洄龍灣

　　一
　　
　　原本湍急的一條河，轉(zhuǎn)過前面的山嘴后，竟漾出一片僻靜的河灣。
　　這片河灣名叫洄龍灣，地處雪峰山腹地。河灣的左邊是峭崖，擋著水流；右邊是草灘，間雜有光滑的磐石。這樣一個地方，寂靜仿佛與生俱來，且比草木更旺盛。唯有粘著草灘的那條土路，以及前面坡地上一棟木屋，顯示這里并非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
　　寂靜的天地間，忽然動起來——坡地上，迤邐著兩個人影。
　　前面的，是一個少年，十二三歲，精瘦，皮膚黑黑；后面是一個老者，瘦高，且比少年更黑。顯然，老者是爺爺，少年是孫子。黑黑的一老一少，讓人感覺到：山里的陽光原來也這般毒辣！
　　很快有了聲音。爺爺似乎不愿再跟著孫子，在后面揚著手喝道：“不準(zhǔn)去，聽到么！”
　　少年的腳步變得遲疑了，終于停了下來。
　　這個暑假，真是太熱了些，坐在家里都冒汗。只要爺爺稍不留神，少年必去河灣游泳?？山裉靹偭锍鲩T，就被爺爺發(fā)覺了。少年只好嘟著嘴，跟爺爺回家。
　　爺爺說：“老去游泳，會得泥鰍痧的，知道么？”
　　“泥鰍痧”是本地土話，類似于中暑，來勢迅猛，好端端一個人，眨眼就烏了，發(fā)熱，說胡話。少年曾得過一次。多虧爺爺及時刮了痧，又配了石灰水給他喝，方才好了。少年是沒有記性的，病好了忌諱也忘了。
　　少年心想：“得泥鰍痧？你帶著就不得了么？”嘴上卻不說。
　　原來，爺爺并非不準(zhǔn)少年游泳，而是必須由他帶著才放心。少年不知道，爺爺是愛他的，由于父母不在身邊，爺爺?shù)倪@份愛，更多地成了一種責(zé)任。
　　其實，少年的水性好著呢！少年三歲那年，父母耐不住山里的寂寞，雙雙去了廣東打工。奶奶過世早，山里又沒有幼兒園，少年只好屁顛屁顛地跟著爺爺，上山爬樹，下河摸魚，很小便識得了山性和水性。特別是水性！浮游、仰游、蛙游……樣樣都精。況且草灘上還可以玩布蟲、蚱蜢和蛐蛐，還可以折了草稈扎手槍，插在腰間，威風(fēng)凜凜地走來走去。日子長了，少年不覺戀上了這片河灣。有時父母回來，摟著少年親熱，少年卻冷冷的。在他心里，父母不如河灣親熱，不如布蟲和蛐蛐親熱。大山的孤獨與寂寞沒有烙進(jìn)少年的心靈，他在河灣里找到了相投的一切。因而，他是快樂的。
　　但這一切，須得在爺爺?shù)谋O(jiān)督下進(jìn)行。
　　爺爺見少年悶悶不樂，便說：“幫爺爺編簸箕好么？明日帶你去趕場?！?br/>　　“好?。　鄙倌陿菲饋?。爺爺好久沒帶他趕場了！
　　洄龍灣四周，翠竹滿山。閑時，爺爺便去砍竹子，破成篾片編簸箕。爺爺雖老，手藝并不老，他編的簸箕靈巧精致，篩起米糠來上手得很。簸箕編到十個八個后，就挑到鄉(xiāng)場上去賣，再買些油鹽醬醋回來。當(dāng)然，爺爺不會忘記給少年買些五顏六色的糖果。少年屢次央求著要去，但爺爺嫌他累贅，不讓去。
　　“桃子打花呃——桃花那個紅嘞
　　桃花樹上呃——那個掛燈籠嘞——”
　　禾場坪里，爺爺不緊不慢地扯起山歌調(diào)。爺爺邊編簸箕邊唱山歌，是多年的習(xí)慣。起先，少年愛聽爺爺唱。爺爺唱了兩句后，故意捱著不往下唱。少年猴急了，“掛了燈籠呢？”少年扳著爺爺?shù)南ドw催，仰起的小臉，寫滿了可愛。
　　爺爺遂高聲唱起：“燈籠里面插蠟燭嘞——照得燈籠呃亮彤彤！”
　　亮彤彤的燈籠是過年時才有的光景，少年心里涌起了無限向往。
　　后來，少年知道了爺爺?shù)墓室猓阋补室馄饋?，不接爺爺?shù)牟缌恕?br/>　　
　　二
　　
　　鄉(xiāng)場在十里外的一處敞陽坪壩里。逢初一或十五，鄰近的鄉(xiāng)親都來這里趕場，賣山貨，買油鹽醬醋等日用品。
　　少年和爺爺起了個大早，挑著簸箕趕到時，已經(jīng)開場了。
　　集市上人聲鼎沸，川流不息。
　　爺爺編的簸箕很搶手，一會兒就賣光了。
　　人們邊買簸箕邊跟爺爺打趣：“老簸箕，你在洄龍灣快修煉成精了吧？”
　　爺爺嘿嘿笑。
　　“老簸箕，這是你孫子么？那就是小簸箕啦，哈哈哈——”
　　爺爺還是嘿嘿笑。
　　爺爺賣簸箕，人們戲稱他為“老簸箕”，本來無可厚非?？纱笕私校『⒁哺?，少年就不樂意了。少年打小便知道，“老簸箕”還有另外一層意思：那就是不誠實、愛說謊。誰不誠實、愛說謊，就會被稱為“老簸箕”。
　　少年看得仔細(xì)，在那家豆腐店旁邊，有一個大嘴巴少年叫得最起勁。
　　少年窩著火，暗暗攥緊拳頭走過去。
　　“啪——”那個少年再叫時，一記響拳打在了他的大嘴巴上。他猝不及防，踉踉蹌蹌地直往后退。就在他愣愣怔怔之際，“啪——”又一拳打過來，且伴著咬牙切齒的聲音：“看你叫！看你再叫！”
　　“哇——”那個少年被打懵了，捂著嘴跌坐在地上，嗷嗷大哭。
　　場上的秩序一下子亂了，人們紛紛圍攏來，七嘴八舌地指責(zé)少年。那個被打少年的母親更是得理不饒人，大聲嚷嚷著要怎么怎么地。
　　爺爺慌忙給眾人作團(tuán)團(tuán)揖，好言安撫那對母子，且領(lǐng)著那個少年去衛(wèi)生所上藥，買了好大一把棒棒糖賠禮，才平息了這場風(fēng)波。
　　“你要記住，玩笑話，當(dāng)不得真的，人家歡喜才與你鬧呢?！?br/>　　“你性子太急，往后得好好改改……”
　　回家路上，爺爺給少年講做人的道理。
　　少年也知道錯了，弄出這么大動靜，讓爺爺好不為難。但嘴上卻不服軟，一路勾著頭，不與爺爺搭話，任爺爺叨來叨去。爺爺生氣了，想發(fā)火，轉(zhuǎn)念一想，少年的路還長，須慢慢敲打呢，便把火壓了下去。
　　走了老遠(yuǎn)，少年卻又氣喘吁吁地追上來，很認(rèn)真地叮囑爺爺：“若是有人再叫你‘老簸箕’，就不要把簸箕賣給他，好么？”少年是愛爺爺?shù)摹?br/>　　“傻孩子！”爺爺被少年逗樂了。
　　爺孫倆轉(zhuǎn)回家時，剛過午后，陽光仍舊炙熱地烘烤著大地。
　　少年走得大汗淋漓，又有了游泳的想法，便試著與爺爺說了。
　　“好！”爺爺竟然爽快地答應(yīng)了。少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遲疑了一下，便敞著肋骨畢現(xiàn)的胸膛，頭也不回地跑了。
　　“早點回來?！鄙砗箫h來爺爺?shù)亩?。然而少年已?jīng)跑遠(yuǎn)，聽不見了。
　　河灣里，響起蛐蛐一長一短的叫聲。間或一片白云飄進(jìn)來，傍著山崖歇歇腳后，又飄走了。
　　
　　三
　　
　　山里的天，娃娃的臉，說變就變。剛才還是緞子般藍(lán)瑩瑩的天空，不知被誰挪進(jìn)一塊黑綿綿的云團(tuán)，就放在峭崖頂上，悄悄地孵起濕濕的雨意……
　　陽光慢慢收攏，天黑了下來。
　　“要下雨了——”少年跑起來，卻不是往家的方向，而是跑向山嘴邊的一棵芭蕉樹，在闊大的芭蕉葉下躲起來。少年靈性，他感覺這場雨來勢迅猛，沒等他跑回家，就會變成落湯雞。
　　很快，少年聽到了雨點砸在芭蕉葉上的聲音——
　　“啪——啪——啪啪啪——”先是稀稀的幾滴，稍后就密集起來。
　　雨霧渺渺茫茫，籠罩了河灣里的一切。真是一場疾雨?。?br/>　　渺渺茫茫的雨霧中，傳來了爺爺?shù)暮艉奥暋?br/>　　原來，爺爺見少年還沒回來，天又下起如此大雨，便起了擔(dān)心。
　　少年聽得真切，尖起嗓子應(yīng)了，且報明了自己的處境。
　　爺爺聽到少年答應(yīng)，便放下心來，不再言語。
　　少年知道，這會兒，爺爺肯定披著蓑衣、戴著斗笠，搭起木樓梯爬上瓦背，去收那幾盆辣椒了。少年似乎看到爺爺正扶著樓梯，費力地往上爬……
　　爺爺每爬一步，少年的心就要“咯噔”一下。
　　爺爺那么大歲數(shù)了！少年真是擔(dān)著心的。
　　可光擔(dān)心有什么用呢？得去幫他呀，幫他接盆子，或者扶摟梯，免得摔倒。
　　這樣一想，少年不覺得眼前有雨了，一頭便沖進(jìn)雨霧中……
　　今兒這雨實在太大了，好像有人在空中傾盆似的。
　　少年沒跑幾步，眼睛就被雨水澆得睜不開了，全身上下濕了個透，衣褲貼著身體，粘粘絆絆地，邁不開腳。
　　他捧著臉，只好再躲回芭蕉葉下。
　　坡上的爺爺呢，卻早已將辣椒收好了。
　　聽到少年答應(yīng)后，他迅速搬出樓梯架上瓦背，將辣椒盆取了下來。
　　少年忘了，爺爺雖老，仍是鉆山攀崖的好手，腳板底下穩(wěn)當(dāng)?shù)煤苣亍?br/>　　
　　他還去箱子里，翻出少年的一套干爽的衣服，放在板凳上。
　　“這么大雨，肯定濕透了?！彼譄艘诲佀A(yù)備少年回來就逼他洗熱水澡，再熱也要逼他洗，淋了雨，驅(qū)除身上的寒氣是最要緊的。
　　這會兒，做爺爺?shù)恼谖蓍芟鲁楹禑?，念叨著他的寶貝孫子，怨自己不該讓孫子去游泳！
　　爺孫倆在這漫天的雨霧中相互牽掛著，兩邊都在怨：這該死的雨??！
　　
　　四
　　
　　由于白天走了半天路，下午又淋了雨，少年感到很疲倦，夜里便睡得香。醒來時，太陽已經(jīng)伸出白花花的舌頭，在舔紙糊的木格窗了。
　　禾場坪里，好像有人在跟爺爺說話。
　　少年一骨碌起床，打開房門一看：是父親回來了。
　　父親一改昔日的邋遢樣，頭發(fā)梳得光油油的，一見少年就說：“出去玩會兒，我和爺爺說點事?！闭f完塞給少年一把棒棒糖。
　　“哎——”少年接過糖，一溜小跑往河灣去了。
　　河灣里起了風(fēng)，撩動著山坡上的樹林，嘩啦嘩啦響。
　　跑到半路，少年覺得不對勁。父親以往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摟著他親熱?？山裉觳坏挥H熱，還急著支開他，這是為什么呢？有什么事情瞞著他？少年停下腳步，想了一會，便轉(zhuǎn)身往回跑。
　　果然不對勁！快到屋時，少年看見父親氣鼓鼓地站在門外。爺爺呢，虎著臉蹲在屋檐下，旱煙鍋吸得吧嗒吧嗒響。
　　風(fēng)在遠(yuǎn)處把樹林搖得更響了。
　　父親看見少年，臉一青，吼道：“讓你去玩的，回來做什么？”
　　少年想不到父親會沖他發(fā)火，愣愣地站在那，不知是進(jìn)還是退。
　　一直蹲著的爺爺呼地站起來，“嚇唬孩子干什么？有氣沖我來！”
　　少年從未見過爺爺跟父親的如此架勢，他驚呆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末了，依舊朝河灣跑去。
　　跑出不遠(yuǎn)，少年放心不下，就跳到田坎腳躲起來，豎起耳朵聆聽。
　　好在風(fēng)是朝這邊吹的，風(fēng)幫了少年一個不小的忙，把爺爺與父親爭吵的內(nèi)容隱約傳送過來。
　　“要遷你遷，我反正不遷，就剩一把老骨頭了，死也要死在這里！”爺爺?shù)穆曇粲舶畎畹摹?br/>　　“這地方有什么好？山高水遠(yuǎn)的！原先住在這里的鄉(xiāng)親不都遷到灣子外面去了嗎？”父親的嗓門也不低。
　　父親說的是實話。早些年，洄龍灣的確還有幾戶人家，因為太偏僻，田畝又多半在外面，就相繼遷走了。只有爺爺舍不得滿坡的紅薯地、玉米地和菜地，舍不得河灣里淡淡的清風(fēng)和旺盛的陽光，就留守在此，拖帶著少年，把寂寞的日子也過得有聲有色。
　　“爹，你不要說氣話嘛！我也是為了家里好，你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孫子考慮吧，他每天翻山越嶺去上學(xué)，方便嗎？”父親的聲音明顯地柔和了。
　　少年忽然想起，父母曾說過，等他們打工賺了錢，就賣了老屋，把少年接到廣東去上學(xué)，把爺爺也接出去享清福。當(dāng)時爺爺笑瞇瞇的，很知足的樣子。父親這次回來，從裝扮上看，很像發(fā)財了，莫不是要兌現(xiàn)諾言，把他和爺爺都接到廣東去？可爺爺為什么又不同意了呢？
　　少年腦海里浮起一個大大的問號。這一切就像一個謎，他特別想解開，便豎起耳朵往下聽。然而，他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了。
　　少年翻身爬上田坎，跑回家時，父親已經(jīng)走了。
　　遠(yuǎn)遠(yuǎn)地，只見一個人影在山口晃動，很快就晃出去了。
　　少年去找爺爺問。爺爺也不見了。屋前屋后，都不見人影。
　　“哦嗬嗬——”密密的樹林里，有人在喊山。
　　“哦嗬——哦嗬嗬——”
　　
　　五
　　
　　第二天吃過早飯，爺爺又背著柴刀上山去了。臨走時告訴少年，若有人來，就說他不在家。
　　爺爺去后，捱到很晚才扛著柴禾回家。
　　一連幾日都是這樣。
　　爺爺?shù)呐e動讓少年感到奇怪。家里的柴禾堆得像小山一樣高，燒到過年都夠了，還要砍柴干什么呢？少年忍不住問爺爺。爺爺恍然被問醒了，喃喃地說：“是啊，還砍這么多柴干什么呢？”
　　爺爺不去砍柴了，坐在家里編簸箕。但不唱歌，也不與少年說笑，只悶悶地編。少年在一旁給爺爺遞竹篾，一片青的，又一片黃的……遞著遞著，爺爺猛然喝道：“叫你遞青的，你卻遞黃的，總是這么不曉事！”
　　爺爺怎么了？少年手里，明明捏著一片青篾！
　　少年委屈得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爺爺發(fā)現(xiàn)自己失誤了，嘆了口氣，說：“去看看灣子里有人來了沒有。”
　　少年遂跑出院子張望——河灣里空曠幽寂，只有訇訇的流水聲，不懈地加深著大山的靜謐；一片白云歇在峭崖上，天藍(lán)得好空闊。
　　少年回轉(zhuǎn)時，爺爺已不編簸箕了，背著手在房前屋后走來走去，看看這看看那，不時動手弄弄那些顯得有點破敗的物什。
　　房前屋后有什么呢？牛欄是空的，牛兒的模樣早已從少年的記憶中淡出。父親在家時，本想將牛欄拆掉做柴禾燒，可爺爺不準(zhǔn)。豬欄呢，也空了，因為喂豬太拖累人，爺爺老了，一個寶貝孫子就夠拖累他的了，何況還有那么多紅薯地、玉米地和菜地。只有雞圈里還養(yǎng)著幾只雞，每日雄雄地打鳴，攪少年的好夢。但這一切仍在頑強(qiáng)地顯示著，這里曾經(jīng)的雞飛鴨叫、牛哞人歡的景象。
　　爺爺終日悶悶不樂，甚至到了失魂落魄的地步。比如，他去地里摘菜，總忘記帶籃子，摘了好大一堆辣椒后才醒悟，于是在坡上高聲喊少年送籃子；他扛著鋤頭上山挖藥，回轉(zhuǎn)時卻兩手空空，鋤頭丟在哪里了都不知道，卻問少年是否看見他扛著鋤頭出去；有時候他出門什么都不干，只呆呆地看著他的紅薯地、玉米地和菜地出神……
　　爺爺不快樂，少年便也不快樂了。他想，定是父親提出要將他們接到廣東去，才引得爺爺不快樂。父親也真是，自己待在廣東好好的，偏要回來惹事。少年認(rèn)為，爺爺不愿去廣東，說明廣東不如洄龍灣好，廣東肯定沒有草灘、布蟲、蚱蜢和蛐蛐，肯定沒有這么好的菜地，也砍不到竹子讓爺爺編簸箕。既然如此，他和爺爺還去廣東干什么呢？
　　少年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非常認(rèn)真地對爺爺說：“我們不去廣東，就在洄龍灣過一輩子?！?br/>　　爺爺勉強(qiáng)一笑，“傻孩子，該來的總歸要來啊?！?br/>　　少年不懂得爺爺?shù)脑捠鞘裁匆馑迹麖拇思鼻械嘏瓮赣H回家。為了讓爺爺快樂起來，他要當(dāng)面向父親表達(dá)他和爺爺不愿去廣東的想法。
　　
　　六
　　
　　夏日的草灘，滿目都是旺盛的青草。早些年灣里人養(yǎng)牛，這片草灘是牛兒的公共食堂。后來人們遷出去了，草灘便寂寥下來。寂寥里，青草愈發(fā)熱烈奔放，與峭崖，與流水，與坡上那棟孤獨的木屋，渾然得密不可分了。
　　接下來的日子，少年的玩性又上來了。加之爺爺有了心思后，不太注意少年的動靜，這便給了少年可乘之機(jī)，于是，他又悄悄地溜向河灣。
　　“誰讓天這么熱呢？”若是爺爺發(fā)現(xiàn)，這便是最好的理由。
　　這天晌午，又下了一場雨。雨后的陽光，卻一如既往地?zé)崂薄?br/>　　少年在水中游了一會，便從淺水里選出一疊扁圓的卵石，側(cè)身打起水漂來。
　　“哧哧哧——”一線線漂亮的水花接二連三地開向懸崖邊。
　　少年亢奮起來，將石頭一個接一個漂向水面——
　　偏有一個不爭氣的石頭，剛到河中心就栽進(jìn)水里，無聲無息了。
　　少年忽地覺得沒趣，身上且來了倦意。因為游泳實在很費力氣，再加上雨前的悶熱。少年摘了片芭蕉葉遮陽，在一塊磐石上躺下來，很快就迷糊了。
　　少年正是做夢的年紀(jì)，自然又在做夢了。靜謐的河灣也非常適合做夢！
　　空中，又飄起雨絲，還未落地，就被風(fēng)兒吹散了。不知什么時候，一道絢爛奪目的彩虹蔚然而起。陽光也越來越旺盛。寧靜的水面上，爍然亮起茬茬小花小朵，被流水浮載著，悠悠地，漾出滿河的情思與遐想。
　　“嘟嘟——”
　　“嘟嘟——”
　　河灣里，兀地響起嘈雜的汽車?yán)嚷暋?br/>　　少年驚醒了。蒙眬中，現(xiàn)出爺爺和父親的身影。
　　“你們怎么來了？”少年揉著眼睛。很快，他驚異地發(fā)現(xiàn)，草灘旁邊的土路上，停著好幾輛漂亮小車。一群穿紅著綠的男女，正在草灘上指指點點。
　　這是些什么人？到洄龍灣來干什么呢？
　　爺爺見少年疑惑的樣子，便將事情的原委告訴他：
　　縣里為了開發(fā)山區(qū)水利資源，制定出招商引資的獎勵措施。少年的父親聞訊后，覺得這是個改變生活的好機(jī)會，便極力說服他打工的那家公司的老板，來洄龍灣投資修水電站。老板一來，就被這里的山水迷住了，且洄龍灣也極具建設(shè)水電站的條件，老板當(dāng)即與縣里簽訂了投資合同。今天他們就是來做水電站的具體規(guī)劃的。到時候這里的一切，將淹沒在一片汪洋中，不復(fù)存在。同時，由于水電站的水位較高，少年和爺爺居住的木屋，將由老板出資搬遷到山外去。爺爺已經(jīng)妥協(xié)了。他本來不愿搬遷的，但父親的那句話擊中了他的要害：“你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孫子考慮吧……”態(tài)度強(qiáng)硬的爺爺沉默了，因為少年，他軟了下來。
　　原來這一切，都是父親謀劃的。父親出賣了這片河灣！
　　“不！不可以！”少年瘋一般地朝那幫人沖去……
　　不久，少年和爺爺就搬遷了。
　　與此同時，工程隊也進(jìn)駐了洄龍灣。他們將草灘上的青草刈割一空，釘上代表著大壩位置的標(biāo)志樁。他們在河灣里放肆地說粗話，大聲笑鬧。少年的父親也被老板聘用，參加水電站的建設(shè)工作。
　　洄龍灣亙古以來的幽雅恬靜，很快被挖掘機(jī)、鏟車、推土機(jī)的喧鬧聲替代；粘著草灘的土路上，很快有運輸車輛穿梭往來，晴天揚起漫天黃塵，雨天坑洼著遍地爛泥。因為挖掘壩基，并不寬敞的河面被圍截成兩半，河水于是顯出很驚慌的樣子，流得異常急遽。
　　父親為少年辦了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到山外一所十分漂亮的學(xué)校去上學(xué)。
　　開學(xué)后第一堂作文課，老師布置的作文題目叫“我的家鄉(xiāng)”。
　　少年提起筆，凝思片刻，就在作文紙上刷刷刷地寫道：
　　“我的家鄉(xiāng)在洄龍灣，那是一個美麗的地方！夏天的陣雨過后，綠綠的草葉上，每一滴水珠里都住著一個天堂……”
　　發(fā)稿/鄒抒陽 zoushuyang@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