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時光和循環(huán)

　　1
　　我們是一群即將失去青春的年輕人。
　　我們聚集在一條小溪旁。這條小溪形態(tài)逶迤，面容清秀，像一個性格開朗的女孩。它從一個幽邃的山洞里流出。我們都想進(jìn)入山洞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奇特的東西?？墒且坏﹣淼蕉纯?，大家又都遲疑起來，心里感到恐懼。每個人的表情都像一塊破碎的處于游離狀態(tài)的陰云。
　　于是，我們就找一塊空地坐了下來。坐下來時，我看見從洞口里面飛出一只渾身紫色的小鳥。它輕輕拍打著翅膀，動作輕盈。很顯然它沒有飛向遠(yuǎn)處的想法，撲棱撲棱的聲音一直響在我們耳旁，仿佛是借機(jī)向我們傳達(dá)什么感覺似的。我?guī)缀蹙鸵辞宄▲B眼神里帶著的溫柔和浪漫，就像小小看著我時的眼神。不過，現(xiàn)在她沒有這樣看我。她站起來向小溪旁走去。這只紫色的小鳥停在岸邊，眼睛正盯著平靜的水面。
　　我回憶起以前和小小在這里的情景。
　　那是一個秋天的下午。秋風(fēng)里帶著些煙霧的味道，令人愜意的清涼在我身邊打轉(zhuǎn)。
　　“秋風(fēng)上身了哦！”小小輕柔地說。
　　“是哦！怎么？難道有什么寓意嗎？”
　　“沒有，沒有那么神秘，一種自然現(xiàn)象而已?！彼龥_我笑笑。
　　“你看天上的云多白、多美?！?br/>　　“哦！是的?！蔽铱粗缃z的秀發(fā)呆呆地說。
　　“有時候覺得，我就像那一片輕柔的薄云?！彼难凵褚延行┳兓?br/>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看她的眼神也有些膽怯。本想說出來的話怎么也無法表達(dá)出來。她是如此的冷靜和美，我怕有些話會玷污到她。但我還是不禁說道：“也許那片云也像你一樣在輕輕地掩飾著什么?！?br/>　　“什么？呵呵！你說話也像你的文章一樣美哦！”
　　“是嗎？我怎么從來就沒有這種感覺呢？”
　　“真的！”她一臉虔誠，使我覺得我的推辭很虛假。
　　“其實，很多時候?qū)懳恼戮拖袷窃谫€博?！?br/>　　“怎么這樣說呢？多么神圣的事。”
　　“不一定是這樣的。心里備受煎熬呢！賭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人物形象，包括語言的含義等等，那是很可怕的事情。擔(dān)心得要命不說，還要在如同夜路上出現(xiàn)鬼魅的情況下繼續(xù)前進(jìn)，你說好玩嗎？”
　　“不好。”她矜持地噘起可愛的小嘴。
　　“我也是在賭博，自己和自己賭博，是不是失敗的可能性很大?。　毙⌒∠袷峭蝗婚g變得成熟了?；蛟S只是在這一瞬間的氣氛中才這樣，未可知。若是照此發(fā)展下去，她也會是一個與以前截然不同的人。
　　我立刻覺得我毀掉了一個清純可愛的女孩。
　　“罪過，罪過！”我半是感嘆半是開玩笑地小聲說。她覺察不清楚到底是說給她聽的，還是自言自語，就呆呆地看著我。她又恢復(fù)了本來的樣子。兩眼濕潤，自然而然的濕潤，好似有些清澈的水霧薄得幾乎透明，像輕紗一樣籠罩在烏黑的眼珠上面，宛若夜空中明月朦朧出來的幻境之美，渾然天成，毫無做作扭捏之態(tài)，世界將美毫不吝嗇地全部給了她，給了她的眼睛。
　　“你不曾戀愛過？”我知道自己是在很違心地問的。
　　“從小就是一個很純真的女孩子，愛干凈到了極點(diǎn)，不喜歡男孩子的。”她的話是從心里流出來的，這一點(diǎn)我可以敏感的覺察到。
　　“對此，你父母的意思呢？我是說我可以問你這么多嗎？”
　　“沒事。不知道，大概他們也是隨其自然的吧！”
　　“好呀！隨其自然好呀！”
　　“你就像水哦！”我有些挑釁的意味。
　　“禮貌一點(diǎn)回答，我就是水做的。不客氣的話，我可就沉默不語了。不過我性格如此，不會那樣做的?！?br/>　　“噢！不好意思，對不起！”
　　我們有一段時間不再說話，在溪旁的草叢中自由踱步。
　　“那么，像火一樣的女子會是什么樣子呢？”她突然瞪大眼睛問我。
　　“哦！哦……我沒有體驗過的。也許像火柴頭，咔嚓一聲就熊熊燃燒起來了?！蔽矣行┟桑粫r語塞。
　　“火柴頭嗎？”
　　“哦……不是……哦……像是的?！?br/>　　“你說她會自燃呢？還是需要別人把它燃燒起來呢？”她似乎是從哪里獲得了思辨的靈感和力量，像一個變得堅強(qiáng)的戰(zhàn)士一樣步步為營。我感到力不從心。
　　“都有吧！也許都不是。”
　　“什么？”她愈發(fā)緊逼著我。
　　“我輸了，輸了。不說了，好吧！”我一臉窘相。
　　她出聲的笑了起來，“這是不是你說的賭博？”
　　那天下午我們說了很多話。我似乎明白了，但又好像從來就沒有膽量真正進(jìn)入過她的內(nèi)心。雖然整個大學(xué)我們都在一起，但是她從來都沒有說過喜歡我。她存在于我的內(nèi)心，而且是在內(nèi)心的極深處，深得讓我沒有勇氣和力量去把她挖掘出來。她就這樣被埋藏了起來。在她身旁，近得是如此真切。但她又只是一種光芒，遙遠(yuǎn)的在天空中兀自發(fā)著光，使我覺得既朦朧，虛幻之中又刺激得我全身的毛孔都張開，都癢痛。我無法確認(rèn)什么，我們都無法確認(rèn)什么。心靈里游離的東西實在是太過于奧妙，神秘的滋味摧殘了我所有世俗的理智和判斷，我只能飄飄然于自我設(shè)定的迷茫之中。的確，我是在享受著這種感覺，求之而不得。愈是貪婪地吮吸它就愈是平淡得近乎沒有，愈是平靜地呼吸它就愈是從遠(yuǎn)處濃淡相宜而來。
　　小小說她喜歡小鳥，“它們輕靈自由地在天空中飛著的樣子，真讓人羨慕！”那個秋天的下午，她也讓我跟著她看小溪旁棲息和飛翔的小鳥。她還給我講了一件有趣的事，“小鳥像女孩子一樣愛照鏡子呢！”
　　我很驚訝。
　　“那只鳥，它一直趴在一個明晃晃的大鏡子邊框上?！?br/>　　“真的嗎？”
　　“真的！它還試著跳起來閃動著貼在鏡面上，真有趣！”
　　“是嗎？”
　　“是的，有趣。它就像我們?！?br/>　　“像我們，為什么？”
　　“它像我們一樣在鏡子里尋找自己。它總是在早上八九點(diǎn)鐘準(zhǔn)時趴在那面鏡子上，然后上下左右地翻飛，它是不是在里面看到了另一個世界呢？”
　　“它還經(jīng)常清晰地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很真實，很清晰的畫面?！?br/>　　我在她的話中感受到了真實和夢幻的交錯。她越是說那只鳥是真實的，我就越覺得那是她在說夢。當(dāng)我仿佛真的感覺那是一只夢中的小鳥時，它卻分明清晰地映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了。
　　如今，我覺得我就是那只徘徊在鏡子面前的鳥。
　　
　　2
　　那只紫色的小鳥開始飛起來。我看見小小在注視著它。小鳥沒有飛遠(yuǎn)，它在水面上幾十厘米的空間上懸浮著，運(yùn)動到極致而達(dá)到一種靜止的狀態(tài)，這真的讓我覺得自然界中生靈的神奇。
　　過了一會兒，大家叫小小過來。我們是好不容易才聚在一起的。
　　小利大聲喊道：“都過來，過來！我們要在一起的，我們是在一起的！”
　　“是的。”小美回應(yīng)他。接著，小石、小郎、小小，還有我都大聲回應(yīng)，“是的，是的！”
　　我提議大家圍坐在一起說話。我們都很高興，七嘴八舌地說了很多。
　　后來我們逐漸嚴(yán)肅起來。
　　我們的話像我們的生活一樣深沉。
　　小利說：“我們都是背負(fù)著自己的地獄過日子的。這是《挪威的森林》中渡邊說的。我們都是背負(fù)著自己的地獄過日子的——欲望就是地獄?！?br/>　　我們都以為是這樣的。
　　“薩特說的挺好，‘我相信改變了的是我們，因為這是最簡單的解決辦法?！@也是皆大歡喜的辦法?！毙∈f出了他們哲學(xué)系學(xué)生最想表達(dá)的。
　　我看了看大家，每個人的眼神里都像是有一只黑蝴蝶在漂浮著。我說：“有時候，愈是悲在心中時，愈是讓它無限地在一種快感中蔓延，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更恰如其分地長舒郁悶之氣?！?br/>　　嘿！不知是誰孤單地冷笑一聲，接著我們聽到了小郎的話。
　　“世界儼然是一座大蜂房。我躲藏于一個小小的多邊形蜂巢中。它承載了不同的時間色彩，景物的轉(zhuǎn)換與喜怒哀樂相合，當(dāng)一切似乎在劇烈地向前或向后運(yùn)動時，空間由緊縮開始無限擴(kuò)張。我有些失重，又有些漂浮的感覺。我就像是瞬間地飛到遙遠(yuǎn)的幾萬公里之外，使我看到了世界的真面目。它原本是黑暗的，永遠(yuǎn)的黑暗，以至于我們期待著什么東西能裂變出巨大的力量將其撕破；或者我自己就能看到永久的光明，是所有事物身上放出的燦爛之光聚集而成。并且，我在這里也看見了時間的真正面目，它是停滯的，像個有刻度的石碑一樣可以觸摸得到。它也許又不是停滯的。我希望它是急速前進(jìn)的，就像閃電一樣帶著雷鳴轟然而去。”
　　
　　每個人的表情都陰暗了。
　　小小的話給我們帶來了光亮。她的話在我的耳朵里尤其響亮，“我喜歡小鳥，我見到的任何一只鳥都發(fā)著光。剛才的那只鳥就聚集著一股強(qiáng)烈的紫色之光，先是幾個光點(diǎn)，然后越聚越熱烈，亮得刺眼，變成一個尖利的光的刀子，從我的眼里進(jìn)去，消失掉了?！?br/>　　哈哈！只有小美敢于笑出聲來。她用笑聲沖擊著我們幾個人形成的氣氛，“呵呵！我們都來說說夢吧！挺有趣的！”
　　“是的，挺有趣！”我們沒有一個不贊同的?！澳俏覀兙秃托∶勒f說夢吧！你先說吧！”大家都盯著她看，這使她顯得很不自在。
　　“我的夢很美，眼前是彩色的霧，色彩也是會迷惑人的?。∥揖拖裣膳粯訌撵F中飄然而至，下面是一汪碧綠幽深的春水。我很奇怪自己沒有掉進(jìn)水里。我就這樣真切地看著下面的水流涌動著?！?br/>　　“沒什么呀！太虛了，小郎我的夢才實在呢！我看見一個人在一塊田里，他耕種，收獲；再耕種，再收獲。奇怪的是，他的整個過程極其短暫，幾分鐘之內(nèi)就已完成，而且一直這樣進(jìn)行下去。”
　　“你是想當(dāng)一個農(nóng)夫嗎？”小利問，“那個人是不是我的三伯？”他接著說——
　　“我夢見了我的三伯，還有瘸了一條腿的五伯。他們原來是樸實憨厚的農(nóng)民，臉色像黃土。然而，他們卻突然荒唐可笑地在暴打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這樣夸張的腳踢拳打嘴咬的動作，像兩條黃色的老狗。嗨！你們不知道，他們原來在打我的老婆?！?br/>　　“哈哈！小利你個浪東西，連個老婆的影子還沒有，屁上去打老婆啊！”我們都肆無忌憚地笑話他。
　　“你們不要笑了，聽我說嘛！”小小的聲音很小，但卻平息了大家的笑。“我閉上眼睛就看見了一堆火，一堆火發(fā)出的光?；鹈缱兓贸龈鞣N各樣的形狀，它們的縫隙里有一道道黑暗留下的痕跡。我甚至看到了很多水，火是水的反面，它們都是無形的?！?br/>　　“哎呀！小小，你說到了水?！毙∈又f，“我夢見了洪水，而且里面有很多人。我在里面用網(wǎng)捉了好多魚，但是卻越陷越深，即將沒了我的喉嚨。有一個人在岸上大聲叫我，我聽不見，只看到他像個啞巴一樣手舞足蹈。我停下來，盡量不讓洪水埋著頭。奇怪，這時我能專心致志地看到一場無聲的電影。結(jié)尾是一個人的食指像雕塑一樣面向觀眾，鏡頭緩緩左移，正對著一個在洪水中捉魚的人。那個人的樣子好傻。他的后面，一個巨大的黑色怪魚正悄悄地向他游去。”
　　“什么呀！亂七八糟的，還是聽聽小鋒的吧！”大家看著我，他們很期待。
　　我使勁搓搓手，然后蒙在自己臉上。
　　我的夢就在手掌心里上演。我的聲音就從巨大的手指縫里擠了出去。
　　——我夢見很多很多的人。他們一個個都被推倒在一個個小推車上，然后就像死了一樣一動不動。后來，我的父親也被推倒在上面。我看見后大嚷大叫，急得心臟都快蹦出來了?？墒俏也荒軇訌?，兩只腳像是被地下伸出的大手攥住了。我聽到了哀樂，看樣子這些人要被推進(jìn)爐子里燒掉。父親躺在小推車上，在哀樂的配合下無限地接近了死亡。
　　非?？膳?！
　　我最不愿看到的就是死人的臉。那是讓人設(shè)身處地想象之后感到無比恐懼的臉。對，我的說法很正確，人們都害怕設(shè)身處地的想象。
　　父親的臉沒有顏色，沒有表情，跟別人描述的死時的臉不太一樣。原來死亡的臉是如此平靜，并不像他們經(jīng)常說起的蒼白什么的。就是沒有顏色，沒有表情，所有的感覺都與他的臉無關(guān)而與看他臉的人的內(nèi)心有關(guān)。父親馬上就要被推入爐膛里去了。我急得嘴唇咬破了。父親這個時候卻從小推車上坐了起來，繼而又站了起來。他的表情像一個死亡的臉了。他大聲呼叫：“你們干什么？我不想死……”
　　眾人一齊將他摁到，并且都嗚呼著：“老天爺！老天爺！”一群上了年紀(jì)的婦女嗚呼著：“感謝！感謝！天地！天地！”
　　他們害怕活人死掉，他們顯然更害怕死人變活。
　　“你父親被燒掉了嗎？”大家問我。
　　我說：“不知道。”“我曾經(jīng)多次看見他躺下又起來，有兩次還躺進(jìn)了棺材，就是沒有看到他真的死掉。有一次都入土為安了，我還覺得他沒有死?！?br/>　　“去！什么玩意！”大家對我所說的夢很不以為然。
　　我接著說：“后來，他們竟把我也摁到在一個小推車上。我驚悚極了，心臟從胸口蹦出來，砸在我的腳上，我成了一個無心人。全身所有的肌肉都緊張地抖動起來。我的感覺無比敏感無比激烈，眼睛簡直要從眼眶里炸出來。好像眼角有什么東西冒了出來，不是淚水，是紅色的血……但是無濟(jì)于事，最終我還是跟他們一樣的結(jié)局……可怕的……我看著自己像個僵尸一樣被人推進(jìn)了爐膛……可怕的！只有我的心臟還在地上活著。”
　　說完后，我才覺得很不快活。我們應(yīng)該高興的，本來我們很高興。
　　于是我便提議說：“我們用大笑為團(tuán)聚慶祝一下吧！”
　　我們一齊大笑起來，笑了很長時間，只笑得天色似乎明了暗，暗了又明，笑得一切似乎都變成一片模糊，只留下我們的笑聲像是在一張白紙上跳舞一樣。
　　不知道是誰已經(jīng)看出了我們的情感正走向反面。他的憂傷的嘆息結(jié)束了我們的大笑。笑聲像夢一樣消失。唯有笑聲是這樣快活，唯有做夢是這樣憂傷。有人急得哭了。開始是一條涓涓細(xì)流，后來水源豐富起來，哭聲像洪水泛濫。
　　沒有一點(diǎn)辦法。
　　沒有什么要說的。我們無事可做，只好在小溪旁的空地上徘徊。徘徊的同時，大家都無法忽視小溪盡頭的山洞。
　　這時，小小輕嘆道：“我們該到哪里去？我們該不該進(jìn)入山洞？”沒有人回答。
　　停了一會兒，我說：“或許從山洞里進(jìn)去就是一條捷徑，人們會說我們就是從那里出來的。我們是從山洞里出來的人。”
　　還是沒人回答。
　　我們一群年輕人依舊在小溪旁徘徊。
　　
　　3
　　突然，四周傳來了一陣轟隆隆的響聲，像是一群巨大的野獸奔跑過來。聲音越來越近，原來是從四面八方匯集而來的人群。他們聚集到我們身旁，用奇怪的眼神冷冷地看著我們。短暫，很短暫的時間之后，他們都朝山洞里跑去，后面的人仍然源源不斷。
　　我們也只好跟著他們跑了。
　　我們幾個斜著身子從洞口攀爬進(jìn)去。里面顯得陰暗迷蒙，空間很大，似乎容得下世界上所有的人。很深很深的地方有若隱若現(xiàn)的光氣，像是一片投到陰暗之上的白色光斑，來回晃動，漂浮不定。
　　我看見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它趴在地上，張開大嘴說：“你們是要T還是F？”
　　我很迷惑。
　　人們似乎都和它很熟識。眾人爭先恐后地說：
　　“我要T?！?br/>　　“我要F?！?br/>　　他們幾個扭頭朝我會意地笑笑。他們模仿著人們的回答之后就化險為夷了。只有小小一個人像紫色的影子一樣飄了過去。
　　我也趕緊說：“我要T，或者F?！蔽液軗?dān)心自己說得不對，猶豫不決可能給我招來殺身之禍。它看起來仿佛是一個能夠震懾整個時間和空間的統(tǒng)治者。
　　“我們的主宰者！”人們都大聲呼喊?！爸髟渍?！主宰者！”
　　他們叫它主宰者的怪物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它就那么通體黑色的像塊土豆一樣渾身凸凹地趴在地上，很顯然它扼住了這條通道的要塞。道理上和心理上實在應(yīng)該有另外一些路可以通過，然而現(xiàn)實卻是：這里是唯一的一條，或者說是適合我們而我們又心甘情愿冒死一過的唯一一條。仔細(xì)地看，它還顯得有些憨態(tài)。顏色是灰色的，形狀像不規(guī)則的土豆，但卻很大，足有兩米來長。身材臃腫，皮膚上密密麻麻長著一張一合的小孔，從小孔里面不斷分泌出淡黃色的液體。我可以斷定它有四條粗大的腳正壓在肚子底下。頭的形狀呈半圓弧形，上面兩側(cè)突兀地顯現(xiàn)出兩個眼珠。嘴巴大得出奇，張開就像裂開一樣，幾乎占了整個身體的一半。
　　它的眼神讓人難懂。我不能用看待一個人的眼光去審視它。如果從人的角度看，它的眼神里流露著散淡的憨厚之光，絕對不是可怕的猙獰之光，好似一個臨死之際的生物發(fā)出來的。但仔細(xì)地看，在它眼神的這種底色之下，里面的光氣變化不定，雖不顯現(xiàn)什么力量，但變化的頻率和某種不可知曉的目的卻似乎顯而易見。
　　
　　“你過還是不過？”它問。
　　“我要過，一定要！可是要T還是F呢？”我極度忐忑，甚至本能的惶恐了。我問小利，“我該要什么？”
　　“F吧！”他很隨意地說了這句話，我就輕松地過了關(guān)。其實艱難的是腳下和手掌下面，危難重重。我們一群人必須腹部貼著地面，腳蹬著一些凸現(xiàn)出來的石頭，還要時時小心石頭的脫落。手在眼睛的授意下迅速而準(zhǔn)確地攥住那些比較牢固的草木藤蔓。
　　終于爬了過去。
　　我看見他們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我一直盯著的小小的紫色影子卻突然間變成了一道鋒利的白光，如鉆石般璀璨耀眼。她向前疾駛著，璀璨的光芒讓我震撼。但找不到小小使我痛苦萬分，我什么也不顧了，大聲叫著：“小??！小?。　蔽遗e起雙手大聲喊道：“小小，等等我！等我！”邊喊邊跑了起來。璀璨的鉆石之光照耀得山洞里一片明亮，沒有跑幾步我就停了下來。我感到脖子上有冰冷刺骨的感覺，扭頭一看，魂兒都快嚇掉了。一條巨大的血紅的舌頭像一匹布一樣伸展過來，它正舔在我的脖頸上。
　　“你放過我吧！”我趕緊跪地求饒。
　　“你們這些人??！”主宰者嘆息著。
　　“你你你……放過我吧！”
　　“你們就是最神圣最偉大和最骯臟最齷齪的結(jié)合，就像你們兩腿之間的那東西?！?br/>　　我大吃一驚，頭使勁磕在地上，鮮血淋漓起來。主宰者饒了我一命。
　　
　　4
　　終于出了山洞，眼前的情景跟先前差不多，小溪流向同一個方向。前面是一個一摸一樣的山洞。仍然不見小小的身影，我失望極了。剛才還可以看到她的紫色影子和璀璨之光，出來之后什么也看不見了。
　　“小小到底去了哪里？你們幾個說呀！我們要T和F到底有什么用？”我瘋了一樣大聲問他們。
　　他們瞪著我。然后都發(fā)瘋似地跑了起來。我只能跟在他們后面。我們夾雜在一群又一群的人中。后來就出現(xiàn)了一座高聳起來的石頭壘起的大墻，或者說叫大橋更合適，路面像橋，外觀是一座石頭砌成的大墻。我們就在大墻之上的大橋上面飛奔起來。在短暫的間隙之中，我還能上下左右地張望。這座堅硬的灰色的大石橋好像直插云霄，使其冰冷的感覺強(qiáng)迫地融入宏大的湛藍(lán)的天空里面。有無數(shù)片大小不一的白色云塊反射著各種非正常的光的箭頭，時空也仿佛因此而閃爍不止。整個環(huán)境中幻化出來的帶有實物痕跡的色彩，經(jīng)過無限的融化和撕裂，投射入大橋下面潺潺的溪流之中。水面上的景色更顯得神秘莫測，山水和人們的各種姿態(tài)不斷交叉錯位。拉長視角鏡頭后，我就覺察出了哪些是優(yōu)美的自然景色，哪些又是與自然相悖的真實的混亂——不管怎么說，真實的東西自有它強(qiáng)悍的存在理由。這樣，反倒是小溪的柔潤變得虛弱不堪。
　　我明顯地感覺自己正逐漸的變小。我想，一定是主宰者的舌頭把我舔成了這個樣子。
　　我在想念著小小的傷感中跟著他們跑。他們似乎是在一圈一圈地跑，一關(guān)一關(guān)地過主宰者的關(guān)隘。我們都在一關(guān)關(guān)地變小，有許多東西還在可憐地消失，包括人。第一次時我失去了小小，現(xiàn)在我們也已看不見了小美，只剩下小石、小利、小郎和我。
　　在一棵大樹下，一群人要懲罰小石，因為他要逃跑。我其實也早已厭倦了這樣一關(guān)一關(guān)地轉(zhuǎn)圈。
　　原來，這一群又一群人組成的一大群人早已定下了規(guī)矩：逃跑者和不合群者，格殺勿論！我們幾個剛開始時都義憤填膺，大聲叫喚著要與他們斗爭到底。小利像個屠夫一樣說：“你們敢動我哥們一根指頭，我把你們碎尸萬段！”他嘴里噴出的唾沫星子似乎帶著血腥味。
　　小郎更是眼里冒火，渾身肌肉都繃緊了，憤怒讓他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只是扯開喉嚨吼著：“媽的！……媽的！誰敢……”
　　只有我一個人呆呆地立著。眼前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就像是一場永遠(yuǎn)也看不懂的電影。我無法真正融入其中，更無法獲得心靈深處的共鳴或憤怒。
　　形勢極為不妙。一群又一群的人圍了上來，我們被淹沒其中，周圍是一望無際的海。許許多多聲音像狂風(fēng)驟雨般地砸向我們，“殺死他們，吃了他們！”
　　我還是沒有作出反應(yīng)。這時，我聽見人群中一個忠厚的聲音說道：“小利，你還不快快動手！”
　　另一個兇惡的聲音補(bǔ)充道：“小利，你個孫子，裝什么好人！”
　　小石已不再掙扎。他的身體被人們的銅墻鐵壁緊緊箍著。他只大聲怒罵：“漢奸！漢奸！叛徒！叛徒！”他的眼睛盯著小利。小郎繃緊的肌肉已經(jīng)開始發(fā)抖起來。他的表情像死人一般，但兩只手還是不由自主地想伸向小利。終于，有兩只手還是像狼爪子一樣撲了上去。是的，的確是撲了上去，緊緊攥住了小石的喉嚨。
　　此時，我看見小利的雙手握緊了小石的喉嚨，像是正在握住一根細(xì)木棍。小石仍在怒罵：“漢——奸！漢——奸！叛——徒！叛——徒！”聲音艱難地發(fā)出一丁點(diǎn)兒。
　　小利的手松開了，松開的同時他嘿嘿地冷笑不止。他大聲地對眾人說：“你們都看我的！”然后，他吩咐小郎，“快去找一根繩子，一把尖刀?！毙±苫爬锘艔垟D開人群跑了出去。不一會兒，他找來了繩子和尖刀，并且還搬來了一個奇怪的木頭架子，底座是一塊厚重的方形木塊，上面立起一根一人高的木柱子。柱子頭上向里面伸出兩塊夾板。小利指揮小郎先將木頭架子對著大樹擺放好。人群中出來四五個人幫忙。小利痛快地哈哈大笑。他們把小石弄到木頭架子上站著，然后把他背靠著樹綁了起來，從腳脖、小腿、大腿到胯部、腰，還有腹部，身體都綁得嚴(yán)嚴(yán)實實。頭上則用一條白布沿眼睛纏了十幾圈，也死死地綁在樹上。
　　“你這是干什么？”眾人都問。
　　“有你們好看的！”小利興奮極了。
　　接著，他把尖刀的柄固定在柱子的夾板之中。刀尖平直，正對著小石的喉嚨，挨著皮膚。
　　眾人又問：“小利，你個孫子！到底玩什么把戲？”
　　“有你們好看的！”
　　“我要給你們玩一個歷史上最奇特最刺激的刑罰?！?br/>　　“哈哈！”
　　整個過程中，我都像個木頭一樣呆著不動。
　　此刻，我好像有些明白了：他們要弄死小石，小利是領(lǐng)著頭干的，決不能讓他們這樣干。我先是沖他們大吼大叫，很奇怪，他們沒有一點(diǎn)反應(yīng)。我知道我此時已變得很小很小，像一只無助的螞蟻。雖然我勢單力薄，但是我決定要為朋友豁出命去。后來，我跑到小利面前，他好像沒有看見我一樣。我用雙手去抓他，什么也抓不住。我用盡全力照準(zhǔn)他的臉扇去，只是像扇子一樣扇起了一絲風(fēng)。實在沒有辦法，我弓腿彎腰頭像牛角一樣朝他頂了過去。事情毫無起色，我竟然像空氣一樣從他身上彌散開去，看不出對他有絲毫影響。??！我怎么如此地消失了自己的實體。
　　我成了一個沒有任何人類力量的魂兒。
　　刑罰仍在繼續(xù)。小石雖然看不見，但他已感覺到人們要對他痛下殺手。他不能動彈一點(diǎn)，只能用嘴大聲嚎叫：“你們都是王八蛋！忘恩負(fù)義的家伙！”
　　小利扇了他一耳光，“你住嘴吧！一會兒就有你好受的！”
　　小石又大聲嚎叫：“你們就是蛋子，你們就是兩腿之間的玩意兒！”
　　很顯然，這種刑罰的致命之處在于受刑者的吞咽。只要他一咽下東西，喉頭向上收縮，尖利的刀子就刺破喉頭，直插里面，隨著鮮血像噴泉一樣噴射而出，所謂見血封喉，此人的死期便到了。
　　小石一直沒有吞咽動作，連一口唾沫都沒有下去。眾人已忍耐不住，開始躁動起來，紛紛大罵小利，說他玩的是什么瞎把戲兒！
　　“拿酒來！”小利大聲叫道。有人遞上一碗酒。他奪了過去，將碗沿湊到小石嘴邊，然后猛地一塞，同時手掌迅速向上一抬，一碗酒就完全灌進(jìn)了小石的嘴里。緊接著，他左手捂緊小石的嘴巴，右手啪地一聲扇在小石的臉上，只聽咕咚一聲，這碗酒落入小石的肚中。結(jié)果顯而易見，人們面前出現(xiàn)了一幕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景象：一碗酒，一把尖刀，一個小小的喉結(jié)收縮的動作，這樣就結(jié)束了一個人的性命。
　　小石的血噴出來，噴在酒碗中，噴在小利的臉上。同時，我似乎還聽到一聲戲詞般的呻吟：“好酒！”
　　
　　5
　　所以，我決定悄悄地躲藏起來。做出這個決定時，我想到了小石。我也想到了他們捉住我時會行那樣的刑，或者他們不用酒灌我，而是運(yùn)用更殘酷的方法。一切都無所謂。他們把我綁在那里，一連幾天不讓我吃東西，當(dāng)然我也不會吃任何東西。在我餓得實在無法忍受時，他們就在我面前擺上很多令人垂涎的美味，這對我是多么殘酷的折磨。
　　我該是被餓死，還是在吃下美味時被尖刀刺破喉嚨而死？想到這里我總是不能決斷，索性不想。
　　我只想我怎樣才能悄悄地躲藏起來。我可以光著身子躲在洞穴里，還可以像一尾魚一樣長滿鱗片在水中游動。我最喜歡像昆蟲一樣在草間嬉戲，身邊巨大的綠色使我愜意而充滿幸福感，草葉上，滴滴潔凈的水珠就足以讓我感動終生。
　　我在小溪旁找到一個洞穴藏了起來。
　　他們?nèi)匀灰蝗σ蝗Φ剞D(zhuǎn)。我可以靜靜地思考許多問題。譬如，什么是T和F？我不知道答案。他們?yōu)槭裁匆蝗σ蝗Φ剞D(zhuǎn)？我仍然思考不出來結(jié)果。
　　有一天，當(dāng)他們從我的門前經(jīng)過時，我聽見他們也在一起議論我思考的問題。
　　眾人紛紛說：“我們不知道！”
　　有人就說：“既然不知道，為什么還要這樣做？”
　　沒有人再說話了。停了一會兒，有個人陰沉沉地說：“不知道是最大的想象力?！?br/>　　“不知道是維持良好秩序的法寶?！?br/>　　“人們因為不知道而幸福?！?br/>　　我實在是聽不明白。只有最后一句話聽得清楚：“是前面的人要我們這樣做的。”
　　“他們就是這樣做的?！?br/>　　雖然聽清了，但是我再也沒有心思管他們的事兒了。我一個人定居在小溪旁，最喜歡看一只只來去自如的小鳥，并且想著那些逝去的人。
　　我在心里想著小小。是的，我一直在心里靜靜地想著小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