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醫(yī)者

　　劉醫(yī)者出生不詳，名字不知，卒于公元二○一○年冬。大家都叫他“劉老頭”，因此他應該姓劉。因我曾與他有過一段緣分，早存為他立傳之念。然而，大凡為人立傳者，必有滿腹經綸，且對傳主頗為熟識，非親屬弟子或淵源極深之能者不可，本人實不能勝任，也就作罷。今年清明，回老家祭祖，途經墓地，看著新立的墓碑上“醫(yī)者”二字，我猛然醒悟，這“醫(yī)者”大概就是我記憶中的劉老頭，內心生出隱痛，于是，將零散的印象訴諸筆端，以此釋懷。
　　劉老頭的確很老，但在我的記憶中似乎歲月未曾在他身上留下過痕跡。我從少年黃發(fā)到后來白發(fā)駁雜，他依舊是老樣子。溝壑縱橫的臉上總是蕩漾著神秘的微笑，只有那枯瘦的雙手和微微隆起的脊背讓人感到些許的滄桑。
　　提到與劉老頭的緣分，我便想起三十多年前的春天的那個不知是偶然還是必然的相遇。那天下著綿綿細雨，我騎著村里的老水牛漫不經心地往回走，看到一個戴斗笠的老頭，正在收拾漁具。我經過他身旁時窺視了一眼他背后的魚簍，里面空空的。我狡黠地哧哧笑了。他很突兀地問了我一個問題：“想拜我為師嗎？”我翹起嘴巴說：“你做我的徒弟還不夠格，我可是魚鷹呢！”他并不生氣，不緊不慢地說：“我并非在這里釣魚，我在悟道——醫(yī)道。”對于他的話我當時并不十分懂，也就沒有答理地離開了。對于劉老頭相貌的清晰記憶便始于這年的冬天，且一直不曾改變。
　　那年冬天，父親病重，在衛(wèi)生院治療，不但未見好轉，反而越來越嚴重，高燒一直不退。此時，有人建議到衛(wèi)生院下屬的衛(wèi)生所的劉老頭處看一看。此前我也曾聽說過劉老頭的傳言，據說劉老頭在年輕時曾遠走他鄉(xiāng)，采藥、救人、切磋醫(yī)術。他常常用一些簡單的方法醫(yī)別人所說的疑難雜癥，且樂此不疲。不過，終究只是傳說而已。情急之下我也就把傳言當真了，于是和哥哥一起尋劉老頭去。
　　記得那天晨光很溫和，無風，我和哥哥抬著父親穿過幾條老街向更深處走去，幾經周折，在一條深巷里，尋到了劉老頭的住處。那戶人家門上掛著一塊朱紅木匾，上書“醫(yī)可醫(yī)”三字，字跡蒼勁而不失中庸。門前坐一老者，清澈的陽光傾瀉下來，老人的頭發(fā)閃爍著燦爛的光芒，略顯斑駁的石墻似乎在晨光中訴說著那些模糊而動人的遙遠年代的故事。走近了，老人便抬起頭對我們微微一笑?？匆娝奈⑿?，我頓時輕松了許多，現在想來那微笑仿佛有魔力，讓人充滿溫暖和希望，我想那大概就是醫(yī)者特有的笑吧！
　　劉老頭將我們請進屋，給父親把了脈，便閉上眼睛。我又緊張起來，片刻，劉老頭嘴角微微上揚，睜開了眼睛。我又輕松了一些，因為在劉老頭的眼神中，我似乎看到了某種戲謔的成分。劉老頭起身到里屋去了，一陣聲響后，便見劉老頭手里拿著一個玻璃瓶子走了出來，那瓶子里裝著略微泛紅的黃色液體。他把瓶子交給我，并告之服法，然后看著我笑了笑說：“回去吧，六七天后再來?！?br/>　　六七天后，父親的病奇跡般地好了。我隨父親到劉老頭那里道謝，劉老頭又提及收我為徒的事，但我對中醫(yī)并無興趣，便找了一個托詞婉言謝絕了。劉老頭似乎有些不悅，卻說：“不急，凡事都得講緣，以后有時間常來玩?！钡聦嵤俏以谝院蟮娜兆永镏蝗ミ^兩次。
　　一次是幾年前，一位朋友三歲的女兒拉肚子，在城里醫(yī)院治了多日，效果甚微，聽人說我家鄉(xiāng)有位老中醫(yī)善治小孩各種頑癥，便向我詢問情況。我突然想起劉老頭，不知他是否還健在，但確信他要找的人一定是劉老頭，便答應同他一起去找尋。
　　第二天，我便隨他一起來到劉老頭居住的那條老街深巷。那巷子依舊是老樣子，只是愈加冷清了，沒有雞鳴，更沒有狗叫。而劉老頭依然是那樣溫和，我的突然到來并未使他驚異，他漫不經心地給病人把脈，那嫻熟的動作沒有什么改變，只是四個指頭用的力似乎比以往要大得多，把脈的時間也拖長了許多。把完脈便到里屋去搗藥，搗藥的聲音失去了往日的節(jié)奏感。出來時手里拿著幾個小紙包，那大概是他配制的藥粉，遞給我朋友時，朋友用質疑的眼神看著我，我只能堅定地給他一個微笑。他還有些猶豫，呆呆地看著劉老頭手中的藥。劉老頭并不生氣，依舊保持著那份神秘的微笑，說：“藥吃了，三天后就會沒事?！?br/>　　劉老頭說得不錯，三天后朋友打來電話，說孩子的病好了，并說這劉老頭真乃神人，只是不知道送點什么禮物表示感謝。我告訴他，劉老頭一生不收禮物和錢財。如果執(zhí)意要致謝，那就讓我把孩子病好的消息告訴他，也許對他就是最好的禮物了。于是我便有了與劉老頭再次見面的機緣。
　　那一天，依然風清日朗。我來到劉老頭住處，把朋友小孩病愈的消息告訴給他，他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了。接著我們天南地北地談了很多很多，最后談到了他的三個兒子。他的兒子們都在開診所，位置選在大街口十字路交匯處，一個叫“劉氏同濟堂”，另一個叫“劉氏同仁堂”，還有一個叫“劉氏同壽堂”。他們三家常常門庭若市，人聲鼎沸。我鄭重地問他：“您的兒子們一定得到了您的真?zhèn)靼?？”聽了我的話，劉老頭神情有些惆悵，搖搖頭并不作答。我追問：“那他們的顧客為何源源不斷？他們都掛著中醫(yī)世家祖?zhèn)髅胤降呐谱幽?！”聽完我的話，劉老頭有些激動，反問說：“你看過他們治病嗎？”我說：“沒有，只看見他們屋里都是掛著吊針的人?！彼f：“這就對了，他們凡病都打吊針，現在人們似乎覺得打吊針是種時尚。各種藥物的藥理作用、用法用量說明書上說得一清二楚，只要學會打針，能識文寫字者誰不能開個診所，掛個‘祖?zhèn)髅胤健恼信疲俊毕雭硪彩?，這劉老頭的話讓人茅塞頓開。然而對于劉老頭我還是有些不解，繼續(xù)說：“倘若您把診所開到當街處，您的生意會比誰都好！”他指著門上的木匾說：“我治病的原則是‘醫(yī)可醫(yī)’，本人雖無濟世之胸襟，卻也無斂金納銀之嗜好，救死扶傷是本分，秉承先祖之醫(yī)德，本圖發(fā)揚光大，然而兒孫們不孝，不相為謀，曾想另尋傳人，可凡事都得有緣，只可惜天地之大，難尋慧根啦！”我看到劉老頭傷心的樣子，心想，天地萬物各有所屬，蕓蕓眾生各有所系，而醫(yī)道之不傳者又豈獨劉氏哉！
　　
　　 責任編輯/姜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