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畫的創(chuàng)作一般有兩大類型的作品:一是精心構(gòu)思、畫面形象較多、結(jié)構(gòu)復雜的宏篇巨制,慣稱大件作品;二是從形象到筆墨非常簡練而意趣神情鮮明的即興之作,一般稱為小件或小品。相對大件作品而言,“小品”不求深沉、嚴肅,但求清新、活潑,即興而作,筆簡意深。但小品不小,它能透射和印證一個畫家的功力、靈性和才氣;而這靈性、才氣又折射出畫家相較于大幅作品更要著力把握的綜合能力和素養(yǎng)。
小品畫創(chuàng)作沒有固定的模式,因畫家個人的藝術(shù)思想、學習路徑、興趣愛好不同,創(chuàng)作方法也就各異:有人注重情思的宣泄,有人注重筆墨的揮灑,多則二三個形象,少則三五筆成形;即便如此,也非常講究形式美感和藝術(shù)的完整性。從創(chuàng)作的角度來看小品畫,可以說它是介于速寫、素描和創(chuàng)作之間的過渡和橋梁。畫速寫、素描是為了掌握造型的規(guī)律,小品畫練習則主要是研究掌握筆墨的規(guī)律。它更注重整幅作品的意、雅、趣。
“意”的內(nèi)涵在中國古典繪畫中是比較寬泛而多義的?!耙狻背府嫾业闹饔^意志、情意、情思,畫的意旨、意蘊外,還指神似、神韻;當然也指藝術(shù)表現(xiàn)上的含蓄和精練概括,更指作品的意境。中國畫在追求“意”的表現(xiàn)上,是從對具體形象的表現(xiàn)發(fā)展為對作品畫意的表現(xiàn);隨著主觀描寫的增加,從塑造形象和追求自然渾成,進而表現(xiàn)畫家自己的思想、情意和主題內(nèi)容的“寫意”。但是無論是表現(xiàn)具體形象的神、意,或是為表達畫家思想感情和畫中主題的“寫意”,其基本方面都是相同的,“以意寫之,不在跡象”?!安辉谯E象”并非不要依據(jù)客觀“跡象”,而是說,依據(jù)“跡象”,但不為“跡象”所牽,化客觀跡象為主觀跡象。表物象之“意”是畫家在他創(chuàng)造性想象的過程中,為了創(chuàng)造足以“達心”、“適意”的藝術(shù)形象,可以不受客觀對象拘束;當他創(chuàng)造“達心”、“適意”的藝術(shù)想象并進而表現(xiàn)自然景色和社會事物時,不僅不受客觀對象的拘束,而且既可以“運實入虛”創(chuàng)造“畫內(nèi)意”;又可以“運虛入實”創(chuàng)造“畫外意”。
中國歷代畫家、文人也從畫中“造意”,這和他們的繪畫觀、審美理想緊密相聯(lián)。在他們看來,繪畫不僅僅是為了抒發(fā)個人情懷、追求個性發(fā)展;而是把繪畫看做和詩文一樣,也是直抒胸臆的一種形式。他們之所以重“意”,正是為了用以達其心、適其意。唐代王維的畫,更帶有較強的主觀抒情的性質(zhì)?!肮P縱潛思,參于造化”。王維畫中所潛之“思”,是通過詩意來體現(xiàn)的。同時,中國畫的意境,不僅受道家和魏晉玄學的影響,而且也受到唐代佛學特別是禪宗的影響。當時的人們主張在日常生活中,在活潑潑的生命中,在大自然的一草一木中,去體驗那無限的、永恒的、空寂的宇宙本體。這種思想進一步推進了中國藝術(shù)家的形而上追求;表現(xiàn)在美學理論上,就結(jié)晶出“意境”這個范疇,意境的理解,形成了意境的理論,也讓后人對意境有著無限的期待和理解與思考。
“雅”是相對于俗而言的。古人云:腹有詩書氣自華,意思是只有閱歷才會帶來人的氣質(zhì)變化,只有多讀書才會給自己的作品帶來書卷氣,才會有作品格調(diào)的高雅。但閱歷不可能一下子解決,其增加是累積性的。讀書是人一生的修為,不可能一蹴而就。讀書三五年而解決一輩子的問題,是根本不可能的。
現(xiàn)代社會有不少急功近利者。有人臨幾幅古畫,學了一點筆墨技法,便急于拿出去賣錢;也有人聽說水墨為上,彩色多了俗而不雅,樂得少花顏料錢,學洋人用水墨涂鴉,再寫上幾個字,就算萬事大吉了。誰知人俗氣了,無論用什么,畫出來的畫是不會自動脫俗的。技法失去了書卷氣,技巧失去了文學氣的依托,是不能免俗的。文人畫于俗氣勢不兩立。古人云,唯俗氣不可沾染,一惹俗流,萬劫不復。要想脫凡免俗,只有讀書一徑。多讀書,自然就能免俗。
歷代文人所稱的“俗”,實際上是指繪畫中取媚于人、裝腔作勢和附庸風雅的繪畫作風。這些人的作畫習慣是由于缺少“澄懷”而導致的。《石濤話語錄·脫俗章》云:“愚者與俗同機,愚不蒙則智,俗不濺則清。俗因愚受,愚因蒙昧,故至人不能不達,不能不明。達則變,明則化……天地山川萬物而心淡若無者,愚去智生,俗除清至也?!边@里所說的俗最主要的不是大眾化、普及化的下里巴人的俗,而是指畫家心地不干凈,人俗而導致的畫格之俗。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即便是民間畫以至院體畫,只要畫工做到了“心淡若無”,只求藝術(shù)的表現(xiàn)與情感的抒發(fā),也一樣會去愚而生智,去俗而至清的。齊白石是這方面的杰出代表。他早年不過是一名普通的匠人,但其好學,繪畫取材也是大眾所喜聞樂見的形象,又去除了雜慮,以優(yōu)雅之心與超逸的筆墨賦之,到晚年以至于超于象外,達到了大師的境地。
人生活在俗的世界里,自然也不可能不食人間煙火,這就是為什么繪畫四品中逸品的可貴。大隱隱于鬧市,大俗之中方有大雅。大俗大雅是一種境界,這種境界不是模仿得來的,甚至也不是學來的,只能是悟出來的。白石老人所創(chuàng)紅花墨葉派是大俗大雅的一個范例。這種方法可以學來,其效果可不一定就能大雅,還需要好詩好文好書法,甚至還需要一枚好印章才能有些許雅趣。不讀書無意境,直如看圖識字一般,那就只有大俗,沒有大雅了。何況大俗大雅還不止紅花墨葉派一條途徑。
現(xiàn)在的人們身處市場經(jīng)濟當中,要大俗容易,要大雅又不愿下大工夫讀書,要提高自己作品的藝術(shù)品位,實屬不易。學一點畫技,就想當做立身之寶,以此養(yǎng)家糊口,急于掙錢,就必須苦心鉆營,揣摩買主的心理,投其所好,這樣的作品要免俗也就難了。即使是名家要吃飯要養(yǎng)家,也會拿出來一些很俗的作品,其代表作卻一定不是這種俗物。大半靠畫畫吃飯的人生活清苦,在所難免。因此,靠畫畫吃飯我認為不是一個好職業(yè)。
現(xiàn)代社會技術(shù)不值錢,藝術(shù)更不值錢,唯名氣大什么都值錢了。社會的浮躁使人不惜重金去追逐名氣。為了出名,為了出人頭地,使藝人屈服于一切卑鄙的潛規(guī)則。媒體的炒作使一夜成名不再是神話。為了一夜成名,為了迎合潛規(guī)則的需要,什么事都做得出來。在這種功利主義色彩極其濃厚的氛圍里,廉恥都沒有了,高雅也就沒有了存身之地。廉價的逗樂搞笑大行其道,繪畫作品不再需要高境界,不再需要文雅的書卷氣。春宮既不需要高深的學問,畫家在畫紙上開起了窯子,自甘墮落當了王八;還要盜用水墨畫的名號,擺起一副高雅的面孔,打出創(chuàng)新的旗幟,卻沒有什么文雅可言。可見筆墨技巧并沒有多少雅俗之分。人雅畫才會雅;人俗了,筆墨技巧再怎么純熟,還是不免一俗的。
“趣”不等于“意”,它與意是緊密不可分的。一個形象,一幅畫,缺少“趣”,就會影響“意”的創(chuàng)造和表現(xiàn)。因為“意”多是富有“趣”的。明代屠隆說:“意趣具于筆前,故畫成神足。”“意”是構(gòu)成神似、神韻的重要條件,“趣”又是表“意”所不可缺的。所以前人說:“寫意畫必有意,意必有趣,趣必有神。無趣無神則無意”,那更無意境可言。
“趣”在中國古典繪畫中主要指什么呢?有人說“趣”是藝術(shù)的“形式美”。這樣說總嫌有點籠統(tǒng),而且不易說明“趣”在中國古典繪畫中的主要特征和主要表現(xiàn)是什么。“趣”如果作為一個單獨的審美范疇,我很贊同意袁宏道的解釋。他說“(對于趣)雖善說者不能下一語,惟會心者知之。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學問者淺。當其為童子也,不知其有趣,然無往而非趣也?!辈⒎窃瞎噬衿湔f,“趣”本來就不易言傳。不過我們從“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和童子的“無往而非趣”,可知“趣”如果表現(xiàn)在畫上,當是一種不加雕飾、毫無作意、樸素自然的“自然美”。這是符合中國藝術(shù)的審美要求的。中國古代畫論強調(diào)“自然渾成”,有“天趣”、“物趣”之分。“天趣”就是指的這種質(zhì)樸、自然的機趣,才有獨特的意境?!叭ぁ笔菢?gòu)成“意”的條件,不是意的本身。而“意”的基本特征,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不到之到”。清人查禮在他的《畫梅題跋》中論畫梅時說:“畫梅不要像,像則失之刻。要不到,到則失之描。不像之像有神,不到之到有意。”中國畫“不似而似”則似在“神”,“不到而到”則到在“意”,這就是藝術(shù)的高境界。
一個畫家,不管你是追求盎然爛漫的生命之趣、靈動淋漓的筆情墨趣、凝彩如夢的清純逸趣,還是追求空間疏朗、情意蘊蓄的詩味韻趣……凡有這些理趣、雅趣、純真天趣的追求和表現(xiàn),就成就了你畫面某種生命力的支撐,從而透射出你對繪畫的理解和表現(xiàn)所具有的那種于自身素養(yǎng)和審美情操上的求索。
畫家應該把自己所思、所見、所聞的東西畫出來,不要為展覽而沉沒于展覽創(chuàng)作,為獲獎而沉沒于獲獎追求。當年在法國沙龍,徐悲鴻獲了獎,他的老師達昂對他說:我教學生不是為了獲獎,我要學生做大事,要有自己的東西,而不是去迎合某種東西;迎合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俗氣。所謂高雅必須要有自己獨特的東西,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小品畫的筆墨不在層次豐富,而在于筆墨輕松活潑,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小品畫也需要構(gòu)思,從形象、構(gòu)圖到筆墨表現(xiàn),不是信手涂鴉。大家所見到的順手拈來,幾筆揮灑,那只是畫家創(chuàng)作表現(xiàn)時的得心應手。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看似輕松,實則不易。所以畫小品的取材范圍相當廣泛,一人、一頭牛、某一生活情景,或一首小詩、一個動作,都可以成為小品畫的表現(xiàn)題材。人物不求多,景物不求全;取材不求大,但求情趣生。只要是生活中某一感人的瞬間動態(tài)、表情,或者一抹朝霞、一輪秋月引起的情思,都可以進入小品畫的創(chuàng)作天地。
作者單位:四川省人民政府參事室(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