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織圍脖

　　這是省級紀委里唯一經(jīng)過認證的實名微博干部。在微博上，他曾率先披露特供農(nóng)場，他曾怒斥毒打民工的長沙警察，他還號召領導干部關注食品安全。他的三個標簽分別是：反腐敗、環(huán)境保護、食品安全。有人說，這個在體制內(nèi)不自由的官員，在微博上實現(xiàn)了自由。
　　
　　與其說這是采訪，還不如說是場漫長的談判。
　　8月12日中午，在距離湖南省委大院不遠的那家“菜香根”飯館，陸群突然又提出一個條件：稿子里就不要出現(xiàn)真實姓名了吧？
　　在座的還有一位媒體朋友，他充滿善意地提醒記者：你把陸哥搞得那么糾結，于心何忍？
　　陸群已經(jīng)糾結三天了，一度還想取消采訪。他認同官員上圍脖是體制內(nèi)向善的力量，但是，紀委是個特殊的機關，自認低調(diào)的他擔心，上了媒體，會被人指認為出風頭。
　　他做痛苦狀，似乎這是他作出的最大讓步：稿子里就用“御史在途”指代人稱吧。
　　“御史在途”是他的微博ID，他是新浪和騰訊的認證用戶。陸群的真實身份，是湖南省紀委預防腐敗室副主任，也是剛剛成立的湖南省預防腐敗局辦公室副主任。
　　今天的反腐敗機關大致相當于古代的御史臺，在陸群自己看來，御史是清流、言官。在微博上，他給自己貼了三個標簽：反腐敗、環(huán)境保護、食品安全。
　　他是省級紀委里唯一一個經(jīng)過認證的實名微博干部。在外界看來，紀檢監(jiān)察干部謹慎、封閉，中紀委十七屆四次全會強調(diào)，要樹立紀檢監(jiān)察干部可親、可信、可敬的良好形象——在陸群看來，提這樣的要求，恰恰說明了紀委給人們留下的印象是不可親、不可敬、不可信的。
　　“紀委給人的印象神秘兮兮的，裝正經(jīng)的不少?！彼f。
　　在微博上，表現(xiàn)勇猛的陸群更像是一個記者，而不是紀委干部。這個自稱喜歡“說三道四”的官員，被熟悉的媒體記者親昵地稱為“陸哥”，他們也只有戲謔時才拿“陸主任”或“陸處長”開開玩笑。
　　在微博上，他曾連發(fā)多條微博，矛頭直指長沙縣公安局，斥責毒打民工的警察“是典型的暴徒，是人民的敗類”；他還號召領導干部關注食品安全，與人民群眾“同毒共苦”。截至8月14日，他在新浪發(fā)帖768條，粉絲為20472人。
　　在他看來，微博是一個言論相對自由的公共平臺。與那些面目模糊的官員相比，他的語言鮮明，因而獲得了網(wǎng)友的大量關注。他的自我介紹是“本博言論與供職單位絲毫無涉”，不過，作為一名紀檢機關的公務員，他無法不面對來自體制和身份本身的困惑，因而也備顯糾結。
　　
　　特供農(nóng)場與23樓的菜地
　　陸群個人有一個匪夷所思的經(jīng)歷——他推測，黃瓜把冰箱門擠開了一條縫！為驗證自己的想法，他又買了3根黃瓜放進冰箱。結果據(jù)他測量，約40厘米長的3根黃瓜，有2條長了將近2厘米。通過查找資料，他認為這可能是打激素所致，并把這個猜測發(fā)到了微博上。
　　湖南本地媒體《瀟湘晨報》注意到了這些微博，并報道了網(wǎng)友“御史在途”不尋常的發(fā)現(xiàn)。
　　在食品安全問題上，這不是他唯一一次為媒體設置議題。這個湖南蠻子最猛的一次爆料，是今年4月，在微博上透露國家質(zhì)檢總局在北京順義的8000余畝農(nóng)場，“從不使用農(nóng)藥，周末去休閑采菜的干部和家屬不絕于途。這樣的農(nóng)場，年維護費用以千萬計。”
　　該帖被迅速轉(zhuǎn)發(fā)1萬余條，影響持續(xù)擴大。領導找陸群談話，問他網(wǎng)帖跟事實有沒有出入。陸群回答：信息源來自質(zhì)檢總局相關人員和媒體的朋友，絕對真實、可靠。
　　領導語重心長地告訴他：“黨員同志反映黨政機關內(nèi)存在的問題，可通過組織渠道。此事到此為止！”
　　盡管陸群本人還有沖動，想繼續(xù)曝光另外11個部委“特供”農(nóng)場，但不想給領導惹麻煩，于是作罷，帖子也很快被“和諧”。
　　不過，他還是忍不住針對“特供”制度說說風涼話：畢竟他們是人民公仆，有的還直接對食品安全負有重要監(jiān)管職責。如果他們都不相信市場上的食品能吃，老百姓情何以堪？
　　他捅的這個簍子，雖然只是開了一個小口，卻引得媒體尾隨而上，幾乎引發(fā)了一輪媒體狂潮。各地日報紛紛刊發(fā)評論，稱“特供制度已成為中國食品安全亂象的萬惡之源”，《南方周末》還刊發(fā)了《低調(diào)種菜》一稿。
　　在長沙，陸群開始了自己的高調(diào)種菜之旅。他在微博直播了這場生產(chǎn)自救：“為了應對越來越嚴重的食品危機，我無恥地占用了樓頂?shù)牟糠止部臻g，現(xiàn)在空心菜長得欣欣向榮，辣椒長得賊頭賊腦，西紅柿長得令人糾結。”
　　他的菜地在一座公寓樓的23樓上面。他用空心菜喂養(yǎng)土雞，又用雞糞給蔬菜施肥，每天只要有空就喜滋滋地去視察菜地。
　　說起那空中的土雞和辣椒，陸群就像在說什么了不得的寶貝，他的黑臉神采飛揚：你一輩子都沒吃過那么好吃的雞！他認為，他的辣椒每斤賣100元，那也算不上貴。
　　盡管自己過上了好日子，但這并不妨礙在提到食品安全時，能保持一貫的義憤和熱情。他還在微博上議論長沙學院的食堂長期向?qū)W生供應病死豬肉一事。
　　當天就有人短信提示：學校的問題比較敏感，慎重。
　　陸群并不知道對方姓甚名誰，也沒去查證對方的身份，不過，他猜測，這種勸告來自體制內(nèi)。他把這個匿名短信發(fā)到了微博上，還附上了自己評論：穩(wěn)定，成為個別官僚壓制監(jiān)督的最好借口。
　　湖南本地的一位媒體記者認為，在其他官員看來，陸群在微博上的表現(xiàn)，簡直是胡作非為，“不過他本人對仕途的興趣，可能還不如他對樓頂種菜的興趣來得大”。
　　
　　鄉(xiāng)村知識分子
　　盡管也有女粉絲流露出敬佩之情，表示希望能夠認識他，但是陸群沒接這些茬。他給自己定了個規(guī)矩，就是在微博上不交流公共話題以外的東西。
　　他創(chuàng)造的最有影響力的公共議題，便是“紀委干部微博怒斥警察打民工”事件。
　　鳳凰周刊記者部主任鄧飛稱陸群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鄧如此評價這個老熟人：他是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知識分子，有樸素的正義感，對民生疾苦有天然的同情。
　　1971年，陸群出生在湖南新化一個農(nóng)民家庭。父親是鄉(xiāng)村醫(yī)生，平常賺不到什么錢， 農(nóng)村人看病經(jīng)常記賬，“五保戶”的病人尤其多，最后人走了，賬也沒了。不過，只要有閑錢，其父就會買書，家里因此有了幾千冊書，古代名著居多。陸群對古文的興趣由此而始，現(xiàn)在，在他辦公室里，除了《反腐倡廉文叢》之類，更多的是《十三經(jīng)注疏》、《管錐編》等。
　　1990年，高中畢業(yè)的陸群被保送至婁底師專，那時候，這個書呆子熱衷于快速記憶法，圓周率背到了小數(shù)點后1.7萬位—面對記者，他用一口難懂的湖南新化普通話，憋著一口氣，狂背圓周率。
　　1993年，一心準備成為優(yōu)秀人民教師的陸群，入選湖南省委組織部“選調(diào)生”，去湖南雙峰縣洪山殿鄉(xiāng)政府接受鍛煉。一年后，因能寫點文章，被調(diào)至雙峰縣委組織部。1996年，他被抽調(diào)至湖南省紀委跟班學習3個月，同年10月借調(diào)至湖南省委組織部，參加了湖南省第一次公開選拔廳局級領導干部的工作，隨后被正式調(diào)到湖南省紀委。
　　新化人在省城當干部的不多，因此，當老家的那些農(nóng)民上告無門的時候，經(jīng)常會找到他這里。
　　2011年4月11日，老鄉(xiāng)向他投訴，在工地辛苦幾個月虧損數(shù)萬元，上門討說法“被長沙縣暮云派出所全部拘留并用警棍毒打”。他電話聯(lián)系了長沙縣委書記楊懿文，對方告訴他會依法處理此事。
　　不過，事情的進展出乎他的意料，“不但沒引起重視，還給民工帶來了更大災難”，民工又被打了。兩天后，他跑到長沙郊區(qū)，“含著熱淚” 在工地采訪一群農(nóng)民工，當天跟著他一起去的，還有一網(wǎng)站記者、以及《湘聲報》一名記者。他們陸續(xù)在網(wǎng)上原汁原味貼出民工的血淚控訴。
　　事發(fā)后，他單位主要領導還特地給他打了個電話：民工被打的事情，是你發(fā)的么？真打了？
　　
　　陸群說：真打了，材料都有。
　　領導稱，如需單位出面的話，可以先把材料送過去過目。對此，陸群認為，領導的表態(tài)，已夠開明——對方不好明著鼓勵，只好采取默許、包容的態(tài)度。
　　他在微博上的“思想激烈”，確實引起了圍觀。 湖南本地媒體《晨報周刊》、《南方都市報》都關注并報道了此事。令陸群感到意外的是，他在公交車還聽到市民議論民工被打的事情。
　　也有熱心朋友短信提示：小心跟蹤、竊聽，他們擅長此道。在微博上，陸群發(fā)了一首打油詩，作為路徑指引：家住瀏河湘水濱，早晚公交有我蹤。平生常與書茶伴，夢澤園旁勞止亭。
　　長沙縣公安局派人去湖南省紀委“反映情況”，陸群在微博上斥之以“告黑狀”。盡管如此，在領導的斡旋下，他還是作了妥協(xié)和退讓，他告訴對方，7月1日之前解決民工的問題，否則還是微博上見。結果，7月起，他又開始了對長沙縣公安的罵戰(zhàn)。
　　陸群認為，對方小看了他：一、對方以為他是個溫馴的體制內(nèi)干部，不知道他個性不好惹；二、對方不知道他和媒體的關系。
　　他謙虛地稱：我在媒體還是有點人脈的。他是QQ“藍衣群”的管理員之一，這個容量達500人的超級群幾乎網(wǎng)羅了國內(nèi)有影響力的深度報道記者。湖南省委附近的“菜香根”，是“陸哥”與各地記者經(jīng)常聚會的地方，“這里吃頓飯一兩百，便宜，貴了我也吃不起”。
　　
　　網(wǎng)絡與現(xiàn)實
　　并不是所有的記者，都能入陸群的法眼，他對不同的人有著基本的價值和事實判斷。他助力湘潭上訪戶陳昌友，“在微博上公開向某中央媒體討要被敲詐的6萬元錢，并自動放棄記者吃喝嫖娼的費用”。
　　今年56歲的陳昌友，原本有1000多萬元的家產(chǎn)，因為一個標的1萬元的案子，被折騰成了靠撿破爛為生的窮光蛋。2003年7月，他借來高利貸，找到某中央媒體記者，希望對方能夠報道自己的冤案，不過對方收了錢，沒辦事。
　　當年年底，走投無路的陳昌友輾轉(zhuǎn)找到了陸群，他們在“勞止亭”茶館見面，那次是陸群埋的單。陸群告訴這個絕望的上訪戶：你要實在沒地方住，就暫住我那吧。
　　陳昌友搬進了陸群家里，前后住了約三年。陸群不抽煙，朋友的人情煙，都給了老陳，讓他賣了去換生活費。
　　老陳稱，陸群經(jīng)濟也不寬裕，那時他老家經(jīng)常來人，每次給個幾百，自己生活簡樸得很，有時回家連電燈都舍不得開，“他是個好人，就是沒權”。
　　在湖南省紀委，陸群先后在研究室、辦公廳呆過，前者負責政策法規(guī)的調(diào)查研究，后者負責內(nèi)參等綜合信息工作，功能是上傳下達。兩年前，他被提拔至湖南省紀委預防腐敗室副主任，這個部門“只針對現(xiàn)象，不針對個人”，主要研究如何從體制上解決腐敗問題。
　　讓老陳感到不好意思的是，2004年，陸群把他的事情以內(nèi)參形式向上反映，結果老陳提前把復印件連同其他材料寄給了新華社，給陸帶來了不小的麻煩。
　　鄧飛認為，陸群這樣的性格，在體制內(nèi)注定不被重視。持相同觀點的還有湖南省檢察院的某個主要領導，他直接告訴陸群：你在官場上混不出什么出息，還不如去高校搞你的古典文學研究去。
　　記者問他，別人都說你仕途受了影響，你怎么看？
　　這也是令陸群本人糾結的話題，體制內(nèi)的他不太好回答——說自己混得好，有志滿意得之嫌；說混得不好，又擔心群眾議論他對組織心懷不滿。
　　他只能擺出無所謂的態(tài)度：祖上八輩是農(nóng)民，混成這樣已經(jīng)很不錯了。
　　偶爾那么一兩次，他也流露出孤獨感。他在微博上貼出了自己的《屈子祠懷古》一詩，感慨“獨清眾濁孤身立，百怨千憂兩淚淋。感恨平生何事最，行廉志潔少知音”。
　　也有網(wǎng)友問他：如果過幾天你被打招呼說不要在網(wǎng)上亂說，你還會在這里披露么？
　　陸群回應稱：我認為我沒有亂說什么。如果我說這些還要受到指責，那就真的應了韓寒童鞋那句話了，“越熱愛這個政黨，做事情越真正地為這個政權著想，你就被肅清得越快”。
　　他認為，上微博是“做人民群眾的貼心人”。他還記得那年他在洪山殿鎮(zhèn)政府工作，鎮(zhèn)里來過的最大領導是時任湖南省委常委、宣傳部長文選德，他在人群中遠遠地看著這個大官，覺得對方可望而不可即，現(xiàn)在，公眾卻能隨便在微博上圍觀張春賢、蔡奇等高官。
　　據(jù)“求是理論網(wǎng)”報道，截至2011年8月初，基于新浪微博平臺的政府機構微博數(shù)達4920個，黨政官員微博數(shù)達3949個；基于騰訊微博平臺的政府機構微博數(shù)達5694個，黨政官員微博數(shù)達5220個。 不過，截至目前，陸群仍是省級紀委里實名微博第一人，也是僅有的一位。
　　在相熟的朋友看來，他之所以成為吃螃蟹的第一人，個性使然。在體制內(nèi)，陸群最欣賞的官員是原中紀委委員、曾任湖南省紀委書記的楊敏之，后者言說大膽，也是個大炮。
　　平常，看到不順眼的人，陸群都盡量繞著走，避免打招呼。網(wǎng)絡紓解了他和現(xiàn)實之間的緊張關系。鄧飛認為，這個在體制內(nèi)不自由的官員，在微博上實現(xiàn)了自由。
　　當然，自由總是有界限的。8月12日中午，陸群不停問身邊的人：你能看到我微博么？為什么半小時了還沒反應，難道新浪在審核？
　　這天，他的炮彈對著的是今年公務接待預算13萬余元的國家住建部。
　　
　　截至2011年8月初，基于新浪微博平臺的政府機構微博數(shù)達4920個，黨政官員微博數(shù)達3949個，陸群仍是省級紀委里實名微博第一人，也是僅有的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