(fā),穿一襲白色的連衣裙,腳下是一雙平跟涼鞋。也許是暈船的緣故,她的臉色顯得有點蒼白。陳芳走上碼頭,拿一塊手帕揩著臉上的汗珠,站在石階上茫然四顧。
山坡記得,自己飛快地從石階上跑下去,紅領帶飄蕩在胸前鮮艷如火,陳芳看見他了,皺起眉頭說,你怎么買了這么一條紅領帶啊,太鄉(xiāng)氣了!
彼時彼地,山坡還租得起碼頭附近一套二居室的房子,雖然簡陋但收拾得很干凈。他們走過烈日下鬧哄哄的街市,走過百貨大廈、街心花園和電影院,滿街的時裝和外文廣告讓小縣城來的小護士目不暇接興致勃勃。終于到了山坡住的出租屋,山坡走到床邊坐下,將唯一的一張椅子讓給陳芳坐。他記得陳芳站在屋子中央,捧著洗漱用品說,盥洗室在哪里?看見山坡難堪地拉開房門,請她上租戶們共用的衛(wèi)生間去時,陳芳掩不住驚訝的神色,怎么搞的,難道你連一套帶盥洗室的房子都租不起嗎?
今天回想起來,這樣的開端很親切,平淡而真實。那時他們還沒有進入熱戀期,共同奮斗的愿望處于萌芽期。事實上后來的日子有苦有甜,甜是主要的。假如他們一直留在西部地區(qū),而不是跑到這座江南城市來,他們說不定早已買了房,結了婚,很可能連老母親都被接來給他們帶孩子了。
但是,他們跑到這座該死的江南城市來了,這座城市的房價,像山洪暴發(fā)時嘩嘩滿溢的溪流一樣令他們恐懼。山坡覺得就是這高不可攀的房價,不僅淹沒了他們的純真年代,淹沒了他們的愛情,連他對未來生活的信心也全都被淹沒掉了。
絲絲縷縷,雨水打濕窗臺上一盆蘭花,雨霧彌漫在他的心中,整個世界是濕的。原本以為該忘記的都已忘記,該放下的都已經放下了,陳芳一個電話打過來才讓他知道,該忘記的從來沒有忘記,該放下的也始終都沒有放下啊。
二
站在出租房的樓下,她感到記憶這東西真有些不可思議。離開他的時候,幾乎未曾意識到那盆蘭花的存在,會不會被他任其凋落或者扔掉,沒想到抬起頭首先看到的是它。凝眸而望,令她雙目隱隱作痛。一盆普普通通的蘭花,好像又把她帶到了一處紛紜而微妙的境地。
陳芳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側耳傾聽,仿佛聽到自己跟他分手離去時落淚的聲音。她記得,那時有一陣風吹過來,把她的裙子吹得如同飛鳥的翅膀,她飛快地跑著,好像害怕他會追上來似的。
陳芳將這盆蘭花放到窗臺上去的時候,是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山坡連早餐也來不及吃,匆匆忙忙地洗了一把臉就要出門去。陳芳轉過身說,昨夜回來這么遲,今天一早又要出門去,星期天老板都不讓你休息一下嗎?上午有個大客戶從外地過來,我得去接站,山坡說,陸總也去的。陳芳說,那你中午一定要回來。山坡說中午有什么事嗎?陳芳說,第一要去看房子,第二要去買彩票。
山坡跟著陸總在機場等到下午3點多,晚點的飛機才降落下來。一個小姑娘走到舉著牌子站在出口處的山坡跟前說,你是來接我的吧?哎,你們這座城市天氣怎么這么糟糕,大霧直到中午才散,耽誤了多少航班??!山坡瞧著這個小姑娘一時不知說什么好,陸總趕緊上來接過了她的旅行包。陸總說,對不起,我替我們的老天爺向你道歉。陸總又說,不過不同的天氣有不同的風景嘛,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不是?明天讓他陪你好好逛一下西湖,就算是給你賠禮了。
陸總看著山坡疑惑的神情,將他拉到一邊去。陸總說,這是大客戶的千金,侍候好她比侍候好她爹還重要,何況侍候好她比侍候好她爹容易多了。陸總囑咐他:機靈一點,她想吃啥就請她吃啥,她喜歡啥就給她買啥!
山坡瞟一眼小姑娘,那染過的一頭黃毛,那吊帶背心,那光著兩條細腿的超短裙,無一不使他感到提心吊膽。山坡說,要是她喜歡在大馬路中間跳街舞怎么辦,我也陪她跳嗎?當然,陸總毫不猶豫地說,交警隊若是將你們扣了,我親自去保你們出來。
陳芳記得山坡那天晚上8點多才回去。陳芳躺在出租房的床上,連中午飯都沒吃。山坡開了燈,小心翼翼地走到床邊,陳芳睜開眼睛朝他看一眼,迅速地把頭又轉了過去。山坡將手放到她肩上說,對不起,我真的回不來呀。陳芳霍地坐起身,離他遠遠的,將手抱著雙腿說,我可不敢當你對不起這三個字,我是被鬼迷了心竅,離鄉(xiāng)背井地跟著你出來過這種日子。一泓淚水在她眼里打轉,我知道你在忙大事,顧不上我這個小護士了,她說,但不知你忙了整整一日,掙來一個平米的房子沒有?
山坡沮喪地站在床前,再也說不出“對不起”三個字,因為這三個字已經說得太多,連他自己都覺得缺少誠意了。陳芳看中了城郊一套兩居室的二手房,那時的房價是每平米1萬3,60平米要78萬元。按說陸總給他的工資獎金也算不錯了,但是除了上交給文明之外,還要接濟母親和弟弟,別說忙一天,就是一個月、一季度,他也買不起一平米的房子啊。
陳芳在床上嗚嗚地哭了一會兒,山坡說,陳芳你就別再哭了,其實我們租房子住也是可以的,生活壓力要小得多。再說,現(xiàn)在買不起不等于將來也買不起嘛,政府不是一直在調控嗎,房價說不定很快能夠降下來。陳芳的淚已經流干了,加上又餓又累,她一邊從床上下來一邊說,你騙吧,你就一次又一次地用這種話騙我吧!
我已經厭倦了這種居無定所搬來搬去的日子,她說,我每天出門都會擔心,回來會不會看見房東堵在門口,不是要我們騰空給他親戚住了,就是又要加租金了!房子小一點舊一點都沒關系,但要是我們自己的你懂不懂?她抬起眼睛哀傷地凝視著山坡說,為什么我不愿意跟你去領那張結婚證,就是因為我想有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窩?。∥蚁胙b修自己的房子,我想布置自己的新房,我想去挑選一張屬于自己的新床,一只梳妝臺,你懂嗎?為什么這樣看著我,她站起身問他,難道我的要求很過分嗎?
山坡拖著她往城里走,山坡總是用這種手段來瓦解她的斗志。山坡說,我?guī)闳ッ朗骋粭l街,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吃飽了你的心情也許就會好一些。陳芳說,我想吃口水雞、豌豆鲞、豆花魚,還有糍粑和擔擔面,你都買給我吃嗎?山坡說當然,只要你吃得下,統(tǒng)統(tǒng)給你點上。
后來山坡反復向她解釋:晚上跟他一起來這里吃飯的,確實就是下午接來的大客戶,不,不,是大客戶家的千金!陳芳怎么也不相信。那時候那位多嘴的服務員可謂尷尬之極,因為看見他倆進門時她傻乎乎地說了一句話:先生您不是剛帶著一位小姐來這里吃過飯嗎,又來照顧我們老板的生意了?比她更尷尬的自然是山坡,他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光。哪里不好去?偏偏又跑到這家店。
山坡緊緊拉住陳芳的手,他說,真的,那位千金小姐吃大餐吃膩了,問我什么點心好吃?我說擔擔面和糍粑,還有賴湯圓,他指著服務員說,她可以證明,我們吃的是不是這三樣點心?
山坡當時的手心沁出許多冷汗,這使陳芳暗自得意。她甩開他的手說,別這么心虛好嗎?她坐到餐桌旁,說,我想人家也不可能看上你,除非她身高只有1米4。山坡愣了愣,坐到陳芳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去,他點燃一支煙,將裊裊煙霧遮蓋了自己的表情。
現(xiàn)在想來,陳芳覺得自己確實有點過分了。她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一碗擔擔面,然后將手放到桌上,手掌托著腮幫,若有所思地看著他。陳芳說,這位千金長得漂亮嗎,是不是很好騙的那種傻丫頭?山坡說,你瞎說什么呢,什么騙不騙的,我為什么要去騙她?陳芳撲哧一聲笑了,她說,說真的,我還真想你能找到一位有錢人家的千金呢,那樣的話,你讓她出一筆錢給我買房子,你就去做她家的入贅女婿好了。山坡的臉終于從煙霧后面露了出來,一半紅一半青的。他說,你別胡說八道,陸總派我明天還去陪她逛西湖呢,要不我向陸總請假,推掉這差事算了。
他打開手機,陳芳伸出手去攔住他,陳芳說,你發(fā)什么神經呀,無緣無故地推卻領導給你安排的工作,領導會怎么想你?山坡的眼睛紅了,嘆一口氣合上手機蓋,對不起,他又重復了這三個不值錢的字。陳芳翻了翻白眼,她真的聽膩了這三個字,那時候她只想到這抱歉的詞兒從他嘴里出來,已經像白開水一樣乏味;卻從來也沒想過,山坡說這三個字時,又是什么樣的心情。
陳芳一步一步向出租房的樓上走去。走得那么蹣跚,那么沉重。她記得那天夜里天氣悶熱,蚊子嗡嗡地在他們頭上飛來飛去,睡不著的她起來沖涼,嘩嘩水聲中她任憑自己的淚水盡情流淌。她的家境比山坡好不了多少,父親在深圳的一個建筑工地上打工,母親病在家中,妹妹還在讀小學。只有中專文憑的護士到了大城市,只能去小醫(yī)院做臨時工,若是像山坡一樣的為人處世,一個月的收入除了付房租,連溫飽都成問題。陳芳記得自己揩干身子,淚水又淋濕了她的臉,回到房間后她走到窗前去給蘭花澆水,澆的似乎全是她的淚水。
不知不覺中,小護士陳芳已經走到了頂樓,那里有一個露臺,數(shù)星星的夜晚很浪漫。陳芳發(fā)了一會兒呆,想起此出租房已不是彼出租房,格式卻幾乎一模一樣。
電話里山坡告訴她,現(xiàn)在他不住頂樓住二樓。陳芳卻流連在這露臺上。因為那逝去的春夏秋冬,正隨著南面的江風向她飄來。護士們聊天的時候都說,這輩子依托的還是男人,雖然男人往往是不可靠的。只有一個老護士說,這話不全面,全面的概括是:有錢的男人往往不可靠,可靠的男人卻往往沒錢。
陳芳想起數(shù)星星的夜晚,山坡說,小時候媽媽告訴他,每個人都是天上的一顆星星,那些閃光的耀眼的星星,代表著地上的一個人,不管他是卑微還是偉大。
起初的日子,陳芳依偎著他,尋找哪一顆星星是他,哪一顆是自己,后來就淡漠了。甚至有一天,她用鄙夷的眼光打量著他說,怎么可能呢,就憑你這模樣,這條件,會是哪一顆閃閃發(fā)亮的星星?
陳芳想起一句歌詞:在一個沒有燈光的夜晚,一個人在獨自數(shù)星星。第一次聽到時,她情不自禁地潸然淚下。那是在她跟人合租的小屋,同屋的護士跟她交換了值班,興沖沖地走了,因為科里新來了一位醫(yī)生,是個離異的中年大叔,雖然年紀大了一點,但是他有房有車,惹得一幫“剩女”花枝亂顫。
那天晚上,遠處有一家歌廳,傳來這寂寥的歌聲,她看著窗外的夜空,好像看到山坡也站在露臺上仰望著同一片天穹,“在一個沒有燈光的夜晚,一個人在獨自數(shù)星星”,這到底是為什么?
現(xiàn)在想來,數(shù)星星的夜晚,就是在她對他說出這句嘲謔的話后結束的。從此,他倆再也沒有一起上過露臺??雌饋砗苄〉氖虑?,一點一點積累,就像很遠的地方有個陷阱那樣,一步一步地走過去,走到那邊上才發(fā)現(xiàn)沒有退路了。人的命運詭譎多變,山坡跟她說過,沒有后悔藥可以吃的。
城郊跟市區(qū)不能比,雨停了,從露臺望下去冷冷清清的。大概是交通不便,生活圈子尚未形成,許多新建的樓盤還是一片黑燈瞎火。近處有一家便利店,便利店隔壁是一個棋牌房,烏煙瘴氣傳出洗牌的聲響。陳芳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看見棋牌房上面的廣告牌才恍然醒悟:她拉著山坡來過這里的,這個名叫“白領公寓”的樓盤當時每平米1萬8,她說,46平米的一室一廳,首付20來萬就行了。山坡說,我倆在這里人生地不熟的,向誰去借這20來萬呢?
陳芳掰著手指數(shù)親戚,數(shù)來數(shù)去都是窮親戚。后來眼睛一亮說,你家墻上的鏡框里有張照片,一對夫妻男的穿著毛料軍裝,她不無興奮地慫恿他說,聽你娘說是你表姨表姨夫對嗎?你寫封信去求他們幫幫忙吧!
陳芳怎么也忘不了山坡當時的臉色,他的臉色難看極了。過了好幾天山坡才告訴她,這個表姨原先是他爹的對象,訂婚酒都喝過了,遇到一名回家探親的軍官,她家將聘禮退回來時全村人跑來看熱鬧,那時山坡的奶奶還在世,老太太氣得昏了過去。山坡的娘當時是赤腳醫(yī)生,又是扎針又是灌藥才把她救過來。醒來后的老太太拉著她的手顫悠悠說,兩姐妹生出來的兩個姑娘,相差咋這么大呢?娘的臉紅了,她說,您放心吧,這樣勢利眼的姑娘畢竟是少數(shù)。
于是你娘就頂替你表姨嫁給了你爹?陳芳看著山坡點頭,不由自主地將雙手捧住了自己的腦袋。不可理喻!她喊,難怪你也是這樣的臭脾氣!山坡說,我娘說這是做人的道理,不能總是看著老實人吃虧,再說我娘也喜歡我爹。陳芳說,這喜歡的代價也未免太大了吧,一輩子孤兒寡母受窮受苦。她跺著腳說,居然還把他們的照片掛在墻上,什么意思?顯示你們的大度,還是你們的情義?
陳芳看見自己坐在床上翻著一本裝飾畫報,那些宮殿般的照片使她心碎,她抬頭看看山坡,山坡也呆呆地朝她看。陳芳說,你傻看著我干什么?陸總叫你寫的銷售方案你寫完了?那就洗洗睡吧。山坡說,我沒寫方案。那你寫的什么?她走過去看他寫的東西,山坡卻慌里慌張地將那張紙蒙住了。疑心大起的陳芳一把奪過來,山坡趕緊又搶回去。陳芳咬牙切齒地看著他把紙撕碎了。陳芳喘著氣說,山坡,我總算看透你了,我會搬出去的,到時你不要后悔。你說得對,這世上沒有后悔藥可以吃的!
這世上沒有后悔藥可以吃,至少在搬走那天她確實是這樣想。事先沒有告訴山坡,他像往常那樣上班去了。陳芳將自己的衣物雜品等塞進兩個旅行包,回頭看看這間出租房,她自己都感到吃驚:她的心里竟是如此平靜。她從頂樓走下來,慢慢地走著,平跟涼鞋踩在樓梯上很踏實。那時有一種想法浮上她的心頭,明天去買一雙高跟鞋,她已經很久沒穿過高跟鞋了。她的身高不過1米57,她為什么一直要委屈自己,為什么不穿高跟鞋?
陳芳清楚地記得,那天早晨她已經走到了門口,卻看見門邊有一只垃圾桶,垃圾桶旁邊有幾片碎紙引起了她的注意。一種熟悉的感覺鬼差神使,她走過去撿起來,山坡的字跡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她的手指哆嗦著,將這些碎紙拼湊成半頁信紙,她緊張地找抬頭,找到了一個姨和半個姨夫的稱呼。那時候陳芳覺得一切如在夢中。天氣潮濕,霧氣迷蒙,她的夢在白茫茫的霧中飄浮。世上沒有后悔藥可吃,她想,假如她不去奪這封信,它就不會粉身碎骨地躺在這垃圾桶里了;而是被放進郵筒,也許已經到了收信人手中;也許,一張匯款單子已經在路上,向著他倆跑來?
但是到了那個時刻,似乎已經沒有也許了,陳芳只能拎著旅行包離去。她忘不了回首的那一瞬間:她走到了棋牌房門前,卻不由自主地站住,回頭看著頂樓的房間,她的心吊在半空中。山坡的汗衫和短褲在窗口飄拂,澆過水的蘭花默默地搖曳,好像在向她揮手告別。那時的“白領公寓”還是一片被拆遷后的廢墟呢。
眼簾中是一片荒涼和蕭瑟,陳芳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她感到冷,周圍全是死寂般的虛無。
山坡不知道陳芳上了頂樓,他以為她要晚飯以后才過來。山坡拿起一包方便面,正要燒開水時看見了桌上一盒金華酥餅,這是張老師送給他的,張老師還送給他一瓶咖啡,說是從阿雷格里港帶回來的。山坡問他阿雷格里港位于何處?張老師指著地球儀上南半球一個小黑點說,巴西跟阿根廷、烏拉圭交界處的一座城市,今年春節(jié),他作為一名文化人去那里參加過國際文化交流活動。
濃郁的咖啡香味使出租房溫馨起來,他的擔憂和傷感好像也減輕了一點。笑瞇瞇的張老師跟總是板著臉的陸總不一樣,山坡在他面前不會打哆嗦。山坡說,張老師你把我害慘了,文明不會饒了我。張老師說,你叫他來找我吧,我跟他談一談,他姓文不姓李對吧,他爹的名字也不叫剛,他再狠又能狠到哪里去?
張老師也建議他咬咬牙買房,他說首付款可以大家一起想辦法,他借一點,陸總借一點,同事們也湊一點。山坡說不行,我會為了還錢愁死的。張老師沉下臉說,我們又不是黃世仁。山坡合掌向他告饒,求求您,千萬別跟陸總提起這事,他說,我的業(yè)績不理想,怎么還有臉提這種要求呢,您老人家就饒了我吧。
他的業(yè)績確實不太理想,客戶們對他愛理不理的,公司的規(guī)矩是請客送禮可以,但是要把握分寸,不能害人害己。山坡知道有權決定采購的人早已厭倦喝酒吃飯,每到報銷時看見阿彪手里的一大沓發(fā)票他就發(fā)悶,為什么他的客戶那么喜歡吃呢?他問過阿彪,阿彪冷哼一聲說,你的學歷比我高,智商卻比我低多了,這種事得自己琢磨,懂嗎?誰也不會跟你明說的。
曾經堅決拒絕醫(yī)藥代表賄賂的黃醫(yī)生,現(xiàn)在絞盡腦汁把握好請客送禮的分寸。有一天,他走進一家醫(yī)院,聽到一位科主任在打電話請鐘點工,對方說快過年了,鐘點工都回家啦。山坡趕緊湊上去說,沒問題,我?guī)湍鉀Q好了。科主任說你跟中介公司熟悉嗎?山坡說您就別管我熟悉不熟悉了,星期天我保證把鐘點工帶到您家去。
星期天山坡自帶抹布拖把到了主任家。他問主任在家嗎,主任的夫人說,他每天早出晚歸的,星期天也要出門應酬去,難得回家吃一餐飯。山坡說,這是好事啊,這說明領導上重視他,他才這么忙,說不定下一步就讓他當副院長了!主任的夫人笑了,你這個鐘點工真會說話,她說,好好干吧,我給你多算一個鐘頭工錢。
山坡在她家整整干了一天,把一套200平米的住宅打掃得窗明幾凈。夫人留他吃晚飯,他收拾好工具說,飯就不吃了,身上臟,我得回去洗個澡。夫人不食言,果然要多付一小時工錢給他,山坡這才告訴她自己的真實身份,山坡說,論資排輩我該叫主任老師,那您就是師母了。師母,學生幫您做點家務怎么好收錢呢?
山坡靠這樣的行為去打動客戶,慢慢建立起自己的市場份額,他安慰自己,累是累一些,總比害人害己強。一個冬天的早晨,那位大客戶的千金突然給他打來電話,說是到了這里,住在江邊一戶人家家里。山坡趕到那里,看見她索瑟在群租房的一個角落里,像一只被人遺棄的貓。大吃一驚的山坡將棉襖脫下裹住她說,你怎么落到了這一步?她一把抱住山坡,將眼淚鼻涕盡情地揩在他的身上。旁邊有個姑娘說,她是跟著一個“美院的研究生”從家里偷偷跑出來的,那“研究生”其實是一個騙子,現(xiàn)在傍上了一個富婆,扔下她走了。
山坡抱起傻丫頭,向窗外眺望。雪下得很緊,江堤上已經積起厚厚的一層,外面寒風狼一般凄厲地嚎叫,屋子里傻丫頭在他懷中痛苦地呻吟。山坡將圍巾蒙住她的腦袋,黃繼光炸碉堡似的沖出去,他的手凍僵了,刺骨的寒風迎面吹來,幾乎要從他的臉上刮去一層皮。他一個勁兒地找車,可是江岸邊連一輛經過的出租車都沒有。
大客戶兩口子趕到已是第二天晚上,他們看到黃毛丫頭躺在病床上,乖乖地張著嘴,任山坡將一勺稀飯送到她嘴里。兩口子好像不認識這個女兒似的站在病房門口,懷疑是否走錯了地方。傻丫頭的母親說,你就是那個騙子吧,你還想騙她是不是?山坡說我不是,我是黃山坡。傻丫頭的母親說,什么黃山坡綠山坡的,你就是一個從鄉(xiāng)下來的小騙子!
值班的醫(yī)生護士紛紛跑來看騙子。黃毛丫頭從床上跳下來,拉著他的手向父母發(fā)飆:騙子已經逃走了!他不是騙子!山坡木然地站在病房中間,說不出話,唯有身體在劇烈地顫動。幸虧陸總跟“110”警車前腳后步趕到,山坡才得以從困境中解脫出來。一位老警察拍拍他的肩,小伙子,他說,這年頭啊……然后就沒了下文,自顧自回到警車上去了。
黃毛丫頭的父親始終沒說話。但是他的眼神讓山坡很害怕。他將他從頭到腳地看了好幾遍,尖銳的目光好像超聲波一樣鉆進他的小身板。山坡有了強烈的尿意,他跑進廁所,黃毛丫頭的父親隨即跟了進來?!拔抑挥羞@一個孩子?!鄙狡侣牭剿恼f話聲,中年男子那種很有權威感的聲音,“我現(xiàn)在和將來的一切都會留給她?!鄙狡吕Щ蟮爻粗?,他卻不看他,而是瞧著小便池上方的瓷磚墻壁,“但是,”他說,“她的丈夫將不得持有本企業(yè)股份,不能支配本家族財產。而且,我的外孫必須跟我的姓,必須叫我爺爺,”他繼續(xù)把話說完,“我的律師會監(jiān)督執(zhí)行所有的條款。”
山坡記得自己尿完了,依然傻乎乎地站在小便池前,他的感觸非語言所能形容,他感到喉頭緊縮,呼吸困難。這位大客戶昂首闊步地走出去了,仿佛一位將軍走過一個奴隸的身邊,而他正是這個奴隸,被綁在恥辱臺上示眾。難以自制的他,終于落下了淚,他的眼淚灑到了衣服的下擺上,灑到了褲子的門襟上,看上去就像是尿失禁似的。
回憶如面前的咖啡,散發(fā)著一種苦澀的香味,山坡默默地吃著酥餅,面對夜幕漸降黯然神傷。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廁所里有過這樣的一場談話,連陸總也不知道。山坡不敢想象同事們知道的話會發(fā)生些什么。也許會有人勸他趕快答應下來,也許會有人眼紅嫉妒他,更多的人,也許會嘲笑和戲弄他吧?山坡害怕所有的結果。山坡對自己說,黃毛丫頭父親的這番話,并不是特意向我說的,或許,他只是在自言自語罷了。
山坡清晰地記得,兩口子帶走女兒的早晨,陸總請他們吃了一餐賓館的早餐。爐火在壁爐里熊熊燃燒,黃毛丫頭對他說,傻瓜,那是假的。山坡不解地問,什么假的?黃毛丫頭說,這是電壁爐,哪來熊熊燃燒的火焰呢?一切都是錯覺,你明白嗎,你看到的一切都是錯覺,包括他們對我的關心。黃毛丫頭說,其實他們心里最關心的不是我而是錢,是他們自己的利益的最大化。
不管怎么說,這個大客戶成了山坡獎金的重要來源,也許他關照過財務,應收款總是準時到賬,從來沒有拖欠過。也許這些業(yè)務在他那里根本是小兒科,他只是將手指的縫隙松了松而已。謝天謝地,冬天過去了,春天也過去了,黃毛丫頭沒有再來找過黃山坡。
現(xiàn)在想起來,他真像是做了一個夢,一個冬天的童話,童話里的一切都是錯覺。
陳芳的到來卻不是夢,不是童話,她已經從頂樓一級樓梯一級樓梯地走下來,走到了二樓。山坡聽到了她的叩門聲,他放下咖啡杯,轉身向門邊走去。
三
久別重逢的開篇略顯局促,陳芳坐在窗下的破藤椅上生悶氣。她看到山坡的床頭貼著從畫報上剪下來的王菲和李宇春的照片。原先那套出租房,桌上總是擺著一個小鏡框,她穿著連衣裙在草地上對著鏡頭嫵媚地笑。現(xiàn)在,這個鏡框沒有了。
陳芳的心情在回味和猜想中變得很不自在:這么快他就把一切痕跡都抹去了?她走進衛(wèi)生間,洗臉盆旁邊有一塊廉價的香皂,沒有洗發(fā)香波,也沒有晚霜之類的,她松了一口氣。她回到臥室,破藤椅在她身下發(fā)出吱呀的呻吟聲,她說,這么長時間了,你始終一個人過???
山坡愣怔怔地看著她。什么意思,他說,不一個人過我和誰過?看見陳芳捂住嘴嫣然一笑,他把臉轉向窗外。他看到幾個年輕人打打鬧鬧地走進棋牌房,一位很像傻丫頭的姑娘咯咯地笑著,將胳膊摟住一個小伙子的脖頸,小伙子喊了一聲性騷擾,旁邊的人都仰天大笑。他們比他不過小了五六歲吧?山坡覺得很孤獨。
從前的出租房里有一張舊沙發(fā),這樣的時刻他倆總是依偎在沙發(fā)上,兩個人在一起就沒了孤獨感。那時候陳芳收留過一只流浪貓,他倆擁抱時貓在沙發(fā)扶手上喵喵地叫。他撫摸她的頭發(fā),吻她的小耳朵。他想安慰她,遲早會有一套屬于我們自己的房子,這樣的話到了喉嚨口又咽下去。他說對不起,陳芳抬起手堵住他的嘴,陳芳說,我不想聽這些掃興的話。
舊沙發(fā)送給原來的房東了,現(xiàn)在的一居室放不下它。那只流浪貓也早已離開。
山坡想起陳芳離他而去的那天,下班回家冷冷清清的,桌上放著一張紙,上面只有“我走了”三個字。他記得暮色初降,街道兩側的茶館酒樓已經有霓虹燈閃閃爍爍,堵車的司機們不斷地按喇叭,公交車站上等車的人們罵罵咧咧。他去找陳芳,快走到醫(yī)院了,看見垃圾桶旁邊蹲著那只貓。山坡彎下腰喚它,它卻充滿敵意地逃開去??諝饫飶浡乃岢粑?,山坡跟它繞著垃圾桶捉迷藏,終于捉到它了,它張開嘴咬他,殷紅的血從他手上流出來,令他的眼神變得迷離斑駁。他走進醫(yī)院急診室,給他打針的是位老護士,山坡在喘息聲中向她打聽陳芳。老護士撇一撇嘴,說,都圍著那個有房有車的醫(yī)生轉呢。
從急診室望出去,穿過晦暗而沉寂的庭院,山坡看到一位中年男醫(yī)生跟兩位護士小姐談笑著什么,其中一位是陳芳。他看見她在笑,很開心地笑。他覺得恍若在夢中,恍若坐在電影院里看一部很搞笑的片子似的,于是他也像個傻瓜似的笑了。
“你呢,你沒有一個人過吧?”山坡說,“別告訴我你一直還在等我?!?br/> 現(xiàn)在輪到陳芳愣怔怔地看他了,她的神情告訴他,她在驚訝他的言辭,怎么變得如此尖刻了?小護士陳芳低下頭去,沉默了一會兒,再抬頭時眼里已經貯滿了憤怒和屈辱的淚水?!皠e侮辱我,”她說,“別以為你多拿了幾個獎金,就可以跑來嘲笑我了!”
山坡現(xiàn)出愕然的神情。他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你見到文明了?他說,還是他去找你了?他站起身,在房間里走了兩步,站住,換了一種坦誠的語氣說道,是的,我的收入是增加了一些,不過跟房價比,這種增加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他苦笑起來,仿佛身上有一處被刺破的舊傷,正在產生著新的疼痛。于是他皺緊了眉頭,指著窗外說,就說這“白領公寓”吧,還沒有交房呢,已經漲到了均價3萬6!
陳芳的心猛然一顫,盡管有所預料,還是被這樣瘋狂的房價嚇了一跳。文明告訴她,黃山坡發(fā)了,找了一個大客戶,路子愈來愈寬廣,獎金也大大地有了。文明懶洋洋地靠在住院部值班室的門邊,眼睛像車轱轆似的轉動著,看看屋子里的中年男醫(yī)生,又看看她,看得她面紅耳熱。文明說,東西是新的好,人嘛,總還是老的好。再說,你跟過他這么長時間,讓他付一些青春補償金總歸是理所應當?shù)摹?br/> 現(xiàn)在呈現(xiàn)在山坡面前的,是一張略顯浮腫的臉上哀怨的楚楚動人的表情。某種悲壯的感覺從天而降,山坡覺得自己過分了。不可多得英雄氣,最難消受美人恩。山坡想,出來混總是要還的,既然是自己欠她在先,那么,還有什么可以指責她的呢?
山坡想到了他的童年,每當他犯了錯誤并且為此而痛苦時,他總會感到一雙手的觸摸,那是他母親的手,原諒他的手?,F(xiàn)在是否該輪到他了?讓他也伸出手去,告訴這個曾經為他而離開家鄉(xiāng)的小護士:他還愛著她,而這愛的存在是分開的時間所隔不斷的。
然而,就在他剛彎下腰,打算先將兩張面巾紙遞到她手里時,小護士首先抓住了他的手,倒把他嚇了一跳。一陣夜風吹來,淚漣漣的小護士在風中發(fā)出凄迷的絮語,山坡,她說,你不要嘲弄我,我受不了,我真的再也受不了了。是的,有人跟我說過,他愛我,愿意娶我,但是我一直沒有答應,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沒法答應啊。
手足無措的山坡聽到自己心里的腳步聲,跟在一個女人身后的腳步聲,渴望了解她的風云際會,想娶她的是誰,她又是怎樣婉拒他的?但是他知道他不能問,如果她想告訴他,她會說的。如果不想告訴他,問出來的真話也會經過修飾。
他們都不愿意用回憶來折磨自己,他們分別已久,彼此有了一種陌生的感覺。山坡聞到一股香水的氣味,這倒是不陌生,阿彪老婆從香港旅游回來時,阿彪帶進公司的就是這種氣味。陳芳說,你怎么啦,好像重新發(fā)現(xiàn)我似的?她聽見他的聲音變得軟弱膽怯起來,卻不明白這是因為他對這種奢侈品具有本能的畏懼。山坡?lián)u著頭,輕輕地推開她的手。不知道,他說,我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自己還在夢中似的,或者說又在做夢了。
山坡以為陳芳會留下,陳芳卻看看表說,哎呀,快9點了,今晚我值班!山坡欲把半盒酥餅塞進她包里,她慌里慌張奪過背包說,我自己來吧。山坡有點詫異,她包里藏著什么秘密嗎?陳芳說,我走了,明后天再聯(lián)系。
樓道上只有一只5瓦的節(jié)能燈,山坡在微弱的光亮中目送小護士離去,他有一種驚艷的感覺,她好像長高了,這時候他才看清她腳上穿的是高跟鞋。他依然瞧著她的背影發(fā)愣。她穿著薄呢子外套和牛仔褲,里面是一個不安和敏感的靈魂。牛仔褲放大了她的臀部,每下一級樓梯,那腰臀就扭動一下,充滿了異性的誘惑力。山坡又聞到了香水的氣味。他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一股溫熱的浪潮伴著不安向他襲來,山坡不明白為什么有這一縷忐忑。
她的背影消失了,他回到屋里去。他撲在窗口,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重新睜開雙眼時他看到一輛出租車開著大燈駛來,一個急剎車停下,陳芳彎下腰拉開了車門。山坡茫然地瞧著絕塵而去的出租車,在他的印象中,陳芳從來沒有坐過出租車,再遠的公交車站她也會走過去。也許,醫(yī)院值班的時間提前了?
風吹過窗外的樹,樹枝在搖晃,暗藍色的夜空也在搖晃。山坡聳聳肩,自言自語說,房子買不起,偶爾坐坐出租車還是可以的,時代在向前發(fā)展,我是不是太落后了?
那天是房東收房租的日子,房東敲開房客的門時露出驚訝的神情:地板濕漉漉的,那張破藤椅翻轉身擱在寫字臺上面,床上的床單枕套都被塞進了洗衣機,一臺用了十多年的小鴨牌雙缸洗衣機像個醉漢似的在衛(wèi)生間發(fā)出巨大的轟鳴聲。房東看見山坡穿著膠靴站在窗臺上擦玻璃窗,嘴里還哼哼著一首歌,“在許多未知的道路上,我追隨著那朦朧的光芒?!狈繓|又好笑又好氣地說,你瘋啦,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夜晚,你搞什么大掃除??!山坡朝他笑笑,繼續(xù)把他的歌唱完,“永遠和你在一起,重逢的我們?!鄙狡抡驹诖芭_上,高高地舉起一塊臟兮兮的抹布說,永遠和你在一起,你懂不懂?不懂問你老婆去。
四
醫(yī)生值班室里坐著兩個人,一個中年男醫(yī)生和一個中年女醫(yī)生,風韻猶存的女醫(yī)生突然莞爾一笑,令男醫(yī)生為之一振。但是女醫(yī)生的笑容瞬息即逝,她烏黑的眼睛漠然地注視著對方,你說的是真話嗎,我對你的吸引力居然比那些小護士還強烈?她用一種矜持冷淡的腔調說,愚人節(jié)過去十多天了,還在說這種話,你不覺得特可笑?
一條發(fā)黃的羅紗窗簾把房間里的光線調節(jié)得若明若暗,屋子里因此而產生一種曖昧的情調。男醫(yī)生癡癡地望著她,一雙桃花眼水汪汪的。我發(fā)誓,我說的是真話,他舉起一只手說,她們怎么能跟你比呢,你是一朵開不敗的鮮花,在你面前,她們只是幾莖青澀的小草罷了。
沒有一個靈長類雌性動物會拒絕雄性的贊美,作為醫(yī)生的她,更清楚聽到這樣的話,她的體內便會有一些激素類的變化,雖然只有在化學與顯微鏡的世界里才能看見。她那緊緊抿著的嘴唇微微啟開了,迷離的神情在眸子里倏忽一閃,心中升起一種不可言狀的情緒,使她感到全身燥熱。慣于乘虛而入的男醫(yī)生站了起來,走到她身邊。女醫(yī)生慌亂地推開他,你不要亂來,她說,我可不是那些小護士。
薄薄的窗簾擋不住他倆糾纏不清的身影,一顆淚珠從小護士陳芳的眼睫毛上滾落下來,剛走到值班室樓下,她抬頭一望,正好看到這幕皮影戲。她知道,按照這位男醫(yī)生自己的說法,他是一個“熱情奔放的人”,“喜歡開一點無傷大雅的玩笑而已”。但是,僅僅在三天前,他還對她說過愿意娶她的話,莫非那也是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小護士陳芳懷著異樣沉重的心情走上樓梯,樓道兩邊的病房有的熄了燈,有的還亮著,跟她交班的護士已經脫了粉色的工作服,站在護士值班室門口等著。陳芳說,你就那么等不及呀?那護士瞥一眼她的神情,詭譎地一笑說,早一點走比較好,免得打攪人家。陳芳說,那徐娘不是也該下班了嗎,還有什么可打攪的?那護士瞧一眼緊關著房門的醫(yī)生值班室說,我才不怕打攪她呢,我說的是你和他。陳芳的臉再也掛不住了,說,他和我有什么關系?他愛找誰找誰去,找個60歲的老太婆也跟我不相干。那護士伸了伸舌頭,不知道如何回答了。陳芳這才走進了值班室。
醫(yī)生值班室和護士值班室只隔著一扇門,女醫(yī)生從里屋走出來,一張臉捂在口罩后面,只露出一雙冷冰冰的大眼睛。
徐娘半老的女醫(yī)生向來看不慣這些小護士。還沒換上工作服呀,她說,坐在這里胡思亂想什么呢,還不趕快看看今天的醫(yī)囑!啪的一聲,她將一個講義夾扔到小護士面前,別整天這山望著那山高的,能把你的飯碗捧住就算不錯了!
女醫(yī)生脫下白大褂走了,臉色蒼白的小護士坐在窗前,面對黑暗的夜景哭了很長時間。她看見空寂和清冷刺破蒼穹,一片婆娑的樹影黑黝黝的,月亮努力地從一片云翳后面鉆出來,卻總是鉆不出。她聽見文明的說話聲:東西是新的好,人嘛,總還是老的好。她還看見山坡指著“白領公寓”說,還沒有交房呢,已經漲到了均價3萬6!一張破藤椅吱呀的呻吟聲縈繞在她的耳邊,簡陋的出租房窗臺上放著一盆被細雨淋濕的蘭花。她啜泣著,在啜泣中深深地感到她的糾結和無望。
中年男醫(yī)生終于來到了她的身邊。他將手放到小護士肩上,撫摸著她那豐潤圓渾的臂膀。哭什么呀,有什么好哭的?他說,別哭了,再哭下去,我的心都要被你哭碎了。
渾身顫抖的小護士使勁甩開他的手,將臉重新埋在胳膊里,抽抽噎噎的,她哭得更傷心了。
山坡好像回到了許多年前的那個春天。在一條滿是泥濘的鄉(xiāng)間小路上,她追上了他。那是黃山坡同學最消沉的日子,父親離開了他們,他交不起學費,再也不想跨進學校的門。考上大學即將離開鄉(xiāng)村小學的她,如同偶爾掉落在他頭頂?shù)囊黄撇剩徒o他十元錢,給了他生命的救贖。那時她并不知道,這十元錢是一根救命的稻草,那天的青青草色,將成為一個人永遠的記憶,記憶中的鄉(xiāng)村女教師猶如廟里的觀音菩薩。
這個菩薩現(xiàn)在就站在他面前,看著他費力地擦洗一臺抽油煙機,她的丈夫是一家省級大醫(yī)院的副院長。山坡一進門就認出了她,但是她卻早已把他忘了。
阻礙山坡開口相認的是她的女兒,一名17歲的中學生。中學生將他使喚得團團轉,一會兒說他沒把抽水馬桶的積垢徹底清除掉,一會兒又嫌他笨手笨腳的,一點兒沒有專業(yè)知識,至少要扣你兩小時工錢!女孩子雙手叉著腰,聲色俱厲地說,下午同學們要來我家開party,不抓緊搞好的話,后果很嚴重!
山坡謙卑地笑,自從前天晚上陳芳重返他的出租房以來,他一直在笑。再說這是他恩人的家,他連羞慚的感覺都付之闕如。他轉過身去拿去油劑,不小心碰到了一只橄欖油瓶子,砰地一聲響,碎玻璃四濺,女孩雪白的襪子及褲腳沾上了油污?!皩Σ黄稹!鄙狡录t著臉向她道歉。女孩跳開去,彎下身子,拿一塊毛巾使勁擦油污,她氣呼呼地瞪著他說:“你這是存心的不是?”“對不起?!鄙狡轮荒苤貜退那敢狻!拔覀儾还湍懔?,”女孩咆哮起來說,“走吧,你這個沒文化的鄉(xiāng)下佬!”
山坡的臉終于扭曲了,一塊碎玻璃扎進了他的手指,他默默地走到洗手池前,打開水龍頭洗去手上的油污血跡。水很冷,沖著血水流進洗手池。這時候女孩的母親才反應過來,她盯著她的女兒,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罢l叫你這樣說話的?鄉(xiāng)下佬怎么了,你媽我也是從鄉(xiāng)下出來的!”“他把我的衣服襪子全搞臟了?!迸⑧僦煺f。“他已經道歉了,你還想怎樣?我看你才是沒文化呢,十年的書都白讀了!”
女孩的母親從臥室拿來了創(chuàng)可貼,當她抓起他的手將創(chuàng)可貼敷上去時,發(fā)現(xiàn)他顫抖得那么厲害,不由得發(fā)出了疑問,你很冷嗎,是不是感冒了?她將手放到他額上,那溫熱的手掌使山坡抖得更厲害了?!袄蠋?,”他說,“老師你真的想不起我是誰了嗎?”他哽咽著說。
老師的手也抖了抖?!澳闶钦l?”她的眼睛里帶著幾分疑惑。“等等,”她說,“你讓我想一想?!彼嗽斔D菑垘еL吹日曬黝黑膚色的臉上,有一雙羞怯而清澈的眼睛,帶著幾分委屈,又帶著幾分堅韌。那個經常碰釘子的鼻子下面,有一張土里土氣的、隨時準備保持沉默的闊嘴。這整張臉是個奇怪的組合,卻帶有一種獨特的味道,好像出土的陶俑,殘留著歷史悠久的泥土。
“你是黃、黃山坡?”老師終于將他從記憶的深處發(fā)掘出來了。她的眼睛濕潤了,想起了泥濘的鄉(xiāng)間小路,她的瞳仁里,依稀看到那個小小的、孤單的背影。這背影其實并沒有完全消失過,只是離開得過于久遠罷了。
17歲的中學生難以置信地瞧著他們。當母親命令女兒叫他山坡哥時,她以幅度很大的搖頭扭身表示強烈的抗議。這時,母親真正地惱火了。母親說,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我最優(yōu)秀的學生,從那所鄉(xiāng)村小學畢業(yè)的同學中,他是第一個考上大學的。我聽你外公外婆說,縣醫(yī)院的醫(yī)生中,他也是最受病人歡迎的!
山坡從女孩臉上看到的,卻是一種深深的懷疑,這神情甚至比當初那個黃毛丫頭的母親更叫人難堪?!皨?,如果你說的是真的話,他一定是犯了什么罪逃出來的!”女孩突然喊道,跑進客廳去打電話了?!耙粋€優(yōu)秀的醫(yī)生,為什么要跑到遙遠的另一座城市來,而且變成一個鐘點工?”她緊張地拿起電話,聲音抖得像風扇里進了沙子,“我要打110,他、他肯定是個逃犯!”
瞠目結舌的院長夫人看著她曾經的學生黃山坡,眼睛里出現(xiàn)的驚懼使她欲哭無淚。她飛跑過去,摁下電話按鍵,女孩驚叫著跳開去,將雙手蒙住臉,不要,不要碰我。她祈求著,渾身哆嗦著。一種難言的酸楚令黃山坡同學仰面長嘯。客廳的大鏡子映出他的形象:落魄,虛弱,無奈。他坐下來,不是坐到沙發(fā)上,而是坐到了地板上去,他把電話遞過去,給你爸爸打電話吧。像一下子衰老了似的,顫巍巍地說,那聲音嘶啞、充血、精疲力竭而凄涼之至。他說,他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為什么,為什么要來做鐘點工。
找老師比找表姨強多了,后來山坡告訴陳芳,根本不用我開口,老師就主動問我日子過得如何,有什么困難?城南的21世紀房屋中介店隔壁有一家餛飩店,他倆看遍了小戶型二手房出來,坐在餛飩店里開討論會。陳芳說,你估計你的小學老師能借你多少錢?山坡?lián)蠐项^,猶豫了片刻,伸出一個手掌。50萬!陳芳驚喜地喊。山坡?lián)u搖頭。5萬元,他說,我怎么可能向她借50萬呢?就算我開得出口,就算她肯借我,猴年馬月我才能還清呀?
失望之極的陳芳憤怒地咬緊了牙關。她站起身,向馬路對面的星期八咖啡館走去,這個老地方是她離開山坡這段時間的療傷之處。當她感到憂傷或憤怒時,總會來到這兒。當然,第一次是中年男醫(yī)生帶她來的,他說這兒的侍者從沒有窺探他人隱私的愛好。
山坡傻乎乎地看著她離去,過了兩分鐘才追出去。餛飩店老板娘喊,喂,你還沒付錢!他急忙掏出鈔票扔到柜臺上去。他看到陳芳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咖啡館里,她的心里想必也是空蕩蕩的,整個世界像一個巨大的咖啡館,里面空無一人。山坡確實很內疚。她回來了,歡迎她的是什么?所有能夠給予她的,他早已給過;不能給她的,依然如故。
山坡有一種破釜沉舟的感覺,他給陳芳要了一杯“卡布其諾”,陸總請大客戶吃早餐時要過這種咖啡。山坡給自己要的是一杯冰水。侍者悄無聲息地上來又退下去了,山坡伸過手去輕輕地抓住陳芳的手,他說,陳芳,對不起。陳芳的肩膀猛地縮了起來,她將臉轉向窗外,我討厭這三個字!她擰起眉毛,瞪著眼睛說道,你能不能不說了?她甩開他的手,我知道,我一直是在自作自受。
我有10萬元存款。山坡輕聲說。再借一點,我就能解決首付款了。
咖啡館里很安靜很安靜,幽暗的燈光下,小護士一動不動,好像被他嚇住了,山坡把卡布其諾拿起來放到她的手里,憐憫地看著她。她蒼白的小臉因為驚訝而繃得緊緊的,唯有那兩只眼睛的睫毛在微微抖動,慢慢地溢出一顆淚珠,接著又是一顆淚珠,放大了她那亮晶晶的瞳仁。
“我說的是真的。”他補充道。
她的第一直覺是伸出一個指頭,擋住他的嘴唇,“我相信?!彼f。她抬頭看他一眼,然后又垂下了眼睛,她抱著雙臂坐在那里,默不作聲地望著山坡面前這杯冰水。她想起跟那位中年男醫(yī)生來到這里時,對方總是要點許多食品,英格蘭威士忌,司康餅、巧克力蛋糕、冰激凌球。她曾經說過他太浪費了,那位先生點燃一支雪茄,打一個響指,no,他說,小里小氣的還叫男人嗎?
陳芳揩干了眼淚,然后站了起來,輕輕地走到吧臺前,回來時手里拿著一杯熱牛奶。她把這杯牛奶放到這個小里小氣的男人面前,她又落下了一顆淚,她說,喝熱的吧,你的胃不太好。
五
山坡說要么不買,要買就買兩室一廳的房子,以后可以將他母親接來養(yǎng)老。
兩室一廳的房子起碼50平米,市區(qū)二手房最低價1萬6,首付款24萬還是負擔太重。山坡每天在網上搜索,終于搜到一套每平米1萬4的。
星期天,他倆一起去看房子。
這個星期天的遭遇日后將成為陳芳一生中最慘痛的回憶。剛走到那里,一桶污水從樓上潑下來,淋得她瑟瑟發(fā)抖呆若木雞。山坡愣了愣,然后瘋了似的沖上去。二樓有扇門剛要關緊,山坡用力一推,屋里關門的女人砰地摔倒,隨即響起號炮般地號叫聲:救命啊,強盜來啦!山坡憤怒地說,你再叫,我他媽的揍死你!女人從地上嗖地爬起,一只骯臟的塑料洗腳盆在她腳下翻了個身,她尖聲叫起來,你別過來!山坡彎下腰撿起腳盆,扔到她頭上去,女人抱著腦袋逃到了陽臺上。山坡剛要逼過去,女人突然從陽臺上操起了一把鐵鍬,她把鐵鍬舉在半空中對山坡喊,出去,給老娘滾出去,你不滾老娘就一鍬劈死你!
山坡沮喪地走下樓,抱住陳芳。陳芳在他懷里嗚嗚地哭。樓下有一爿理發(fā)店,他倆就站在這理發(fā)店的門口。店里沒有理發(fā)工具,只有三個袒胸露臂的小姐。小姐們懶洋洋地擠在一張長沙發(fā)上,漠然地看著他倆。過了好一會兒,終于有一位小姐動了惻隱之心,她說,進來洗洗換身衣裳吧,誰叫你們跑到這里來的?這里是貧民窟,沒有道理可說的。
后來陳芳告訴他,小姐將她帶到昏暗的里屋,她的眼睛好久才看清那里擺著三張小床,床上床下到處可見揉皺的紙團,一股腥味令她產生嘔吐感。好心的小姐將自己的衣服拿給她穿,那褲衩和胸罩上都有一些洗不去的可疑的污跡。陳芳不敢坐到床上去,抖瑟瑟地站在那里換上一件露臍的短上衣,一條牛仔褲。豐乳肥臀的小姐裝穿在她身上空蕩蕩的,她感到一陣陣冷風吹進衣裳,戲弄著她,她實在是尷尬之極。
兩個人相擁著走出理發(fā)店,好像逃離一個噩夢。掛牌1萬4的這套房子,跟那位潑婦只隔了一層薄磚墻,陳芳說她寧愿住到立交橋的橋底下去也不想住到這里來了。這真是一種可怕的感覺,她好像完全垮掉了,這種感覺在未來的日子里將會時常浮起在她的心頭。山坡?lián)е惺苤鴽]穿內衣的小護士身上的戰(zhàn)栗,任何不切實際的漂亮話對她都沒有用處,只有每平米1萬6以上的房子才會起到安慰的作用。
內疚感再次攫住了山坡的心,這種內疚是那么古老,那么陳舊,仿佛從嘉陵江一直流淌過來。小巷里遍地垃圾,兩只蒼蠅在他倆身邊飛來飛去,好像化成蝴蝶的梁山伯祝英臺。山坡拉著陳芳的手,就在蒼蠅嗡嗡的盤旋聲中向她傾訴衷情。我這就給表姨寫信,他語無倫次地說,我豁出去了,明天,明天我就向老師開口,向她借8萬,不,借10萬元。
他們回到出租房,陳芳立即沖進衛(wèi)生間,窸窸窣窣地一陣響,那件露臍裝被扔出門來,山坡剛接住它,那條牛仔褲又飛了過來。山坡懷抱著這套衣服,站在門外聽到屋里的嘩嘩水聲,感到那熱水似乎流進了自己的身體,使他喘不過氣來。很久了,他們沒有在一起過了。他閉上雙眼,仰著頭,額上有一根血管在猛跳。有幾秒鐘的時間,陳芳在喚他,他卻沒聽到。后來他驀然睜開眼睛,才發(fā)現(xiàn)陳芳正從衛(wèi)生間探出頭來,向他要衣服。
我這里沒、沒有,他結結巴巴地說,沒有女人的衣服。
你不必表白,陳芳向他翻了個白眼說,我能夠感覺。
露臍裝和牛仔褲從他的手里掉落下來了,山坡攤開雙手,我表白什么了?他白癡似的問自己。他走向一只破舊的衣櫥。他挑出一件襯衣和一條短褲,回頭說,先穿我的行嗎?要是不行,我出去給你買新的。
霧氣籠罩著衛(wèi)生間,半明半暗的燈光下,一個女人的胴體如一幅畫,令他的眼睛定格。渾圓白嫩的胸臀展現(xiàn)在他面前,性感飄逸淋漓盡致。他想退出去,但是,她拉住了他的手。于是他把她小心地抱在懷里,她的頭順勢落在他的肩上。他用手撫摸著她的腦袋,手指在她的秀發(fā)中被勾住了。他心中因此而產生了一種擁有的感覺,他說放心吧,房子會有的。
他確實是這樣說的。他說房子會有的。
小護士陳芳的肩膀在他的雙手中抖動,令他感到輕微的眩暈,她說,你不要騙我,我再也經不起任何人的騙了。
他們去看第二套房。
他們在臥室與客廳、廚房與衛(wèi)生間之間來回踱步,房間里灑滿明亮耀眼的陽光。天花板上傳來樓上住戶的說話聲和腳步聲,一個孩子在嘭嘭地跳繩。陳芳抬頭盯著天花板,她說,值夜班的時候,白天我要睡覺的呀。山坡說,那就再去看看城北那套房吧,這個天花板、這個墻像紙一樣??!
等了50分鐘才等來一輛公交車,城北離他們上班的地方太遠了。公交車像烏龜似的在嘈雜擁擠的街道上爬行。車廂里有人放了個臭屁,山坡看到陳芳捂住鼻子,一張沁出汗珠的臉漲得通紅。山坡拉著她往后面走,但是整個車廂擠滿了人無處落腳。終于到了一個車站,車門剛要打開,有人喊皮夾啊我的皮夾子不見了!車廂里騷動起來,司機說都別動,等“110”來吧。山坡看見一個挺斯文的眼鏡男往門邊挪了挪,一只皮夾掉到了地上。山坡張開嘴剛要喊,陳芳卻狠狠地在他手背上掐了一下,陳芳說,咦,這不是皮夾子嗎,找到啦找到啦!
車門開了,眼鏡男率先下了車,跟在他身后的是兩個十七八歲的小男孩,其中一個剃光頭的男孩朝山坡聳聳鼻子,目露兇光。山坡身上掠過一陣痙攣。陳芳又掐了他一下,心有余悸地對他說,你不要命啦,一車人都不吱聲,輪到你來做英雄?
終于到達目的地已是中午。年生已久的梧桐和松樹排列在通往社區(qū)的小徑兩旁,透過樹枝,斑駁陸離的陽光灑在一片緩緩傾斜的草坪上,給人一種回到家鄉(xiāng)般的靜謐美感。沒有汽車的喧囂,沒有商場的大喇叭,幾位老人坐在草地上懶洋洋地曬著太陽。這環(huán)境不像在大城市里,倒讓人恍若置身村外的石橋邊。一陣強烈的思鄉(xiāng)之痛突然向山坡襲來:我們干嗎要跑到這里來?一個小小的鄉(xiāng)村醫(yī)生帶著一個小護士跑到大城市來干什么呢?
這是一套總價88萬的二手房,有一個12平米的大房間,一個9平米的小房間,客廳、廚房和衛(wèi)生間都是袖珍型的。山坡說,這房子造好有十年了吧,怎么還是毛坯房呢?陳芳說你又在心疼裝修費用了不是?毛坯房多好啊,我們愛怎么裝修就怎么裝修!陳芳打開主臥室的窗子,作了一個近似陶醉的表情,這是一個遙遠偏僻的地方,她像朗誦詩歌一樣說,有一派與世隔絕的田園風光。至于上下班辛苦一點嘛,她閉上眼睛又重新睜開,咬著嘴唇說,就辛苦一點吧!
山坡對著窗口沉思。他看見正對著這套房子的一棟小樓門上掛著一塊小木牌,一輛輪椅被推到門口,輪椅上的婦人回首朝他、朝天空和草地看著,那無比留戀的眼光使他心里猛地一沉。那是一張被病魔折磨得又干又小的臉,眼里滿是無法形容的痛苦和哀怨。山坡覺得自己回到了縣醫(yī)院,記憶中如幽靈一樣出沒于腦際的垂危者的眼光全都浮了上來。那種絕望的神情,那種悲戚的陰影預示著他們即將撲向死神的神情,通常會出現(xiàn)在哪里?
陽光照耀著他的眼睛,他避開陽光,陳芳好奇地問他在看什么,他沒有回答。昏暗的燈光將木牌上的字影影綽綽聚焦到他的瞳仁里,他的眉頭緊緊地鎖到一起。鈷60放射治療室。他終于讀出了這幾個字,他讀得很慢很慢,伴隨著嘴唇的蠕動涌上腦際的是脫發(fā)、再障、血癌。他轉身朝門外走去,陳芳拉住他,陳芳說,你怎么啦,這房子不好嗎?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一下子想不出,即便是笨拙的安慰話。于是陳芳先開了口,她放開了他,兩只手緊緊地捂著淚水漣漣的臉?!澳闾徽\心了,”她嗚咽著,“我對你實在是太輕信了!”
他們站在草地上,陳芳似乎流不出眼淚了,她慢慢鎮(zhèn)靜下來。山坡說,“你看見這些老人沒有,他們的外套下露出的是什么服裝?”陳芳傻乎乎地瞧著曬太陽的老人,終于顯出驚訝的神情,“病號服!”她說,抬起頭向小徑前方張望,斑駁的樹陰擋住了她的視線,山坡說,這是腫瘤醫(yī)院的后門,沒掛牌子。
放射室離那套房子不到10米,他們再也不敢回到那里去?;爻堑穆飞希∽o士一直緊緊地閉著雙眼,痛苦地抿緊雙唇,好像要把剛才看見的那一幕重新收回去似的。陽光。草坪。小徑。梧桐和松樹。每平米只要1萬6。白骨精美麗的外衣仍在誘惑著她。她夢幻般地對山坡說,那里真的有那么可怕嗎?
山坡擠出一絲慘淡的微笑說,你也算是學醫(yī)的,你說可怕不可怕?
表姨的回信到來之時,山坡正在晾衣服。他剛要把小姐的牛仔褲掛到窗外鐵絲上去,房東在樓下喊,黃醫(yī)生有你的信。山坡的手一抖,牛仔褲落到了房東頭上。被濕漉漉的褲子蒙住腦袋的房東,晃動著兩只手發(fā)出悲慘的喊叫聲,你瘋啦,女人的褲子也敢往我頭上扔?你給我搬出去!
山坡抖瑟瑟地拆開信。說實在話,他并沒奢望能有什么奇跡發(fā)生,相反,他只是希望看看表姨的回答,期待著他能感受到她的歉疚之意。果然,表姨說她沒有多少積蓄,她丈夫轉業(yè)后在一家國有企業(yè)當車間支書,工廠的效益不太好。山坡從信上得到的唯一慰藉是:表姨說表姨夫的單位有一所職工醫(yī)院,如果他愿意,可以介紹他去那里當醫(yī)生。
黃山坡醫(yī)生當然不愿意去。他知道這所職工醫(yī)院,他有個同學就在那里當醫(yī)生。醫(yī)院窮得十幾年沒更新過設備了,連一臺彩色B超機都沒有,來看病的多半是下崗職工,稍微貴重一點的藥就沒人去配。同學說,幾年來人心惶惶的,一會兒說要改制了,一會兒又說負擔太重沒人愿意收購。有門路的醫(yī)生護士都已經離開,只有腦滿腸肥的頭兒們一如既往地忙于吃喝玩樂。
山坡不敢把信拿給陳芳看。他去看他的小學老師。他像往常那樣勤快地幫助老師做家務,老師說,歇一會兒吧,哪有這么多可以打掃的!他坐下來,有點局促不安,不知如何開口。老師含笑注視著他的眼睛,等著他說話。山坡說,孩子呢?老師說上她奶奶家去了,自從了解了你的情況之后,她懂事多了,知道生活不易,也知道孝敬老人了。
老師的家離江岸不遠,他們聽見輪船的汽笛聲,很清楚,很蒼涼,很遙遠,讓他們想起家鄉(xiāng)。山坡說起這些天看房子的遭遇,老師一會兒笑出聲來,一會兒為之唏噓。山坡想自己的人生雖不曾縱意,但也算幸運,有關心他的長輩,有朋友和同事,還有陳芳,連大醫(yī)院副院長跟老師生的女兒其實也挺可愛的。老師說,你說吧,首付款到底缺多少,這點錢我能幫你。到了這時候,山坡反而猶豫起來,有您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他搓著手,遲疑地說,現(xiàn)在還說不好首付款要多少,等我看好了房子再來麻煩您吧。
老師叫他吃了午飯再走。山坡說中午要請客戶。他在街上走著,陽光特別溫暖。他請的是省醫(yī)院兩位科長和他們的太太,事先請示過陸總,陸總說地方找得好一點,不要小里小氣的。他在張生記酒店訂了一個包廂。他算過一筆賬,請?zhí)珎兂鱿裙庹埧崎L們合算多了,現(xiàn)在酒價跟房價一樣瘋漲,太太在場的話男人一般不會喝得太多。
人群熙攘的餐館內,一位科長帶著他的太太已經到了,這是一個經常在電視劇組跑龍?zhí)椎呐輪T。你怎么沒把太太帶來???她說。黃山坡臉紅了,他對她的熱情寒暄很不自然地報以一笑。我還是王老五呢。他說,他那狼狽的樣子惹人同情。女演員拿起一支香煙,黃山坡趕緊拿出打火機,但是手抖得厲害,她看他怎么也沒法把手湊上她的香煙,便抓住他的手,在笑聲中噴出一口煙。
“我給你介紹一個姑娘吧,”她說,“聽說張藝謀都用過她的?!?br/> 她說出一部電視劇的名字,山坡看過這片子,但是怎么也想不起那姑娘演的角色,其實他連這位太太演過什么角色也毫無印象。太太說,我演的是一位太太,在一場戲里跟另外幾位太太搓麻將,那姑娘因為個子太小,演一個丫鬟。
她說過什么話嗎?山坡好奇地問她。
她給我上了一杯茶,說了一句話。她說:太太,請喝茶。
科長笑了,剛進門的三位客人也在笑,他們都聽到了這位太太的介紹。山坡的笑容卻僵持在了臉上。人們發(fā)現(xiàn)了他的異樣,包廂里安靜下來,手足無措的山坡揉揉眼睛,只覺得全身的肌肉繃得又緊又硬。終于,他嗓音沙啞地說道,院長,您親自來吃飯???
是啊,黃山坡同學的小學老師的丈夫,這位副院長說,難道讓別人替我吃飯嗎?
酒過三巡山坡才搞清楚,副院長原本打算回家吃飯的,走到醫(yī)院門口碰到了另一對科長夫婦??崎L太太隨口說了一句有人請我們吃飯。副院長說,誰???科長略顯尷尬地說出了山坡。他們沒想到副院長也熟悉山坡,更沒想到他會跟過來,他說,好啊,就吃他的吧,誰叫他是我老婆的學生呢。
山坡當然明白副院長的意思,這是在給他鋪場子呢。有他老人家這句話,科長們跟他的業(yè)務關系就會牢固一些。他想起老師對自己近20年不變的關心幫助,心里忽然對這位副院長也充滿了感激之情,又不宜表露,只好再次端起酒杯向他敬酒,他說,院長,我祝您全家永遠快樂幸福。
“哪有永遠快樂幸福的事啊,”副院長卻嘆氣道,“上有老下有小,實在是太累了!”
滿座的人皆是一愣,只有后來的那一位科長太太露出知情人同情的神色。她放下酒杯說,老太太又要換保姆了嗎?今年已經換了12個保姆,她還是沒找到一個合適的?還有您那位千金,今年高考估計連“三本”都上不了的,出國去拿一張洋文憑的事,現(xiàn)在就該張羅了!
原來這位太太是副院長女兒的老師。她說的老太太,自然是副院長的母親了。老太太以為兒子當了副院長,她就是誥命夫人,使喚保姆就像使喚丫鬟?,F(xiàn)在的保姆可不是從前的丫鬟,她們口口相傳,老太太就成了黃世仁的娘??崎L太太說,院長啊院長,您找不到第13個保姆了,除非您出更高的價格,每個月至少5000元,請一個月子保姆來侍候您娘!
除了這位老師,沒有人敢對副院長的老娘和千金進行評說。山坡遲遲疑疑地說,不至于吧,您女兒看上去挺聰明的,怎么會連“三本”都上不了呢?副院長嘆了一口氣,還不是從小讓老太太寵的,他說,那時我跟你老師整天忙得腳不沾地,除了工作還要讀書考職稱,實在抽不出時間去管教她啊。副院長轉過臉跟科長太太說,你們學校也不怎么樣,聽說我女兒班上早戀的學生都有好幾對了,這怎么得了?
顧不上看那位老師難堪的臉色,山坡沉浸在自己的沮喪中。大家都在給副院長出主意,有的說去澳大利亞好,有的說去法國好,不管建議去哪里,基本原則是肯定的:這孩子只有去國外讀書,才可能有一個比較好的前途。
瞧著副院長扳著指頭計算千金的出國費用,老婆手里有多少積蓄,自己又有多少私房錢時,山坡的心在往下沉。如果說今天上午他的心里還有一座橋,吃了這頓飯,這座橋就成了斷橋。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向當年的老師開口借錢了,他好像看到副院長沒了私房錢到處在打秋風,他還看到一個17歲的小姑娘到了巴黎,本來是想打的去學校的,摸摸口袋,四處尋找地鐵口去了。
那天席散,山坡跟副院長,跟科長和太太們握手道別,然后站在馬路邊上給陳芳打電話。電話通了,沒有人接。山坡想昨天她值夜班,可現(xiàn)在已經是下午了,不可能還睡在床上,她跑到哪里去了?
手機鈴聲短促地響了一下,山坡以為是陳芳回了短信,打開一看卻是一條彩信。這個陌生的手機號碼讓他遲疑了幾秒鐘。接下去看到的畫面使他變成了一尊塑像。又是一條彩信進來了。手機在他的手里微微抖動,那畫面也在抖動,畫面上的兩個人一會兒分開了,一會兒靠在一起。這尊塑像哆嗦著,哆嗦的幅度越來越大,終于演變成一種憤怒的奔跑,這是一種沒有目的地的奔跑。他穿過馬路,一輛急剎車的轎車司機探出頭來罵他,他視若不見地繼續(xù)往前跑,好幾輛汽車停了下來,他還在跑。警察在崗亭上高聲喊他,他聽不見。
他惡狠狠地喊著一個人的名字。他有一種本能的感覺,這條彩信就是這個人發(fā)過來的。這個人沒有放過他。其實從陳芳回到他身邊的那一刻,他就有這種直覺:這位大少爺,怎么會如此好心,怎么可能輕易地放過“忘恩負義”的他呢?
六
照片很清晰,背景就是星期八咖啡館,山坡忘不了那個靠窗的火車座,金絲絨的窗簾上織著玫瑰花。那時的陳芳面前只有一杯“卡布其諾”,現(xiàn)在的畫面上,她的面前不僅有咖啡,還有冰激凌,還有一大塊巧克力蛋糕。
第一張照片上,陳芳坐在一位中年男子的對面。這是山坡似曾相識的一位男子。第二張照片上,中年男子坐到了她的身邊。山坡不敢看第三張照片,他坐在馬路的街沿上大口大口喘氣,汽車尾氣和灰塵鉆進他的肺里。后來他點燃一支煙。煙霧讓所有的畫面變得虛無縹緲,他才看清第三張照片:似曾相識的男子將手搭在了小護士的肩膀上。
沒有第四張照片了,這使他多少放松一些。雖然他的心里依然籠罩著一種不祥的氣氛。這些照片說明不了什么,他安慰自己,假如還有進一步的行為,偷拍的人不會到此為止。
在這座城市里,唯一同時認識他和陳芳的只有文明,知道他倆關系的也只有他。帥哥文明無疑是脂粉群里的寵兒,對于跌宕起伏的感情所能帶給人的傷害了若指掌。山坡想,我不能讓他如愿。我對此付諸一笑。
入暮黃昏,星期八咖啡館的侍者迎來了一位孤獨的客人,這位小個子客人徑直走到靠窗的位子,沉默了許久。侍者謙恭地彎下腰,等待他的吩咐,他卻繼續(xù)沉默著。他靠在火車座上,他的剪影在暮色和夕光里顯得單薄而脆弱。后來他說:來一杯冰水。
侍者驚訝地看他一眼,冰水是免費的。他說。他看見客人的眼神,很冷,因而保存了一位訓練有素的侍者應有的職業(yè)涵養(yǎng),沒有再往下說什么,侍者很快送來了一杯冰水??腿斯距焦距胶认氯ァK驯臃诺绞陶叩耐斜P上去,然后才說,來一杯“卡布其諾”吧。
對面的餛飩店很熱鬧,山坡看著那里的人們進進出出,他跟陳芳討論買房時的情景浮現(xiàn)在餛飩店的霧氣上,一切似夢非夢。相比之下,星期八咖啡館的客人寥寥無幾,著實冷清。現(xiàn)在的問題是,偷拍者不可能坐在店里進行偷拍,除非他化了裝。那么,他是從餛飩店那邊拍過來的?
“請原諒,”侍者走過來說,“您是否需要再來一杯冰水?”
山坡愣了愣,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咖啡早已喝完。侍者說話的聲音平靜而禮貌,但在那種平靜和禮貌之中,卻顯示出某種不同尋常的堅決,婉轉地傳達了他的不滿。山坡忽然覺得很有意思,這位侍者令他產生了好感。
“你認識這兩個人嗎?”
這個看上去跟他年齡相仿的侍者,始終保持了與其身份協(xié)調的姿態(tài),說話簡練而且謹慎。他看一眼手機上的畫面,略感驚訝地揚起了眉毛,“這是用手機拍的,”他說,“距離很近,應該是在這里,”他指著立地大玻璃幕墻的墻外,“或許是一個行人,正好路過吧?!?br/> 山坡似乎看到了這樣的情形:文明緩緩地開車過來,習慣地向此處張望,他或許戴了一副墨鏡,或許戴一頂帽子,帽檐壓得低低的。當然,也可能是他偶然路過,第一次看見咖啡館里坐著陳芳。這位1米75的帥哥,表現(xiàn)卻像一個小人,把車??吭诼愤叄统隽藥в袛z像鏡頭的手機。他的眼睛在笑容里紅潤起來,他迅速地走近獵物。他想象著自己的快感將傳達到被悲哀擊倒的老同學身上,他的手因此而激動得哆嗦,連面容都扭曲了。
“他們常來這里嗎?”山坡輕聲問侍者。
侍者抬起頭來看他了,那眼神里有了一種不可言喻的同情,仿佛山坡肩背著一個沉重的包袱,正在艱難地行走,而他的前方還有一道難以跨過的坎。他搖搖頭,以同樣輕聲的語氣說道,“不多,我沒有太深的印象?!?br/> 你是一個好人。山坡站起身對他說。他拍拍侍者的肩膀。他說,你是一個好人。他感到奇怪,說完這句話,他的心情也好了起來,至少是輕松多了。
山坡回到出租房時天已經黑透了,門口的燈泡壞了,借著對面便利店的燈光才能看清臺階。一樓房東家的門緊閉著,里面隱約傳來搓麻將牌的聲音。聽到他的腳步聲,房東打開門朝外看,房東說,剛才來了一個自稱是你弟弟的鄉(xiāng)下人,我沒敢放他進來。山坡愣了愣說,你怎么能這樣做呢,你太勢利了!房東冷笑了一聲說,誰知道他是不是冒充的呢,萬一他是個小偷怎么辦?山坡轉身往臺階下走,他說,誰會來冒充我這個窮鬼的弟弟?鄉(xiāng)下人怎么了,比鄉(xiāng)下人更會偷雞摸狗的城里人多的是!
棋牌房人聲喧鬧,贏了錢的人哈哈大笑,輸了錢的人罵罵咧咧??吹缴狡轮便躲兜赝镪J,一條漢子攔住了他。這是一個山寨版的保安,穿著一件過時的舊警服。保安說,你先去買籌碼,拿到籌碼才能進去。山坡說我不打牌,我找人。保安立刻沉下了臉,將雙手抱在胸前說,你走吧,這里沒有你要找的人。
路口有一個大排檔,電線桿下面放著幾張小桌子,炸帶魚和炒螺絲的香味飄散在夜空中。山坡圍著桌子轉了一圈,找不到他弟弟。大排檔的老板娘舉著鍋鏟向他打招呼,你想吃什么,吃一碗炒粉干嗎?山坡說我找我弟弟。老板娘說,沒見過像你這樣小矮個的年輕人呀!山坡急了,他說,我矮,我弟弟就不能比我高嗎?
手機鈴聲就在這時響了起來,山坡一看是張老師家。山坡說張老師你有什么事嗎?張老師說,你趕快過來吧,你弟弟在我這里,我們等著你吃飯呢。
山坡在路口傻站了一會兒,想起給家里去信時談起過張老師對他的關心。山坡感嘆時代的變化,鄉(xiāng)下來的弟弟一點不輸城里人。找不到他,弟弟就給張老師的單位打電話,然后找到了她家里。山坡氣喘吁吁地跑到了公交車站,正是交通擁擠的高峰時段,他掏出一支香煙慢慢地吸著,心里猜測著弟弟的來意。弟弟也許對縣城的打工生涯失去了信心?也許只是受母親之命跑來看看他吧?但愿是后者。
細雨不知什么時候飄落下來,冷風從護城河上空和街口那里吹來,街上的人們紛紛加快了回家的腳步。山坡拎著一瓶葡萄酒向張老師家走去,感到深深的涼意。家里供不起兩個大學生,弟弟沒讀完高中就去縣城打工了,從碼頭裝卸工到倉庫保管員,一直在最底層煎熬。去年回家時,母親提到他的婚事,說村里有個姑娘很不錯。算起來比他小3歲的弟弟當時也有27了,27歲的弟弟說,我哥還沒結婚呢,我急什么?
張老師的家就在護城河邊。窗戶上映出她和弟弟談話的身影。山坡想象著他們的談話內容,他的心一點點抽緊??h城在不斷地擴大,土地都被征用完了,人心惶惶的鄉(xiāng)村成了大片空曠荒蕪的原野,沒有人去耕種。那些年久失修東斜西歪的村舍里,住著的都是些留守的老人、婦女和兒童。山坡聽到廚房里傳出張老師的喊聲,你們先吃起來吧,菜都涼啦!張老師說,別說那些傷心的話了,既然來了,工作總會找到的,一口飯總有得吃的呀。
他們終于看見了他。他矮小的身影被透過細雨的路燈燈光投射在石板路上,久久地凝固不動,就像一棵無花果樹的影子。張老師打開門,山坡看到弟弟站在客廳里,一只綁著繃帶的手吊在胸前。山坡想起弟弟最近的一份工作,他在一家酒店當保安?!案舜蚣艽虻模俊鄙狡驴囍樛镒?。他的嘴唇幾乎咬出血來。弟弟說,幾個喝醉的客人打架,他去勸架時受的傷。
直到張老師說起最近托人給山坡介紹對象的事,客廳里才有了一些輕松的氣氛。張師母已經給他介紹過三個姑娘了,山坡自嘲說我是“見光死”,沒見面時聽條件好像還馬馬虎虎,見面一看身高1米6,姑娘馬上跟我說兩個字:拜拜。張老師說,說到歸根,還是你自己放不開,太在意這些外部條件。她說拿破侖身高幾許,總設計師又身高幾許?首先是你自己要有信心,別人才會不在意嘛。
張老師夫婦不知道他心里擱著一個小護士名叫陳芳。山坡很想告訴他們。他有一種強烈的傾訴的欲望。但是弟弟在場他怎么也說不出口??蛷d靠墻處放著兩只蛇皮袋,里面裝滿塑料做的小掛鉤,弟弟說老家縣城里有個發(fā)明家,發(fā)明的這種小掛鉤能掛住四塊磚的重量。張老師說,家里需要這種掛鉤嗎?她凝神想了片刻?;蛟S有人要吧,她說,那些有花園的人家掛個灑水壺小鋤頭什么的?
我們先買幾個吧,張老師說,送給親朋好友試用一下。
舊景舊情帶給她一種茫然而酸楚的感覺,陳芳說自己再也不想去星期八咖啡館了。中年男醫(yī)生說,不去星期八咖啡館就去我家吧,即便明天不再來往,總也得讓我知道個緣由不是?小護士很清楚去他家的后果:歷史的鏡頭將一遍遍重播。最后一次,小白兔對大灰狼說,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去那個地方。
如果知道這“最后一次”將被復制下來,送到山坡手里,打死她,大概她也不會去。人生沒有如果,而在“最后一次”之后卻往往還有“最后一次”。
陳芳第一次走進星期八咖啡館,是梅雨季節(jié)的一個黃昏。下班了,她還坐在值班室窗前黯然神傷。中年男醫(yī)生走過來,抓住她的手軟綿綿地捏了一下。失戀了?他說。那就再談一次戀愛好了,人生苦短,何必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陳芳摸摸自己的手,被他捏過的地方溫暖而潮濕,她抬起頭,看見一張老帥哥的臉,頭發(fā)梳得精光,名牌西裝里裹著一個保養(yǎng)得很滋潤的身子。上車吧,我請你喝咖啡去。他指著窗外停著的一輛轎車說。那是一輛銀灰色的寶馬,在細雨中泛著富態(tài)的光澤。陳芳告訴自己應該說不,還沒說出口,對方拉了她一把,于是她只好半推半就地跟著他下了樓。
這一跟就跟了將近一年多。開始是咖啡館,后來到他的家。他家在郊區(qū),一套復式排屋,裝修得美輪美奐。無論從他的身上,還是那套房子,小護士都感受到某種微妙而迷人的力量,這是山坡所沒有的:這個時代造就的所謂精英的力量。
問題是這種力量給她帶來的是一種很不安全的感覺,不可靠,不長遠。從那位中年女醫(yī)生到略有姿色的其他小護士,他好像都有濃厚的興趣。事實上在文明找到她,告訴她山坡的近況時,她已經品嘗了很久的傷心與失落。忍氣吞聲,甚至表現(xiàn)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這在她與山坡的交往中是絕對不能想象的,而在這位先生那里卻變成了習慣成自然。
山坡給她點燃了新的希望之火,想到表姨和小學老師可能幫助他們建設起一個溫馨而且安全的小家,她就有了跟這位先生徹底分手的決心??上狡聸]有看見第四張照片:那位中年男醫(yī)生摟住她將她抱入懷中時,她推開他,站起身坐到對面去了。她說,你找別人去吧,我對你徹底死心了。
世界好像對于老帥哥突然變得陌生新奇,他的臉由紅轉青,陳芳走出星期八咖啡館時,記憶中留下的就是這樣一張臉。為什么?他說,你的話簡直莫名其妙!我不是答應過娶你了嗎?你急什么?不就是一張紙的問題嗎,莫非你就是想著要用這張紙來控制住我?
他的氣急敗壞和語無倫次給陳芳帶來了愉悅感,她在街上走著,覺得自由和輕松。午后的陽光照在她身上,馬路兩邊的樹木郁郁蔥蔥,她看見聯(lián)華超市門口有個賣彩票的攤子,就走過去買了兩張6加1的體育彩票,數(shù)字是她跟山坡在嘉陵江邊重逢的日子。陳芳簡單地回顧了離開縣醫(yī)院后他倆一起漂泊的過程,她覺得冥冥中向往的生活終于到來了。一座風景優(yōu)美的城市,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一個其貌不揚但是寵她愛她的男人,一種平靜而靠得住的生活。它體現(xiàn)了每一個走進大城市的女人的夢想,陳芳的臉上因此而浮起了跟陽光相配的笑容。
山坡卻沒時間也沒精力去了解陳芳的心路歷程,他跑了整整兩天,才給弟弟租到小商品夜間市場的一個攤位。這個露天市場位于相對偏僻的城東,每晚租金卻要100元。山坡怎么也忘不了第一天晚上慘淡的營業(yè)額:賣掉了8只掛鉤,每只3元,一共24元。夜里10點半,別人都收攤了,他和弟弟還在苦苦等候最后的顧客出現(xiàn)。他們等來的不是顧客而是城管。城管說不準時收攤罰款50元。山坡哀求說我們第一天擺攤不曉得這規(guī)矩。城管瞧著他弟弟吊在胸前的那只胳膊,動了惻隱之心說,從以人為本出發(fā),就罰你30元算了。
風從城市的最東端迎面吹打著兩兄弟的臉,含有江邊潮濕的霧氣。地鐵工地將馬路變成了小巷,歪斜的電線桿下是坑坑洼洼的街面。一輛小車駛來,大燈照亮了背著蛇皮袋的兩兄弟。山坡放下蛇皮袋,抬起一只手擋住燈光,他看見小車剎住了,駕車的人推開車門下來。黃山坡你在干什么?兩兄弟都傻住了。陸總你,你怎么到這里來,來了?山坡抖瑟瑟說。陸總走到他倆跟前,像警察審視犯罪嫌疑人似的看著他倆。廢話!陸總說,我家就在這附近。
山坡這才想起,陸總的家就在露天市場對面,他摸了摸自己的臉,手是冰涼冰涼的,臉上卻異常地燥熱。他說,我弟弟來了,在這里租了個攤位,我?guī)退諗偦厝?。朦朧的夜色中,街道一下重歸寂靜。山坡看到陸總遲疑了一會兒,轉身回到小車上去。上來吧。陸總說,那聲音是不容推卻的,山坡帶著弟弟走過去。把東西放到后備箱里去!陸總又是一句命令。
這個夜晚給他以一種虛幻的感覺,他聽見陸總罵他笨蛋,陸總說這種掛鉤你賣3元錢一只怎么賣得掉?你應該賣20元一只!陸總還說,明天晚上你搬四塊磚頭來,我來幫你賣,我讓你看看你究竟是不是一個笨蛋!
山坡在這場邏輯大戰(zhàn)中完全沒有招架之力。他怎么也想不通3元賣不掉的東西20元卻能賣掉。冬天用的一床被褥鋪在地板上,弟弟睡著了,他在床上轉輾反側。借著微弱月光可以看見窗臺上的蘭花在搖曳,山坡布滿血絲的眼睛憂憤而無奈。表姨的回信,副院長的難處,陳芳的要求,手機上的照片,還有一只手吊在胸前的弟弟,就像一座座山,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他怕冷似的縮起肩膀,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xiāng)。
七
房東站在臺階上冷冷地看著她。今天搓麻將又輸了錢,他心里不舒服。他說,你又來找黃某人了?他不在。陳芳說,他去哪里了,他每天夜里都很遲才回來嗎?他跟一個鬼鬼祟祟的鄉(xiāng)下人出去了,房東說,天曉得他們在干什么!
陳芳打山坡的手機,沒人接。陳芳心里充滿疑惑。她想問房東那個鬼鬼祟祟的鄉(xiāng)下人是男是女,房東已經回屋里去了。陳芳仰起頭,細雨淋濕了她的臉。畢竟分開了這么長時間,她發(fā)現(xiàn)對山坡有了一點陌生感。陳芳知道自己再也經不起反復折騰了,下決心之前她必須徹底搞明白:許多事情無法預料。既然自己的生活中出現(xiàn)過一位中年男醫(yī)生,那么山坡呢,他是否也遇到過其他女人?
山坡不接電話是因為他根本聽不見手機鈴聲。陸總叫阿彪拿來了一臺錄放機,阿彪老婆以一口不太標準的普通話在音樂聲中說:本掛鉤是具有專利的高科技新產品,廚房里掛菜刀鍋鏟,陽臺上掛水壺鐵鍬,盥洗室掛拖把木桶,廣泛應有于生活的各個領域,充分體現(xiàn)了和諧社會的人生理念。一只掛鉤高高掛起,下面吊著四塊紅磚,吸引了許多圍觀者。感覺新奇的人們議論紛紛,多數(shù)人說東西不錯價錢貴了一點。站在圈外的陸總突然擠進人群,手上舉著一張百元大鈔。陸總說,打點折吧,我買五只。山坡愣了愣說,給你九折吧,每只18元,討個彩頭。好嘞!陸總捧著5只掛鉤擠出去,臉上堆起難得的笑容,回去討好丈母娘了!
討好丈母娘無疑是建設和諧社會的一項重要內容,恍然醒悟的男人們開始掏錢。山坡將阿彪老婆的廣告聲調高了,其他攤位前的顧客齊刷刷地轉過身來。這時有個熟人看見了山坡的弟弟,咦,你的手怎么了?弟弟脹紅了臉,說,掛鉤上本來掛著五塊磚,沒想到捆磚的繩子斷了,砸傷了我的手。乖乖,那熟人一臉不可思議的神情:這小小的掛鉤,竟然掛五六塊磚頭都不成問題?。?br/> 熟人是阿彪。他纏著山坡討價還價,眼睛里流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跟在他身后的顧客最后都以八折成交,撿了個大便宜似的離去。將近10點鐘,市場里幾乎沒什么人了,山坡和弟弟收拾攤子準備回家。不知去哪里逛了一圈的阿彪重新出現(xiàn)。阿彪伸出一只手說,拿來。山坡眨眨眼睛,拿什么?我和陸總的錢啊,阿彪說,莫非你真以為我們想用這破掛鉤去討丈母娘的好了?
陸總露了一下臉就回家了,山坡兄弟請阿彪去吃夜宵。山坡跟阿彪談著公司里的八卦,誰快結婚了,新娘子已經懷孕五個月了;誰快離婚了,老婆紅杏出墻半年多了。阿彪說,你知道陸總剛才為什么匆匆離去嗎?山坡問為什么?你那位大客戶打來電話,他那位千金又離家出走了!阿彪搖著頭,一臉悲天憫人地說,造孽啊,這么有錢的人家,怎么養(yǎng)出個這么叛逆的黃毛丫頭來?大客戶要陸總幫他尋找這個傻丫頭。
他們聊天時山坡的弟弟低著頭在數(shù)錢,一堆潮膩膩的鈔票,大約有五六百元。數(shù)完了,他抬起頭,臉上的表情是迷惘而復雜的。那條吊在胸前的胳膊微微顫動,臟兮兮的繃帶上突然落下一顆淚珠。山坡愕然說,你怎么了?弟弟踢了踢還剩下一半掛鉤的蛇皮袋,以一種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我想回去,我還是回老家去找點事做吧。
這變化來得太突兀,山坡和阿彪都愣在那里。山坡凝視著淚眼蒙■的弟弟,他聽見一種心靈急劇枯萎的聲音。這座大城市給以弟弟的觀感,顯然與他到來之前的想象大相徑庭,哥哥的現(xiàn)狀和生存成本之高,以及做生意之難,都不是今晚上賺的這幾個錢所能慰藉的。大排檔所在之處離火車東站很近,一列貨車轟隆轟隆地駛過,他們腳下的土地和他們的身子都在有節(jié)律地晃動。汽笛在遙遠的地方拉響,山坡覺得他們的心在汽笛聲中顫抖。山坡沉默地看著弟弟,哥哥我對不起你。
弟弟的臉上已經過早地刻上皺紋,幾近于山坡記憶中父親的形象了。去年大年三十,匆匆地吃了年夜飯,他就趕回縣城去值夜班了。天上飄著雪花,山坡瞧著他在光禿禿的鄉(xiāng)村小路上騎車遠去,那暗淡的天光下,孤獨的感覺分外辛酸。那時候山坡站在村口石橋上,用凍僵的手指點了一支煙,萬籟俱寂,天地之間是一片蒼茫的灰色。兄弟。他默默地念叨這兩個字。他突然明白這是父親留給他的最重要的東西了:他的母親,他的弟弟,他們只屬于他,只想著他,為了他什么都可以放棄,什么都可以犧牲。這無疑是他擁有的唯一財產,永遠不變的財產。
這不是我們的家,在這里沒有在老家的蓬門柴屋住得自在。山坡在弟弟眼里讀到這樣的話。弟弟回到出租房,默默地將被褥在地上鋪開,每一個動作都躡手躡腳的,盡量保持安靜。隔壁住著房東的老娘,驚擾了老太太房東又要趕他們走了。
淅淅瀝瀝的雨點又落下來了,夜風敲打著門窗。山坡在風聲雨聲中看見母親。年三十晚上從村口回去,他遠遠地看到母親正從村里的石板路跑回家去。她腳下的破球鞋一路發(fā)出啪嗒啪嗒的響聲。童年時他跟母親說過:等我長大掙錢,就給你買雙新鞋子,我一定買。我要給你買一雙擦得亮晶晶的皮鞋,帶你去逛馬路。然后我們再去館子里吃肉包子,吃到肚子撐得老高。我要掙很多錢,將來我們會住到城里去,那里有電燈、廁所和燒煤氣的灶臺,一劃火柴就點燃了。我們將在燈光明亮的客廳里吃晚餐,是的,不叫夜飯,叫晚餐。娘,你笑什么,你不要笑,我是很認真的!
母親依然穿著那雙破球鞋,她說這是你阿爸留下的,不能隨便扔掉。山坡給她買的皮鞋,她只在大年初一穿一天,還有就是陳芳去看他那一天。所以,那雙皮鞋永遠是新的,永遠锃亮。
這兩天確實有些精疲力竭,吃夜宵時又陪阿彪喝了點酒。第二天是星期六,山坡和弟弟沒像往常那樣一早起床。他們在朦朦朧朧中聽到敲門聲,起初不太響,是一種有節(jié)制的還算禮貌的敲門聲,后來變得不耐煩了,咚咚咚,聲音從門的下端加劇,那是用腳在踢。山坡說,誰啊,這么早來敲門?弟弟從地上一躍而起。門開了,一個女人剛要開口罵人,發(fā)現(xiàn)不是山坡戛然而止。弟弟沒有見過陳芳。他光著上身,下面只穿著一條褲衩。陳芳說你是誰,你怎么住在這里?弟弟把門掩上,飛快地跑回去穿衣服。山坡從床上下來,披上外衣走到門邊去,山坡說,陳芳你稍等一下,這是我弟弟,從老家過來的。
陳芳終于推開門進去了,弟弟穿好了衣服正在卷起地上的被褥,山坡幫著他將被褥放進那口破衣櫥去,一只蟑螂突然爬出來。陳芳驚叫起來,那只蟑螂爬上了她的腳背。陳芳狠狠地跺腳,希望把這只可惡的蟑螂跺下來。山坡說別跺了別跺了,房東要上來罵我們了!窗外果然響起了房東憤怒的喊聲,黃某人你瘋啦,你不想住了就給我滾,趕快滾!
弟弟彎下腰撿起那只可惡的蟑螂,輕輕地一捻,蟑螂在他拇指與中指之間粉身碎骨。陳芳惡心欲吐,那蟑螂的遺體從這個“鬼鬼祟祟的鄉(xiāng)下人”指間溢出了一股白漿。弟弟走進衛(wèi)生間去了,陳芳癱軟在床沿上,她的整個身心在極度的痛楚中輕盈地飄浮,她說,你弟弟跑來干什么呢,找工作嗎?一個連中學都沒讀完的男人在這里能找到什么工作?
衛(wèi)生間傳來了嘩嘩水聲,接著是關門聲。山坡伸出食指示意陳芳小點聲。煩躁不安的陳芳環(huán)顧四周,身下吱吱響的破床,擱在桌上的破藤椅,墻邊堆著的兩只蛇皮袋,還有那破衣櫥,那從樓下傳來的叫罵聲,都使她沮喪之極。怨天尤人的女人再也按捺不住了,她說,你表姨回信沒有?你的小學老師呢,愿意借多少錢給你?這兩天總找不到你,你不會把這些最重要的事都置之腦后了吧?
她的嗓門在不知不覺中提高,衛(wèi)生間的嘩嘩水聲停下來了,屋子里突然變得很安靜。山坡站在屋子中央,臉色黑得可怕,你嚷嚷什么?他壓低嗓門說,表姨跟老師各有各的難處,再說你想過沒有,這借的錢越多還款的壓力越大,你就不能讓我緩口氣再想想其他辦法嗎?
很難形容陳芳的愕然,騙子,這是她對山坡說的兩個字。小護士對當年的崇拜偶像黃山坡醫(yī)生說,你是一個騙子。那時候他們的心情和梅雨季節(jié)的天空一樣充滿了陰霾。陳芳的頭無力地垂落在胸前,后來她站起身,含淚怒視著山坡,她朝卷起被褥后顯得很干凈的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又說了一聲騙子,然后奪門而出。
弟弟從衛(wèi)生間出來,看著山坡追出去的身影發(fā)愣。他的臉上充滿了愧疚與哀傷。樓下的房東驚訝地看著陳芳捂著臉跑下臺階,看著山坡從樓上跌跌撞撞地追下來。過了一會兒,他又看到了那個“鬼鬼祟祟的鄉(xiāng)下人”,看到他背著蛇皮袋一步一步地走下樓來。他對房東笑了笑。他站在出租房的大門口,回頭看了看門廳和樓道,他黝黑的臉在剛出來的陽光下顯得有點蒼白。房東以為自己聽錯了,他聽見這個鄉(xiāng)下人對自己說:謝謝你對我哥的關照。
房東回頭瞧瞧,沒有其他人,這才相信,這話是對他說的。鬼鬼祟祟的鄉(xiāng)下人說,謝謝你對我哥的關照。
快要追上陳芳時,一輛帶拖斗的大貨車擋住了山坡,等到大貨車開走,他看見的已是陳芳鉆進出租車的側影。他打她的手機,她把手機關了。山坡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回去,破天荒地看見房東對著他傻笑。山坡害怕地說,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房東說,你弟弟走了,你弟弟跟我說,謝謝我對你的關照。
山坡沉沒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一顆淚珠在他那陰沉暗淡的眼眶里閃亮。屋子里空蕩蕩的,弟弟的來去匆匆好像一個夢。陳芳的來去匆匆也像一個夢,他們都走了,留下他盡情地享受孤獨。他躺下來,躺在那兒盯著天花板,天花板上斑斑點點的污跡仿佛一個個回憶的碎片。沒有任何東西能支撐起他的精神,他的身體變得如此虛弱無力,似乎連手都抬不起來了。
枕邊短促地一聲響,山坡心一驚,這是彩信的聲音。文明我操你奶奶的。他狠狠地罵一句,伸出手去打開手機。他看到一張燦爛的畫面:一個姑娘穿著一條絲綢料子的花燈籠褲,像個土耳其的肚皮女郎似的,倚在一輛吉普車的引擎蓋上,她咧著嘴,露出兩顆大虎牙笑嘻嘻地看著他?!包S毛丫頭!”山坡猛地從床上坐起,“你在哪里?”他發(fā)出一條短信。“你看看照片上的背景?!被匦藕芸靵淼健?br/> 山坡看不出她在哪里,背景很模糊。路邊有一棟大樓,遠處是高架橋,好像還有一個被隔板圍起來的工地。山坡畢竟不是本地人,他看不出這是何處所在。想到陸總正在為此發(fā)愁,山坡將彩信轉發(fā)給他。
等待陸總回音的過程分外漫長,山坡將照片拿到窗前去仔細觀察。工地隔板上的宣傳畫變得清晰了些,一條標語漸漸映入眼眶。這是一個地鐵工地,山坡自言自語,再看看那大樓,那高架橋,突然間他明白過來,就是城東市場附近那個工地!
在穿好衣服出門之前,山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中升騰起一股溫暖的感覺,至少在這座城市,在他最孤獨的時候,還有這么一個傻丫頭還惦記著他,還希望見到他。他跑下樓,想著這位千金小姐和她的父母那些紛繁而尖銳的矛盾,不由自主地搖頭嘆息。房東正在跟一位送報的郵遞員說話,回頭看見了山坡。黃醫(yī)生你的信!山坡一愣,接過房東遞過來的信放進口袋,現(xiàn)在他來不及看什么信,他必須趕快找到那個膽大包天的黃毛丫頭!
一輛出租車在城郊接合部骯臟嘈雜的街道上跑著,山坡說快一點。司機說這個亂糟糟的地方怎么快得起來?水果店和大排檔占著人行道,行人走到了車道上。山坡將腦袋伸出去尋找那輛英姿勃勃的吉普車,看見它停在大樓下面。山坡向它揮手,這時候天空響起了一陣沉悶的雷聲,接著就有雨點落下來,但是太陽還高高地掛在天上,跟那輛吉普車一起形成了一種絢麗的奇觀。山坡驚訝地看見吉普車啟動了,不是朝他駛來,而是向高架橋上駛去。山坡急得大喊,路人紛紛側目。手機響了,山坡目瞪口呆。
你是一個騙子。這是第一條短信。
山坡還沒有回過神來,第二條短信接踵而至:你出賣了我,你就是一個騙子。
山坡想起很久以前看過的一部片子,題目叫作《苦惱人的笑》。現(xiàn)在他臉上掛起的就是苦惱人的笑。今天上午他遇到兩個姑娘,兩個姑娘不約而同地將他稱為騙子,而他從來也沒想過要欺騙她們。真是有點兒黑色幽默。他看見一輛黑色的小車駛上高架橋,他從車牌上認出是陸總的車,他明白了,黃毛丫頭比他更早發(fā)現(xiàn)了陸總的出現(xiàn)。
出租車拋下他開走了,山坡轉過身背對著地鐵工地,雨點落在他頭上,他的心都涼了。他的悲哀像這座繞城高架橋一樣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出租車司機告訴山坡,那輛吉普車名叫路虎發(fā)現(xiàn)4,性能強大而近乎完美。陸總的小車跟在它身后,就像一個小孩與劉翔賽跑似的,陸總怎么可能追上她呢。
八
回到出租房,他睡了整整一下午,想起口袋里的信已是傍晚。潮濕的黃梅雨季讓屋子里充滿了霉爛的氣味。山坡下了床,把窗戶打開,風將他手上的信箋吹得簌簌響。表姨的來信令他產生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表姨說,姨夫所在的企業(yè)終于改制重組了,新陳代謝,姨夫選擇了提前退休。新來的大股東宣布一條優(yōu)惠政策:選擇提前退休的中層干部可以向本單位推薦一名適齡青工。
姨夫推薦了山坡的弟弟。表姨和姨夫只有一個女兒,大學畢業(yè)留在北京奮斗,現(xiàn)在是一家外資公司的雇員。表姨說,弟弟到了那里,可以住集體宿舍,也可以住在她家。新進企業(yè)的青工將參加半年培訓,然后根據(jù)考試成績安排崗位。表姨在信中說,在她和姨夫的印象中,弟弟是一個聰明勤奮的小伙子,加上他們在那里的人脈資源,想必不會安排得太差。
在潮濕的空氣里山坡聞到了一種久違的香氣,那是窗臺上的蘭花散發(fā)出的氣味。此時的山坡,極想跟某個親近的人分享表姨帶來的好消息,他的第一反應是給陳芳打電話,但是,陳芳的手機依然關著。山坡不得不將電話直接打到了護士值班室。一個上了年紀的女聲問他你是誰啊,找她有什么事?山坡說我是她的朋友,找她談點個人的事情。對方驚訝地說,你真的是她的男朋友嗎,我們怎么從來沒聽她說起過?
山坡叫她一聲阿姨。山坡說,阿姨您是不是當過派出所的戶籍警?。坷献o士說,看來你真是陳芳的男朋友了,不過你搞混了,當過戶籍警的不是我,是我先生,現(xiàn)在他調去分局當科長了!哭笑不得的山坡央求老護士說,快請陳芳接電話吧阿姨,我有急事。老護士卻沉默了好一會兒。老實告訴你吧,久久地沉默之后,她說,她剛才下班走了,我親眼看見她上了一輛銀灰色的寶馬轎車,那是一位離過兩次婚的男醫(yī)生的車!
山坡聽到老護士咬牙切齒的聲音,山坡的腦子里一片空白。他的臉上、手上和背脊上沁出了許多細碎的汗珠,手中的手機屏還亮著,映出他眼睛里深深的恐懼和迷亂。他知道在他和陳芳的身上已經發(fā)生了某種悲劇,他心里卻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茫然的感覺,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壞。他合上手機,在房間里焦躁地來回走動。這是一種神經質的走動,他的思維變得遲鈍,好像一頭被關在籠子里的動物,似乎是住在一個遠離大街、遙遠而孤立的鄉(xiāng)下。那種無望和無助的感覺,令人意奪神駭。
讓他在悲慘的沮喪中驚醒的是母親的來電,母親說,山坡嗎你真的是我的兒山坡嗎?母親的喊聲穿過千山萬水傳達到他耳邊,令他潸然淚下。山坡說,娘您在哪里,您怎么知道我這個電話啊?娘說,我在你表姨家呢,你表姨夫病了住在醫(yī)院里,我過來幫你表姨照顧他。醫(yī)生是你的同學,我現(xiàn)在用他的手機給你打電話!山坡驚訝地說,我剛收到表姨的信,她沒說表姨夫病了呀!
表姨夫得的是胃癌。山坡豁然省悟,所謂大股東的優(yōu)惠政策很可能是表姨的一種說辭,弟弟得益于重組方對這位即將離世的轉業(yè)軍官的“臨終關懷”。他想象母親和表姨站在醫(yī)院的病房里,面對人生的一片蒼茫暮色。多少年的磨難和漂泊如夢似煙,如今只留下年輕時兩姐妹攜手走過村口石橋的親切畫面。山坡說,弟弟已經回去了,想必很快能去那里報到。他聽到母親慢慢地鎮(zhèn)定下來了,用一種因為哭了太久而帶著鼻音的聲音輕柔地對他說:“那我就放心了?!彼孟窨匆娏艘粋€場景:母親伸出手把一塊濕漉漉的手帕還給表姨。他心里也濕漉漉的。
后來他打開手機,已經沒有那種芒刺在背的感覺了,不管是文明提供的照片,還是老護士所說的親眼所見,都不再使他成為一只驚弓之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有什么辦法?他什么辦法也沒有。手機上有一條短信,是陳芳發(fā)來的。山坡看看時間,12點15分。夜深了,她終于打開手機了,終于想起給他一個回音了。他看短信的內容。確實是一條短信,很短,很簡單,很明確,呵呵,他真的很希望這信不是她發(fā)來的啊。
“你弟弟不回去,我就不過來了?!?br/> 天上有一輪蒼白的月亮,月光透過窗戶照在山坡臉上,他緊閉雙眼,痛苦地抿著唇,仿佛在琢磨這句話背后的意思,其實完全沒有必要,這句話已經說明一切。原本答應對方的一切,他都沒有做到,不僅付不起買房的首付款,還增加了一個累贅的弟弟。對不起人的始終是他,他太無能,心地也太軟了。良禽擇木而棲,何況是人,何況是一個舉目無親的小護士呢?
蒼白的月光照耀著這個了無睡意地躺著的年輕人,也照耀著同一座城市里一位夜不成寐的小護士。她也在傾聽著,傾聽那柔和的夜聲,一只在遠處吠叫的狗,一輛經過的車子,一對情侶走過夜深人靜的小巷傳來的一陣輕笑。如果有人仔細傾聽,或許能夠聽見她那柔腸寸斷的飲泣聲,因為她一直等到天亮也沒有等來他的回答。
一條彩信再次出現(xiàn)在山坡手機上。那是星期一中午,山坡正在去省立醫(yī)院的路上。昨晚副院長親自給他打電話,告訴他即將對下半年和明年的醫(yī)用產品招標,有些注意事項要跟他面談。山坡坐在公交車上,窗外是一座大學敞開式的校園,毛毛雨灑在綠茵茵的草坪上,學生們來來往往。一棟黃色的小樓是圖書館,一群被授予學位的年輕人戴著博士帽站在臺階上照相。山坡把目光移到別處。他覺得胸口像被針扎了一下。大學時代已經變得那么遙遠,那些意氣風發(fā)的臉使他看了感到郁悶。
手機嘟地響一下,山坡再次看到了陳芳。她站在醫(yī)院門口,身后有一輛銀灰色轎車,一個中年男子好像在勸說她,因為她背對著他,低著頭噘著嘴。畫面在移動,男人的嘴喋喋不休。陳芳的臉放大了,她笑了笑,像哭一樣。她的身子終于轉過去了,轉向那輛寶馬轎車。山坡凝視著陳芳的臉,突然覺得這個人對于他是那么陌生,又是那么親切而動人,在這悶熱潮濕得令人有些頭暈眼花的公交車廂里,山坡發(fā)現(xiàn)自己冷靜得簡直有些可怕。他洞悉了陳芳脆弱的值得憐憫的心靈,他只能用一種悲哀的神情默默地注視著她。
周圍沒有認識他的人,否則一定會大吃一驚。他們從未見過黃山坡大發(fā)脾氣,見到這一幕肯定目瞪口呆。車到站了,他跳下來,驀然間對著手機破口大罵。文明你這個王八蛋!他喊,他的吼叫讓站臺上等車的人都打了一個寒戰(zhàn)。你乏味不乏味?你愚蠢透頂!你他媽的真是一個丑角!你渾身都散發(fā)出一股腐爛的臭味你知道嗎?人們驚恐地看著他,看著這個處于暴走狀態(tài)的小個子男人。他們看到他揮舞著他的小拳頭,他的臉因極度憤怒而扭曲成一張揉皺的漫畫。伴著罵聲他發(fā)出一陣狂笑。文明,有本事你就沖著我來,別他媽跟一個可憐的小護士過不去行不行?他的罵聲變得嘶啞,單薄,破碎,有些哽咽了。他說,我們已經分手了,你知道嗎?文明,我跟她已經分手了,你就不要再去打擾她了!
對方沉默著,山坡聽到他的粗重的呼吸聲,山坡努力調整著自己的呼吸,他諦聽著,期望聽到這位老同學最后的回答。山坡說,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我們分手了,徹底分手了。是的,我很痛苦,你還想怎么樣呢?山坡精疲力竭地說,繼續(xù)羞辱一個完全無辜的女人嗎,還是株連我的九族?
手機里傳來一陣猛烈的咳嗽,對方好像被他的話嗆住了。山坡抬頭看看天空,毛毛雨停了,蒼白的陽光穿透朦朧的積雨云,周邊的景色煥然明亮了一層。對方終于開口了,聽來不太像是文明平常的聲音,他的態(tài)度跟天氣的變化很一致。他用一種淡淡的有禮貌的聲音說道:“只是遇見了她跟別人在一起,給你提個醒而已?!彼f,“你的反應過度了?!?br/> 我的反應過度了?山坡的罵聲又到了嘴邊,文明的口氣,讓他覺得這家伙不過是換了一種方式來嘲弄自己。但直覺告訴他,這家伙的做法的確很難指責。如果參加大學同學會將此事公開,同學們最多認為他是在無意間傷害了山坡的感情,而動機還是善意的。當然,山坡決不為他的話所動,狼要吃羊總是有理由的。
“你不必去省立醫(yī)院了,”更讓山坡吃驚的是這句話,文明說,“招標的事已經定了?!?br/> 后來山坡回味文明說話的聲音:悠遠,冷靜,很肯定,很明晰,骨子里的幸災樂禍全被那淡淡的語氣所掩蓋著。山坡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事:還沒有啟動招標程序,結果就板上釘釘了?省立醫(yī)院對面有一座教堂,山坡閉上眼睛,停了一會兒,聽那鐘聲慢慢地消逝。不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椋拿鞑粫嬖V他,山坡在莊嚴神圣的唱詩班旋律中打著寒戰(zhàn)。
副院長的神情告訴他,文明的話是真的,副院長臉上的無奈和歉疚使山坡的腳都軟了,不得不趕緊坐到沙發(fā)上去?!敖裉煸缟显洪L親自找我,推薦了另一家公司經銷的產品,”副院長說,“同樣的產品,報價比你們上半年的低百分之十五?!?br/>
山坡以為自己聽錯了,這個產品是從國外進口的,毛利不到百分之十,誰愿意倒貼鈔票做這樣的生意?山坡說,我可以看看這家公司的標書嗎?副院長為難地看著他,搖搖頭。山坡垂頭喪氣地靠在沙發(fā)上,十分惱火卻又虛弱無力,半天找不到一個詞可說。那時候山坡的模樣確實惹人同情,他的兩眼暗淡無光,臉上還掛著沒有擦干凈的淚痕,雙手無力地垂在沙發(fā)扶手上。副院長拿起一支鉛筆,在桌上篤篤地敲著。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說,你去一趟我家吧,你老師在記掛你呢。
老師趿著一雙拖鞋出來,踢踢踏踏走到臺階上。山坡說老師好。老師說你來啦,你好像瘦了好多,怎么回事?是不是工作太累了?山坡說工作不累,心累。老師說,是啊,我孩子她爸剛才還來電話說呢,工作累一點不怕,就怕那些斗心眼兒的事啊。他說有家什么公司參加招標,把主要產品價格降得很低,次要產品抬得很高,院長又不是很懂,稀里糊涂就拍了板;將來打包給病人,萬一有人投訴,作為分管院長的他誰曉得要擔什么責任???
山坡明白副院長為什么叫他來看老師了,山坡跟老師說,對不起,我想起一件急事,得趕緊去公司一趟!老師從臺階上跑下來拉住他衣袖說,那怎么行,你得跟我說說你買房子的事,找對象的事,這些事可不能一拖再拖了!山坡說,不急,這些事不著急,改天我再來向您匯報好了!他掙開老師的手,飛快地往外跑,身后遠遠傳來老師的喊聲:山坡你慢點走啊,路上小心!
山坡迷惑地看著陸總的臉,陸總并不驚訝,往常銳利的眼睛里有一種意想不到的淡定。他發(fā)出一聲嘶啞而沉悶的笑,仿佛他等待這幕活報劇已經等了很久,而山坡拉開的帷幕既不有趣也缺乏懸念。這是一家新開張的公司,總經理就是文明。陸總告訴山坡。他看上去十分鎮(zhèn)靜,但聲音卻顯得有些疲憊。你打算怎么辦呢?陸總問山坡。
“他肯定給了院長一大筆回扣,”山坡苦惱地哼了一句,喪氣地皺起眉頭,“他什么都干得出來!我要去查證一下,說不定能找到證據(jù)。”
陸總狐疑地盯著他,盯得山坡很不自在,他看到陸總的臉上有一種真切的優(yōu)傷,仿佛一位戲迷發(fā)現(xiàn)舞臺上的演員說錯了臺詞?!白C據(jù)是那么容易找到的嗎?”陸總抬眼審視著山坡,語氣中含有一絲揶揄,“就算讓你千辛萬苦地找到了證據(jù),你又打算怎么辦呢?”
“我去紀委,去檢察院舉報?!鄙狡吕潇o地回答,但是那顫動的聲音還是暴露了他的激動。他的指關節(jié)在握緊的拳頭上變白了,“我豁出去了,我不怕他們!”
陸總詫異地瞪著山坡,然后露出一絲譏諷的笑意。笑意消失了,屋子里產生一種繃緊的、煩躁不安的氣氛。山坡開始感覺或者說體驗到什么叫慢慢燃燒,他的臉上和脖頸泛起由淡變深的紅暈,雖然他還是不明白自己錯在何處,他勉強地笑了笑。
“你想毀了本公司嗎?”陸總直截了當?shù)卣f,“從此以后,還有哪一家醫(yī)院愿意跟我們再打交道?”
如果陸總大發(fā)雷霆,山坡的感覺還好一點,但是沒有?!澳阋恢睕]有長大,你好像一個剛出校門的學生。”陸總停了一下,直盯著他。山坡第一次從他的眼神中看到深深的憐憫,好像他生來就是一個可憐蟲似的。“你以為你離開了縣醫(yī)院,你就再也不會變成‘全民公敵’了是嗎?你大錯而特錯了!”陸總說,“小環(huán)境是依附于大環(huán)境的,莫非你不懂這個道理?”陸總抖瑟瑟地拿出一支煙點上,煙霧遮蓋了他的一臉落寞,“除非你是大人物,你能改變這個大環(huán)境,”他說,“但是你不是,我也不是,你我都是小人物,怎么可能改變它呢?”
山坡無言以對,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他的喉嚨深處只能發(fā)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后來他雙腿發(fā)軟,蹣跚著走到窗戶邊將窗子打開,把滿屋子的煙放出去。他沮喪地迷迷蒙蒙地看著那座高架橋,看著一輛輛汽車將塵土撒滿道路橋梁。天地之間有一張看不見的網,所有人都被網在其中,而他只是網中的一只蟲子。難道就這樣算了?他自言自語地說,他的聲音有氣無力,那木訥的語氣好像是在參加一場葬禮。
多行不義必自斃。陸總說這話時沒有憤怒,甚至沒有絲毫的諷刺意味,他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你可以去找證據(jù),他說,可以去查明事實真相。他從辦公桌后面站出來,走到山坡跟前,將手放在他的肩上。但是不能拿去舉報,而是用作震懾,懂嗎?他說,你得叫他害怕,叫他自己去放棄這種行為!
一陣風吹來,仿佛吹進了他的骨髓,山坡在風中哆嗦。高架橋上開過一輛锃亮的寶馬轎車,銀灰色的,好像剛從洗車店出來,整潔異常,鏡子般地反映出城市的畫面。這輛車應該放到展廳里去,而不是行駛在他的面前,更不該讓他看見車里的一對男女。這對男女在談笑著什么,根本沒有注意到高架橋旁邊有這么一棟寫字樓,樓里有這么一個窗口,窗前還有這么一個小人兒在風中哆嗦,在看著他們。
他的眼淚迸了出來。這不是文明帶給他的眼淚,不是陸總帶給他的眼淚,也不是陳芳或其他什么人帶給他的眼淚,而是他乘上離開老家的長途汽車后一直藏著沒有流下來的眼淚,現(xiàn)在它們終于不可遏制地涌泉般地流淌出來。
毛毛雨下個不停。陸總走了,同事們也都下班回家了。他從公司出來,獨自站在高架橋下面,呼吸著略顯寒意的伴著江風的潮濕空氣。四周很靜,天色正在黑下來。城市燈光朦朦朧朧地映照出一些建筑物的輪廓。散發(fā)著刺鼻的苯酐氣味的化工廠高高的煙囪,附近農民房房頂上的避雷針和一座基督教教堂的尖塔,橋邊街面上的商店以及模仿歐洲風格的雕琢粗俗的新樓盤。新樓盤后面是城郊接合部的老房子,一盞紅白相間的廣告燈在旋轉,那是沒有理發(fā)工具的理發(fā)店。山坡隱約聽見了一桶洗腳水潑到小護士身上時她發(fā)出的尖叫聲,一位好心的小姐說,誰叫你們跑到這里來的?這里是貧民窟,沒有道理可說的。
一切如在眼前,卻仿佛已過去幾萬年。
山坡沒有聽見身后的腳步聲,他聽見的是車輪滾過鐵軌的哐當哐當?shù)捻懧暋8呒軜蜻^去是鐵路,一列火車正向他的老家駛去。
一雙冰涼的小手突然蒙住他的眼睛。原野上的雨聲消失了,他好像列車上的乘客駛進了一條黑暗的隧道。大概愣了一秒種,山坡臉上露出一絲自嘲般的無可奈何的微笑。你這個傻丫頭,他說,謝天謝地你還活著!他昂起頭,將身子蹲下去一些,好讓蒙住他眼睛的小丫頭輕松一點。
黃毛丫頭撲哧一聲笑了,山坡乘坐的列車駛出隧道,他轉過頭去,那丫頭卻將兩條胳膊箍住了他的脖頸,整個身子吊在他身上不肯下來。我一直等在這里,黃毛丫頭說,等了整整一個下午了,等你這個騙子出來,你不會再出賣我了吧?
淚水再次淌落下來,跟雨水混在一起。不會了。他說我怎么覺得這一切都像在做夢似的?傻丫頭濕漉漉的頭發(fā)貼在他的臉上,他向后退一步,想退到公司樓下的臺階上去。傻丫頭依然吊在他身上。去車上吧,她沒心沒肺地說,車上暖和一些。
山坡順著她指引的方向走去,看見那輛“路虎”停在公司后面一條小巷里。遠處有一盞昏黃的路燈,周圍一片寂靜,細雨在暗淡的燈光下閃耀著溫馨的光亮。黃毛丫頭終于從他身上下來了,她伸出手掌,接住幾滴沁涼的雨珠,她說,這是真的呀,這不是在做夢。
作者簡介:
張廷竹,男,非職業(yè)作家,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發(fā)表和出版文學作品近900萬字,以及大量新聞與經濟類論文等,出書20余冊。長篇小說《楊波羅踏著硝煙逝去》獲吉林省優(yōu)秀圖書獎,《黑太陽》(3部)獲解放軍文藝獎及東京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他在拂曉前死去》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共獲省以上各種文學獎40余次。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