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涼下來的時候,情緒低落的時候,味蕾平淡的時候,蒼茫大地饑腸轆轆的時候,想吃什么?白粥不是,米飯不是,餛飩差強人意,對啦,一碗面,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面是最好的。即便一碗普通的雞蛋青菜面,幾滴芝麻油晃著,已然心頭暖意冉冉。當然,沒什么理由,一碗好吃的面已是足夠的理由讓你非得去“面見”不可了。
外婆的手搟面當然是人世間的初遇。外婆會搟面條,也會刀削面。鐵鍋的水沸騰了,一把刀,一團面,剎那工夫,鍋里已若竹葉片片風(fēng)吹落,最后鋪展豆油炒過的咸菜肉絲,實在是難以忘懷的一碗面。冬日傍晚,外婆常做刀削面,鍋開熱氣蒸騰,面到桌上,埋首就吃。不舍間,鍋里總還有些剩下的一解余緒。若外婆這樣的女性,手里的功夫是她們的人生,而非某種技藝,仿佛與生俱來。
年少時印象深的另一碗面是在蘇州某條街某家店里。到底哪條街呢,早已經(jīng)忘記了。還在上小學(xué),跟著母親第一次到蘇州,也是第一次出遠門,隱隱地興奮著,可又要保持一個乖女孩的樣子,只是跟了母親東走西跑,蘇州的模樣在一個孩子的記憶里留下的只是一片漫漶,清晰只有兩樣,一個簡陋的火車站候車棚,一碗蘇州龍須面。其實應(yīng)該僅是陽春面而已吧,可是隔著那么多的日子想一想,鮮美異常,極細的面鋪在紅亮的湯里,撒滿翠綠的細蔥花,鮮中帶點甜,甜又拖著咸鮮的尾韻,或許是少年被異地異物的興奮感染著,這碗面余味就這么停在歲月的某個瞬間,幻化為人生里的一塊“馬德蘭點心”。蘇式面,就成為成年后的一種口味。
面的好,大家都知道在兩方面,一為湯底,二為面本身。
湯底當然以鱔魚骨、肉骨、蝦殼或排骨、雞等熬就的貨真價實高湯為佳,那當然是老字號(或者說實誠年代)的做派。這樣的湯,單單一碗陽春面也是暖胃暖人的美味,或者以香菇豆芽胡蘿卜粟米粒等素食材煲成的素上湯做面底也是一等一的,這樣的“面見”一定是難忘回味的。不過,自從如今“滴一滴”“調(diào)一調(diào)”也能成高湯的花樣經(jīng)終于曬出來之后,我對那些連鎖面店濃郁的面湯底頓時心生懷疑,因為這些店總是顧客盈門,要煮多少高湯才能滿足?這樣的“面見”還是取消了吧。
再說面,有人喜歡韌勁,有人喜歡軟而不黏,有人喜歡像烏冬面那樣彈性十足的。寬窄也各有喜好,想來軟硬合度、不黏不糊應(yīng)該是基本標準。至于在面粉中揉入菠菜汁、雞蛋液等其他食材,那是錦上添花之事,增加一些面的世面罷了。
自然,兩樣都好了,下面的火候也是一功。所以,飲食不止是食材,更是直見人心的事情。以前一碗頭湯面的迷戀背后,應(yīng)該是有很多信任的,信任這家店,信任他們的食材,信任他們的手藝。
早年住在市中心的時候,倒是常去一家面店吃面的。一般在周六上午10點前,出門,沿南昌路走,到思南路拐彎,然后淮海路口的滄浪亭就在眼前了,吃一碗爆三樣加蔬菜澆頭的面條,或者咸菜肉絲加荷包蛋,鱔魚骨肉骨等老法熬制的面湯鮮香紅亮,這一碗面等于一天的飲食基本完成。偶爾,辦事回家時間已過飯點,不及舉炊,干脆就直奔滄浪亭,上二樓,一碗爆三樣面,一份清炒豆苗,或者再來碟霉千張,順便看幾頁報紙,不思量自難忘的瞬間。
多年前初嘗試日式烏冬面時,覺得這面真是豐滿,滑溜溜的,配上魚豆腐、雞蛋和蔬菜,襯上朱紅深黑的碗,在日式風(fēng)格的餐盤里端上來,一碗面仿佛比以往吃的蘇式面多了幾分清新風(fēng)情,好比日式庭院的感覺,清素靜美,形式感極強。后來在日本吃烏冬面,也許已經(jīng)有了預(yù)演,味道和形式相差無幾。
比較富有形式感的面見,當然是剛剛還在手里的面條,轉(zhuǎn)眼拉成細絲,再眨眼就變成了一碗地道拉面在你面前了。那次在蘭州一家飯店里先是看師傅現(xiàn)場拉面,現(xiàn)場下面,那面口感柔韌細膩,自有面香,配各式調(diào)料小菜,哪里只是本埠蘭州拉面惟有辣兮兮的牛肉渾濁濁的湯色,由此才味識真正的蘭州拉面。
在某些特定的時候,一碗面就是無比溫暖無比親愛無比地讓你感覺活著真好。一年初秋在甘孜,是經(jīng)過了翻高山越荒嶺,早行夜奔才到的,為了看雀爾山和新路海(玉龍拉措),到了甘孜城里的賓館,一大碗面條飽滿地上桌,就著簡單菜肴,軟和潤滑的面吃下去,好比苦盡甘來,回腸蕩氣,一個人就又活生生起來。翌日去見雪中的山湖,那份銀裝素裹冰清玉潔,有了昨天那碗面襯底,自是十分嫵媚百般純凈,純粹的形而上。
有些面說起來故事淵源,有些面很普通,卻只是因為經(jīng)歷和時間與你相見,也因此,一年一年地,凝練為記憶中的琥珀。
平常的日子里,還是喜歡在家里煮五谷面,有高湯,甚好。無好湯,也無妨,一個蛋,一些蔬菜,花生醬、生抽、醋調(diào)和著,常常就做成熱拌面,清清爽爽、自自然然地面見。不要“場面”,不必“世面”,不看“人面”,是最舒服隨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