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澗峰被電話鈴聲從睡夢中吵醒,懵懵懂懂地起身,一看表是凌晨一點二十分,頭就疼了起來。
他還是接了電話,對方是看守所民警田昭昭,竟然氣急敗壞地叫道:“快來救救我吧,我出事了!”
李澗峰清醒了許多,沒好氣地說:“你小子深更半夜又惹什么禍了?真應該給你找個媳婦管著你了?!?br/> “先別扯那個了,我這回完了,開車撞了別人的車,還是……酒后。”
這回李澗峰真的清醒了。他一下子坐起來,問田昭昭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著調的看守所民警這次是真的急了,聲音顫抖著告訴了李澗峰事情經過。其實,過程很簡單:田昭昭下晚班后邀了兩個收藏玉器的朋友來看他剛搞到手的一件小玉佩,看著聊著,高興了就喝了幾杯。暈頭暈腦的田昭昭根本沒把這當回事,開車送朋友回了家,在返回的路上蹭了一輛奇瑞。他想也沒想就下車掏出了警官證,和對方司機說我是警察,咱們私了了吧,我給你修車。對方其實本來也沒想怎么著,半夜趕著去看個病人,本意也想快速處理了就走,可一看田昭昭的警官證,又聞出了酒氣,反而不干了,掏出手機就報了警。
李澗峰暗自叫苦。真是個笨蛋啊!亮什么身份呀,這年頭兒的老百姓逮的就是你警察。他一時沒了話,不知該如何是好。電話那頭,田昭昭急赤白臉地喊道:“我一個看號的,人家不給面兒!求求你給找交警的頭兒說說吧!處理事故的哥們兒也讓我趕快找人……”
“別喊!”李澗峰惡狠狠地喝道,“你還嫌別人聽不見啊?”他從電話里聽得見電臺的聲音和人的交談,知道田昭昭還在事故現場。而這個人就是這么不管不顧的,好像對這世界的錯綜復雜渾然不知。
李澗峰放下電話,在屋子里轉著圈兒,思忖著該怎么辦?,F場的交警很精明,八成這邊說著讓田昭昭找關系,那邊已經上報大隊甚至支隊了。李澗峰很糾結。不管吧,田昭昭這個老同學,四十多歲的老光棍,應該說已經很可憐了。管吧,這是違反“五條禁令”的事兒,田昭昭已經碰了高壓線。猶豫再三,他最后還是一咬牙,撥通了現任交警支隊長老葛的電話,把也已經躺下了的老葛從床上揪了起來。
李澗峰在電話里先道了個歉,然后說這么晚了打擾您,不好意思。老葛其實是早被打擾慣了的,絲毫不生氣,也不客氣,只說了簡短的三個字:“什么事?”
事已至此,李澗峰索性敞開說了。老葛一聲不響聽完,說了句:“我問問吧?!本桶央娫拻炝?。
頭還是有點兒疼。李澗峰望著窗外黑黢黢的夜色發(fā)了會兒愣,起身到浴室,沖了一個冷水澡?;氐脚P室,正抱著浴巾擦腦袋,電話響了。他急忙接了,是老葛,說,交代給處理問題的一大隊周大隊長了,看看吧。李澗峰當然聽得出話是含混的,可也得表示感謝,說過幾天請老葛喝酒。老葛還是一聲不吭,把電話掛了。
已經是凌晨兩點。睡意沒了,腦子變得異常清醒。李澗峰猜測著事情的下一步發(fā)展,很明白田昭昭其實是無可救藥了。他理解現場民警的推脫,也理解老葛的冷淡,甚至,他還有點欽佩他們的態(tài)度,因為他知道,這說明了他們對事故處理過程中人情干擾的一種反感。他們愿意秉公辦事,可他們在人情面前又不得不采取些圓滑的做法。李澗峰明白,自己是給他們找了麻煩。而下一步,肯定是非常禮貌地推來推去,然后事情就在推的過程中按程序處理了。
電話突然又響了,把他嚇了一跳。一接,竟然又是老葛。他態(tài)度變得挺誠懇,告訴他:這事讓那個周大隊長辦壞了,如果一發(fā)現是自己人酒后駕駛,悄悄把人放了,就沒事了。現在,一眨眼的工夫,他們把人帶回隊里了,而且,姓周的來了電話請示怎么辦?!斑@就是推卸責任啊,這就讓我沒法說話了。我讓他放人?那不是上他的套了?讓他拿住把柄了?我只能說:你們看著辦吧。”
手機里有提示音。李澗峰看了看,是田昭昭來電。這家伙一定急死了。他和老葛敷衍幾句掛了電話,接通了田昭昭??词厮窬曇粝恋馗嬖V他,他已經被帶回交警大隊,而處理這事的周大隊長又出現場了,他一個人在人家辦公室坐著呢。
“你可真能耐,”李澗峰忍不住埋怨,“當警察當了這么多年,你不知道‘五條禁令’?你吃飽了撐的呀你?”
“我是一時糊涂,可是,我真的不能不當警察,這要是開除了我,我可冤死了?!碧镎颜言捓飵Я丝耷唬澳憬o那姓周的直接打個電話好不好?我知道這讓你為難,可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他們大概是怕對方鬧事,你告訴他們,我已經把對方司機工作做好了,我們私了,我賠多少錢都沒事,對方也答應了。”
“我就應該告訴他們,堅決把你這害群之馬給除了?!崩顫痉遄焐线@樣說,心里卻是如刀割一樣地痛。想想人的一輩子,有的人含著金鑰匙出生,一生順風順水,吃喝不盡;有的人卻是從小到大坎坎坷坷,喝口涼水都塞牙縫。想想這個田昭昭,從小沒父親,后來十幾歲時母親又暴病身亡,扔下他一個人,自小到大,像株風雨中的小草似的長起來,就養(yǎng)成了這樣一個不著四六的性格脾氣。不斷地惹事,不斷地挨批評受處分,沒有任何的心機和壞心眼,卻又永遠不招人待見。這回,這個小子可能是真的鬧到頭了。
李澗峰豁出去了,他真的給周大隊長打了電話。這個老周很熱情,說我在現場呢,三環(huán)路上有輛車著火了;說我知道您,市局的新聞發(fā)言人嘛;還說這個事不好辦,人家對方不同意調解。最后,他說:反正都是自己人,我們爭取把事兒往好的方向辦吧。
李澗峰知道自己今天夜里的做法是錯誤的。盡管從某種角度說可以理解,但是,絕對會給他自己在局里留下話把兒。在某些不知情的外人看來,警察們都是些八面玲瓏的主兒,托人情走后門是常事,其實不然,在法律面前,警察們大多時候是堅定的,他們其實自己也厭煩透了那些曲曲彎彎的事。要聽說新聞發(fā)言人李澗峰給人說情,他們肯定會撇嘴。他也知道,今天的事情已經無可挽回,周大隊長一定會把情況如實上報,老葛也一定會毫不留情地批準拘留,田昭昭最后脫警服是注定了的命運。
而自己這算什么呢?是不愿在田昭昭這兒留下什么愧疚?還是……
二
在李澗峰的從警生涯中,這絕對是件小事,小得像粒芝麻,今后要想從記憶里撿起它,恐怕都要費點兒力氣。但是,就在事情發(fā)生的這一刻,他還真的是有點兒牽腸掛肚。而且,他也沒想到,事情后來會發(fā)展得不可收拾。
第二天早晨上班,正好在樓道里碰上來市局開會的老葛。老葛換了一副笑瞇瞇的面孔,把李澗峰拉到僻靜處,告訴他,田昭昭已經被拘留?!皼]辦法,對方不依不饒。”
李澗峰說,沒事沒事,是他自己做錯了事,沒辦法。
老葛精明的眼睛在他臉上看來看去,沒看出什么,就說:“那就對不起了?!崩顫痉逍θ轁M面地說:“這有什么對不起的。老同學,我不說一句話也不合適?!崩细鹫f:“我還得向陳局匯報一下。也是沒辦法,畢竟是違紀?!闭f完,就走了。
李澗峰就想,他真是來開會嗎?不像。八成就是專門來匯報的,而且是特意早來了一會兒在樓道里專門堵著自己。這個老葛。不過也難怪,老葛原來是下邊一個縣交警大隊的隊長,是個老勞模,一向謹小慎微。不應該說話的時候嘴里蹦不出一個字,應該說的又不會少說一個字。何況,原副局長兼交警支隊長蔡胖子貪污腐敗,最后落了個聲名狼藉,他這個繼任者當然更要小心謹慎了。
就這么想著進了辦公室。照例擦桌子打水沏茶,然后打開電視,一邊看早新聞,一邊順手翻當天的報紙。前兩天他剛剛組織了一次新聞發(fā)布會,推出了市公安局新的為民服務先進典型單位——市局巡察大隊的巡警六隊。他想看看新聞媒體的報道力度如何?,F在的媒體,眼睛都盯在發(fā)行量上,對“艷照門”的關注程度遠遠高于好人好事??粗餍堑拇箢^照和報屁股上關于巡警們的報道,李澗峰又氣又無奈。正感嘆著,內勤小趙進來,把前一天的新聞動態(tài)簡報給他放在桌上,順便告訴了他一個爆炸性的消息:交警支隊原宣傳科長馬小凡解除“雙規(guī)”了。
李澗峰嚇了一跳,看看小趙那一臉神秘而又興奮的表情,帶點責備地說:“胡說八道吧?你的八卦我聽太多了。”
“這回絕對不八卦!”小趙急赤白臉地說,“您忘了?我那口子是紀委的?!?br/> 李澗峰想想,小趙確實和局紀委的小譚在熱戀中,這消息還十有八九屬實。他的心跳了起來,臉上卻仍然鎮(zhèn)靜著:“那也別瞎傳!小譚也是,在紀委工作沒點紀律性?我得和朱書記反映一下?!?br/> “哎喲媽呀,您可別!您這不是要我的命嘛!”小趙一邊往外跑一邊吐舌頭,“算我什么都沒說,行了吧?”
李澗峰沒心思看報了。
馬小凡被“雙規(guī)”之后,他從各種小道消息中知道,這丫頭是因為參與車管所違規(guī)上牌而被人舉報的。當時的交警支隊因為有了蔡胖子這么個隊長,上行下效,有不少人暗地里弄鬼揩油。馬小凡也曾算局里的風云人物,年輕漂亮,能干,她栽跟頭讓很多人唏噓不已。李澗峰曾不遠不近地被她追過,當時還有人開過他的玩笑。而李澗峰自己,心里更是五味雜陳。有時候想,她要是真和我好了,會是個什么結果?她會聽我的勸說而洗心革面,還是我被她拉下水去?想來想去也沒答案,再想,覺得自己真是無聊。
現在,馬小凡出來了。是沒有問題,還是問題輕不夠處理標準?
正胡思亂想著,電話響了,是前妻王婉琴,問田昭昭的事。
“你耳朵倒真靈?!崩顫痉逭f。王婉琴說是田昭昭昨晚在現場給她打了電話。李澗峰嘆道:“這小子,大概把能想到的人都騷擾了?!蓖跬袂倬驼f:“你能幫就幫他一把吧,這家伙也實在可憐。咱們同學里,大概也就他還是個光棍兒,沒人管沒人疼?!?br/>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啊。”李澗峰感慨著,把昨晚的事給前妻匯報了一遍,然后說,“管不了了,你倒是可以想想他脫了警服之后幫他安排個什么工作吧?!?br/> “你們當警察的就這樣,不懂得同情人。就這么把他開除了?那可是傷透了他的心,知道嗎?”
“你別又在這兒教訓我。田昭昭的事我只有比你更難過。”放下電話,李澗峰想,為什么一聽王婉琴批評自己就冒火呢?其實她有時候說的話也是對的,只是口氣傲慢一些。兩口子當年磕磕打打的,最后都忍無可忍,就分了手。現在想想,到底是為了什么呢?也許,就是為了她的驕傲?
他又想到馬小凡了。其實想想,馬小凡身上也是有著王婉琴式的驕傲的。年輕是優(yōu)勢,漂亮是優(yōu)勢,能在公安局干就更是優(yōu)勢。優(yōu)勢加優(yōu)勢,必然等于驕傲。再想想韓玲、謝虹,哪個強勢女人不是驕傲的?
走到窗前,看外邊的風景,感慨著自己信馬由韁的思想,忽然看見老葛匆匆地從樓里出去,鉆進汽車走了。這家伙果然不是開什么會,只是為匯報而來。想小陳那個強硬的主兒,肯定不會對田昭昭網開一面……正想著,忽聽有人叩門,一回頭,小陳局長已經不等他應聲就推門進來了。真是想曹操曹操就到了,李澗峰忍不住笑了出來。
小陳局長立刻就瞪起眼問:“你笑什么?”
李澗峰忙說沒事沒事,我想起點兒別的,和你沒關系。
小陳局長狐疑地打量他一番,然后繃起臉說:“你昨晚去給田昭昭酒后肇事說情,你不覺得不應該嗎?”
李澗峰想果然是老葛把自己給抬出來了。這老家伙!他忙說:“是我不對,我檢討。但是當時……”
“沒什么當時不當時的?!毙£惥珠L一揮手,“這一段時間咱們局的事還少哇,你還嫌不亂是咋的?這要讓當事人聽見,準又是一場麻煩?!?br/> 李澗峰見小陳局長情緒不夠好,只好不吭聲。
“我天天就跟在熱火鍋上過日子似的,就怕出事,出違紀。老蔡,馬小凡,謝虹……現在又是田昭昭,我頭都這么大了!”小陳局長比畫著,滿臉是痛苦,“咱們在黨委和老百姓面前都交代不了啊,我的同志!”
李澗峰看小陳局長疲憊不堪的樣子,心想這個公安局長真不是人干的差事,心里就有點兒真的內疚了。
三
當晚,《江洲晚報》果然登出一篇報道:《警察酒后肇事被拘留》。
記者小林給李澗峰打了電話,解釋說,這可不是給公安局難看,是沒辦法,晚報剛創(chuàng)刊,總得有點兒吸引讀者眼球的東西,否則生存都有問題?,F在報紙、刊物林立,競爭激烈,報紙和報紙之間恨不得你死我活地動刀子。像晚報這樣剛創(chuàng)刊的小報,基本就是別人眼里的一塊肉,誰都惦記吃了你。小林原來在日報工作,跑政法口兒,和李澗峰是多年的交情了。李澗峰聽著他的解釋,哼一聲說:“吸引眼球,就靠著公安局這點兒家丑是吧?”小林忙說:“哪里哪里。您沒注意我在標題上加了‘被拘留’三個字嗎,這就是給公安局臉上貼金呢。民警違紀,立刻就拘,這就是紀律嚴明?!?br/> 李澗峰知道小林說得有道理,而且也相信這小子是真心為公安局考慮的??墒?,心里總還是有些別扭,特別是想到田昭昭?,F在,報紙一登,所有人都知道他被拘留了,他的未來可想而知。這件事從開始到現在,就像一根銹螺栓,螺母一扣一扣地緊著,最后,就擰死了。
他能對小林怎么樣呢?敷衍了幾句后,趁機讓小林多關注一下巡警六隊,多發(fā)點兒他們的事跡。你們晚報是給老百姓看的嘛,巡警們就是為老百姓服務的,老百姓能不愛看他們的事?小林聽了,猶猶豫豫地說“我試試吧”,就掛了電話。李澗峰愣了一會兒,嘆了口氣,拿起飯碗準備到食堂吃晚飯。今天晚上他要加班。春節(jié)一天天近了,街上開始有了零星的鞭炮聲。這就提醒了公安局,又要嚴查偽劣煙花鞭炮的流入了。今天晚上,治安支隊組織全市大檢查,李澗峰這個新聞發(fā)言人要隨警作戰(zhàn),組織些記者跟著上街轉悠。他出了辦公室的門,下樓,一拐彎,和小陳局長撞了個頂頭碰。
“喲,局長,不吃飯???”見小陳局長風風火火的樣子,李澗峰半開玩笑地問。小陳局長揮揮手說:“不在單位吃了,有人請客?!?br/> 李澗峰笑了,“哎呀,腐敗啊?!毙£惥珠L立刻轉身回來,一本正經地說:“我大姨子過生日,我那口子在國外,我不得去表示表示?別什么都往歪了想?!崩顫痉鍩o奈,說:“連玩笑都開不得了?真沒勁!”小陳局長不吭聲地往樓下走,忽然又上來,說:“田昭昭在號里鬧情緒呢,要不你去勸勸他?”
“合適嗎?”李澗峰問。“合適。有什么不合適的?這也是思想工作嘛?!痹捳f著,小陳局長已經下樓去了。
李澗峰望著小陳局長的背影獨自站著。他是個矮個子,下樓的時候,左肩有點兒低,右肩有點兒高,好像總是在使著什么勁,又好像是連后背都寫著疲勞。李澗峰本想叫住他告訴他報紙的事,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算了,他早晚看得見,今天晚上這頓家宴就先讓他踏踏實實吃完吧。
進了食堂,遠遠看見小趙和小譚像一對兒小麻雀,頭挨頭地嘀咕著什么。李澗峰想起成語“耳鬢廝磨”,覺得真是太形象了,忍不住想笑,一直不太好的心情也稍稍好轉起來。買了飯菜找地兒坐下后,他一邊吃一邊想:生活里還是好事兒多啊,哪能總是煩惱呢。
可是煩惱總還是有。剛吃了幾口,手機就響了,他只好含著一口飯接了,竟然是《江洲新聞周刊》的主編韓玲打來的。
寒暄了幾句后,韓玲就說:“聽說今晚全市查煙花爆竹?”
李澗峰心情正是不錯的時候,就半開玩笑地說:“大主編還關心這等小事???”
“是要好好查查?!表n玲倒是一本正經,“聽說今年假冒偽劣的東西不少?!?br/> 李澗峰自從當了新聞發(fā)言人,對記者的警惕就一直繃著弦,對韓玲這樣手眼通天的主兒,就更存著戒心。聽著韓玲的話,他冷靜下來,問道:“你是不是有什么線索?”
“我會有什么線索?”韓玲笑著,“用你的話說,我哪里會關心這等小事?!?br/> 李澗峰覺得不對,韓玲沒事不會打這個電話的,她肯定是話里有話。于是,他咽下嘴里的飯菜,追問:“別兜圈子,你直說好不好?你不是總說和公安局是一條心嗎?如果有線索你不說,那算什么一條心。再說,真出了事,我們都不好交代?!?br/>
韓玲沉了一會兒,說:“你告訴治安那邊,多到城鄉(xiāng)接合部轉轉。我也是和朋友吃飯時聽人說今年煙花爆竹肯定是好銷的,不少人憋著掙這筆錢呢。這說明,肯定是會有人有動作的?!?br/> 李澗峰明白,讓韓玲這種人說痛快話是不可能的。上次謝虹出事,她明明是知道內情,但始終也沒說。李澗峰不能說不理解她的苦衷,但心里一直有些別扭,這一段兩人聯系就少。韓玲是聰明人,也不主動找他。現在,聽著韓玲的話,他思忖了一下,就答應和治安支隊說說。
江洲市曾經出臺地方法規(guī):全市禁放煙花爆竹。但是,這個法規(guī)一直都執(zhí)行得不好。第一年,老百姓還算聽話,大多不敢公然上街放鞭炮,但在偏僻地方,零星的鞭炮聲也不是沒有。第二年,人們膽子就大了,開始堂而皇之地放,還有因此而被公安局拘留的。再往后,形勢就失控了。聰明的老百姓膽子越來越大,一過小年,就派爺爺奶奶領著小孫子上街放鞭炮了。民警們只能看著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和歡蹦亂跳的娃娃苦笑,碰不得抓不了,干瞪眼。于是,反對禁放的呼聲又漸漸占了上風。說煙花爆竹本就是中國的重要傳統(tǒng)文化,就不應該禁。說過年連個響兒都沒有,算什么過年。還說法規(guī)如果制定了而執(zhí)行不力,不如取消,以保護法律的嚴肅性,等等。市人大里原本呼吁禁放的代表們也都不吭聲了。于是,折騰了幾年之后,新的規(guī)定出臺,禁放改為限放,除了幾個重要區(qū)域部位,其他街道都重新可以放炮竹了。
今年,就是限放法規(guī)開始執(zhí)行的第一年。
其實不用韓玲說,警察們也知道今年是接受炮火考驗的一年。憋了太久的老百姓,早就備足了煙花爆竹,就等著時間一到就上街呢。
李澗峰一向認為自己是個心事太重的人。接了韓玲的這個電話,吃到嘴里的飯菜就味同嚼蠟了。他想這事還真得重視了,萬一真有點兒閃失,那不是又給市政府的形象抹了黑?警察呀,不管怎么說,得維護政府的尊嚴。當然,要是煙花爆竹出了事,難免會傷人,也對不起老百姓。大過年的,誰不圖個吉利快活?想到這兒,抬頭看見小趙還在和女朋友膩歪,就揚聲叫道:“小趙!過來!”
小趙磨蹭著起身,向李澗峰走來,一臉的不高興:“干嗎呀,您不是不懂愛情的人啊,怎么連點兒自由都不給我?”
李澗峰忍不住樂了:“你夠自由的了,這是公共食堂,你們倆就差摟著了?!彼趦煽诎扬埑酝?,命令道:“通知大伙兒,出發(fā)前開個會,把限放的宣傳再研究一下。我覺得,力度還得加大?!?br/>
四
天真的有點兒冷。李澗峰裹緊了大衣,冷風仍然從衣領的縫隙處鉆進來,讓他不禁哆嗦了一下。
在李澗峰的記憶里,不知道為什么,凡是這種深夜上街巡查的活兒,常常會趕上個壞天氣。記得入秋時有一回配合交警夜查酒后駕車,突然就趕上了暴雨。沒有絲毫準備的民警和記者都淋成了落湯雞?;氐焦簿郑汛蠡飵У绞程?,招呼大師傅給大伙兒做了姜湯。記者們一邊打噴嚏一邊夸他的姜湯是天下第一美味。李澗峰就罵:“你們這幫小子,就會甜嘴,趕上我們公安局有點事兒,你們準翻臉不認人。”記者們就打哈哈,說他們今后不敢了。
其實,再有事的時候,他們還是該干什么就干什么。李澗峰也明白,那是他們的職責,在他們看來,千方百計地挖新聞和李澗峰絞盡腦汁地控制輿論從本質上說是一樣的,都是本分。有一次,大家在一起吃火鍋喝啤酒,臉紅耳熱之時,說到這個問題,有人就笑著說,這就像老鼠的跑和貓的追,時間長了,就有了一些喜劇的味道了。李澗峰琢磨半天,說:“說起來,這貓和老鼠可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貓和老鼠,而是那美國動畫片里的湯姆和吉瑞,你跑我追,我跑你追,永遠不分勝負?!贝蠹毅兑汇?,拍手叫好,說難怪讓你當新聞發(fā)言人呢,就是聰明。
李澗峰當時沒吭聲,就想:聰明個屁,拿腳丫子想也想得明白。
今天又是個壞天氣。北風襲來,氣溫驟降,江面上都見到了薄冰。李澗峰領著記者們一下車,就聽見有人叫喚了:“我的媽,這天兒怎么這么冷?”李澗峰裝沒聽見,招呼大家跟著巡查的民警往街里走。
出發(fā)前,他把韓玲的電話內容告訴了治安支隊長大劉。大劉是運動員出身,曾經是省籃球隊的中鋒,有著典型的運動員性格,大大咧咧的,可又有點兒多疑。聽了李澗峰的話,他乜斜著眼睛說:“查城鄉(xiāng)接合部?這用她說啊,我們是干什么的?我們天天轉,我們不知道應該查哪兒?”
李澗峰說:“不是這意思,她也就是提個醒嘛。我覺得,她好像是有什么線索,但是沒說。你要是把她的謎給破了,不是也讓她知道一下你的厲害?”
“你真應該好好罵罵這幫記者,老和咱們轉圈子,挑毛病。還什么謎!跟公安局有仇是怎么的?!?br/> 話雖這么說,大劉還是給下邊說了一下,讓大家把清查的重點放在城市周邊,而且要查得細一點。
現在,李澗峰帶領著記者跟隨治安民警們走進的這條巷子,就是城東最亂的這片居民區(qū)里的一條主要街道。這里最早是個普通的村子,后來城市漸漸發(fā)展,這里就成了淹沒在大海里的一座小島。到今天,原本的老住戶們大多早就有了新房,這里的舊房就都用來出租賺錢了?,F在這兒的住戶說話南腔北調,哪兒的人都有,干什么活兒的也都有。這兒的水電、市政都陳舊而破爛,著火跑水常常發(fā)生,是市政府最頭疼的區(qū)域。改造計劃議論了無數次,但不知道為什么一直沒有下文。然而,這里的人們好像活得挺高興,他們對生活的要求不高,他們的生命力旺盛而又帶著幾分野蠻,所以他們就好像路邊的野草,踩也踩不死,燒也燒不盡,蒙著灰塵,卻從骨子里透著堅強。
去年這里著過一場大火,火燒連營,全巷子都遭了殃。但是今天,火的痕跡已經一點兒沒有了,所有的房子都和著火之前一樣,用千奇百怪的建筑材料筑起,破,而且臟,窗口噴發(fā)著各種各樣的氣味,顯示著旺盛的人氣。
派出所民警徑直領著人們往深處走,邊走邊告訴大家最前邊有過幾家出租房是做庫房的,只要是那兒沒有存放煙花爆竹,一般就沒事。
李澗峰卻突然想起,田昭昭家就住在這兒。他父母去世后,他不愿離開老房子,也沒心思把房子出租,就一直一個人住在這里。李澗峰來過他家,一屋子的真假古董,把田昭昭的床和桌子擠在角落。除了古董之外,這個家最顯眼的東西就是一箱一箱的方便面了。
李澗峰每次來都要罵田昭昭:“找個老婆吧,不然你小子就要完蛋啦?!泵看翁镎颜岩捕兼移ばδ樀鼗卮穑骸袄掀庞惺裁春?,弄不好和王婉琴一樣,跑了,還不如收藏點兒好東西呢。它們永遠不會跑。”
現在想起來,李澗峰心里有點兒酸。
那幾間庫房到了,但都鎖著門,大概主人聽見了風聲,提前就都跑了。帶路的派出所民警見怪不怪,說:“這幫小子,精著呢。”李澗峰說:“你看能不能想辦法把他們找來,開門看一下?!泵窬桶櫭碱^說:“他們既然躲你,怎么會讓你找著?”他搖晃著門上的大鎖,索性躲開李澗峰了。
李澗峰也沒法說什么,只好吩咐自己的手下張貼限放的宣傳單,貼得越多越好。電視臺的攝像記者支起機器,過來說要采訪李澗峰一下,讓他說說限放的意義和要求。李澗峰沒好氣地說:“材料上不都有嗎,還說什么?!庇浾哒f:我們是電視,要圖像的,所以還得請您說說。李澗峰只好站到剛貼上的宣傳單前,擦一把鼻涕埋怨道:“這么冷,拍出來還不得跟鬼一樣,紅鼻子鬼?!?br/> 派出所民警大概也覺得自己有點兒過分,湊過來說:“要不咱們回派出所拍?”記者說還是現場好,李澗峰就只好答應。不知道為什么,他老是有點兒走神。民警在他身后挨個搖晃門鎖,扒著門縫往里看,咣當咣當的聲音很鬧心,可記者說這樣好,有現場氣氛。李澗峰氣得暗自咬牙,突然,田昭昭的臉在眼前一閃,詞就說錯了。
好不容易錄完,民警報告說他挨個看了,里邊沒有煙花爆竹。李澗峰沉著臉不吭聲,自己又過去看了一遍。民警帶著幾分冷笑在后邊跟著。
風更大了。夜一深,冷氣蔓延開來,人們都開始跺腳搓手,好像無聲地提醒李澗峰該撤了。李澗峰只好說走吧。一行人回到派出所,夜宵已經準備好了,所長正笑瞇瞇地等著。人們都活泛起來,說笑著脫大衣落座。小米粥、醬菜,最后上的是會仙樓的肉包子?!昂赛c兒酒嗎?”派出所所長問李澗峰,“這么冷的天,暖和暖和?”李澗峰頓時又想起田昭昭了,堅決地說:“這事你問他們,我開車?!?br/>
五
第二天,《江洲新聞周刊》出版了新的一期雜志,封面上的大標題是《花與炮的秘密:我們有多少安全》。
韓玲果然留了一手。她在署名文章里詳細披露了最近幾起私自運輸囤積偽劣煙花爆竹的案例,開列出一批藏有偽劣煙花爆竹的地下倉庫名單,其中就有李澗峰昨晚帶隊查過的地方。文章不無諷刺地說:“不能說警方不作為,但是他們確實在最近的清查中漏掉了一些東西。看來他們的工作還是要加強?!蔽恼逻€配了照片,是李澗峰在昨晚的現場接受采訪,紅紅的鼻頭挺顯眼。
李澗峰氣炸了肺。
事實明白無誤地告訴他,韓玲是提前把版型排好,等著昨晚的結果而連夜開印的。她精心設計了整個過程,暗地里推動了事態(tài)的發(fā)展,還監(jiān)控了昨晚的清查。然后,給了李澗峰和公安局朗朗的一擊。昨晚的現場,顯然有她安插的內線,不僅及時把結果傳給了她,還拍了照片,從容不迫地拍!
在錄像的時候,李澗峰就覺得有人在照相,可到底是誰看不清。在晃眼的攝像燈下,他只是看見幾個黑影晃來晃去。
電話響了,一看號碼,是韓玲的。她還敢來電話!
電話里,韓玲平靜地問道:“在生氣吧?”
“你也太差勁了吧?”李澗峰怒氣沖天,“你后臺硬,你能耐大,可你也不能這樣拿我們公安局開涮吧!”
“別這么說,你冷靜一下……”
“我沒辦法冷靜,我——”話剛說到這兒,韓玲似乎不想再聽,一下子把電話掛斷了。李澗峰的話頭突然被掐住,一口氣呃在嗓子眼里,心里憋得難受,像頭困獸似的在屋里轉個圈兒,索性把電話又打了過去。
電話響了五聲,韓玲接了電話。
“謝虹的事你就留一手,看著謝虹受罪你不管。今天你又這么干,你是故意和公安局過不去呀。韓玲,公安局待你不薄,你——”他說不下去了,氣得手直哆嗦。
“謝虹的事不能怨我??!她是檢察官,她都扳不倒馬家兄弟,何況我一個小記者?!?br/> “哼,小記者……和我們捉迷藏的時候你怎么不說你是小記者?耍我們的時候你怎么不說你是小記者?小記者,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
“李澗峰!”韓玲的聲音嚴厲起來,“涉及個人隱私的話你最好不要說,我給你留面子,你不要得理不饒人!”
李澗峰被一炮打啞了。想想,自己真的是氣蒙了,說的話也確實有點兒出格,只好不做聲。
韓玲又緩和下來:“我不是來和你吵架的。你既然又打過來了,我就和你說說下周的事,你聽好了,別又一聽就蹦。我下周一期的主打文章準備做幾個違紀民警,我準備采訪田昭昭,還有馬小凡。聽說她出來了?”
李澗峰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么?”
“我們每一期都有一篇重點文章,或者叫主打文章,”韓玲慢條斯理的,好像在給李澗峰上新聞課,“周刊嘛,這篇文章很重要,吸引讀者就靠它了。要貼近生活,要緊跟時代,還要……”
李澗峰聽不下去了,他一下子把話筒摔在座機上。
韓玲的聲音斷了,但是好像又沒斷。她像個游蕩的鬼魂,隱隱地,仿佛還在囈語著,聲音低低地在屋子里徘徊。李澗峰盯著電話,不相信似的拿起來,聽聽是忙音,又放下了。那低語又好像響起來了,帶著點兒嘲笑,氣得他一下子把電話線扯掉了。
內勤小趙推門進來,一看李澗峰臉色不對,張了張嘴沒敢說什么,就退出去了。
一時間,四周靜得出奇,靜得不像是公安局,而像是一座療養(yǎng)院。這是很奇怪的事情。公安局的大院似乎從來沒有這樣的死寂,公安局的院子總是人來人往,總是會有呼嘯的警車。而此時此刻,李澗峰從窗子望出去,院里沒有一個人影,也沒有一輛車,空空蕩蕩的,只有陽光在閃爍著。
李澗峰恍然覺得自己在飄浮,耳朵里邊嗡嗡響,眼前的景物都好像在緩慢地晃動。前幾天體檢,醫(yī)生說他血壓有點兒高,他還不太在意,現在看來是真的。他想到這一點,就覺得血液在向頭部涌動,眼睛的轉動也變得遲緩起來。他拉開抽屜,試圖找到醫(yī)生給他開的降壓藥,可他瞪著眼睛翻了半天,一抬頭,卻發(fā)現那藥就在他眼前的桌面上放著。
氣糊涂了?他搖搖頭,把藥吃了,一賭氣吃了兩片,比醫(yī)生囑咐他的多吃了一片。這下壞了,頭馬上疼起來,眼睛也模糊了。他想起醫(yī)生說他是第一次吃降壓藥,千萬要遵醫(yī)囑,不禁罵自己糊涂。又想,還不是韓玲把自己氣的,這個女人啊,就是個災星。
房門突然被撞開了,把李澗峰嚇了一跳。一抬頭,見一個巨大的黑影堵在門口,定睛細看,原來是治安支隊長大劉。
“你倒好,也不接電話!我都找瘋了?!贝髣⑷轮?,聲音嗡嗡的,震著李澗峰的耳朵。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大劉已經看見扯斷了的電話線,狐疑的目光立刻盯住了李澗峰。
“手機呢?手機也沒開?”
李澗峰點了點頭:“找我為了新聞周刊的事吧?”
“這他媽的叫上眼藥!”大劉怒吼,“太壞了!你也是,怎么就管不住他們?”
李澗峰無言,看著前籃球運動員的大手在眼前揮來揮去。
大劉咆哮了半天,火氣好像發(fā)泄出去了,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沒好氣地命令道:“給我來點兒水!”
李澗峰氣樂了,只好起身給他拿了個方便紙杯,捏了點兒茶葉,為他沏了一杯茶:“嚷累了?喝點兒水,我這茶還不錯?!?br/> “真他媽沒辦法?!贝髣⒙裨怪艾F在的工作多難做啊,一說清查,就會走漏消息,人家就和咱們打游擊,東西全藏起來了,找著個屁!然后,記者就來說三道四?!?br/> 小趙又進來了,小心翼翼地說:“剛通知的,要開局長辦公會,讓你們二位都去呢。”
李澗峰趕緊拉開抽屜拿筆記本,一邊問了一句:“通知幾點?”小趙說:“兩點半?!崩顫痉逡惶ь^,看見掛鐘已經是兩點二十八分了,就埋怨道:“你怎么早不說?”小趙攤開雙手:“剛才我進來一次了,看您臉上像是要下大雨,我哪敢說啊?!?br/>
六
緊急召開的局長辦公會當然是為了清查煙花爆竹的事,李澗峰也當然地成了眾矢之的。
局長們先從記者罵起,罵來罵去就開始埋怨李澗峰。既然設了新聞發(fā)言人,不就是讓你控制記者的?這倒好,整天就看你為記者服務,賠笑臉兒,沒見記者們老實,給公安局捅刀子的時候都狠著呢。
李澗峰只好竭力解釋。說記者的行為確實有不妥之處,但他們的主觀意識還是沒什么問題的;說他們絕不是和公安局過不去,他們還是為了工作,為了這座城市的安全;說從大局講,記者們的披露還是促進工作的,咱們有做不到的地方,人家給指出來,我們改進了,也是好事嘛。說著說著,他突然發(fā)現局長們都不說話了,都盯著他看,眼睛里不知道是什么神情。他這才愣住,想想,自己也樂了:我他媽的這不是自己在勸自己嘛。
他看看一直繃著臉的小陳局長,無奈地笑笑,說:“我勸你們的話,其實已經勸了我自己半天了,我其實比你們更生氣。我不僅讓他們耍,還得為他們說話,好像我的屁股就坐在記者的板凳上了?!?br/> 小陳說:“你說的也不是沒道理。大劉他們已經布置突擊清查了。我剛接到電話,就你們昨晚查的那倉庫,已經查出東西了。那幫小子是精,昨晚他們聽到清查的消息,就用其他貨物把鞭炮給堵起來了。他們也看新聞的,今天咱們的人去的時候,他們正搬東西轉移呢,被咱們按住了?!?br/> 大劉解恨地一拍桌子,啪的一聲,把大伙嚇了一跳。
小陳說:“這說明,記者們的監(jiān)督確實是促進咱們工作了,不管怎么說,咱們得歡迎?!?br/>
老丁主任嘆道:“歡迎是歡迎,可是心里還是別扭啊。”
李澗峰說:“我這攤工作吧,我琢磨著就是個擦屁股的活兒。就盼著這一次比上一次擦得更干凈吧……”
他的話引起一片笑聲,會議室里的氣氛就在笑聲中緩和下來了。
李澗峰裝出一臉純真,大聲說:“真的,我沒開玩笑?!彼麑に甲约哼@會兒就得裝傻,越傻越好。人呀,得能屈能伸,原則要堅持,可該插科打諢的時候就得拉得下臉。而且,他這會兒心里還打著鼓,韓玲說的那事還沒敢提呢。
局長們又議論了一陣,最后說反正也這樣了,就讓李澗峰再當一回孫子吧,開新聞發(fā)布會,說歡迎記者的監(jiān)督,說公安局已經改進工作,再把查獲的偽劣煙花爆竹數字一公布,壞事也就變成好事了。
會散了,李澗峰跟著小陳局長回到辦公室。小陳局長看看他,問:“還有事?”李澗峰點點頭。小陳局長說:“會上咋不說?”李澗峰苦著臉:“不是不敢說嘛。這事要讓大伙兒聽了,又得蹦?!毙£惥珠L一屁股坐下,順手摸出支煙扔給李澗峰:“你反正是不怕我蹦。告訴你,你給田昭昭說情那事兒我還沒完呢?!崩顫痉寰驼f:“好好,我寫檢查給你,行了吧?”
兩個人抽著煙。李澗峰慢慢地就把韓玲的安排說了。
煙是個好東西,有的時候能交流感情,有的時候又是溝通的潤滑劑,甚至有的時候它會給人壯膽。李澗峰此刻就是這樣,不抽這支煙,他好像還真張不開嘴。而小陳局長也是,抽著煙,雖然臉繃緊了,但也沒發(fā)火。
“馬小凡剛出來她就知道了,她可真是神通廣大?!?br/> 李澗峰趁機問道:“她怎么出來了?沒事?”嘴上語氣平和,心卻怦怦直跳。不禁暗問自己:馬小凡是你什么人?你慌什么?那張漂亮的臉蛋在眼前晃了一下,手上一疼,是煙屁股燒手了。
“認錯態(tài)度好,事情又不大,舉報的內容有的屬實,大多的查無實據。咱們還是得對干部負責?!毙£愓f著,正色道,“別瞎說去,結論還沒最后下呢。”
“那,韓玲就回絕了吧,就以馬小凡結論未下為理由?”
“韓玲是好打發(fā)的?我再想想吧。”
小陳局長說著,拉開抽屜摸出一盒藥,摳出一片吃了。李澗峰歪著頭看,發(fā)現是治糖尿病的,不禁一驚:“你怎么也——”小陳忙瞪眼:“這也別瞎說!別什么都當新聞發(fā)布!”
李澗峰說:“那你也別瞎吃啊,這藥是吃飯時候才吃的?!毙£惥珠L說:“中午不是忘了嘛,這會兒想起來了。誰吃飯的時候還想著吃藥?!?br/> 李澗峰忽然有了一種心疼的感覺。他看著小陳局長,看著這個和他在警校睡上下鋪的老同學。他看見這家伙的警服有些臟了,領口有著一圈污漬,袖口的三??圩右采倭艘涣!H滩蛔?,他就埋怨道:“你干嗎讓你媳婦出國啊。扔下你一個人,過的日子和田昭昭都差不多了?!?br/> 小陳局長好像也動了點兒感情,說:“你以為我樂意?現在上邊對我這種家人在國外的官員可注意了,報上也老罵我們是‘裸官’。我倒想讓我媳婦回國,可她不答應啊……”
李澗峰無語。他知道,小陳局長的媳婦不回來是有苦衷的。他們的女兒哮喘病很嚴重,沒有人照顧不行。而也正是因為這種病,這孩子在國內讀什么也不及格,只好出國。
而且,由于小陳局長的一向無暇照顧,這個孩子的叛逆心理極強,和他這個爸爸形同陌路。說急眼了,往他身上吐過唾沫,還用鐵鍋給他頭上砸了個大包。
小陳局長的女兒都成了局里的名人了,連老局長當年都沒頭沒腦地罵過他:“你個兔崽子連孩子都管不了,還當什么警察?”
那會兒小陳還是刑警支隊的副支隊長。李澗峰親眼看見,挨了罵之后,關上門,他咬著牙哭。
窗外的光線暗下來了?,F在,天已經黑得很早,才五點來鐘就已經是夜的感覺了。李澗峰站起身來,低聲說:“那,你自己多保重。”小陳點點頭:“知道。干咱們這行的,自己再不疼自己就沒人疼了?!?br/> 他沒開燈,兩只手在桌子上摸索著。“找煙?”李澗峰問。小陳卻停止了摸索,說:“不抽了,抽多了嗓子疼?!彼酒鹕?,愣了一會兒,突然說:“我看,就讓她韓玲采訪。沒什么大不了,我也相信她,知道應該怎么說?!?br/> 李澗峰點了點頭,往外走。小陳局長在他背后又說:“告訴她,不用真名,不許拍照,注意保護個人隱私。其他的,照事實說。我還不信了,讀者會不明白,什么是公安局的主流。我們全市三千民警,為了老百姓命都不要了,還怕幾個敗類抹黑。還有,巡警六隊的宣傳力度不夠,你得上點心?!?br/> 想起田昭昭,李澗峰還是覺得“敗類”這個詞有點兒刺耳。
七
看守所的通道狹窄而悠長,高高的天窗有陽光瀉下來,在地上留下一塊塊的光影。在光線里,塵土靜靜地悠然自得地飄浮,好像它們是這里唯一的生命體。
李澗峰到看守所探望田昭昭。他沒有在接待室等,而是辦了手續(xù)后直接進了大鐵門。當鐵門轟隆隆地關上,出現在他面前的,就是這好像走也走不到頭的通道了。一種壓抑突然地出現在李澗峰的感覺里,好像有什么重物悄悄地但是猛烈地砸在他心上了,他的心就那么往下一墜,沉到灰暗里了。他就在灰暗里呆呆地站著,身心一時都沒了依靠,不知道自己來這兒做什么。直到陪同的看守員催促了好幾聲。
看守員陪著他向里走,邊走邊告訴他,田昭昭單獨一個人住在一個號里邊,挺自由的,沒人看著,更沒人要求他坐著或者站著。翻蓋了沒幾年的看守所設計很合理而且人性化,每一個號都附有一個放風的小院。田昭昭的小院是不鎖的,也就是說,他隨時可以在小院里溜達著。
李澗峰只聽,不說話。他心想,能溜達有什么好?再溜達不就是那屁股大的一片地兒,像頭豬圈里的豬。他的沉默感染了看守員,也許,也是因為看守員也沒什么可說的了,他也終于沉默下來。兩個人在沉默中走到通道盡頭,看守員打開最后一扇鐵門,說:“請進吧?!?br/> 盡管大通鋪上只有一個人的被褥,濃重的人臭味還是撲面而來,讓李澗峰的呼吸感到不順暢。他徑直走向角落里的另一扇小門,推開,只見田昭昭正在小院里站著,仰臉,看著天。
李澗峰不由自主地也抬頭看,發(fā)現小院上空蒙著鐵絲網,隔著鐵絲網的,是值勤哨兵冷冷的目光。
他立刻把頭低下了。
低了頭,就發(fā)現田昭昭在看著他,卻沒有表情。這家伙瘦了,胡子拉碴,倒顯得深沉了一些。他趕緊笑了笑,說:“來看看你?!蓖拢瑓s不知應該說什么,哽住了。
田昭昭突然呼出一口長氣,人就像是泄了勁似的順著墻根兒出溜下來,一下子就坐在地上了。接著,眼淚就流下來,無聲的,只是流。先是兩條小溪,后來就是兩條河了。河水順著臉頰直淌下來,濕了他的衣襟。李澗峰被他哭得心酸,又不知道該怎么勸,轉了兩步,掏出事先準備好的香煙,抽出一支遞給田昭昭。不料想這家伙竟然一抬手,不客氣地把煙打飛了:“這會兒對我好管什么用?早干什么來著?”
李澗峰火冒三丈。這個不懂人事的東西,你不說你盡干些不著調的事,倒說我!他想罵,看看田昭昭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沒罵出來。就又想:算了,跟他生什么氣,我就是氣死了,這家伙都不見得明白是為什么。
他給自己點上了煙,抽著,不說話。田昭昭慢慢地冷靜下來,不哭了,低著頭也不出聲。兩個人就這么沉默著。有幾只麻雀嘰嘰喳喳地落在鐵絲網上,一撅屁股拉出一攤鳥屎,正落在田昭昭眼前。田昭昭盯著鳥屎看,突然吃吃地笑了起來。李澗峰看著他,哭笑不得,說:“瘋了吧你,又哭又笑的。”田昭昭就說:“我還總哭啊,事情已經這樣了,我哭能哭回到那天之前去?”說完,臉又沉下來,不吭聲了。
李澗峰蹲到田昭昭面前,低聲說:“過去的事,說什么也沒用了。你說得對,哭也哭不回去了。但是,今后你怎么辦?這個,你不能不想。你不能總是這么不著調啊。四十多歲了,說了你多少次你也不聽。”
田昭昭認真地看看李澗峰,說:“我是覺得這樣活得舒服。”
“舒服舒服,”李澗峰氣惱地把煙掐滅說,“你就知道舒服,可人活著只想舒服就行啊?”
“可起碼是——”
“別和我爭論,我來不是和你矯情這個的?!?br/> “那,你說我怎么辦?”田昭昭把頭縮到兩腿之間,“反正,我這個警察是當不成了。”
李澗峰嘆了口氣:“和局里商量商量,也許,能給你在后勤什么的地方安排個活兒,或者,保安公司也好?!?br/> 田昭昭苦著臉說:“讓人家扒了衣裳,還有什么臉在這個大院里混?我不干?!?br/> “你不干?那你干什么?真倒騰文物去?你覺得那樣有出息是怎么著?”
田昭昭不說話了。李澗峰看著他,心里突然想:人啊,性格決定命運,這話還真有道理。想想身邊多少人,栽跟頭不是因為政治覺悟,而是因為性格。田昭昭這個家伙,他犯錯誤幾乎是命中注定的事兒,無非時間早晚??伤麨槭裁词沁@樣一種性格呢?這問題誰也回答不了。
他又想起小陳局長說的話了,說田昭昭在號里邊鬧情緒。現在看,大概這家伙是鬧過了,鬧煩了,他現在已經老實得像只挨過打的狗了。他認命了。
不知道為什么,他忽然有些看不起田昭昭了。
來之前,小陳局長告訴他:田昭昭被罰處拘留十五天,但是哪能真讓他在號里蹲半個月呢?他已經簽字了,讓看守所到十天頭上放人?!敖o他個教訓就行了,哪能讓他受那么大罪?!?br/> 這些他本來是要告訴田昭昭的,現在,他突然不想說了。還有韓玲說的那件事,他原也想和田昭昭說的,好讓這家伙有點兒思想準備?,F在,他也不想說了。
也許,像田昭昭這樣的人,得讓他多吃點兒苦頭。
李澗峰這樣想著,告別了倒霉的看守所前看守員,出了監(jiān)號的鐵門。想了想,他又折回去,把身上的一盒煙給田昭昭留下了。
八
讓李澗峰沒想到的是,韓玲的采訪居然很順利。一個星期之后,在巡警六隊的辦公室里,他如期看到了《江洲新聞周刊》的文章。
在韓玲采訪的時候,李澗峰故意回避了,只派小趙去陪同。小趙說:“我是內勤,忙著呢,我怎么去陪她?”李澗峰說:“你也出去跑跑,別總想著和小譚膩歪?!逼鋵嵥且驗樾≮w雖然有點散漫,但工作其實是認真的,還有點小聰明,讓他去對韓玲也是個監(jiān)視。
韓玲馬不停蹄地采訪了四個人:田昭昭、馬小凡、謝虹,還有交警支隊事故科一個民警,這個人因收受當事人兩條高級煙被處分。沒有人拒絕采訪,更沒有人暴跳如雷。一切都很平靜。而且據小趙說,馬小凡在接受采訪時說得可好了,靈魂懺悔、思想認識、警示別人,應該說的都說了?!安焕⑹歉蛇^宣傳科科長的?!毙≮w還說,在家閉門思過的馬小凡瘦了,人的氣焰也小了很多,有點像個鄰家女孩的樣兒了。
李澗峰想了想,想不出鄰家女孩應該是什么樣兒。
不能不佩服韓玲的能力和水平。她的文筆平實、流暢,帶著一種不容你不信的鎮(zhèn)定和坦然。而更重要的是,通篇文章寫的是民警違紀,卻無一點兒過激的情緒在里邊,有理有據,有情有義。在采寫謝虹的那一段文章里,她顯然特意把事情經過寫得很詳細,話語之間為謝虹翻案的意思就很明顯了。她在文章最后說:“似乎離經叛道是每一個人潛意識里的剎那,但對公共意識的遵守是全人類的利益要求。二者之間的關系之復雜,遠不是一篇文章所說得清的。我們采訪的人都是普通民警,是小人物,他們的錯誤也許就是因為他們站在維護統(tǒng)一利益的前沿了。而他們,只是普通人?!?br/> 這話說的,實在是有點兒繞圈子,但意思還是大概明白的。
沒時間細琢磨了,李澗峰今天要組織記者跟隨巡警六隊上街巡邏,親身體驗一下巡警的生活。說起來,巡警是公安局里最普通最辛苦的一群人,尤其是江洲市的巡警們。江洲是個小城市,巡警就不像大城市那樣,分散到了各個派出所,網格化管理,靈活機動,而是成建制地組成了巡警隊,劃片巡邏。打架斗毆,交通阻塞,小商小販,甚至老人迷路小孩找不到爹媽,都要管。六隊有三十多人,一群憨厚樸實的小伙子,每天風雨無阻地在管區(qū)和街面上轉悠,與老百姓親得像一家人。當初打動李澗峰的,是六隊隊長張林的一句話:“六隊所有的人都來自底層,自己就是老百姓,哪會和老百姓裝孫子?!痹掚m俗,但讓李澗峰心動。從此他就開始關注六隊了,關于六隊的宣傳就總覺得不給力,也就有了今天的活動。他放下雜志,把目光投向窗外,記者們已經陸續(xù)來了,有的人正和要出發(fā)的巡警們聊著。天有點兒陰,要下雪的樣子。李澗峰就囑咐張林,讓六隊的小食堂做好準備。張林有點兒為難,說:“大吃大喝啊,我可沒錢。”李澗峰就說:“誰說大吃大喝了?你弄點稀飯饅頭,咸菜管夠,就行了?!?br/> 張林是市公安局準備向省公安廳推薦表彰的先進人物,有關他的事跡材料政治處正在搜集整理??稍诶顫痉逖劾?,這人就是個農民坯子,脫了警服與生產隊長無異。他還特別摳門,關于他的摳門故事在市公安局里廣為流傳。例如,他把小食堂的大師傅盯得可緊了,動不動就批評人家炒菜費油,等等。有一回大師傅給說急了,和他吵起來,他脫口說出:“你甭不服,我那油瓶子有記號?!苯Y果大師傅摘下圍裙說什么也不干了。還有一回,小陳局長在街上碰見他在撿飲料瓶子,氣得罵他給公安局丟臉,他卻說:“我又沒穿警服,怕什么?”現在,讓他準備夜宵,他當然不樂意,磨磨嘰嘰的。李澗峰哭笑不得,說:“要不,我拿錢?”張林認真地說:“這事還真的應該市局報銷,市局的事兒嘛?!?br/> 李澗峰索性不理他,出門和記者們打招呼。講了講巡警六隊的情況,然后安排大家分頭上了巡警的車。巡邏車一輛一輛地開出院門,暮色正沉下來,第一片雪花悄悄地飄落了。
張林大概也怕李澗峰不高興,跟著李澗峰上了車。開車的小伙子沉默寡言,一聲不響。同車的晚報記者小林就和張林不停地搭訕。張林看著車窗外不斷亮起來的店鋪燈光說:“這鐘點沒啥大事,再晚點兒,事就多了?!痹捯粑绰洌緳C把車停在了路邊,開車門就跳下去向路對面跑去。記者就是敏感,小林二話不說,也跟著下車追上去了。
李澗峰問出什么事了,張林探頭看看,說:“八成是酒后鬧事。飯點兒上也就是這種事?!?br/> 李澗峰看著車窗外,雪開始緊了。飄飄灑灑的雪后面,隱隱約約地看見小酒館門前聚著一堆人。有笑聲,也有怪聲怪氣的吆喝。張林說:“小青年悶得慌,就好鬧個事?!彼f得輕描淡寫,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見李澗峰看他,就咧開嘴笑,露出少了顆牙的豁口。
開車的年輕巡警和記者小林回來了,果然是一左一右地架著個醉鬼。喝醉的這個小子也就是二十多歲,自己已經走不了了,兩條腿在地面上拖拉著,嘴里卻含混不清地亂罵著誰。
張林熟練地扒扒酒鬼的眼皮說:“夠嗆,趕緊送醫(yī)院吧?!睅讉€人就七手八腳地把人抬上了車。車廂里頓時充滿了酒氣,李澗峰不禁皺了一下眉。小伙子仍舊不聲不響地發(fā)動了車。張林拍拍他的肩問道:“臉怎么了?”小林搶著說:“挨了那小子一巴掌?!崩顫痉暹@才注意到,小伙子的臉上有一片紅腫。
人們都沉默著。酒鬼也沉沉睡去。巡邏車緩緩穿行在熱鬧的大街上,穿行在飄飛的雪花里。許久,小林忍不住地說:“這么挨打,換了我可受不了?!遍_車的小伙子苦笑一下:“受不了也得受?!蓖A艘幌?,他又說,“算了,他女朋友嫌他窮,跑了,挨他一下也算給他消消氣吧。我們張隊,牙都讓人打掉了呢?!?br/> 張林聽見說,咧嘴笑:“嗨,一個吃低保的,日子得一分錢一分錢地數著過,他能有好心情?打了我他也后悔,昨天還想請我吃飯呢。我說你算了吧,你就是請我吃素包子,也得十塊錢,你心疼我也心疼?!?br/> 李澗峰突然就想,張林的摳,是有道理的。他又想到書包里那本雜志,想到田昭昭他們幾個人了。他們也是普通民警,而且,他們當中有人今后是不可能再當警察了。可他們當警察的時候過過好日子嗎?李澗峰的鼻子有點兒發(fā)酸,他使勁地揉了揉,把目光移向窗外光怪陸離的世界。
雪更大了。
九
那晚的夜宵李澗峰居然喝醉了。
張林雖然摳門,也還是給記者們準備了二鍋頭和幾樣涼菜。記者們就鬧哄著給張林和巡警們敬酒,說從來不知道還有他們這樣的警察。張林顯然酒量不俗,幾杯下肚面不改色,還笑瞇瞇的。狡猾的記者們就轉了目標,奔李澗峰來了。不知道為什么,那天晚上的李澗峰就想喝酒,于是就沒有拒絕。屋子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暖暖和和的小食堂里,人們就都喝得有點兒忘形。
第二天李澗峰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雪早就停了,天還是陰沉的鉛色。和每一次大雪之后一樣,仿佛積雪吸去了聲音,四下一片寂靜。李澗峰就在這種寂靜中醒來,睜開眼睛時大腦是一種停頓狀態(tài)。
愣了半天,宿醉的頭痛才漸漸地在感覺里清晰了起來,鈍刀子一樣地在腦袋里割來割去,要多難受有多難受。每一次都這樣,發(fā)誓不再喝酒了,但情緒來了就管不住自己,又喝,而且喝醉。從這一點看,自己還真是個意志比較薄弱的人。
掙扎著起來漱口洗臉。電話響了,帶著滿嘴的牙膏沫子接了,是前妻王婉琴。問他看沒看韓玲那篇文章。李澗峰說看了,前妻就問:“那么說馬小凡出來了?”
李澗峰知道王律師聰明絕頂,從韓玲的文章里分析出馬小凡的解脫不是難事,就說:“‘雙規(guī)’結束了,下一步還不知道?!鼻捌拚f:“這就說明問題了,市里的博弈要結束了。”
李澗峰忍不住樂了:“一個馬小凡,一個算起來連副科級都夠不上的干部,她連官場的門都還沒摸著呢。”
王婉琴也笑了一聲,但是分明對李澗峰有幾分蔑視:“你懂什么?小人物的解脫往往是一個信號,代表了一種姿態(tài),或者是一種交易?!?br/> 前妻不想多解釋,說完就把電話掛了。李澗峰掐著欲裂的腦袋,心想這都是怎么了,都去做自己的事情好不好,非要削尖了腦袋往官場上鉆。想著,腦筋一轉,又想:如果這么說來,那個韓玲寫這篇東西是不是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呢?
李澗峰為自己泡了一碗方便面。等面泡好的時候,又翻出那本雜志看了一遍。說實話,他看不出什么。正發(fā)愣著,電話又響了,這回是謝虹。
也是問他看沒看那篇文章。李澗峰半開玩笑地說都快背下來了。謝虹卻顯然沒有好心情,嘆著氣說:“我算犯錯誤的人嗎?把我和他們放在一起?!?br/> 李澗峰一愣。想想,把謝虹放在這篇文章里確實有點兒不妥。馬小凡,田昭昭,還有那個受賄的民警,都是實打實的違紀。而謝虹,除了私自借用車輛沒有別的任何事情,也就沒人給她做什么結論。所以,在黨校學習完了而沒有分配工作的她,實際是莫名其妙地被掛起來了。
對于謝虹來說,這就很麻煩,不痛不癢、不死不活、不尷不尬,像一條被浪頭拍上岸在太陽下掙扎的魚。所以,謝虹就很低調,甚至可以說是閉門不出。而這樣的境遇對于一個曾經叱咤風云的女公安局長來說,該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在這個時候,盡管韓玲話里話外地為她開脫,但仍然不是什么好滋味。
李澗峰覺得很內疚。當初小陳局長提采訪對象時,自己干嗎不建議把謝虹拿掉呢?現在,文章已經出來了,說什么也沒用了。李澗峰想說,你當初拒絕采訪不就沒事了?想想,這樣說實在是不負責任,話就咽回去了,只好安慰她:“局里對你的事還是關心的,小陳局長昨天還和我說過你。我看,你就先休息幾天。在檢察院也好,在公安局也好,你什么時候休息過?”
謝虹沒說話。愣了一會兒,一聲不響地把電話掛了。李澗峰心里甭提有多別扭了。他叭地把電話摔在機座上,又抄起手邊的雜志狠狠地向墻角扔去。李澗峰知道自己是個心軟的人,他常常為自己的心軟而憎恨自己。他知道心軟讓他的生活里充滿了煎熬和悔恨,就像今天這樣。方便面已經泡得稀軟,但他已經飽了,不想吃了。他在屋子里徘徊,像頭困獸,頭疼欲裂。
電話又響了,這回是手機。他拿起來聽了,是小陳局長,問他為什么沒上班。
李澗峰深吸一口氣,平復一下敗壞的情緒,盡量輕松地說:“昨晚陪記者采訪巡警六隊,鬧到半夜,就起晚了。抱歉啊,我的大局長?!?br/> 小陳局長的口氣卻并不輕松:“你昨晚什么時候離開巡警六隊的?你走的時候張林在干嗎?”
李澗峰被問得愣住了:“他……沒干嗎呀?我走了,他就睡了吧?”
“他死了?!毙£惥珠L的聲音沉得仿佛墜著鉛塊,“趴在他辦公桌上,工作筆記還在他面前攤著,手里拿著筆……今天上午發(fā)現他的時候,身子都涼透了?!?br/> 李澗峰一下子哽住了。他的手死死地抓住手機,手掌和手指都控制不住地顫抖,手機就不停地碰著他的耳朵。一股涼氣從腳底往上游走,直達心臟,讓心跳仿佛一時間停滯。他聽見自己在問:“什么原因?”聲音卻很遠很遠,好像不是自己的。
“還能是什么原因……我看是累死的。聽說他有一個多月沒回家了?!毙£惥珠L好像很疲倦,聲音干澀、低沉,還有一點兒冷漠。
李澗峰想說昨天晚上沒看出張林有多勞累啊,那家伙笑瞇瞇的,還喝了酒??墒?,他馬上又反駁了自己,怎么能這么說呢,巡警六隊整天工作在街道上,工作在茫茫人海之中,每天,他們有多少事要管要干啊。樸實的張林,摳門的張林,能不累嗎?
這就是民警??!
十
小陳局長召開了黨委會,專門說到民警的過勞死問題。
“咱們的民警,咱們不心疼誰心疼。今后,誰也不許讓民警沒完沒了地加班。再有張林這樣的事出現,我們怎么和人家家屬交代!”
所有人都不吭氣,看著小陳局長,臉色都是陰沉的。
“怎么了?我說的不對啊?”
“不是不對,”治安支隊長大劉小心翼翼地說,“而是做不到啊。自從查煙花爆竹開始,就周邊的檢查站,你知道我們上了多少人?不都是瞪眼盯著?哪有休息?”
政治處主任老丁也說:“是啊,沒辦法啊,市里讓統(tǒng)計公務員年假情況,咱們還挨批評了,說休了假的人太少。還有這次全局體檢……”
“不休假也挨批評?”大劉不滿地拍拍桌子,“干活還干出錯了!”
小陳局長火了:“你們哪兒那么多說的!張林死了!這是教訓!血的教訓!我們還要找借口嗎?”
沉默。大家都不說話了。墻上的掛鐘突然響了起來,不緊不慢地打著點。小陳局長煩躁地一揮手:“我早說了把這個鐘拿走,動不動就響,煩不煩人!”
辦公室主任趕緊起身往外走,看樣子是想去叫人摘鐘。小陳局長叫起來:“哎呀,你等散會不行嗎?這會兒急了,早干嗎來著?”
會議室的氣氛越發(fā)沉重了。大家都有一種壓抑在心頭蔓延。仿佛是被小陳局長傳染,又好像是窗外的陰沉天氣引發(fā)。大家都不說話,也不抬眼看身邊的人。李澗峰想,小陳局長是有些失態(tài)了,這家伙一向有點兒心理脆弱。但是,張林的犧牲,確實讓每一個人心情沉重。
小陳大概也覺得自己有點那個,掏出一盒煙,一支一支地抽出來,逐個扔給大家。煙點著了,屋里的光線漸漸模糊了,小陳說:“算了,會就到這兒吧,也沒啥說的了。下面,咱們就算聊聊天吧。哪兒說哪兒了,出門我就不認賬。我這個局長啊,上任以來就沒碰上啥好事?!p規(guī)’的,違紀的,讓人家在網上炮轟的,這日子過的,甭提多熱鬧了……有時候就想,還不如不當什么鳥官兒呢。”
他嘮嘮叨叨地說著,好像從一個局長變成了怨婦??墒牵瑳]有人笑他,也沒有人說話。大家都那么沉著臉聽著,抽著煙,不吭聲。一直到那個鐘又響了一聲,小陳局長才驚醒似的住了嘴,茫然地看看大家,低聲說:“散會?!?br/> 李澗峰是列席會議的,所以他向來在會上是能不說話就不說話的。他看著黨委委員們沉重地走出去,看著辦公室主任忙不迭地摘了那個倒霉的鐘,然后,看著小陳局長慢慢地趴在會議桌上,把全身都松懈了下來。
他走過去,為小陳的茶杯里加了一點兒水。小陳抬頭看看他,突然問:“你說,咱們當警察的,算什么?”
李澗峰愣了,思忖了半天,笑起來說:“這怎么說啊,從正面說,咱是黨和國家的……”
小陳局長揮揮手,打斷他的話:“這當然沒錯。我是說,從……”他停住了,眼珠轉了半天,泄氣道,“算了,我也說不清楚?!?br/> 他收拾起東西,端上他的大號茶杯,走到門口又停住腳步,回頭說:“雷鋒說自己是螺絲釘,我看他說得對,人就是螺絲釘,都是,不過就是看擰在哪兒了。咱們,就算是擰在一個最吃力又最不討好的位置上了。”
他走出去,從門外又扔來一句:“張林的宣傳,要搞好啊,不能讓人白死。”語氣竟然很凄涼的。
李澗峰沒動窩。他呆呆地在會議室里坐了很久。濃重的煙味通過打開的窗子慢慢散去,清新的空氣一點兒一點兒地擠進來,讓他的腦子也漸漸地清醒著。是啊,我們算什么?這是一個沉重的話題,甚至是一個不好說不敢說的話題??墒?,這個話題不僅越來越經常地在自己大腦里浮現,看來小陳局長也在被它折磨著。這顯然是一個嚴峻的問題。李澗峰的眼前浮現出一個個面容,田昭昭的、張林的、謝虹的,甚至馬小凡的,每個人都一聲不吭地嚴肅地看著他,仿佛等著他的某種回答。李澗峰苦笑了一下,我能說得清嗎?而我自己,又算什么呢?
他慢慢地掏出手機,給韓玲撥了個電話,告訴她張林犧牲的消息,然后說:“你不是總說你那刊物每期要有主打文章嗎?這一期,你寫張林吧?!甭犿n玲不說話,他又說,“你不會說這篇文章沒人看吧?我告訴你,就是影響了你的發(fā)行量,我也在所不惜?!?br/> 韓玲還是沒說話,半晌,把電話掛了。
李澗峰起身走出會議室。他的手機在衣兜里響了一下,掏出一看,是信息,韓玲發(fā)來的:晚上七點,漱香閣。李澗峰想想,回信息問:采訪張林嗎?韓玲回復了一個笑臉符號,還有一個字:是。
李澗峰想,對韓玲這個女人,不能太相信,天知道她還打著別的什么主意。她對張林這樣一個普通民警的事跡,肯定不感興趣,但是她偏偏答應得這么痛快,就反而讓人生疑了。假如她對公安局有其他的需求,那就另當別論,可是,她的算盤上撥的是哪顆子呢?在她的天平上,利益是應該對等的,李澗峰明白這一點,可是,更深奧的東西他也猜不透。
想來想去,他給小趙撥了個電話,讓通知巡警六隊來兩個民警,再加上小趙,晚上一起去漱香閣接受采訪。小趙明顯地不大樂意,說:“六隊去人就行了唄,我就算了吧。”李澗峰就喝道:“你就想著和小譚膩歪!這是工作,別跟我說別的!人家張林命都沒了,你還就想著談戀愛?你……”小趙連忙告饒:“得,我去,我去還不行嗎?”頓了一下又小聲說,“多大點兒事兒,你今天怎么這么多話?”
李澗峰愣了一愣,想想自己也是有點兒失態(tài)了。
十一
漱香閣是本市有名的茶館。
李澗峰帶著六隊的民警和小趙到了的時候,韓玲已經等在那里了。服務員把大家領進房間,正翻著茶單的韓玲一抬頭,明顯地愣了一下。李澗峰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本來是想和自己單獨談的,不然她不會訂了這樣一個小房間。但韓玲是非常聰明的,她僅僅讓一點兒失望在眼睛中閃了一下,就迅速換成了熱情。她招呼服務員馬上給換了大房間,又熱情而誠懇地詢問大家都喝什么茶。她建議大家不要喝綠茶,說這會兒的綠茶不新鮮了,要喝綠茶最好是明年春天。另外,綠茶晚上喝也不好,容易睡不好覺。她給大家要了鐵觀音,又給李澗峰換了杯普洱:“我記得你愛喝普洱?!彼恼Z氣體貼而親切。
接著,就是采訪。韓玲不愧是名記者,非常善于調動采訪對象。幾句話下來,年輕的巡警們就紅了眼圈,爭先恐后地說起他們的隊長來。李澗峰在一旁聽著,也被漸漸感染。張林那張普通得沒有任何特點的臉,慢13ee22b8e62e1cb481cc2641181884ca慢地在大家的眼前清晰了許多。
茶喝淡了再沏。采訪一直延續(xù)到晚上十點多。韓玲說今天就先這樣吧,需要的話我還會麻煩大家。巡警們感激地說,麻煩什么,我們隨叫隨到。李澗峰叫小趙陪巡警們先走,自己留了下來。韓玲笑道:“李大處長果然聰明。”李澗峰說:“再聰明也比不上韓大記者。我倒想聽聽,你還有何指教?!?br/> 韓玲讓服務員再換一遍茶。李澗峰制止道:“別了,再喝真的睡不著了。你就說事吧?!?br/> 韓玲就給自己換了茶,慢慢地說:“張林的事跡確實感人。尤其他們巡警,是直接為老百姓服務的,這篇文章寫好了,確實老百姓會喜歡?!崩顫痉蹇粗?,問道:“真心話?”韓玲大笑:“你是不是從來不信任我?”李澗峰也忍不住笑了:“不是不信任你,而是,不敢信任任何人了?!?br/> 韓玲收起了笑容?!氨О?。”她停頓了一下,仿佛真的陷入了某種情緒之中,半晌,她才繼續(xù)說:“其實沒必要猜疑,越是充滿不信任的社會,人就必須相互信任。我今天要告訴你的,就都是真實的事情。我其實可以不告訴你,但我想,你是值得我告訴的人?!?br/> 李澗峰聽著,突然就想到前妻王婉琴說的話:小人物的解脫往往是一種信號,它代表了一種姿態(tài),或者是一種交易。看來,自從馬小凡解除“雙規(guī)”之后,市里還真的發(fā)生了一些事情,不然,今天的韓玲不會如此鄭重。
韓玲告訴他,張林的事跡確實感人。但是,現在的新聞宣傳,有時候僅僅感人是不夠的,還必須能為政治服務。這就有個時機問題了。張林的宣傳應該說趕上了好時機,因為市里部署的打黑行動已經結束,所有的牌都面臨著重洗,而作為打黑主力的公安局,在重新洗過的牌局里該占一個什么樣的位置呢?
說到這兒,韓玲意味深長的眼神就停留在李澗峰臉上不動了,仿佛在觀察他的反映。李澗峰討厭她的觀察,就端起茶杯擋住臉,說:“所以你才痛快地答應來寫張林,所以你才動心思搞了那篇采訪違紀民警的稿子,所以你今天才來提醒我?”
“你何用我提醒?”韓玲笑道,“你抓巡警六隊的宣傳抓的就很是時候啊?!崩顫痉蹇嚲o臉說:“我抓六隊純粹是因為他們做得好,沒別的想法。”韓玲沉了一陣,喝茶,然后慢慢地說:“要有想法。沒想法是一種幼稚。你想想,一篇稿子,如果既宣傳了民警,又讓公安局得到實際利益,是不是更好?所以,宣傳要講時機?,F在,市里正在研究小陳局長進常委的事……”
李澗峰把杯子一放,“所以這就不是公安局的利益,而是個人利益了,是他小陳的利益。”他的火氣有點兒往上涌,話里也帶出了不滿。
韓玲瞪大了眼睛?!霸谶@個問題上,小陳局長有個人利益嗎?他進了常委,對你們公安局是好事還是壞事?甚至再進一步說,對于你個人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你真算不明白這筆賬嗎?”
李澗峰一時語塞。其實他知道,上面一直在為各級公安局局長進當地黨委常委的事做推動工作,這其實是更好地維護社會治安的需要。但是,現在社會就是這樣,事情具體到了現實中,不知道為什么,就會出現很多別別扭扭的細節(jié)。韓玲說得有道理,小陳要是擔任了市委常委,公安局的工作就會得到市里的更加重視和支持,對公安局來說有益無損。而對社會而言,也是大大有好處??墒?,圍繞著這樣一個正當的本應該堂堂正正的事情,卻在背后有著這么多彎彎繞。
他沉默了半天,然后說:“我,你,說深了還有你采訪的六隊和張林,還有馬小凡他們,都是這盤棋上的棋子?!?br/> 韓玲正色道:“你太偏激了。如果說這是一盤棋的話,做其中的棋子也沒有錯。誰不是棋子?”
李澗峰知道自己說不過對方,就不吭聲。
韓玲說:“你呀,就是太單純。咱們也算老朋友了,不然,我不必和你廢這個話。我太了解你了,也欣賞你,但也為你擔心。不是什么事都像六隊這事一樣,趕就趕在了點上,好多的事你要自己把握。我想來想去,就想和你說說?!彼溃皼]有私心的啊?!?br/> 李澗峰把淡而無味的茶水一飲而盡,說:“我算明白了,人啊,誰都是小人物,在社會這盤棋上,也許連棋子都算不上。就像偶然落到棋盤上的一粒沙子,下棋的主兒呼口氣兒,就吹沒了?!?br/>
他站起來,莊重了口氣,說:“可我就想做一粒有用的沙子,我的作用就是把別的有用的沙子給宣傳出去,不讓它們就那么給吹跑了。我謝謝老朋友的提醒,可我這個人就是太單純,你說對了?!?br/>
十二
天氣一天天地冷了下來,終于又下了這一年的第二場雪。李澗峰踏著積雪趕到省公安廳,為了向廳政治部匯報張林的事跡宣傳材料。卻不料想在省廳的樓道里碰見了謝虹。
謝虹消瘦了不少。這一瘦,合身的警服就更顯得利索,顯得人也精神不少。李澗峰想問她怎么在這兒,她說還有會,不能細說,說好晚上請李澗峰吃飯。
當天晚上,兩個人就在省廳招待所附近的一個小飯館里要了個小包間。點好了菜,哄走了服務員小姐,李澗峰便迫不及待地問道:“你是不是借調到廳里了?”
謝虹點點頭,告訴李澗峰她現在在廳辦公室?guī)兔??!胺凑欣镆矝]有人說安排我的工作,我就自己安排吧?!彼樕想m然笑著,但李澗峰仍然聽得出謝虹話里的落寞。
“挺好的?!彼荒苓@么說,“人啊,不能閑,閑了會生病?!弊焐线@樣說著,他心里卻轉了一轉,誰幫謝虹安排的呢?是小陳那家伙?謝虹好像看出了他的想法,笑笑說:“你說的是。小陳局長也這么說,他就幫我找了廳里的人事處?!?br/> 接著,兩個人就互相問了一些近況。謝虹特意問到李澗峰的父親。李澗峰說:“那老爺子是個奇跡,被判了死刑的人居然到現在還活著?!敝x虹就說:“那不是奇跡,是精神。老爺子活的就是一種精神?!?br/> 菜上來了。兩個人吃著,李澗峰鼓起勇氣道歉:“采訪你那事是我欠考慮,我……”謝虹打斷他的話:“算了,也沒什么,細想想,我也確實有欠妥的地方?!彪m然屋里沒別人,她還是看看四周,壓低了聲音,“市里要有大的調整,韓玲寫我有她的目的。但是,也有我的好處?!?br/> 李澗峰瞪大眼睛看她:“好處?”
“是啊,”謝虹夾起一塊紅燒肉,“把我打成死老虎。”
李澗峰看著她,漸漸明白了她的意思。因為他從謝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種堅毅。這種堅毅是一閃而過的,但表示出的東西不容置疑。
“我還會回去的?!?br/> 謝虹的嘴里認真地咀嚼著那塊不太爛的紅燒肉,她的聲音因此有點兒含混,但李澗峰還是聽清了。他想了想,問:“是韓玲這么說的,還是你這么想的?”
謝虹一笑:“一致意見?!?br/> “他媽的,韓玲太鬼了,一石驚多鳥?!崩顫痉宀唤袊@。他的感嘆讓謝虹瞪起了眼睛:“這么說,我只是一只鳥?”
李澗峰告訴了她他和韓玲在漱香閣的談話內容。謝虹聽了,想想,說:“不管她,我栽了那么大的跟頭,什么都想開了。當年白色恐怖,人家不也把腦袋掖在褲帶上跟著共產黨走?我這不還差得遠?”
“豪言壯語?。 崩顫痉迮e杯,“就為這個,值得敬你一杯!”
這酒由此就開始喝得痛快了。謝虹自從出事后戒了煙,酒卻好像喝得多了起來。兩個人推杯換盞,一邊說著各種瑣事,一邊一杯一杯地喝著。不知什么時候,窗外又開始飄起雪花了,慢慢地大了起來,漸成漫天之勢。當一瓶白酒喝完的時候,大大的雪片打在窗子上,竟然好像有了聲音。
謝虹的臉喝得紅紅的,在醉意漸深的李澗峰眼里,宛若桃花,竟然顯出了一種美麗。她也確實有點兒多了,手在桌子上摸著,喃喃地問:“酒……酒呢?”一不小心,把空瓶子碰到了地上,啪地摔了個粉碎。服務員聞聲進來,李澗峰揮手把她又哄了出去。謝虹咯咯笑著:“你還敢不敢喝?”
李澗峰不禁脫口而出:“你不知道,上次我們家老爺子說過,希望咱倆……一起過?!?br/> 謝虹一下子沒了聲音,深深地低下了頭。手抓緊了臺布。
李澗峰說:“對……對不起?!?br/> “沒有什么對不起的?!敝x虹說,把眼睛移向窗外。窗外是一片雪的世界,潔凈、安寧。她長久地沉默著,一動也不動。李澗峰望著她的側臉,發(fā)現她的耳垂上竟有一粒小小的黑痣。而她的眼角,也有細小的皺紋了。
“我……”李澗峰不知道應該怎么說了。他理不清自己的思緒,他不知道自己對這個老同學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他更不知道自己這一時涌起的沖動是不是愛。他看著她,聽著她漸漸平息下來的呼吸,知道她也在平復自己的情緒。他們愣愣地坐著,直到服務員不耐煩地進來告訴他們應該結賬了,飯館要關門了。
他們默默地走出飯館。
一下臺階,積雪就在他們腳下咯吱吱地響了起來。省公安廳招待所就在街的對面,門楣上的燈光遠遠地照過來,也照著路面上蜿蜒的車轍和雜亂的腳印。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一不小心,謝虹的腳沒踩穩(wěn),人就滑了出去。眼看就要栽倒了,李澗峰手疾眼快,一把把她扶住。路太滑了,兩個人晃了兩晃,一起坐倒在地上。
謝虹嘴里的酒氣噴到李澗峰臉上,熱熱的,微微發(fā)酸。李澗峰不知怎么就一沖動,伸手抱住了對方。謝虹的身子抖動了一下,沒有掙扎,也沒有回應。李澗峰就那么擁抱著自己的老同學。深夜的街道上除了他們再沒有別人了。
謝虹突然靠在李澗峰的肩膀上,哭了出來。
女人的哭泣讓李澗峰的心軟軟的。他抱緊了謝虹,想抱著她站起來??芍x虹的身子不聽話,怎么也站不起來。淚水灑進了李澗峰的衣領,涼涼地流下去,在男人的胸膛上才暖了起來。謝虹開始訴說,聲音低低的,語無倫次,斷斷續(xù)續(xù)??墒抢顫痉迓犆靼琢恕Kf她的命是苦的,她說她和她愛人當年草率結婚,她說她對她愛人不好,那才是那個男人自殺的真正原因……
雪越下越大了。坐在地上的兩個人已經成了雪人。謝虹說累了,在男人懷里沉沉地睡去。李澗峰怕她醒了,不敢動身子。而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
十三
李澗峰率隊清查過的那條巷子,有一家倉庫失火了。
還是私藏的煙花爆竹。利令智昏的房主和民警們捉迷藏,清查過去就又把私貨弄進來了。但是,萬幸的是沒有發(fā)生爆炸。沒有發(fā)生爆炸的原因是最先發(fā)現失火的那個人一邊報警一邊就踢開門沖進去把煙花爆竹往外搬了。當地的居民們趕到,在這個人的招呼指揮下也是先搶運這些危險品。所以,當消防隊趕到時,火雖然還旺盛著,但煙花爆竹早就安全了。
火滅之后,人們紛紛稱贊這個勇敢的人,說沒有他這條巷子就完了,那堆煙花爆竹恐怕比原子彈還可怕。這時,才發(fā)現這個家伙不見了。正尋找著,清理火場的消防隊員在倒塌的房梁下發(fā)現一具尸體,正是那個英雄。
他是已經被除名的民警田昭昭。
趕回江洲的李澗峰聽到這個消息后眼淚就下來了。再往下就控制不住,話也說不出來了。內勤小趙想勸他幾句,他掛著滿臉淚水大吼:“你知道他這一輩子有多慘嗎?你知道他連個民警都沒當到頭嗎?他是自己不想活了,你懂個屁??!”
李澗峰哭了一整天。
兩天后,雪住了,天放晴了,李澗峰召集全體高中同學為田昭昭下葬。
墓地是王婉琴律師去選的。火化,買骨灰盒,買墓地,立碑,所有的開銷都大家均攤。
在石碑上,有田昭昭的照片。里面的他身著便裝,沒心沒肺地大笑著。
全班同學都到齊了,連在海南談生意的趙多林都趕了回來。按照當年上學時的列隊順序肅立,第二排第三名的位置空著,那是當年田昭昭的位置。站在第四名位置的女同學于西西不住地哭,說想起當年一站隊田昭昭就嚇唬她,往她胳膊上放螞蟻。她這樣一說,站在前排的王婉琴也忍不住了。矜持的律師想起當年田昭昭偷偷把她的長辮子和書包帶拴在一起的事了。
現在,淘氣而不著調的田昭昭沒有了,再也沒有了。
儀式是簡短而沉重的。天晴之后,氣溫迅速回升,墓地松樹上的積雪融化了,滴滴答答地落下來,像是悲傷的女人。同學們慢慢散去,李澗峰卻沒有走,在墓碑前蹲下來,和田昭昭對視著,一時百感交集,好像有什么話堵在喉嚨口,不吐不快,可又說不出來。
有人走到了他的身后,是王婉琴,低聲說:“我還有個案子,先走了?!崩顫痉鍥]回頭,只嗯了一聲。王婉琴停了一下,又說:“你也別太難過了?!币娎顫痉宀豢詺?,律師嘆了口氣,走了。高跟鞋的聲音先是緩慢的,隨后漸漸急起來,遠遠地隱去了。
李澗峰感覺得到身后還有人。他也猜得出,那是謝虹。他伸手撫摸一下田昭昭的臉,低聲說:“一枚棋子,沒了。”
謝虹也低聲說:“我們還在?!?br/> 李澗峰回頭看了她一眼,“是,我們還在?!?br/> “局里會有人來嗎?”
“不知道?!崩顫痉逑敫嬖V謝虹,他知道的是,昨天小陳局長又發(fā)了脾氣,批評政治處為什么那么早就給田昭昭除了名。不然,田昭昭還能是民警,是烈士,是英雄,是公安局的驕傲。當時,李澗峰忍不住地冒出了一句:“他現在也是英雄?!?br/> 會場當時寂靜了,人們都看著他,不說話。
李澗峰迎著大家的目光,平靜地迎著,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面對局黨委全體成員,自己為什么這樣平靜。
起風了,吹起了地上的積雪,漫天地飄舞。
謝虹說:“我們走吧?!?br/> 李澗峰說:“走吧?!?br/> 兩個人走了,只剩下田昭昭依然笑著……
責任編輯/李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