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筆下的婚姻悲喜劇

　　作為嚴(yán)肅嚴(yán)謹(jǐn)?shù)氖穼W(xué)大家，在《史記》中，司馬遷著力記述的是從黃帝時代到漢武帝時期我國歷史上的“大事”。但是，作為性情中人，他也關(guān)注包括婚姻嫁娶在內(nèi)的方方面面的“小事”。太史公用獨特的筆法在竹簡上記下了相當(dāng)多的婚姻故事。這些故事豐富了《史記》的內(nèi)容，提升了作品的社會學(xué)價值，引起當(dāng)代社會史（首先是婚姻史）研究者的注意。
　　《史記》中的情戀婚姻故事可劃分為喜劇故事和悲劇故事兩大類。
　　在司馬遷筆下的婚戀喜劇故事中，以司馬相如和卓文君“自由戀愛”的故事最為動人?！妒酚洝に抉R相如列傳》說，窮文人司馬相如到臨邛朋友處作客，知富家才女卓文君新寡在家，便以琴相挑。擦出愛情火花后，兩人私奔。卓父堅決反對這樁婚姻。在成都，司馬相如和卓文君家徒四壁。實在無法，雙雙又回臨邛，文君賣酒，相如打雜。面對既成事實，卓父無可奈何，經(jīng)人一再相勸，終于同意了女兒的婚事，給了一大筆錢財和眾多僮仆。司馬相如和卓文君高高興興地重返成都，如膠似漆地過著自己的小家庭生活。舊史家斥責(zé)說：“念司馬良史而載奔女，何以垂教？”但老百姓不這么看，千百年來人們喜歡聽這個浪漫故事。
　　在《史記》中，這樣完完整整的婚戀喜劇故事，僅此一個。不過，零星片斷地記述還有一些?！稄埗愑嗔袀鳌氛f，外黃一富家女下嫁貧夫?；楹蟛痪谜煞蛲獬霾恢ハ?。當(dāng)張耳逃難到外黃時，該婦從他人口中得知張耳具備了作“賢夫”的各種條件，心生愛慕之情。她悄然結(jié)束了與丈夫名義上的婚姻關(guān)系，主動嫁與張耳?！稄垉x列傳》記載，張儀在楚國被人當(dāng)作竊賊，挨笞受傷?；氐郊抑泻?，“其妻曰：‘嘻！子毋讀書游說，安得此辱乎？’張儀謂妻曰：‘視吾舌尚在否？’其妻笑曰：‘舌在也！’儀曰：‘足矣’?！蔽χg，夫妻生活的樂趣躍然紙上。《管晏列傳》記載，齊相晏子外出，其御者之妻從門縫中看見丈夫“擁大蓋，策神馬，意氣揚，甚自得也”。御者回家后，其妻請“去”（要求離婚）。御者莫名其妙，問其故。其妻曰：“晏子長不滿六尺，身相齊國，名顯諸侯。今子長八尺，乃為人仆卿，然子之意以為足，妾是以求去也?！逼拮訉φ煞虻纳钋嘘P(guān)愛、嚴(yán)格要求，活靈活現(xiàn)?！蛾愗┫嗍兰摇酚涊d，張負(fù)女孫五嫁，夫輒死，人莫敢娶，但“平欲娶之”?！短飭瘟袀鳌酚涊d，齊湣王遇難后，其子法章逃到太史嬓家，為人灌園。嬓女“憐而善遇之”。知法章身世后，“遂與通”?！稌x世家》記載，晉公子重耳流落齊國時，以齊宗室美女為妻。墜入愛河的重耳滯留五年“毋去心”，甚至說：“人生安樂，孰知其他，必死于此，不能去?！饼R女一再勸他以事業(yè)為重，早一點回晉國去，重耳不聽。后來，齊女設(shè)計將重耳灌醉，讓其隨行者以車載重耳回國。這些故事情節(jié)雖然簡單，但同樣洋溢浪漫情調(diào)，充滿喜劇色彩。
　　如果說《史記》中最動人的婚戀喜劇故事發(fā)生在司馬相如與卓文君之間，那么《史記》中最感人的婚戀悲劇故事則發(fā)生在項羽與虞姬之間。在《項羽本紀(jì)》中，太史公緊緊圍繞英雄與美女最后一別這個情節(jié)，僅用幾十個字便把一個扣人心弦的悲情故事淋漓盡致地描繪出來了。這個故事后來被濃縮為“霸王別姬”四字成語，廣為流傳。在我國古代婚戀悲劇故事中，就震撼力和感染力而言，很少有超過項羽和虞姬垓下之別這個故事的。
　　悲劇人生造就了司馬遷的悲劇性格，在《史記》中，婚姻悲劇故事遠(yuǎn)比喜劇故事多。除膾炙人口的霸王別姬外，重要的還有以下一些：
　　《殷本紀(jì)》記載，紂王喜淫樂，愛妲己，唯其言是從，終致身毀國亡。
　　《周本紀(jì)》記載，幽王嬖愛褒姒，為博其歡心，更立王后，改立太子，烽火戲諸侯。最后，幽王被犬戎殺死于驪山，身首異處。
　　《齊太公世家》記載，齊桓公好色，夫人如夫人一大群，兒子一大幫?；腹≈兀T公子爭立?；腹珰饨^，諸公子動武互攻。“桓公尸在床上六十七日，尸蠹蟲出于戶?！币粋€“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的風(fēng)云人物，落得如此結(jié)局。在該篇中，司馬遷還記述了齊莊公“失德”，與臣下美妻私通，以致喪命的故事。
　　在《楚世家》《秦本紀(jì)》《伍子胥列傳》中，司馬遷以“互見”的方法，記錄了這樣一樁婚事：楚平王派人到秦國為太子建娶婦。平王知秦婦美麗后，便自娶之，為太子建另娶。此事自然使父子失和。平王不僅不自省，反而進(jìn)一步迫害太子建及其老師伍奢。太子建被迫逃宋，伍奢之子伍子胥則奔吳。后來，吳軍攻入楚都郢，平王陵墓受辱。此政治悲劇的伏筆，正是那樁荒唐婚事埋下的。
　　無獨有偶。在《衛(wèi)康叔世家》中，司馬遷也記錄一個類似的婚姻故事：衛(wèi)宣公為太子伋娶齊女?；槎Y未舉行，宣公見齊女好，自娶之，而為太子伋另娶他女。不僅如此，宣公怕太子心懷不滿，便設(shè)計將太子伋殺害。在本篇之末，太史公發(fā)出“何其悲也”的感嘆。
　　《趙世家》記載，趙武靈王先娶韓女為夫人，后得吳娃，愛之，為不出者數(shù)歲。吳娃生子何，他便廢太子而立何為王，自稱“主父”。吳娃死，愛之心消弛，他又憐故太子，欲兩王之。結(jié)果引出一場大亂。主父（趙武靈王）被長期圍困，欲出不能，欲食不得，餓死沙丘宮。
　　在《史記》中，還有一些因婚姻引發(fā)的悲劇故事，此不一一列舉。
　　在梳理《史記》的婚姻史資料時，一個重要現(xiàn)象引起筆者注意：在司馬遷筆下，婚戀喜劇故事的主角多為平常人，即便是出身權(quán)貴人家者，也往往是在落難之時才嘗到平民婚姻的甜蜜，成為喜劇的主角，如重耳、法章皆是如此；而婚姻悲劇故事的主角則多為權(quán)貴，而且君王、諸侯等高層人物占了很大比例。在現(xiàn)實生活中，顯然并非平常人的婚姻都是喜劇，權(quán)貴者的婚姻就一定是悲劇。那么，司馬遷為什么要這樣安排他筆下的婚姻故事的主角呢？應(yīng)該說這是他的婚姻觀決定的。原來，在太史公看來，人世間的婚姻可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平常人的世俗性婚姻，一類是權(quán)貴者的政治性婚姻。對平常人來說，雖然婚姻是人生的一件大事，關(guān)系個人幸福、家庭和美、傳宗接代等，但影響畢竟有限，況且，追求情愛是人的本性，因此，在情戀婚娶過程中，來一點琴挑、私奔、茍合之類的風(fēng)流艷事，算不了什么大問題。而在嚴(yán)格的宗法制度下，權(quán)貴者，尤其是君王、諸侯、大夫的婚姻則不同了，它關(guān)系到權(quán)力和財富的繼承與再分配，關(guān)系到江山社稷的安危興亡，如有不慎，便可帶來嚴(yán)重的后果。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就明白司馬遷關(guān)注婚姻“小事”，既講婚姻喜劇故事，又講婚姻悲劇故事的原因了。
　　顧炎武在《日知錄》卷二十六中說，“不待論斷而于序事之中即見其指”是《史記》寫作一大特點。司馬遷正是用這種“寓論斷于序事”的方法來講述婚姻故事的。通過婚姻喜劇故事，他鼓勵普普通通的人們：大膽地追求愛情吧，司馬相如和卓文君已作出了榜樣。通過婚姻悲劇故事，他告戒后世統(tǒng)治者：小心你的婚姻，莫步殷紂王、周幽王、齊桓公、楚平王等的后塵。
　　作者：成都大學(xué)師范學(xué)院歷史學(xué)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