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校訓章草〈急就章〉》的意義
由于《校訓章草〈急就章〉》是始于1970年,成于1972年,在當時的背景下,要得到正常的參考資料,可謂難于上青天。呂洪年先生云:“自漢以來,書《急就章》者夥矣,皆以稿法書之,而今完整僅存者,有松江本石刻在學宮,然無從得之矣。松江本傳系皇象書,中有宋仲溫補文。余所據(jù)者,趙子昂、宋仲溫兩家墨跡本。趙書不見于《佩文齋書畫譜》,知系乾隆時入內(nèi)府者,謂從皇象本出,宋書亦稱從皇氏,然訛誤較趙本多。余據(jù)兩本,又參以天壤閣刻白文本,因三者而參校書之,其音讀一依天壤閣本?!都本驼隆吩蓄亷煿?、王伯厚兩家注,今亦無從而得,遂憑腹笥訓順其文,俾習者略知其意耳,未敢言著作也?!保ā缎S栒虏荨醇本驼隆禂ⅰ罚?br/> 高二適先生的參考資料,當然就比呂洪年先生多,因為是“文革”前,其中有:《急就篇》顏王注本、《玉?!匪翁谮w炅草書翻正本;清孫星衍、莊世驥、鈕樹玉和羅振玉、王國維諸氏之《急就》考異、考校;還有《流沙墜簡》、漢殘簡《急就》之考釋和輯錄,張鳳《漢晉西陲木簡乙編》、李濱之《玉煙堂帖考》;也有元朝趙孟頫、鄧文原章草影印本,近人沈敬仲印行之《急就皇象書類帖》、于右任重印之偽太和館帖本等。當然與此有關聯(lián)的文字音韻書籍還有:《說文解字》、《廣韻》、《玉篇》、《唐說文木部寫本》、《五經(jīng)文字》、《干祿文字》、《漢石經(jīng)殘字》、《隸釋》、《隸辨》和近人馬衡《漢石經(jīng)集存》等。
確實,進行《急就章》的定證、校訓需要收集較全面的資料書籍,高二適先生是做到了,而且很齊備;而呂洪年先生就沒有這樣幸運了。在“文革”中,條件有限;但他真是令人欽佩,硬是“遂憑腹笥訓順其文”,使其《校訓章草〈急就章〉》達到相當高的水平,能與高二適先生的《新定〈急就章〉及考證》比肩,而且各有所側重,成為20世紀后半期書法藝術領域中章草研究的不可多得的成果。
呂洪年先生早年習篆、隸、真各體及各種碑刻,中年以后即專注地攻習章草與今草,30年來未曾間斷。他在研習過程中深深感悟到今草是中國書法的最高形式,但章草是今草的基礎,否則是不能出神入化地掌握今草的。
章草的草法是經(jīng)過長時期地約定俗成地積淀而形成的。它是研習書法必須遵守的草寫法則和規(guī)律。倘對其以正確掌握與運用,可為今草的研習和創(chuàng)作預備堅實的條件。不過要寫好章草決非“百日之功”。章草的草法嚴謹,筆筆講來歷,有著專門的法度。章草的結字和點畫已是漢字書寫中極省變和精煉的了,不僅點畫有根據(jù)、有來源,而且結字也與篆隸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如果在書寫時違背草法,隨意連筆草寫,任筆為體,則極易誤入歧途,甚至進入死胡同,不能自拔。
呂洪年先生的《校訓章草〈急就章〉》為后來者提供了研習章草的方便之門。它有如下之特點:
其一,筆力沉雄,意氣風發(fā),點畫精到,風韻高古;
其二,草法簡省變連,諸法并用,來歷清晰,辨勢準確,得意忘言,沉著痛快;
其三,結字飛動,顧盼有至,向背分明,起止易辨;
其四,章楷二體,動靜結合,眉批高妙,隸味十足。
章草的臨習需要有相當?shù)淖`功夫和修養(yǎng),否則要獲得章草的真諦是根本不可能的。章草既不屬于詳而靜之書,也不屬于簡而動之書,而是處于二者之間。章草是在篆書中萌芽,最后通過隸書的發(fā)展而定型。同時今草也是在章草的發(fā)生發(fā)展過程中脫穎而出的。所以習章草者,首先有必要習篆書和隸書。如果能把這兩種書體掌握得踏踏實實,必然能夠為章草的學習開一個好頭。篆書,特別是小篆取的是縱勢,筆筆中鋒,有圓轉而無方折;結體講對稱,章法嚴謹,用筆流暢;隸書與篆書聯(lián)系緊密,改縱勢為橫勢,方圓并用,既有圓轉又有方折。試想,有這樣的基礎,難道學不好章草?呂洪年先生的章草之所以筆力沉雄是因為他具備了幾十年篆隸練習的功夫。此種功夫在他的筆下,有如“錐劃沙”、“折釵股”、“屋漏痕”、“印印泥”,筆力雄強,大有橫掃一切之魄力,那當然就聚集了向上之勢,也肯定有意氣風發(fā)的氣象了。寫字必須要懂點畫,要講究點畫,要能左右點畫。當今,有人稱“中國書法是線的藝術”,這只觸及其皮毛而已,或許不排除書法的構成有時會有線的出現(xiàn),如草書的牽絲;但書法的元素更多是點畫,所以應以點畫與線并提為要。清孫星衍《〈急就章〉考異序》云:“急就之體,蓋出于篆”,也有一些章草字是從古隸中來。呂洪年先生的章草為什么這樣吸引觀者呢?因為他下筆能明其“源”,也就是包括章草書體的來源和章草草法的來源,即結字與點畫形成的基本規(guī)律;不僅如此,他還能胸有成竹地達到點畫準確、分明,韻致高古。高古要達到是非常不易的,這與書法家本人堅實廣博的學養(yǎng)、敏銳的觀察力和超強的理解力及形象記憶力分不開。應當肯定,對民國年間的《流沙墜簡》、張鳳的《漢晉西陲木簡乙編》和各地陸續(xù)出土的一些竹木簡書,呂洪年先生都曾進行了深入的研究。正因為他有相當高的點畫功夫、廣博的學養(yǎng)、天才的書法藝術感覺,所以才能不同凡響。
章草極講究寫法,即其有著嚴謹?shù)牟莘ㄒ?guī)范。書法家不僅要將章草的點畫掌握好,做到成竹在胸,而且還要寫出自己的特點,體現(xiàn)出風韻。簡省變連是章草草法的重要法則。呂洪年先生非常注重此方面。他認為:“章草謹嚴,一字一體,與分隸相類,絕無連綿?!焙啠褪呛喪≡瓉韽碗s或較復雜的筆畫,主要是偏旁部首;不過,簡要有度,不能亂簡。省,就是省略某些筆畫或者結構。變,就是將原來的筆畫或形式(位置和相互關系),改變筆順。變的處理回避了豎筆所占的空間和書寫的難度,發(fā)揮了章草的橫勢,同時對章草每字內(nèi)部的連筆草寫變得更為生動、綿密和勻稱。連,就是將某些本不相連的筆畫連在一起書寫,這樣就減少了起筆與收筆的次數(shù),不僅書寫速度加快,而且也提高了用筆的技巧和藝術的表現(xiàn)力。為了方便后來者,使章草的寫法來歷清晰,辨勢準確,呂洪年先生在該書中對一些字的章草寫法進行了注釋和訂正,而且十分簡略,擯棄了注釋中旁征博引,疊床架屋的方法。如第二章,“鄧萬歲,秦眇房”對“眇”的注釋是“眇妙古字通,但草又將目旁省作日。”不僅將來由講清,而且簡明扼要。
《校訓章草〈急就章〉》的結字沉穩(wěn),字字獨立,提按鋪裹,自然多變。雖然章草的書體特點是字字獨立,只能在每個字里面的點畫之間作一些有限的牽線連結,不能像今草那樣字與字之間紐結糾纏,但為什么他的章草能字字飛動呢?這是他深得漢隸真諦的結果。我們都知道镕秦鑄漢的大道理,但怎樣镕、怎樣鑄那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筆者以為呂洪年先生的章草得古法頗多,當然重點是兩漢的早期章草。這時期的章草古樸淵雅,厚重飛動,篆隸意純茂。早期章草能見到實物的現(xiàn)在大部分都出土于西北一帶的漢簡,有西漢居延漢簡、樓蘭土垠漢簡(羅布淖爾漢簡)、長沙漢簡、銀雀山漢簡、武威漢簡、甘谷漢簡等;其中著名的有居延漢簡的《甲渠鄣侯宜簡》、敦煌漢簡玉門花?!顿I賣布簡》和《天鳳元年楬》。在這些漢簡中有的筆意連綿,氣勢雄健;有的用筆恣肆,富有彈性;有的點畫老辣,波勢分明而厚重。筆者還以為,呂洪年先生深得篆隸絞轉筆法三昧。絞轉筆法是篆隸筆法中特有的古法。絞轉就是筆毫與筆桿的相對扭轉,也就是將筆毫絞裹入紙??瑫鴱碾`書的發(fā)展中產(chǎn)生,形成于魏晉時期,是中國書法史上重要的里程碑。而“魏晉楷書”之所以被推崇,就再于保留了絞轉的篆隸筆法。有人居然認為篆隸是被淘汰的書體,可有可無,這是十分錯誤的;因為即使是專攻真、行、草,也還需要研習篆隸。歷代書法,摻入絞轉的篆隸筆法是常事,而且篆隸功夫的深淺,常決定其書寫的高下。況且當時章草的重要的突出的特點就是使用此法,因為普遍水準都處于高起點。使用篆隸絞轉筆法,點畫渾厚,有體積感,其邊緣由復雜的曲線和折線構成,曲線道勁婉轉,折線挺健有力,這就是人們所推崇和向往的“晉人筆法”。雖然于元代,章草開始復興,但我們拜觀趙孟頫、鄧文原、楊維楨等元代書家的一些章草墨跡,拜觀明代宋克、祝允明以及清人的一些章草墨跡時,總覺得缺少些東西,總覺得單調(diào),沒有兩漢的氣象。原因是什么呢?其實很簡單,就是未領略到兩漢章草之高古,就是用楷書筆法寫章草所致。我們也不是說呂洪年先生的章草就十全十美;但他能沖破樊籬,獨樹一幟,異軍突起,難能可貴。他說:“原夫稿法與分隸同源而共起,則結體行筆,當以古樸是尚,今傳漢簡及土圭題字可征也?!彼摌O是。劉熙載《書概》云:“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斯而已?!庇衷?;“書要兼?zhèn)潢庩柖?。大凡沈著屈郁,陰也;奇拔豪達,陽也?!蹦铣蛐馈恫晒艁砟軙嗣焚澔氏笤疲骸皡侨嘶氏竽懿?,世稱‘沉著痛快’?!泵魅素S坊《書訣》也認為:“古人論詩之妙,必曰沉著痛快,惟書亦然。沉著而不痛快,則肥濁而韻不足;痛快而不沉著,則潦草而法度蕩然?!眳魏槟晗壬恼虏荽_實達到了此高度。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校訓意草〈急就章〉》是一冊至今也不多見的章草研習的好教材。該書為了方便學習,全部界朱絲格,每頁三行寬的寫《急就章》的章草,三行窄的則對準所寫之章草工整地用帶隸味的楷書配寫釋文。至于每頁若需注釋,則用隸味較濃的小行書寫出。難能可貴的是,作者還特別注明《急就章》用韻的特點和一些韻腳的讀音以及一些不易識的字的讀音和其字的意思,對于古今字、假借字、異體字、俗體字都分別有說明或注釋。有些字還涉及音形義的分析對比。
對《急就章》,從古到今,為了振興和發(fā)展章草,許多書法家都寫過;但像呂洪年先生這樣校訓之后,還予以釋字、辨音讀和韻腳的還不多見,真是“烏乎!章草行將絕矣,今學草而不及章,不亦數(shù)典而忘其祖乎!黽勉斯制,復為之校訓者,蓋亦不得已耳!”老人家真是用心良苦!
作者單位楊代欣:成都武侯祠博物館
羅清華:四川師范大學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