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一月的北方,下午四點多,太陽就露出了昏沉沉的跡象。春米披了大紅披肩坐在陽臺上喝茶,遠遠的,遲方平踱著“鴨子步”回來了。
春米噙住滿口微冷的茶香,冷冷地打量著那個在斜陽下步子遲緩的男人。
穿了足有三年的暗青色西裝,那是遲方平自己在路邊掛著甩貨牌子的店里買來的處理品,型是不可能有的,好歹領(lǐng)子袖子還算干凈。一條灰舊的西褲,褲腳處有藍色的線腳。
日頭緩緩打在他的頭上,遲方平?jīng)]來由地笑了,好像池塘里被風吹起的漣漪,一圈圈地蕩漾在那張五官平常的臉上。春米恨恨地想,“馬上就要四十的人了,功不成,業(yè)不就,咋就這么高興呢?”她的眼前,須臾間閃過童大川不怒自威的眼神,輕輕嘆了一聲,“有些男人,天生就是不同的吧?!?br/> 這廂里春米柔腸百結(jié)著,那廂里遲方平已經(jīng)走到了自家的樓下。春米的電話在安靜的傍晚驀地響起,遲方平抬頭看見陽臺上的老婆,笑得更歡暢了,右手高高揚一揚,春米這才看見,他左手里還攥著一個紙包。
三言兩語對付完電話,春米打開了防盜門。遲方平興致盎然的聲音傳了過來:“春米,看我買了什么,你最愛吃的農(nóng)夫烤雞。”
換完衣服出來時,遲方平已經(jīng)進了廚房,女兒還有半小時就要放學了,他手腳利落地準備起了晚餐。
拎著足以以假亂真的白色LV手包,春米在門前踟躇了一小會兒,終于大聲向著廚房道:“今天晚上童大川組織聚會,我不在家吃了?!?br/> 遲方平走出廚房時,春米已經(jīng)下樓了??章渎涞目蛷d里,殘留著星星點點的茉莉花香,春米最近迷上了AVON小黑裙香水的味道。
2
坐過三站公交,該倒車的時候,春米狠心打了個的士。
聚會熱熱鬧鬧地進行了三個小時,童大川剛來這個城市安營扎寨,理所當然他買單。再說了,他是高中那撥同學中混得最好的,這樣的風光,別人搶也搶不去。
看著童大川瀟灑倜儻地應(yīng)酬著一干人等,春米的心里滿是說不出的況味。真是十年河?xùn)|,十年河西。想不到當年土眉土眼毫不起眼的童大川竟有如今的造化。正兀自感慨著,童大川已經(jīng)端了一杯酒來到她面前“老同學,初來寶地,還要多多照應(yīng)。”春米的臉“唰”地紅起來。她微笑著抿一抿嘴唇,剛想說什么,童大川的話又接上了“看到你我真嫉妒啊,怎么時光對你就這樣仁慈呢,都多少年了,你的樣子簡直一點兒都沒變啊?!?br/> 春米那晚沒有喝酒,但是她的臉卻暈乎乎地紅個沒完沒了。去洗手間時,喬小麥偷偷掐她一把“是不是有點舊情復(fù)燃了'”春米笑著去打她,喬小麥嬌笑著跑進屋里。門外的春米聽著屋內(nèi)的喧嘩,忽然沒來由地升起一股子悵然。舊情?她真有點可惜自己當初沒有接受童大川的追求,到如今,即便渴望有個念想,誰又來成全。
飯后,童大川堅持開車送喬小麥和春米回家。春米先到家,童大川幫她拉開車門的一瞬間,俯在她耳邊來了句輕輕的耳語:“有機會給你電話?!?br/> 明晃晃的月光下,春米一個激靈。其實是句很平常的話,怎么倒像驚雷一樣炸在了心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回家,她心亂如麻。
3
過了一段時間,上初三的女兒開始住校,而作為本市重點中學畢業(yè)班的語文老師,遲方平加班加點也成了常事。原本滿當當?shù)募乙幌伦涌障聛恚好讋傞_始有點不習慣,可很快,她就適應(yīng)了,甚至喜歡上了這份自由。
童大川經(jīng)常在晚上給她打來電話。貌似說東說西地拉家常,但春米的心慢慢起了微瀾,她總覺得有更多的東西藏在那些平常的句子后,至于具體是什么,她又說不出。后來有次童大川醉酒了,他的話讓她終于看到了答案,他說:“春米,十八歲的你是我永遠的舊夢。”
春米那顆蠢蠢欲動的心,徹底地掀起了波瀾。結(jié)婚十七年,她馬上就要四十歲了,日益厭棄的白開水一樣的婚姻中,自己成了一朵逐漸枯槁的花,誰想到童大川卻突然饋贈了她一個春天。
他從來沒和她要什么,沒給她留下有意味的可以抓住的句子,除了那次酒醉,再也沒有發(fā)生過什么。即便這樣,春米卻也覺得自己滿心都是童大川的影子。她像條已經(jīng)噙了誘餌的魚,時刻等待著童大川的魚鉤再用力一點兒,將她從潛伏的水面上一把拽上來。終于,機會似乎來臨了。
那天他在電話里說有事相求,春米立刻就有了拋頭顱、灑熱血的激動,只要她能做到,他說什么她都答應(yīng)。
童大川真正求的卻是遲方平,他的兒子想上遲方平那所學校。
春米多多少少也知道,重點中學轉(zhuǎn)學的難度,尤其知道了童大川兒子的成績后,她的心里更是涼了半截。童大川想必也知道這個事的難度,但是他不提,說過轉(zhuǎn)學的事后,他好像立刻就忘記了,轉(zhuǎn)而繼續(xù)和春米敘舊。
春米卻認真地記下了這件事情,為了童大川的兒子,她甚至主動向遲方平求歡。最終,遲方平面色灰暗地沉默了好幾天,還是把這事辦成了。
童大川依然興奮不已,他堅持要請春米一家人吃飯。酒桌上,兩個男人喝得豪情萬丈,春米幾次偷偷在桌子底下拉遲方平的衣角,童大川醉眼惺忪地扒拉開春米的手:“春米,從今天我要改口叫你嫂子了,你干嘛拉我大哥的衣服,我們是酒逢知己干杯少?!?br/> 春米的臉突然又紅成了一朵云,童大川一聲“嫂子”,把她喊得上不來下不去,不知怎的,她整個人突然就沒了半點兒力氣。
看來,事情已經(jīng)辦成了,但是,童大川似乎并沒有看到她的心。
4
再后來,童大川的電話慢慢就稀少了。春米自己替他解釋,也許是他老婆、孩子已經(jīng)來了,晚上打電話不方便了。晚上不方便,那么白天呢?實在忍不住的時候,春米主動給童大川打電話。他在電話里的一聲呼喚讓春米一下子就啞口無言了,他喊她“嫂子”。
春米不愿意接受這樣的倉促結(jié)局,但遲方平偶爾帶回來的消息,讓她徹底清醒了。
童大川的兒子分在遲方平班里,他的日記無意泄露了童大川因為外遇而給兒子造成的傷害。遲方平煩惱地揉著太陽穴:“我看你那同學蠻仗義一個人啊,誰知卻和一個小姑娘糾纏不清了三四年?!?br/> 那天晚上,春米迷迷糊糊發(fā)起了燒,遲方平忙前忙后地伺候她吃藥,春米蒙在被子里偷偷嘆一聲,沒有人知道她其實是中了暖昧的毒。
她以為過段時間就好了,誰知道這場病竟然從此盤旋了下來。
發(fā)燒、咳嗽,后來竟然進了醫(yī)院。醫(yī)院的檢查結(jié)果是,乳房有胂塊。等待化驗結(jié)果的那段日子,春米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如此留戀這蒼白絕望的生活,甚至連平日厭棄的遲方平,她都舍不得。
那天夜里,春米起身上廁所,醫(yī)院走廊的拐角處,忽然聽到遲方平壓抑的號啕,她整個人一下子癱軟在那里。她懷疑結(jié)果已經(jīng)出來了,一定是非良性的,否則遲方平怎會哭成這樣子。
她和他鬧,要明確的結(jié)果,遲方平鬧不過她,最終找來醫(yī)生。醫(yī)生告訴春米,結(jié)果還得兩天才會出來。春米暫時安穩(wěn)下來,但是,她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她只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死了,心里全是留戀和絕望。遲方平看她這樣,哭得更厲害了。他勸不了她,便自己也陪著不吃不喝。平淡了十幾年的婚姻,在巨大的生死面前,突然水落石出了一個事實:他和她,已經(jīng)長成一個連體人。
后來的結(jié)果證明一切都是虛驚一場,只是普通的纖維瘤,只需做一個小手術(shù)就可以了。但是,春米卻覺得自己像是得到了新生。養(yǎng)傷的那段時間,她日日躺在簡樸的家里,曾經(jīng)堆積在心里的不滿和挑剔,好像也跟著那個纖維瘤一并被摘除了。
身體徹底康復(fù)之后春米才知道,遲方平當初甚至做出過賣房子給她治病的決定。她有點感動地看著他:“你真舍得為了我傾家蕩產(chǎn)啊,如果真得了那病,那是花錢買命。”遲方平正專心地趴在桌子上備課,聽到她的話,抬起頭指著書本答非所問:“你說‘夫妻’這個詞是合成詞還是連綿詞?”春米笑道,“當然是合成詞了?!边t方平卻搖搖頭,“在語法上來說,‘夫妻’是個合成詞,但是,從人生角度來說,‘夫妻’卻是個連綿詞。通過你這場病,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夫妻’這兩個宇其實是不能分開的,分開了,這個詞就一點意義都沒有了。所以,別說是賣房給你治病,就是豁出我的命去,我也不能失去你?!?br/> 春米的淚一下子涌出來,她撲上去捶遲方平的胸,他一向不會說情話,怎么突然就如此花言巧語得讓人受不了呢?遲方平緊緊抱住又哭又笑的老婆那個瞬間,春米覺得,他這并不寬闊的肩膀原來如此的踏實和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