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角錢的火車票

　　一維維丟了他的錢
　　
　　傍晚時分，維維抓著他的帽子，吹著口哨，走過集市，走進街巷，到一家有名的糖果鋪里去給自己買新年禮物。
　　這家叫“糖豆”的店里有很多新奇的糖果點心，但維維才不在乎那些，他只想買櫥窗里那輛偉大的巧克力火車。
　　巧克力做的火車？是的。棕褐色閃亮亮的外殼，高聳的黑色煙囪（那是最純的黑巧克力做的），以及用冰糖做的車窗，就像故事里那輛能將人帶到圣誕老人住的地方的夢幻列車一樣。
　　維維興沖沖地來到“糖豆”前，在櫥窗外停下，著迷地看了一會兒之后，就推開玻璃門走了進去。
　　“我要買那輛火車。”
　　柜臺里的年輕人看了他一眼，愉快地聳聳肩：“小家伙，那個要五十元喔。”
　　維維驕傲地挺起了胸膛。他利用放學后的時間去做小零工，只花了三個月就賺了五十元零六角呢。他一攢夠錢就立刻趕來了，生怕火車被別人買走。
　　還好是涼爽的秋天，不然巧克力火車非得化成一堆美味的泥巴不可。
　　于是店伙計就把巧克力火車搬了出來，小心地放在柜臺上。維維把手伸進口袋——
　　咦，那一卷厚厚的零鈔呢？
　　維維驚慌地抽出手來，一枚孤單的金色小硬幣從他的手指間掉下來，彈落到地板上。
　　店伙計把手伸進小男孩的口袋，摸到一道長長的裂口。是那種又小又薄的刀片拉的。
　　“可憐的孩子，”他搖搖頭，眼里滿是同情，“你準是碰到集市扒手了?！?br/>　　維維咬咬牙。他想起自己在來“糖豆”之前穿過了集市，還在烙油餅的攤子、糊風箏的攤子前停過一會兒，那時候他感覺有人在跟著自己，但他還以為是人販子呢——他自認為可以很輕松地從那幫壞蛋手中逃脫，還能教訓(xùn)他們一頓，所以就沒有在意。
　　沒想到是集市扒手……
　　“真，真——”他氣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最后怒氣化為巨大的沮喪，讓他連頭都抬不起來了。
　　這時候，店伙計撿起那枚小硬幣。五角錢。
　　“我有個建議，小家伙?！彼匦禄謴?fù)了愉快的口氣，“多少能讓你開心一點兒，怎么樣？”
　　“隨你怎么好了?！本S維摸摸鼻子，心想他無非是要拿出什么有趣好玩的點心來哄自己。
　　店伙計鉆到柜臺底下，乒乒乓乓地鼓搗了一陣子，拿出一個巴掌大的細長的小盒子來。
　　“巧克力車票，五角一張，要不？”
　　
　　二三只知更鳥
　　
　　維維捏著那張翠綠色的車票，從“糖豆”的后門走出去時，還在發(fā)愣。
　　店伙計帶他來到后院，打開柵欄門，把小男孩領(lǐng)到門外站著。
　　“你在這兒等著，當三只知更鳥停在柵欄門上時，火車就到站了?！?br/>　　“哦?！本S維乖乖地站著，但心里在盤算著怎么去找集市扒手，把他的錢給弄回來。至于店伙計玩的什么把戲，他倒一點也不在意。
　　店伙計回到店里去了。深秋的寒風從原野深處吹來，讓維維打了個冷顫，不由得裹緊了身上的小外套。月亮已經(jīng)從遙遠的天空隱隱透了出來，傍晚的火焰逐漸消散在地平線之下，好像被夜色撲滅了似的。
　　五分鐘后，第一只知更鳥停在柵欄門上，清脆地鳴叫了一聲。
　　維維給嚇了一跳！怎么？他想，難道真的會有火車來嗎？可是這里連鐵軌都沒有。
　　三分鐘之后，第二只知更鳥也來了。
　　這回維維站直了身子，不再漫不經(jīng)心了。他瞪大眼睛望著天空，很快便看到第三只小小的身影從云端盤旋而下，緩緩落在自己旁邊。
　　三只知更鳥齊齊鳴叫了七聲，與此同時，小鎮(zhèn)上的大鐘也緩緩敲響了七下。
　　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了。
　　維維聽到風中傳出了“嗚——嗚——”的火車聲。他不由得彎下腰去仔細看草叢，覺得火車要不是從草叢里鉆出來，就是從地底下躥出來。
　　但是他什么都沒看到。一抬頭，他看到三只知更鳥飛了起來，繞著后院外一棵大樅樹飛了三圈，第三圈的時候，從巨大的樹干后面出現(xiàn)了一只黑色的貓頭鷹，跟在知更鳥們后面飛到柵欄前面，彎彎的鳥喙里發(fā)出“嗚——嗚——”的叫聲。
　　維維有點失望。為什么是只貓頭鷹呢？即使不是威武的大火車，從草叢里開出一輛小小的火車頭都行啊！
　　但是黑貓頭鷹給了他一個驚喜。當它落到柵欄前時，驀地發(fā)出一陣噼啪聲，然后——不斷變大，到最后，那顆貓頭鷹頭變得像一個谷倉那么大，而且從兩只耳朵中噴出來兩股黑黑的濃煙。
　　維維躲避不及，被噴了好大一口煙，卻沒有被嗆到，反而覺得滿口滿鼻子都是巧克力的濃香。他貪婪地大吸了幾口，本來沒吃晚飯而咕咕叫的肚子竟然不餓了。
　　貓頭鷹軟綿綿的大肚子，現(xiàn)在鼓得更大了，而且還從圓乎乎變成了長條形，就像一節(jié)毛茸茸的火車車廂，覆蓋了暗黑色的小羽毛，上面還附著一片最大的雪白羽毛，順著羽毛根往上一轉(zhuǎn)，就露出一個正方形的小門和里面舒適的鵝黃色房間來。
　　貓頭鷹巨大的眼睛轉(zhuǎn)過來望著維維，咕咕叫了兩聲。維維起先不知道它想干什么，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直到一只知更鳥將他手中的車票啄了一口，才反應(yīng)過來，急忙把車票遞到貓頭鷹的喙旁。
　　貓頭鷹像吃一粒芝麻一樣把小小的翠綠色車票咬住，吞了進去，然后咕咕叫著把車門湊到維維面前。從門里溢出淡淡的香氣，好聞又溫暖。
　　
　　
　　三越來越長的火車
　　
　　維維深吸了一口氣，抬腿鉆進了車廂。那香氣似乎有安神的作用，讓他感覺不到一點害怕——他甚至覺得奇怪，自己為什么不害怕？他現(xiàn)在可是鉆進了一只巨大的貓頭鷹的肚子里！
　　雪白羽毛移回原位，將車廂封了個嚴嚴實實。這個像守門人的小亭子一樣小的車廂里，籠罩著香氣和淡淡的燈光，除了一把帶扶手的軟座椅，以及墻上懸掛的一束不知名的花兒之外，就什么都沒有了。
　　不知從哪吹來一陣涼風，讓維維精神一振。隨著涼風而來的是這樣一句話，但他看不到是誰在說：
　　“您好，請問您的目的地是？”
　　“呃，我不知道……”
　　“好的，前往‘我不知道’的列車將在十二秒之內(nèi)啟動，請在座位上坐好，并扣好安全帶?！?br/>　　維維張大了嘴巴，甚至忘了坐到椅子上。那是什么地方？真的有一個地方叫做“我不知道”嗎？
　　忽然，貓頭鷹“咕咕”的叫聲在這個狹小的內(nèi)部空間響起，還產(chǎn)生了嗡嗡的回聲，維維暈頭轉(zhuǎn)向了一會兒，又猛地向后一仰——摔倒在軟乎乎的地板上。
　　車廂壁上那些精巧美麗的小羽毛以羽根為軸，紛紛轉(zhuǎn)向不同的方向，露出了星星點點的小窗口。但是每一個小窗口都有幾片透明的淡藍色羽毛擋風。
　　維維好容易解決了平衡問題，站起來湊到小窗口前看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不是羽毛淡藍色，而是外面的天空在月光的透射下呈現(xiàn)出美麗的藍色，有些像水紋一樣飄散的深藍，是云在暗夜行過的痕跡。
　　貓頭鷹火車已經(jīng)平穩(wěn)地飛行在天空中了。掠過一叢叢樹木和一片片原野，飛往那未知的地方。
　　維維怔了半晌，然后使勁揪了一下自己的耳朵——疼得他直咧嘴。
　　他這才相信所謂的知更鳥、貓頭鷹火車、目的地“我不知道”以及自己身處天空的這些情況都是真實的，不是夢。
　　這時候，他感覺到火車在緩緩下降之中。窗外的大地傾斜過來，天空有了一個奇妙的角度，而漆黑的大地則向這個古怪的車廂撲來，越來越近，最后終于吞沒了它……
　　貓頭鷹火車停在了夜色之中。維維趴在小窗口張望，看到另一只棕色的貓頭鷹飛來，在一瞬間變成了一節(jié)棕色的車廂。和維維的這只黑貓頭鷹火車頭不同，這節(jié)棕色車廂是方方正正的，連那張貓臉都扁了進去。棕色車廂撲騰著翅膀來到火車頭后面，張嘴咬住火車頭的鳥尾巴。
　　一個和先前的維維一樣滿臉茫然的男孩鉆進了棕色車廂。
　　維維使勁朝外瞅著，但他是在側(cè)面看的，只能看到一點點棕色車廂，而那男孩鉆進去之后就一點也看不見了。
　　“難道他也是被偷了錢的可憐小孩？”維維尋思道。
　　接下來，貓頭鷹火車像一只靈活的飛蟲一樣，在廣闊的夜空下不斷地起飛又降落，火車頭后面的車廂漸漸增多了，黑色、棕色、褐色、灰色，一個連著一個，就像貪吃蛇一樣越變越長，越來越像一輛真正的火車。
　　
　　在第七次起飛之后，黑貓頭鷹“咕咕”高叫了一陣，然后用力向上鉆入了黝黑的云層。
　　它不再降落了。
　　
　　四思念草原
　　
　　維維從來沒有坐過火車。離他家不遠的地方就是火車站，但他只能在放學之后跑到附近去，著迷地看著那些鋼鐵怪物們呼嘯著駛進車站，又呼嘯而出，載著滿滿一車的蒸汽與熱鬧。
　　而他第一次坐火車，竟是這樣奇怪的歷程——毛茸茸的火車？會飛的火車？不知駛往何方的火車？
　　這種令人興奮的體驗讓他坐立不安，一刻都沒辦法在軟座椅上坐好。他一會兒在左邊的小窗口張望，一會兒又趴到右邊，直到車廂前頭的墻壁上出現(xiàn)了變化，像是被空氣割了四道方方正正的口子似的，翻出一只鵝黃色的小托盤來的時候，他才真正把注意力集中到一個地方來：那個小托盤上擺著三只小碟子，一只裝了玫瑰糕，一只裝了蘋果汁硬糖，最后一只裝了撒上胡椒粉、鮮香可口的牛肉干。還有一個大大的玻璃杯，里面是熱騰騰的可可奶。
　　維維頓時感到前所未有的饑餓！
　　他伸出胳膊，很容易地就把小托盤拉了過來。小托盤像一塊橡皮泥一樣，被他從正方形拉成了長方形，一直延伸到他的面前。
　　顧不得驚嘆，維維嘴里瞬間塞滿了美味的食物，他還被噎了一下，趕緊端起熱可可奶喝了一大口。由于忙著吃東西，他沒有往小窗口外看，直到他開始悠閑地吃起蘋果汁硬糖的時候，才感覺到火車輕微但持續(xù)變大的顛簸。
　　火車著陸了。
　　“咕——咕——”黑色貓頭鷹像火車一樣鳴叫著，和真正的火車汽笛一樣震耳欲聾。維維含著糖，心中有些期待。
　　“您好，您已到達目的地，請拿好您的行李下車，四十五分鐘以后列車將返程，請及時返回乘坐?！?br/>　　這倒不是對維維說，而是對他后面一節(jié)車廂里的乘客說的。與此同時，維維的車門也打開了。
　　“未到站的乘客們，您也有四十五分鐘的時間下車活動，請掌握好時間，準時回到車上，謝謝合作！”
　　維維立刻跳下了車。這里的空氣也是溫暖的，沒有尋常夜晚的寒冷。月亮升得更高，云也不知溜到什么地方去了，照得整片大地亮堂堂的，連最小的蟲子的觸須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
　　他望了望右邊，后面六節(jié)車廂中也跳下來六個孩子。第一個是女孩，第二、三、四個是男孩，第五、六個是女孩。第六節(jié)車廂——就是倒數(shù)第二節(jié)車廂里的女孩是到站的人。她的胳膊上挎著個橘黃色的野餐籃，好像對這場旅行早有準備似的。
　　“請問一下，這里是哪兒啊？”維維趕緊招手問她。
　　那嬌小的女孩看到了他，用很脆亮的聲音說：“這里是思念草原啊?！?br/>　　“思念草原”四個字，似乎有一種溫暖的魔力，維維覺得聽到之后，自己的耳朵都暖融融地發(fā)紅了。
　　“那，思念草原又是什么地方呢？”他追問。
　　女孩理所當然地回答：“就是思念居住的地方??！你思念什么，就來這里拜訪什么?！?br/>　　維維有些不懂她的話。于是女孩就過來拉起他的胳膊：“走吧，我?guī)氵M思念草原里去轉(zhuǎn)轉(zhuǎn)，不會太久的。”
　　維維順從了。另外五個孩子也充滿好奇地跟了上來。他們都是很可愛的孩子，都有著晶亮的眼睛、柔順的頭發(fā)、靈活健康的四肢和紅撲撲的臉蛋。
　　貓頭鷹列車停的地方是一塊方形的空地，而四周的地面上長滿了及膝高的紫青色的草，遙遙地蔓延到天際。這些草是柔軟的，但是一不小心還是會被草尖刺到。維維感到小腿上癢絲絲的，就像，就像……就像麥子在蹭他的腿！
　　維維低頭看去，一個黃白相間的身影在他的腿邊一閃而過。
　　“麥子！”
　　維維不禁掙脫了女孩的手，朝著那身影追了過去。女孩也不攔他，因為她看到了自己要找尋的人。一位老奶奶正從草原的深處向她走來。
　　“奶奶！”女孩高興地奔跑起來，撲進那溫暖的懷抱里。被思念喚出來的幽靈，竟和活著的人一樣擁有氣息、色彩和觸感，要是某些大人看到這一幕，一定以為自己產(chǎn)生幻覺了。
　　這時維維已經(jīng)追上了那個身影，一個猛子撲過去，懷里多了個溫溫軟軟的小東西。
　　“麥子，真的是你！”維維驚喜地舉起這只小貓，他心愛的小貓，兩年前掉到水里淹死了，他傷心了好久，沒想到還能再抱它一次！
　　“喵……”小貓乖巧地舐去小男孩流出的眼淚。它還是那樣善解人意。
　　小男孩和小貓在草叢中追逐、翻滾、嬉鬧，就像從前那樣。
　　累了，小男孩躺在草地上，小貓趴在他的胸口，隨著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麥子，跟我回去吧?！?br/>　　小貓撐起前爪，憂傷地看著它的主人：“喵喵。”
　　“怎么，不行嗎？”維維感受到麥子的難過，心中不舒服，說話的聲音也大了起來，“為什么呢？走吧，我馬上要上車了，跟我一起去——我打賭你肯定會吃驚的！一列貓頭鷹火車！你能想象嗎？它會飛！”
　　他一邊說著，一邊抱著麥子往回走。他路過他的同伴，每個人都和一只小動物待在一起，或者抱著某個人。那帶他進來的女孩和一位老奶奶坐在草地上，旁邊放著野餐籃。
　　維維沒有去打擾他們，繼續(xù)向貓頭鷹列車?？康目盏厍斑M。到了空地邊緣，麥子突然從他懷中跳出，落在他身后的草叢里。
　　“麥子……”維維轉(zhuǎn)身，驚訝地看著小貓。
　　“走吧，它不能跟你離開。”女孩從他身邊走過，拉拉他的袖子。
　　維維跟著她向火車走了幾步，很不甘心?！盀槭裁?？”他問。
　　這時，他看到麥子試圖走出草地，走到空地上。但是它一踏上空地，就像被水沖洗過一樣，全身的顏色都褪去了，只留下一個蒼白透明的輪廓。
　　“它是思念，沒辦法和我們一起回去?！迸⑵届o地解釋，她的奶奶也站在空地邊緣目送她，紫青色的草密密地纏在她的腳上，不讓她離開。維維看到，麥子的尾巴也被那些草纏繞著。
　　他跑了回去，最后一次擁抱麥子。他覺得小貓的觸感已經(jīng)有些虛幻了，就像抱住一陣風。
　　有機會我一定會再來。維維在心中喃喃地對它說，也對自己說。
　　
　　五猴子酒池
　　
　　對于一個小男孩來說，酒顯然不是他應(yīng)該考慮的飲料。這些有趣的液體會讓大人產(chǎn)生幻覺，讓他們不由自主地大笑和流淚，但孩子們不該喝它。
　　因此，長這么大以來，維維從來沒有喝過一口酒，但他能聞出酒的味兒來。就像此時一樣，小窗口外的酒香，好像分成了無數(shù)縷美妙的風，纏繞盤旋著進了車廂。
　　維維深深吸了一口氣，竟真的有種醉了的感覺。貓頭鷹火車飛到什么地方來了？酒廠嗎？
　　沒等他想多久，貓頭鷹火車第二次降落在大地之上。
　　這回到站的，是第三節(jié)車廂里的男孩子，手里拿著一袋鮮奶酪，胳膊下夾著三只酒瓶。維維暗想，他是個年紀輕輕的酒鬼嗎？但是他并沒有酒鬼的外貌，他的鼻子小巧挺翹，潔白晶瑩，而不是酒鬼紅彤彤的酒糟鼻。
　　這是一片深深的樹林。貓頭鷹火車?？康目盏剡吘墸幸粔K被藤蔓纏繞的木牌，直直指向他們看不到的、被枝葉遮掩的樹林深處，那里傳來悠長的“吱吱”叫聲。維維一下子聽出來了，那是猴子的叫聲，和集市上耍把戲的猴子一樣。
　　男孩非常熱情地邀請孩子們同他一起，去他要去的地方：猴子酒池。朝著那木牌所指的方向，維維立刻很開心地跟了上去，邊走邊問那男孩：“你也是第一次做這種旅行的吧？”
　　“當然不是，”那男孩笑嘻嘻地說，“我坐過好幾次貓頭鷹火車啦！多么美妙的旅程，它能把咱們帶到任何能夠想出來的地方！”
　　維維張口結(jié)舌，然后遲疑著問：“那么……你是怎么知道在哪里乘車的呢？”
　　男孩神秘地向他俯過身子來，維維急忙支楞起他的耳朵——但是男孩大笑道：
　　“去問那個賣給你車票的人吧！”
　　維維一下子就決定，以后只要有了五角錢，就去“糖豆”買車票。
　　“但不是什么時候都能乘車的?！蹦泻⒀a充道，“必須是知更鳥在原野出沒的季節(jié)，而且前一天晚上必須下過暴雨，把月亮洗得干干凈凈?！?br/>　　維維沮喪起來。這樣算的話，能夠乘車的機會就很少很少了。他想起來，昨天晚上正好下了一場暴雨，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干凈地掛在天上。
　　
　　在樹林里走了不久，維維看到前方的地面上，也有一汪圓圓的、明亮的月亮！他吃驚得幾乎要和身邊的人說，但及時把話吞了回去：那月亮是浮在水面上的，它只是一個倒影。
　　這里有一個小小的湖，散發(fā)出濃得化不開的酒香，連月亮的倒影也醺醺然地蕩漾著。湖邊古老的大樹上，有一些蹦來蹦去的小影子，像螢火蟲一樣泛著銀色的光芒，不斷地在樹干和地面之間來回竄動，將各種果實投進小湖，發(fā)出叮叮咚咚的音樂聲。
　　男孩走近湖邊，那些小影子立刻緊張了，從樹上沖下來，這回維維看清楚了，它們是一群長尾巴的小猴子，機靈的大眼睛骨碌碌轉(zhuǎn)著，打量著他們這群不速之客。
　　男孩不慌不忙地將鮮奶酪放在湖邊，退開兩步。猴子們很快被奶酪甜甜的香味吸引了，幾只小猴子一起抬起它，興高采烈地回到大樹上，所有的小猴子蜂擁而上，分別在上面抓了一爪子來品嘗，發(fā)出滿意的“嘖嘖”聲。
　　男孩趁機趴在湖邊，將酒瓶灌滿清澈幽藍的湖水——或者說，最醇香的酒水。他剛剛灌完第二瓶，小猴子們突然“吱吱”叫起來，歡呼著將剩下的一半奶酪丟進了湖里。
　　湖水一下子無聲地翻騰起來，就像煮沸的牛奶一樣，從奶酪落下的地方，漸漸被染成奶白色，逐漸向四周擴展，如同盛開的花瓣繁多的白菊。最后，湖水全部變成了奶白色，男孩試著嘗了一口，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變成了更加香甜的奶酪酒。
　　“真是不可思議！”他一邊喃喃念著，一邊動作麻利地裝了一瓶奶酪酒，然后招呼大伙回去。沒人貪戀這片美好的湖，因為男孩事先警告過大家，經(jīng)不住誘惑，喝得爛醉而長久沉睡在這里的人，可不止一個。
　　“這些酒會讓我爸爸快樂起來的?！蹦泻⑴R走時告訴維維，他爸爸被長年累月的工作累垮了。
　　男孩進了自己的車廂，第三節(jié)車廂從火車中脫離開來，這只棕褐色的貓頭鷹展翅飛向來時的方向。
　　維維也上了車，繼續(xù)往“我不知道”前進。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旅程有多長。也許，他是最后一個到達目的地的人。
　　
　　六巨大的畫
　　
　　“這里是哪兒？”維維充滿期待地問。他口里含著車里新供應(yīng)的檸檬糖，盡管已經(jīng)九點多鐘，到了該上床睡覺的時候，他還是興奮不已。因為前兩次在別人的目的地旅行，給了他出乎意料的驚喜。
　　“我也不知道……”那到站的男孩囁嚅著回答，他是一個小個子的男孩，瘦弱，營養(yǎng)不良的黃頭發(fā)，一副大眼鏡，看起來像一只可憐的小蜻蜓。
　　“那你想去的地方是哪里呀？”另一個女孩插嘴說，“貓頭鷹火車是按照你的意愿把你送到這兒來的嘛?！?br/>　　“哦，我上車的時候，它問我去哪里，但我一點想法也沒有，就隨口說去有美麗的畫兒的地方……”
　　和我一樣。維維暗想，這個男孩也是第一次乘坐貓頭鷹火車。
　　“美麗的畫兒？”那女孩也興奮起來，“沒準兒是個博物館，或者畫廊！”
　　剩下的孩子都性急地叫了起來：“進去看看吧，進去看看就知道了！”
　　于是一群孩子笑鬧著向前走去。也許是糖果或者牛肉干的作用，他們好像有永遠使不完的勁兒，精力充沛，眼睛炯炯有神，在夜晚也許會被螢火蟲當做同伴。
　　穿過空地邊緣那些長得高高的白色茅草叢之后，孩子們瞬間安靜了下來——如同嘰嘰喳喳的小鳥驀然發(fā)現(xiàn)有一條蛇正朝樹上爬便噤了聲似的，孩子們也這樣陷入了突如其來的沉默。但這不是由于恐懼，而是震撼。
　　他們面前是一座高高的山崖，從山崖上垂掛下來一幅你絕對想不到有多大的畫兒——不，那不是畫兒，是瀑布，但它的水流極其緩慢，濺到地上，也沒有發(fā)出一點兒水聲或者形成水潭，每一滴水在地上摔碎的時候，都會飛濺出一朵美麗的花兒，“撲哧”一下盛開。瀑布的下方就是這樣美麗的花地，而且是無時無刻不在流動、變化著的花地。維維敢打賭，世界上無論哪兒，即使是魔法師的屋后也沒有這樣美麗的花壇。
　　但花地還遠遠沒有瀑布那樣壯麗迷人。那水紋緩緩從天而降，流動著色彩斑斕而晶瑩剔透的畫面，除了活靈活現(xiàn)的動物們在它們的棲息地嬉戲捕食之外，還有神話傳說中的生物，比如鳳凰——它從瀑布的頂端傾瀉而下，像一把亙古燃燒的火焰，將整座瀑布燃燒殆盡，在瀑布底下燃燒出一大片火紅的花朵。隨后又有新鮮的水流緩緩而下。
　　孩子們驚呆了，只知道怔怔地站在這幅曠古絕今的巨畫前，眼前的景色緩慢又飛快地流進他們的心里，留下永遠不可磨滅的印象。時間在某種時刻總會過得特別快，貓頭鷹的“咕咕”叫聲，穿過白茅草叢，透過瀑布細微的水聲，催促他們回去。
　　但是沒有人愿意回去。
　　直到無數(shù)知更鳥從來路飛至，啄著他們的衣袖、領(lǐng)子的時候，他們才不情愿地被知更鳥群拉拽走了。
　　那巨大的“畫兒”在合攏的白茅草叢中逐漸消失了，當他們站在列車旁向那個方向望去時，他們只能看到高高的崖頂聳立在遙遠草叢之中，上面跳躍著微弱的熒光。
　　那新誕生的，將是什么樣的杰作呢？
　　維維出了一會兒神，發(fā)現(xiàn)那男孩已經(jīng)乘著他的灰色車廂起飛了。那是個胖乎乎的車廂，而且很年輕，單獨飛起來的時候，有些不穩(wěn)當?shù)鼗瘟撕脦紫隆?br/>　　他也上了車。
　　
　　七小綠
　　
　　到了下一站，維維才知道第一節(jié)車廂里的女孩和第五節(jié)車廂的男孩原本就是認識的。因為他們約好了來這里。他們走了之后，只剩下一個孩子和維維在一起了。
　　貓頭鷹列車停在一個山谷里，小木牌豎在山谷的出口處，指向那黑乎乎的外頭。
　　維維在腦海里勾勒著最后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地乘著個火車頭，飛到那個完全想象不出來的地方的畫面，心里一陣緊縮——他不會真的成為最后一個旅客吧？
　　這時，那相識的男孩和女孩已經(jīng)向前走去，剩下的那個女孩朝維維招招手：“我們也去吧?！彼谥暗穆猛局泻苌僬f話，所以維維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個八九歲的小姑娘，有著亞麻色的頭發(fā)，扎成細細長長的幾根麻花小辮子，垂在背后。她有著黑色的眼睛，看起來像來自某個神秘的民族。
　　維維邊走邊問：“你叫什么？”仿佛她是一個從遠方來的小妹妹，詢問名字是件很自然的事。要是平常，他絕對沒有膽子問一個陌生的女孩叫什么名字。
　　“連綠?！迸⒒卮?，“你可以叫我小綠。”
　　“我叫維維?！?br/>　　“很高興認識你，維維，”女孩的麻花小辮高興地晃動著，“你要去哪兒？”
　　維維臉紅了紅，有點不好意思說出他的目的地?！翱取?br/>　　等不及他回答，小綠先說了出來：“我第一次坐這輛列車，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列車要把我送去‘我不知道’，好奇怪的地方，你知道那兒嗎？”
　　維維在心里松了口氣，又覺得有些荒誕可笑。他回答：“我不知道，我也要去那個叫‘我不知道’的地方。真好笑，不是嗎？”
　　“沒錯，”小綠高興地說，“我想那個地方挺有意思的。你也要去那兒？太好了，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玩！”
　　維維表示贊同，然后繼續(xù)走路，但是先前的緊張和憂慮一掃而空。這時，四個孩子已經(jīng)走過了一條短短的山路，來到一個小小的盆地里。就像將一顆星球挖去一大半，掏出一個粗糙的洞來，這個小盆地如同星星一樣到處閃著光芒，每一塊突起的巖石尖角都璀璨而透明。
　　那手牽著手的男孩和女孩相視一笑，走到小盆地的中間。那兒有兩塊平坦的大石頭，上頭分別刻了一顆六芒星和一顆倒著的六芒星。兩人站到刻六芒星的大石頭上，很快，被傾注下來的月光照耀的巖石尖角都將潔白的光線射到了倒六芒星上，如同有實物一般地流動著，灌滿每一條凹槽，逐漸地，那些經(jīng)過數(shù)次反射的光線組成了一個人形，并且漸漸清晰。
　　“妙莉！”兩個小孩高興地沖著那人形打招呼。
　　“吉兒，艾賓！”那人形終于顯出來了，是一個外國小女孩兒，有著貓咪一樣的大眼睛和彎彎的頭發(fā)。
　　“嘿，那是怎么回事？”維維驚奇地問。
　　那個外國小女孩轉(zhuǎn)過來看他，笑嘻嘻地說：“你好，你是第一次見到傳影石吧？”
　　
　　“嗯?！本S維老老實實回答。
　　“如果你和朋友不得不分開，兩個人隔了很遠很遠的距離，當然，爸爸媽媽也不同意買張車票讓你獨個兒去探望他，那么你就可以來這兒。你可以見到你想見的任何人。”
　　這么神奇，維維很想試試看。但他想來想去，也沒有一個在遠方的、見不著面的好朋友。除了他的表哥，但那家伙每年暑假都會來，把他家的南瓜秧子踩得亂七八糟。再說，那三個伙伴看起來很久沒有見面了，還是讓他們多說一會兒話吧，畢竟貓頭鷹列車愿意等待的時間很短。
　　三個孩子站在兩塊大石頭上說話，但他們之間的距離有兩三米遠，不能接觸也不能擁抱。他們只能面對面說話。如果誰從石頭上走下來，那么影像就會消失。
　　維維和小綠在旁邊等著。他們倆也在交談。維維感到越來越高興，因為無論什么時候，他和小綠都有好玩的共同話題可講。
　　很快，孩子們得回去了。他們互相告別，貓頭鷹列車去掉了一半，只剩下兩節(jié)了。維維是第一節(jié)火車頭，小綠是最后一節(jié)，火車尾巴。
　　火車尾巴咬著火車頭，搖頭擺尾地飛上了天空。
　　
　　八最后一站，我不知道
　　
　　像是在回味這趟旅程似的，貓頭鷹列車在天空盤旋了好幾圈，才緩緩降落。
　　然而最后一站比之前的站更奇怪。貓頭鷹列車停靠的空地周圍，還是空地。完全是空的，什么也沒有，只有夜晚的黑暗籠罩了他們看不到的地方。似乎連一直陪伴他們的月亮和群星都消失了。
　　維維和小綠茫然地站在一起。他們連小木牌都沒有看到。
　　“咕咕！”兩只貓頭鷹都叫了起來。像是在催促他們。順著貓頭鷹凝視的方向，他們看到黑暗里有點輪廓顯了出來，像是一扇門。
　　維維和小綠互相看看，向那扇“門”前進。
　　似乎，那門里也有兩個人向他們走來……
　　直到他們離得足夠近，幾乎要碰到鼻尖的時候，維維和小綠才猛地跳了開來。
　　“那是……”
　　“那不是門，那是鏡子！”
　　兩個孩子瞪大眼睛看著那巨大落地鏡里的自己，起初的驚慌過去之后，是松懈和放心。
　　“但是，為什么會有一面鏡子擺在這兒？”
　　“不知道，這里也沒有人可以問?！本S維猶疑著說，“難道要問貓頭鷹？”
　　“哦，可以試試！”小綠高興地說。
　　維維跟著小綠走向貓頭鷹列車，喃喃地說：“可是它們不會說話，只會咕咕叫?！?br/>　　但黑色貓頭鷹望著兩個孩子，沉沉地開口了：“這是一輛尋找的列車?！彼薮蟮难劬δ曋麄儯皩ふ?。你渴望什么，就尋找什么?！?br/>　　維維迷惑極了。
　　“可是我們，我們兩個上車的時候，都不知道要去哪兒啊——”
　　“不是只有說出來，貓頭鷹列車才知道你們需要什么！”黑色貓頭鷹打斷了他，“而且，貓頭鷹列車總能幫你們找到需要的東西。”
　　兩個孩子互相望望，他們找到什么了？
　　“鏡子?！必堫^鷹用嘆氣一樣的聲音說，“鏡子里是你們所得到的?！?br/>　　“我看到自己，還有維維……”小綠小聲地說，“我，和維維。是嗎？哦，也許是的，你是說，我需要的是一個朋友，是吧？”
　　“你自己可以想清楚?！必堫^鷹神秘地說，但同時它又因為維維的插話皺起了尖尖的眉頭。
　　“可我有很多朋友?。　本S維爭辯說，“我可不缺朋友！”
　　“維維！”小綠生氣地叫道。
　　維維看了看她，像是猛地驚醒過來似的，“哦，我知道，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
　　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一個好朋友，是獨一無二的，是嗎？”
　　貓頭鷹贊許地點點頭。
　　“好吧?！本S維咕噥道，“這趟旅行非常令我滿意?！?br/>　　“我也是?！毙【G笑瞇瞇地說，“我來到‘我不知道’，然后我知道了我需要的是什么，并且找到了你?！?br/>　　維維笑了笑，但鼻子皺了起來，“可是，我們馬上就要回家了。你住在哪兒？”
　　“黑森林鎮(zhèn)?！?br/>　　“那么遠！我記得火車站的列車時刻表，從我家到黑森林鎮(zhèn)，要坐兩天的火車呢！”
　　“我想爸媽不會讓我去那么遠的地方的?！毙【G難過地說，“他們連上學都要送我?！?br/>　　“那就等貓頭鷹列車吧！”維維寬慰她，“下次，我們就可以用傳影石見面了?！?br/>　　“嗯！”小綠點點頭。
　　臨上車時，維維回過頭來：“你會去白樺市上中學嗎？”
　　“我不知道，應(yīng)該會吧。因為我哥哥也在那兒讀書?！?br/>　　“我也會考到那兒的?！本S維信誓旦旦地保證。小綠笑了，兩只眼睛瞇成了月牙：“好，我等著你！”
　　兩個孩子鉆進了自己的車廂，黑色的貓頭鷹“咕咕”叫了兩聲，掉轉(zhuǎn)頭向原來的方向飛去。另一只褐色的貓頭鷹在稍低的地方飛翔，漸漸地，它們的軌跡分開了，飛往不同的地方。
　　夜色，吞沒了今晚的所有故事。
　　
　　發(fā)稿/趙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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