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動物二題

　　黃鼠狼，鄉(xiāng)村孤獨的身影
　　
　　冬天的是寧靜的，原野里靜得沒有了聲音。聽不到莊稼拔節(jié)的聲音，只有風(fēng)的聲音，嗚嗚地叫。偶爾有一只鳥飛過，“啾啾”地叫上兩聲，讓沉寂的大地顯現(xiàn)生機(jī)。動物們大都蟄伏起來，喜歡歌唱的青蛙，在田野里扭來扭去的蛇，都沒了蹤影。兔子趴在窩里，瑟瑟地發(fā)抖；村莊里游蕩著一兩條狗，尾巴夾得緊緊的，無精打采。這個季節(jié)，是蕭殺的。
　　往往就在這個季節(jié)，黃鼠狼出來了。黃鼠狼沒有感覺到冬天的來臨，它們還是那么活躍，在田野里，在村莊里，神出鬼沒。它們披著一身金黃的毛，探頭探腦，刺溜一下，出現(xiàn)在人們的面前，又刺溜一下，消失在人們的視野外。它們可能有點饑餓，需要尋找食物補(bǔ)充能量。此時此刻，它們希望能得到一只老鼠，如果沒有老鼠，農(nóng)戶的雞，也是美味。
　　我為什么把黃鼠狼放在冬天的大背景里描述，我不能不告訴你，冬天，是黃鼠狼最危險的日子。這個季節(jié)，黃鼠狼的皮毛是值錢的，經(jīng)霜后的黃鼠狼，不會脫毛，很珍貴的，價格較高。其它季節(jié)的黃鼠狼皮，可以說分文不值，沒人收購。因此，冬天里的黃鼠狼，是農(nóng)人捕殺的目標(biāo)。
　　我的家鄉(xiāng)，地處伏牛山，屬淺山丘陵地帶，是黃鼠狼的最佳生存地區(qū)。這種動物，在我們家鄉(xiāng)司空見慣。一不留神，就會有一只黃鼠狼，在你的眼前晃蕩一下，蹭地跑遠(yuǎn)了。大膽一點的，跑了一段路，站在那里，回過頭來，看你一眼，然后輕松地離去。
　　我對黃鼠狼，并不反感。這種動物，小小的頭，尖尖的嘴，細(xì)長的身材，四肢短小，呈完美的流線型，特別是那雙如豆的小眼睛，咕咕嚕嚕的轉(zhuǎn)，始終保持著高度的警惕。我有些時候看黃鼠狼，覺得它很可愛。在我們家鄉(xiāng)，鄉(xiāng)親們對待黃鼠狼，也沒有特別的反感。只要它不偷吃雞，基本上還是可以和平相處的。但是，到了冬季，黃鼠狼就會面臨災(zāi)難。在貧困年代，一只黃鼠狼，可以賣到3—6元錢，為了錢，農(nóng)人與黃鼠狼和平相處的局面就被打破，黃鼠狼成了人們賺錢的犧牲品。
　　在我們那里，捕捉黃鼠狼的工具主要是夾子、投毒，也有人發(fā)明了釣黃鼠狼，但效果不太明顯。投放夾子，就是在黃鼠狼的必經(jīng)之路上，放上鐵夾子，黃鼠狼碰到夾子，就會被夾子夾著；投毒，是在黃鼠狼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投放一種專門毒黃鼠狼的毒藥，這種藥不知是用是什么材料制作的，黃鼠狼只要吃到，很快就會死亡；釣黃鼠狼是用活的老鼠做誘餌，在老鼠的嘴里放上釣鉤，黃鼠狼吃到老鼠，就會被釣鉤鉤著，很難逃脫。
　　不過，黃鼠狼并不是很容易被捕捉到的。我總覺得，黃鼠狼是一種智慧型的動物。比如，被釣鉤釣到又掙脫后的黃鼠狼，哪怕是再饑餓，也不會重蹈覆轍，第二次上當(dāng)。對于吃到投放的毒餌，黃鼠狼很可能在第一時間，把危險傳遞給同類，因為，投放毒餌，效果也不怎么好。當(dāng)然，這只是我的猜測。我猜測的證據(jù)就是，捕捉黃鼠狼的人，很少有大的收獲。毒餌很少藥到黃鼠狼，倒是毒死了一些貓；鐵夾子還是有些收獲，夾著不少老鼠；釣鉤上的老鼠放到發(fā)臭，也沒見到黃鼠狼去吃。
　　黃鼠狼的智慧，還在于它們能死里逃生，我曾親眼看到過這一幕。記不清是哪一年了，只記得那是個夏天，我家的雞，隔三差五就會被咬死一只，咬死的雞，只有胸脯上的肉被吃掉。我哥認(rèn)為是黃鼠狼偷吃了雞，但我家的雞籠，做的還是很嚴(yán)實的，兩扇小木門，關(guān)起來只能伸進(jìn)一個指頭，黃鼠狼再小，頭也伸不進(jìn)去。我哥就很留心地觀察，終于發(fā)現(xiàn)，雞籠后面，有一個小窗口，通風(fēng)用的，拳頭般大小，剛好能伸進(jìn)一只黃鼠狼的頭。我哥認(rèn)定，黃鼠狼就是從這里把雞咬死，然后吃掉。
　　那一段時間，每天晚上，我哥掂一根木棍，守在雞籠附近，等待著那只黃鼠狼。終于有一天晚上，那只偷雞的黃鼠狼把頭伸進(jìn)雞籠。看見黃鼠狼偷雞，我哥迅速打開手電筒，對準(zhǔn)黃鼠狼就是一棍，那只黃鼠狼撲騰從雞籠上掉下來，腿在地上伸了幾下，就不動了。我哥很高興，走到黃鼠狼跟前，剛要彎腰撿起那只被打死的黃鼠狼時，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那只死去的黃鼠狼突然從地上一躍而起，一拐一拐地逃跑了。從這一幕上，就可以看到黃鼠狼是多么的狡猾，這種狡猾，誰說不是一種智慧呢？
　　黃鼠狼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它偷吃雞時，膽子很大，可它見了鵝卻膽子很小，怕得要命。有一年，一只黃鼠狼溜到我家院子里，鬼鬼祟祟，東張西望，似乎是尋找食物。我家養(yǎng)的一只大白鵝看見了，撲閃著翅膀就追，黃鼠狼看見白鵝追它，撒腿就跑。別看白鵝看起來呆頭呆腦，笨笨拙拙的，但跑起來很快，把黃鼠狼攆得屁滾尿流。白鵝追了一陣，看看追不上了，站在那里忽閃著翅膀，一副勝利者的姿態(tài)。
　　這樣的場面讓我感到滑稽，在動物的世界里，弱者有些時候在瞬間成為了強(qiáng)者，它們所表現(xiàn)出的無畏，讓我們吃驚。而強(qiáng)者有些時候，也會成為弱者，它們的懦弱，讓我們感到可笑。生存的法則，是弱肉強(qiáng)食，適者生存。但弱者在某些情況下，表現(xiàn)出的無畏，足以讓我們?nèi)祟愌鲆暋?br/>　　還有一種場景，也讓我們感慨。這是一種強(qiáng)強(qiáng)對決，這就是黃鼠狼與刺猬的生死搏斗。黃鼠狼與刺猬在某一個地方相遇，黃鼠狼要吃刺猬，可刺猬也不是弱者，刺猬最有力的武器是渾身的刺。可刺猬不能有效地利用自己的武器，不會主動進(jìn)攻，用自身的優(yōu)勢打敗對手。在對手沖上來時，它選擇了逃避，把身體縮成一團(tuán)，變成了一個刺球，他以為這樣做萬無一失。殊不知，黃鼠狼也有自己的武器，他的武器是它肛門處的一個臭腺。當(dāng)刺猬縮成一團(tuán)時，黃鼠狼轉(zhuǎn)過身來，對準(zhǔn)刺猬放了一個臭屁。黃鼠狼放出的屁，奇臭無比，把刺猬熏得緩不過氣來，刺猬只得探出頭來換氣，當(dāng)刺猬舒展開身子換氣時，黃鼠狼看準(zhǔn)刺猬的頭，一口下去，刺猬就成了黃鼠狼的美味大餐。
　　黃鼠狼的勝利，無疑是把自身的優(yōu)勢發(fā)揮到了極致。而刺猬的失敗，是沒有有效的發(fā)揮自己的優(yōu)勢，在面臨危險時，它把自身的優(yōu)勢當(dāng)做了保護(hù)傘，希望以此躲過一劫。然而，刺猬的愚蠢就在于它太相信自己，它認(rèn)為長在身上的刺，讓敵人無處下口。刺猬死了，死的時候，甚至來不及發(fā)出一聲嘆息。
　　在動物世界里，黃鼠狼無疑是一個智慧型的對手?？牲S鼠狼在面對人類時，卻顯出了許多的無奈，當(dāng)然，這不是黃鼠狼的錯。因為，人類太強(qiáng)大了，強(qiáng)大得讓弱者防不勝防。黃鼠狼躲過了毒餌，躲不過鐵夾子；躲過了鐵夾子，卻躲不過釣鉤；就是黃鼠狼躲過了釣鉤，人類還有比這些更厲害的武器出現(xiàn)。可人類卻沒有想到，如果沒有了黃鼠狼，他們創(chuàng)造的工具，又有什么用呢？當(dāng)一個個物種滅絕了，地球上只剩下人類自己時，我們是不是覺得，下一個就是我們了。
　　黃鼠狼還沒有滅絕，還有很多物種沒有滅絕，但它們的生存狀況卻不容樂觀。現(xiàn)在的鄉(xiāng)村，沒有人說起過雞被黃鼠狼叼走了，因為鄉(xiāng)村很少有黃鼠狼的出現(xiàn)。我已有十多年沒有看見過黃鼠狼，這種動物的影子，在我的印象里，越來越模糊了。
　　我常常在冬天，會想起黃鼠狼，想起它與刺猬的對決。我真的很想看看這樣的場景，可我去哪里看呢？黃鼠狼很少，它們大都在荒野里生存，村莊里早已沒了它的蹤影。刺猬也沒有了，我們老家那一帶，沒有見到過刺猬，這種溫和的動物，神秘地消失在我的家鄉(xiāng)。
　　有些日子，我覺得城市太喧囂了，就會回到家鄉(xiāng)。在家鄉(xiāng)，我又覺得特別的寂寞，寂寞得讓我感到壓抑。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就走上山坡，可我站在山坡上，眺望原野，我突然覺得，家鄉(xiāng)是那么的空曠，那些樹呢？那些鳥呢？那些野兔呢？更別說是黃鼠狼了。那一刻，我感到了一種蒼涼。
　　
　　 膽熊
　　
　　膽熊是一個特殊的物種，在動物名錄里，沒有“膽熊”的名字。
　　只能這樣說，膽熊是人工喂養(yǎng)的熊，是被奴役的熊。它們披甲戴鐐，被圈養(yǎng)在鐵籠內(nèi)，每天，那些喂養(yǎng)它們的主人們，從它們的身體內(nèi)提取膽汁。膽熊，其實就是黑熊，或者是棕熊。因為是“活熊取膽”，人們就叫它們“膽熊”。
　　
　　熊被人工喂養(yǎng)，雖然失去了自由，但可以飽食無憂，很多人都會這樣想。我開始的時候，也是這樣想的?？墒聦嵤?，膽熊不是動物園里喂養(yǎng)的熊，大魚大肉地吃著，還有人伺候，在有限的空間里，自由自在，活得滋滋膩膩。膽熊是沒有自由的，從它們被捕獲的那一天，就失去了自由。
　　在養(yǎng)熊場里，你可以看到一只只小小的鐵籠，那些熊們，它們的身體被鐵籠禁錮著?；\子很小，小得只能容下它們的身體。它們只能俯臥或者側(cè)臥，轉(zhuǎn)個身、打個滾、撓撓癢，對它們來說，只是個夢。它們像囚徒一樣，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
　　活體抽取膽汁，需要有抽取膽汁的通道，這些通道，就是在熊的腹部開一刀口，插一導(dǎo)管，抽取膽汁。刀口是永久性的，陪伴著它們，直至死亡。這些通道，常常因為感染，疼痛難忍。為了防止膽熊因疼痛或者不適而抓撓導(dǎo)管，膽熊都被套上“鐵馬甲”。
　　“鐵馬甲”是用堅硬的鐵片制成的，用鐵片纏在熊的身上，像一道道鐵肋骨，限制著它們的自由。還有一根長柄直抵膽熊的喉頭，把熊固定起來，讓它們終日不能低頭。那只“鐵馬甲”，將陪伴著它們度過凄慘的一生。
　　“鐵馬甲”是中世紀(jì)發(fā)明的刑具，主要用來鎖銬罪犯，防止罪犯逃跑。中世紀(jì)是歐洲歷史上一個“黑暗時代”，是歐洲文明史發(fā)展緩慢的時期。這種被現(xiàn)代文明淘汰了的刑具，被養(yǎng)熊場用來對付毫無反抗能力的膽熊。不能不說，這是對現(xiàn)代文明的莫大諷刺。
　　開膛破肚，皮開肉綻，限制自由，肉體與精神上的雙重折磨，讓膽熊生不如死。而饑餓，也是膽熊們無法忍受的另一種折磨。要說，從膽熊身體里抽取膽汁，就要保證熊們的營養(yǎng)。
　　可事實上，膽熊是無法吃飽的。在許多養(yǎng)熊場，有這樣一種說法：饑餓、口渴能讓熊分泌更多的膽汁。這不僅省去了一大筆開支，還能賺取更多的鈔票。對養(yǎng)熊場來說，沒有比鈔票更能吸引他們，心是黑的還是紅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錢。為了讓膽熊生產(chǎn)更多的膽汁，養(yǎng)熊場的老板，從不讓膽熊吃飽。
　　總是在清晨，提取膽汁的人，就出現(xiàn)在養(yǎng)熊場。他們穿著白大褂，貌似醫(yī)生，可他們不是醫(yī)生，醫(yī)生是救死扶傷的的，他們干的卻是毫無人道的對熊的摧殘。每當(dāng)看見穿白大褂的人出現(xiàn)，熊們就會驚恐萬狀，瑟瑟發(fā)抖，發(fā)出陣陣哀號。
　　沒有人會可憐那些熊的，他們走到鐵籠子前，面無表情，很冷酷地伸出手中的鐵鉤，勾著熊的頸部，打開熊腹部的軟管。這條軟管，直通膽囊，長期固定在這里，需要抽取膽汁時，把軟管的小塞打開，墨綠色的膽汁，順著軟管流到容器里。只有這時，才會看到，那些抽取膽汁的人，臉上露出的一絲微笑。
　　抽膽汁的人笑的時候，熊卻忍受著煉獄般的折磨。那些熊們，一個個呲牙咧嘴，雙眼凸暴，四肢顫抖，痛苦地嚎叫著，慘叫聲撕心裂肺。那些抽取膽汁的人，面無表情，對熊的慘叫，充耳不聞。他們早已習(xí)慣了這樣的叫聲，對于他們來說，這樣的叫聲，就像一種音樂，讓他們熱血沸騰，他們從熊們的哀叫聲中，看到了花花綠綠的鈔票。
　　沒有尊嚴(yán)地活著，熊受盡了凌辱。熊們不愿這樣活著，它們想到了死，想到了以死抗?fàn)?。可對熊們來說，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們的行動受到了束縛，很少有死的機(jī)會，只能任人擺布，屈辱地活著。
　　終于有了機(jī)會，一些熊，不知怎么掙脫了束縛，它們抓著機(jī)會，以自殘向人們提出了抗議。那是一只棕熊，它掙脫了束縛自己的“鐵馬甲”，沒有猶豫，很堅決地扒開腹部的刀口，把自己的腸子拉扯出來，凄厲地狂嚎著。那些鮮紅的腸子，被它狂舞著，鮮血隨著舞動飛濺，染紅了鐵籠。然后，慢慢地倒了下去。生命，隨著那些飛濺的紅色斑點，變得蒼白。
　　面對這樣的場景，沒有憐憫，更沒有人阻止和搶救。當(dāng)熊倒下去時，熊場的場主大喊：“快，快搶救熊掌！”工人們拿出利刀，可沒有一個人上前，血肉橫飛的場面，讓那些工人們心驚膽顫，誰也不敢上前。場主急得直跺腳，聲嘶力竭地大喊：“快點，熊掌要活著砍，不然就不值錢了。”隨著熊場場主的喊叫，刀光閃過，鮮血飛濺，血淋淋的熊掌被砍了下來。
　　還有的膽熊，在為養(yǎng)熊場場主換得了巨額利潤，油盡燈枯之時，也同樣擺脫不了被砍下熊掌的慘劇。對生命的蔑視，讓人心寒。人性的泯滅，令人驚顫。
　　那些被砍下的熊掌，送進(jìn)了豪華的酒店。一群肥頭大耳的食客，在燈紅酒綠、推杯換盞之中，是否知道，他們食用的美味，是經(jīng)歷了怎樣的刀光劍影、鮮血逬飛？如果他們看到這樣的場景，是否還有狼吞虎咽的快感？
　　在成都市郊，有一個龍橋黑熊救護(hù)中心，這里，有一塊墓地，墓地的周圍，竹林蔥郁，草色青青，草地上開滿了紫色的小花，一條小河從墓地旁緩緩流過，環(huán)境優(yōu)美。然而，墓地里埋葬的不是人，是熊。在這里，長眠著90頭黑熊。 而這些熊，都是從養(yǎng)熊場里解救出的膽熊。90塊墓碑，是90塊石頭，每一塊石頭后面，都有著一段心酸的故事。
　　我無法也不愿意講述膽熊們的故事。但有一點，它們的故事，有著驚人的相似，在殘酷的折磨下，痛苦地死去。
　　誰也不知道，還有多少這樣的熊，還生活在地獄般的養(yǎng)熊場中？誰也不知道，還將有多少塊石頭，成為膽熊們的墓碑？
　　這是一個無法預(yù)測的數(shù)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