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簡介】
趙麗宏,上海市人,著名的散文家、詩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上海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他著有散文集《生命草》《愛在人間》《人生韻味》《喧囂與寧靜》《死之余響》《在歲月的荒灘上》《唯美之舞》等,詩集《珊瑚》《沉默的冬青》《抒情詩151首》,報告文學集《心畫》等五十余種著作,有四卷本《趙麗宏自選集》行世。作品曾數(shù)十次在海內(nèi)外獲獎,散文集《詩魂》獲中國新時期優(yōu)秀散文集獎。
有人曾以“清新、宏闊”來概括趙麗宏的散文風格,也有人稱趙麗宏的散文為“美文”。趙麗宏是一位有創(chuàng)作個性的散文作家。
【選文一】
看雪
年初在北京,正好遇上一場大雪。雪是無聲地降落的。那天傍晚天色灰暗,也沒有大風呼嘯,以為只是個平平常常的陰天。第二天一早醒來,發(fā)現(xiàn)窗外亮得異常,原來外面的世界已經(jīng)嚴嚴實實地被耀眼的白雪覆蓋了。從近處屋頂上的積雪看,這一夜降雪約有三四寸厚。而此刻,雪已經(jīng)停了。離我的窗戶最近的一根電線上居然也積了雪,雪窄窄地薄薄地壘上去,厚度居然超出電線本身的四五倍,所以看起來那根電線就像是一條長長的雪帶。憑空徒添這許多負擔的電線在風中緊張地顫抖著,顯得不堪重負,我真擔心它馬上就會繃斷……
這是怎樣的一夜大雪?那些飄飄灑灑的輕盈的雪花在夜空中飛舞時,是何等的壯觀!假如集合這地面上的所有積雪,大概能堆成一座巍峨的雪山了吧?有什么能比大自然玄妙的造化和神奇的力量更使人驚嘆呢!
雪的世界是奇妙的。在一片茫茫的白色中,城市原有的層次都淡化了、消失了,一切都仿佛融化在晶瑩的白色之中。下雪之前的世界究竟是何種顏色?現(xiàn)在竟然想不真切了,人真是健忘。
然而,這雪景似乎不宜久看,看久了眼睛便會有一種被刺痛的感覺。也許,人的眼睛天生就是喜歡豐富的顏色的吧?白色,曾經(jīng)被很多人偏愛,因為它擁有很多美好的屬性,譬如純潔,譬如寧靜,譬如清高,等等。但是大多數(shù)人喜歡白色,恐怕只是喜歡一束白色的小花、一朵白色的云、一方白色的絲巾、一件白色的連衣裙……要是白到鋪天蓋地,那就消受不起了。眼前這無邊無際的雪景,便是極生動的一例。
茫茫的白色世界有一些鮮亮的色彩開始蠕動。幾輛汽車像笨拙的甲蟲爬上了馬路,行人也三三兩兩走上了街頭。車和人經(jīng)過的地方,清晰地留下痕跡。車輛和腳印毫不留情地撕開了雪地神秘的面紗——積雪原來并不如想象得那么厚,車轍和腳印中顯露出大地原有的色彩。晶瑩寒冷的雪只是表象罷了。
一群孩子走到樓前的雪地上,又是滾雪球,又是打雪仗,尖尖的嗓音和雪團一起飛來飛去,弄得一片喧鬧。最后他們的目標一致起來——堆雪人。他們極有耐心地用手捧,用腳刮,一個矮而胖的雪人居然歪歪斜斜地出現(xiàn)在孩子們面前。雪人周圍的雪黯淡了、消失了,孩子們在歡聲笑語中清除了他們這方小小天地里的積雪。他們又奔著喊著跑去開拓他們的新疆域了,雪人孤零零地丟在那里……
兩只麻雀突然從窗前掠過,它們在空中急急忙忙地盤旋著,嘴里發(fā)出焦灼的呼喚聲,似乎在尋找一個落腳的地方。也許,是積雪使它們熟悉的天地改變了模樣,它們迷路了。我以為兩只麻雀不可能在我窗前停留,想不到它們找到了一個我未曾預料到的落腳點——窗前的那根電線。一只麻雀先是從下而上掠過電線,翅膀只是輕輕地一拍,電線上的積雪便簌簌地落下一層,另一只麻雀也如法炮制,又拍下一層雪,然后再一先一后地停落在電線上。它們輕松地抖著羽毛,不時又嘴對嘴地輕聲低語著,像是互相傾吐著什么隱秘,再不把那曾使它們驚慌迷惑的雪世界放在眼里。那根曾經(jīng)被積雪覆蓋的電線在它們的腳下有節(jié)奏地顫動著,積雪在不斷地往下掉,往下掉……大雪忙忙碌碌經(jīng)營了一夜的偽裝,只十幾秒鐘便被兩只小麻雀瓦解了……
窗外寒風呼嘯,積雪大概不會一下便消融,但雪后的世界已不是清一色的白了,我心里的春意也正在濃起來。只要有美麗的生命在,誰能阻擋春天呢!
?。ㄟx自《趙麗宏文集(卷二)》)
賞析
白雪皚皚,銀裝素裹,雪的世界是奇妙的。但積雪終不能掩蓋原本繽紛多彩的世界。“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所以作者結(jié)尾說“只要有美麗的生命在,誰能阻擋春天呢!”這是文章的點睛之筆。
【選文二】
秋天的樹
秋風在大地上游蕩。夏日的酷暑像一群驚慌失措的野獸,在悄然而至的秋風里一哄而散,逃遁得不知去向。
秋天是我最喜歡的季節(jié)。年輕時代生活在鄉(xiāng)村的那幾年,我真正理解了成熟和收獲與秋天的關(guān)系。在高曠澄澈的藍天下,等待收割的稻田金浪起伏,長江邊的蘆花銀波蕩漾,遷徙的雁群排著整齊的隊伍飛向遠方,天地之間回蕩著它們的鳴唱……這是無比美妙的景象。在城市里,你看不到成熟的秋林和原野,也聞不到成熟的果實和稻谷的清香,你只能從氣溫的變化中感覺秋天。高樓大廈一年四季以不變的姿態(tài)屹立在你的視野里,它們決不會因季節(jié)的變化而有所變動。
好在城市里有樹。樹,向城里的人們報告著秋天的消息。
從我書房的那扇西窗中望出去,能看到三棵樹:一棵樟樹,一棵月桂,還有一棵枇杷樹。也許,在一年四季中,吸引我目光時間最多的是這幾棵樹。在休息的時候,在思索的時候,我總是凝視著窗外,欣賞它們婀娜多姿的綠色身影。它們向我展現(xiàn)著生命輪回的過程,向我昭示著自然和興衰起伏的生機,使我聯(lián)想起我在大自然中曾經(jīng)有過的種種美妙經(jīng)歷。
春天,它們最早把清新的綠色送入我的眼簾,使我感受到生命的蓬勃和多彩。夏天,它們用濃濃的綠蔭遮擋驕陽,在酷暑中帶來些許清涼。這三棵樹,引來了很多飛鳥。每天早晨,我都能聽到鳥在樹蔭中快樂地唱歌。此刻,那棵月桂樹上已經(jīng)蓓蕾滿枝,再過些日子,空氣中就會飄蕩起桂花的清芬??諝庵腥绻袠涞臍庀ⅲ澜缫矔兊们逍掠H切。
我知道,隨著秋風的加劇,隨著氣溫的下降,很多大樹的綠葉會枯黃,會從枝頭脫落。
然而這并不意味著衰亡和沒落。冬天,那些常青的樹木依然用綠色證明著它們的存在。而那些脫盡了樹葉的樹木,同樣使我感覺到生命的頑強。在寒風和霜雪中,光禿禿的枝杈就像無數(shù)伸向天空的手臂,它們似乎是想擁抱什么,召喚什么。凝望這些冬天的樹,我的心里不會有枯萎的聯(lián)想。冬天是無法消滅這些樹木的,等春風一來,它們馬上會萌芽長葉,把綠色的春的消息傳遍人間。蘇東坡說:“寒暑不能移,歲月不能敗者,惟松柏為然。”我想,這松柏,應(yīng)該是所有樹木的代稱。
是的,此刻,我想為樹,為這些人類的朋友說幾句感激的話。它們默默地屹立在我們身邊,給我們綠,給我們寧靜,給我們清新的空氣,卻從來不會要求人類回報它們。在這個世界上,樹是人類最重要最可靠的朋友,我們理應(yīng)對它們滿懷感激之心。在我們這個城市里,有不少年齡比我們上一代的老人們還要老的大樹,它們目睹了這座城市的滄桑變遷,也把自己的生命奉獻給了這座城市。它們不但沒有使我們的城市變得衰老,還使一代又一代人從它們身上感受到生命的活力。我們的城市因為它們而顯得年輕。樹是沉默的,面對自然,它們堅韌頑強,生機勃勃。然而面對人類的摧殘,它們卻無可奈何,只能逆來順受。很多年前,我曾寫過文章,為城市里的那些大樹擔憂。我曾經(jīng)擔心我們這個城市最終將會變成一片沒有綠色的水泥森林。現(xiàn)在,人們終于認識到樹的重要,體會到樹的可親、可近和可敬。這些年,上海到處出現(xiàn)新的綠地,大樹和高樓一起生長著。這是令人欣慰的事情。
?。ㄟx自《趙麗宏文集(卷二)》)
賞析
文章從秋風起筆,由鄉(xiāng)村的秋天寫到城市的秋天,然后引出城市里的樹,“樹,向城里的人們報告著秋天的消息”。既為寫秋天的樹作鋪墊,也為下文的議論埋下伏筆。作者著重寫了窗前的三棵樹,但又沒有停留在對這三棵樹的客觀描述上,而是引申開去,表現(xiàn)出作者深刻的憂患意識。
【選文三】
月光如淚
中國的二胡是一種很奇妙的樂器。它的結(jié)構(gòu),其實和小提琴差不多。琴筒相當于小提琴的琴身,琴桿相當于小提琴的琴頸;二胡兩根弦,小提琴四根弦;琴馬,弦軸,形狀不同,功能相仿;弓的造型雖異,可用的都是馬尾。兩者發(fā)聲的原理也是一樣的,弓弦摩擦出聲,再經(jīng)琴身共鳴,奏出千變?nèi)f化的曲調(diào)。所以有西方人說,二胡是“東方的小提琴”。其實,這話有所偏頗。提琴據(jù)說是由東方弦樂器在西方長期演變而成,到15世紀末才開始逐漸定型。二胡,最初并不是漢民族的樂器,而是來自西北民族,所以稱“胡琴”,意思和胡笳、胡桃、胡椒類似。然而在西方的小提琴成形之前,中國人早就在拉胡琴了。宋人沈括在《夢溪筆談》中有“馬尾胡琴隨漢車”這樣的詩句。那時是公元11世紀。而到元代對胡琴就有更具體的描寫,《元史·禮樂志》這樣記載:“胡琴……卷頸龍首,二弦,用弓捩之,弓之弦以馬尾?!边@正是現(xiàn)代人看到的二胡。所以,我們也可以說,小提琴是“西方的二胡”,這當然是說笑而已。
在中國的民間音樂中,二胡拉出的曲子也許最能撩撥聽者的心弦。我以為,用二胡拉悲曲遠勝于奏歡歌。很久以前,我聽過瞎子阿炳用二胡拉《二泉映月》的錄音,這是世上最動人的音樂之一。單純的聲音,緩慢悠揚的旋律,帶著些許沙啞,在冥冥之中曲折地流淌。說它是映照著月光的泉水,并不勉強。然而樂曲決不是簡單地描繪自然,這是從一顆孤獨寂寞的心靈中流淌出來的聲音,這聲音飽含著悲涼和辛酸,是歷盡了人間悲苦滄桑后發(fā)出的深長嘆息。這是用淚水拉出的心曲,聽著這樣的音樂,我的心靈無法不隨之顫抖。我想,阿炳當年創(chuàng)作這首曲子,未必是描繪二泉,而是對自己坎坷凄涼一生的感嘆。一把簡簡單單的二胡,竟能將一個藝術(shù)家跌宕的人生和曲折的情緒表達得如此優(yōu)美動人,實在是奇跡。在感嘆音樂的奇妙時,我也為中國有二胡這樣的美妙的樂器而自豪。后來,我聽到小澤征爾指揮龐大的波士頓樂團演奏《二泉映月》。阿炳的二胡獨奏,變成了許多小提琴的合奏。在交響樂團奏出的豐富的旋律中,我眼前出現(xiàn)的仍是映照著月光的二泉,仍是阿炳孤獨的身影,他黑暗的視野中看不到泉水,也看不到月光,然而誰能阻止他向世界敞開一個音樂家的多情的胸懷?誰能改變他傾訴蒼涼心境的美妙語言?我看到,站在指揮席上的小澤征爾,深深沉醉在《二泉映月》的旋律中,他的眼睛里閃爍著晶瑩的淚光……
十多年前,在舊金山街頭,我曾很意外地聽到一次二胡獨奏。那是在一條人跡稀少的街上,一陣二胡琴聲從遠處飄來,拉的正是《二泉映月》。在異國他鄉(xiāng),聽到如此熟悉的中國樂曲,當然很親切??墒亲呓宋也虐l(fā)現(xiàn),拉二胡的竟是一個沿街行乞的中國人。這是一個中年男人,低著頭,合著雙眼,沉浸在自己的琴聲里。他拉得非常好,絲毫也沒有走調(diào),而且,把那種凄楚無奈的情緒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我遠遠地看著他,不忍心走到他身邊,然而琴聲還是一聲聲扣動了我的心弦。聽過無數(shù)次《二泉映月》,在舊金山街頭,是我聽得最傷感的一次。
(選自《談藝錄》)
賞析
音樂的美妙總是令人陶醉的?!抖吃隆肥侵袊?jīng)典的民族音樂,流傳甚廣。演奏者精湛的技藝讓作者馳騁于悠揚凄美的旋律中,作者以同樣非凡的想象力為我們描繪出了一幅動人的音樂畫面——月光如淚。文章表達了作者對音樂的獨特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