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月

　　1
　　滿月挨著天井坐下來，她還從沒見過這樣的老宅子，前后兩進屋子中間開著個天井。陽光從天井照進來，照在青石板鋪就的臺階上，滿地金黃。
　　天井中間有一口淺淺的水井，井水從鋪著細沙的井底汩汩冒出來。
　　外婆正在井邊洗菜。細嫩的小黃瓜沾著井水，在陽光里閃閃發(fā)亮，很調(diào)皮的樣子。茄子也是，圓頭圓腦的，很憨厚的樣子。還有那小小的萵筍苗，細細的、嫩嫩的，葉莖兒挺得老直，很精神的樣子。
　　滿月從不知道蔬菜還有這樣一份神采。它們盛在暗淡的老竹籃里，擺在陽光下，怎么看都像是一幅畫。
　　外婆洗好了細長個頭的紅辣椒，撐著膝蓋站起來，提起籃子準備去做飯了。
　　“別動！”滿月說。
　　外婆吃了一驚，轉(zhuǎn)身看到了滿月亮晶晶的眼睛，她極輕微地嘆了一口氣，放下竹籃，笑了笑，極和緩地問：“滿月，怎么啦？”
　　“畫?！睗M月指著竹籃，說。
　　外婆這下真的笑了。她知道滿月喜歡畫畫。“畫吧，孩子。”外婆又往蔬菜籃子里灑了點井水，“你可得快點，等到井水被曬干了，你的畫也就蔫了?！?br/>　　滿月這下也看著外婆，親昵地笑了，她想起走進村口，外婆指著這座老房子，拉著她的手說“滿月，到家了”時，心里也有這樣一份溫暖的親昵。
　　滿月是被外婆從城市里帶回來的。她們一路坐火車，坐汽車，過輪渡，還乘坐了一段慢騰騰的牛車，才來到這個小小的被田野環(huán)繞的小村莊里。
　　滿月坐在天井邊，架起畫夾，拿出墨黑的炭筆，靜靜地畫著陽光里的菜籃子。陽光慢慢傾斜，爬到她的腳邊。她看上去安靜又明亮。
　　外婆坐在天井旁，靜靜地看著她，眼角悄悄濕潤了。
　　滿月不停地畫著，偶爾拿起橡皮擦，又放下了。她記得老師說過，素描要力求筆觸準確，少用橡皮擦。
　　菜籃子里的菜漸漸蔫了，滿月畫板上的畫也漸漸成形了。
　　外公扛著鋤頭，走進寂靜的院子，驚訝地發(fā)現(xiàn)大中午的廚房里竟然冷冰冰的，一絲煙味也沒有。
　　堂屋的門虛掩著，他推開門走進去，發(fā)現(xiàn)滿月坐在天井，正在畫畫，外婆就坐在旁邊看著她。
　　聽到門吱呀的響聲，滿月抬起了頭。
　　滿月看著外公，笑了。
　　她笑得那么安靜和坦然，外公的心里漾起一陣溫柔的疼痛，他放下鋤頭，走過去輕輕拍拍她，也在天井邊坐下來，卷了根紙煙，靜靜地抽了一根煙。
　　陽光如水般漫過這個小小的天井，照在滿月身上。滿月拿著炭筆在紙上刷刷畫著，她畫出一片模糊的暗影。有了這片暗影，畫面一下子就有了陽光的光澤和味道。滿月畫畫真的有幾分天分。
　　2
　　外婆把滿月的這幅畫掛在堂屋里。
　　滿月看看自己的畫，想起那一籃子蔥青茄紫的蔬菜，眼睛里似乎多了點什么。
　　外婆悄悄對外公說：“滿月又開始看東西了。”
　　“瞧你說的，難道還有不看東西的時候？”外公嘀咕道。
　　“那不是看，那是望著！”外婆嘆了口氣，“像是看見了，又像是沒看見，整個人像是站在那里，又像是在很遠的地方?！?br/>　　這么一說，外公就明白了，他也嘆了口氣。他看看窗外，看到滿月正蹲在地上。太陽照著她，亮得晃眼。
　　“滿月，你在看什么？”外公說，“進屋吧，這么大的太陽！”
　　滿月抬起頭來，有一忽兒，她似乎不明白是誰在和她說話。
　　“滿月——”外公又喊了一聲。
　　這下她明白了，笑著站起來，說：“外公，螞蟻！”
　　滿月跑進屋子，拿出畫板和炭筆，在紙上刷刷地畫起來。
　　一個黑點又一個黑點，排成一條曲曲折折的長線。
　　“螞蟻！”外婆叫起來。
　　可不是嘛，一只螞蟻接著一只螞蟻，正排成隊朝前走呢，瞧——那兒有只螞蟻回過頭，揚著觸角，正和身后的伙伴說著什么。
　　滿月又在一邊畫了一朵開得正鮮艷的雛菊花，興致勃勃地說：“螞蟻排著隊去洗花粉澡?！?br/>　　“花粉澡？”外公聽著覺得很新鮮，“有這樣的事嗎？”
　　滿月一下子蔫了，她想起了老師的話，“滿月畫畫有幾分才華，就是喜歡胡思亂想，胡言亂語?！卑嗌贤瑢W(xué)頓時哄然大笑。
　　老師是個好老師，畫畫得好，教得也有方法，一開始滿月很喜歡他。不過，這個老師很講規(guī)矩，什么都要按照規(guī)矩來，說“方要方，圓要圓”，容不得半點馬虎。滿月不喜歡這點，在畫面之外，她還有一個想象中的世界。
　　每次上繪畫課，老師都要問滿月畫的是什么。只要滿月一開口，同學(xué)們就會敲著桌子大笑。漸漸地，滿月不說話了。老師很不滿意：“畫得好也不要驕傲啊，說說自己的想法和同學(xué)們分享，有什么不可以呢？做人要大方一點！”
　　“滿月……你沒見過嗎？一群螞蟻高高舉著一朵花……螞蟻就喜歡香噴噴的味道。飯粒掉到地上了，糖果掉到地上了，螞蟻不是一下子就冒出來了嗎？”
　　滿月聽到外婆在說話。她在說什么？螞蟻喜歡香味？
　　滿月重新提起了精神。
　　“那倒也是。”外公點點頭，轉(zhuǎn)過來說，“滿月，把這幅畫掛起來吧？”
　　要掛起來嗎？
　　滿月從小就愛畫畫，畫了畫都喜歡嚷嚷著掛起來。
　　哪一次呢？畫了一只小鳥在屋頂邁開大步走的樣子。媽媽的朋友來了，看到這幅畫哈哈大笑，說是這只小雞怎么跑到屋頂上去了V5tZyr7KZbe0ov4Vupotew==。
　　“不是小雞，是小鳥！小鳥在屋頂上散步！”那時候就是這么說的吧。
　　那個阿姨不笑了，訕訕地說：“哎喲，小鳥呀，畫這么大，還真沒看出來！”
　　那時候媽媽正為滿月轉(zhuǎn)幼兒園煩心呢，滿月讀的幼兒園擴建，大大的卡車拖著水泥呀、鋼筋呀什么的，進進出出，成天吵吵鬧鬧的，媽媽不放心，想請這個阿姨幫忙轉(zhuǎn)進市重點幼兒園，她聽到滿月這么說，趕緊出來打圓場：“小孩子，亂畫的，哪里看得出來！”
　　這么一說，大伙兒就笑開了，也沒人管滿月的畫了。
　　從這以后，滿月就留意了，她發(fā)現(xiàn)別人總是喜歡對著她的畫說不著邊的話。慢慢地，她也不喜歡把畫掛出來了。
　　“滿月，看——外婆修剪了一下，不錯吧？”外公已經(jīng)把畫掛起來了。
　　畫紙上下被剪掉了一些，變得狹長。這么看上去，彎彎曲曲的螞蟻隊伍，更像是走在了一條小路上。
　　滿月笑了，說：“好。”
　　3
　　外婆家的母豬生小豬了，那一只只粉紅色的小豬仔渾身散發(fā)著一種珍珠般瑩潤的光彩。
　　滿月喜歡看這些小豬，喜歡它們那打著卷兒的小尾巴。它們看上去都很機靈，偏著頭，用那圓溜溜的小眼睛打量滿月，還喜歡哼哼唧唧抽抽長鼻子。
　　小豬喜歡吃新鮮的嫩菜葉。滿月就跟著外婆去菜園里擇菜。
　　她拿著鮮嫩的菜葉伸進豬欄里，小豬嗅了嗅，一口就咬住了，嗒嗒嗒地嚼一嚼就吞了下去，又揚著頭嗷嗷叫著要吃。
　　有八只小豬呢，滿月忙不過來，她老是記不住喂過了哪只，沒喂哪只。
　　外公從地里回來，總會給滿月帶點什么，有時候是一朵顏色特別的薔薇花，有時候是一把甜泡果之類的。
　　回到家，不見滿月，就問外婆。
　　外婆說：“喂豬呢?！?br/>　　一說出來，想象小小的滿月喂豬的樣子，總覺得很好玩。
　　滿月在豬欄屋里，在八只小豬哼哼唧唧的聲音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手忙腳亂。
　　吃飯的時候，她就說豬欄里的新聞，什么“小一喝粥的時候嗆到了”“小五吃食特別響啊”“小七的尾巴卷得特別好玩啊”之類的。
　　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能認得清這些小豬了，還給它們?nèi)×嗣?，從小一到小八，個個都叫得出來。
　　一天，外公把蘿卜菜都扯了回來，打算清空那塊地種點紅薯。
　　這些蘿卜菜太老了，不好吃，外婆打算用來喂豬。小豬不喜歡吃這些長得比滿月還高的蘿卜菜，滿月只好用它們來喂大豬。
　　小豬的隔壁還喂著兩頭大豬。大豬成天搶食、打架，外公就在它們中間隔上了木板。食槽一頭伸在木板這邊，一頭伸進木板那邊。兩頭豬各吃一邊。
　　滿月把蘿卜菜一棵一棵扔進食槽。
　　左邊那頭有花斑的大豬扯一把蘿卜菜就嚼，右邊那頭黑耳朵的大豬呢，卻先把蘿卜菜扯到自己的豬欄里，扯夠了，再慢慢地吃。
　　
　　花斑大豬吃啊吃啊，滿月的蘿卜菜塞完了，它也就沒得吃了。
　　黑耳朵大豬呢，則慢悠悠地在隔壁香噴噴地吃著自己預(yù)先儲存的蘿卜菜。它嚼啊嚼啊，嚼得叭叭響，吃得可香了。
　　花斑大豬嫉妒得不行，在自己的豬欄里急得團團轉(zhuǎn)。
　　啪——一聲巨響。
　　外婆嚇一跳，丟下手中的菜蔬就往豬欄屋里跑，跑到一看，豬欄里平平靜靜，兩頭大豬吧唧吧唧吃得正香。
　　滿月呢，正捂著肚子在一旁哈哈大笑。她笑得那么歡暢，就像是淙淙流動的小溪躍下大石頭，躍出了一片小瀑布。
　　外婆心里一松，腿一軟，跌坐在門口。
　　她聽著滿月的笑聲，心里酸酸甜甜的，又快活又酸楚。
　　“外婆——”滿月指著豬欄，笑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外婆這才發(fā)現(xiàn)，被木板隔開的豬欄里，一邊是空的，一邊居然擠著兩頭大肥豬，這是怎么回事？
　　滿月一邊笑，一邊比劃，嘀嘀咕咕說個不停。
　　聽了老半天，外婆才明白，剛才這“啪”的一聲，居然是這頭花斑大豬貪吃，拔地一跳，躍過差不多有滿月那么高的木欄，跳到了另一邊。
　　這么胖的大肥豬，居然還有這樣的本事！
　　外婆也是頭一次聽說，她也哈哈笑了。
　　打這以后，花斑大豬就有了“跳高冠軍”的稱號。外公嫌這個名字太長，簡稱它叫“冠軍”。
　　滿月給冠軍畫了一幅畫。畫面上，正是冠軍縱身一躍，飛越木欄的樣子。
　　一頭豬飛在木欄桿上，怎么看都特別好玩。
　　外公把畫貼在堂屋里。有客人來了，他就指著畫把冠軍的故事說一遍，末了，還說：“瞧，這就是我們家滿月畫的，冠軍跳起來的時候，正是這個樣子?！?br/>　　客人都是忙農(nóng)活的行家里手，他們對著畫瞧了又瞧，也覺得這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說：“多虧這畫畫得好，一瞧就明白?！?br/>　　這件事不知怎么的，傳到了縣報記者的耳朵里。記者帶著相機來了。他拿著筆記本采訪滿月。滿月躲在外婆身后，不肯說話。
　　外公指著滿月的畫，把這件事又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瞧畫就明白了?！庇浾哒f。他對著畫咔嚓咔嚓拍了好幾張照片，回去了。
　　沒幾天，報紙出來了，上面端端正正刊登著滿月畫的畫和外公說的故事。外公很得意，外婆很高興，滿月也很開心。
　　外公打算去鎮(zhèn)上，把報紙寄給遠方城市里的媽媽，要滿月也給媽媽寫封信，滿月拿著筆，一個字沒寫，卻把小一、小二、小三、小四、小五、小六、小七和小八都畫在了紙上。
　　4
　　傍晚，外婆疊衣服的時候，不知怎么的，手上的老繭一劃，把滿月的絲綢小褂掛開了一條裂口。
　　這可怎么辦呢？外婆領(lǐng)著滿月回來的時候，走得匆忙，衣服也沒多帶一套。
　　外婆拿出針線，問滿月：“滿月，你喜歡荷花嗎？”
　　滿月在公園里看到過荷花，粉粉的一朵，盛開在水面上，很漂亮。她點點頭。
　　外婆坐在夕陽里，一針一針細細地在衣服上縫著，線拉得老長。
　　滿月依著外婆坐下來，看夕陽。針領(lǐng)著線走了一步又一步，發(fā)出細巧的聲響。滿月聽著，心里特別安靜。
　　外公推開門的時候，日頭已經(jīng)落了，外婆正好打了個結(jié)，咬斷線頭。
　　“試試?！?br/>　　滿月穿上了。衣襟上的裂口被外婆繡上了一朵小小的荷花，半合著花苞，整件小褂一下子添了幾分味道。
　　“不錯，俊俏得很?！蓖馄艥M意地說。她整整衣襟，去廚房做飯去了。
　　滿月摸著衣襟上的繡花，很喜歡。
　　突然，她想起一個問題：“外公，荷花香嗎？”
　　“香？”外公驚訝地瞪大眼睛，“你沒聞過荷花的香味嗎？”
　　滿月?lián)u搖頭。公園里的池子大，散步的人又多，池子中間零零星星開著幾朵荷花，她深吸了好幾口氣，都沒聞到一點兒味道。
　　“我就知道城市不好?！蓖夤矒u搖頭。外公不喜歡城市，他只去過一次，任憑媽媽怎么說，都不肯去了。他說，城市里人多，擠得慌；車多，吵得慌；住在樓上，地氣接不到，難受；過個馬路，像是被趕的鴨子，撲騰撲騰亂沖……麻煩多著呢！
　　滿月突然想起那次外公過馬路，看到信號燈，到處找開關(guān)：“多耗電啊，白天都亮著燈，得關(guān)掉?！遍_關(guān)沒找到，一不留神，燈又換了，車沖來沖去，外公嚇得連連退了幾步，怎么也不肯過去了。
　　外公那倔強的板著臉的樣子，多熟悉?。M月想了又想，也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滿月，高興點，等會要外婆領(lǐng)你去看荷花。”外公說，“滿池子的荷花都開了，嘖嘖，那個香啊……”
　　滿月笑了，她挨著外公坐下來，看著裊裊炊煙飄進越來越濃厚的淡藍色夜幕里。
　　晚飯后，外婆領(lǐng)著滿月去看荷花。星星出來了，一會兒工夫就密密麻麻擠滿了夜空，璀璨清亮。
　　遠遠地就聞到了馥郁的荷香。
　　“外婆，真好聞?！睗M月說，她皺著鼻子深吸了一口又一口氣。
　　走過一片菜園子，滿月眼前一亮，一畝大大的荷塘呈現(xiàn)在她的眼前。荷葉緊緊挨著，連成一片。荷花從荷葉中冒出頭來，裊娜優(yōu)美。
　　不知哪里有條小溪，溪水流進池塘，水聲叮咚，青蛙呱呱大叫，夜蟲鳴唱，滿月拉著外婆的手，漫步在這種響亮的安靜里，特別自在。
　　外婆帶著滿月來到一座小石橋上。石橋很小，也很簡單，就是連著架起的三塊青石板。外婆在石橋上坐下來，滿月也坐了下來。
　　月亮出來了，滿月。月光越來越亮堂，四周漸漸清晰起來。
　　“瞧，多漂亮啊?！蓖馄趴粗謇实囊箍眨f。
　　月光銀亮，星星變得稀朗。
　　“你出生的那晚，正好是滿月，外公就說，滿月多好啊，美麗又圓滿，就叫滿月吧。”外婆輕輕地說著話，“就給你取名叫滿月了?！?br/>　　滿月知道自己名字的來歷，但她不知道原來滿月有著這么清亮幽靜的光。她入迷地看著圓圓的月亮，就像看著另一個自己。
　　撲通——滿月嚇一跳，什么東西掉到池塘里了。
　　“誰呀？”外婆站起來，問。
　　“阿婆，我！”隨著一陣撲騰，一個女孩鉆了出來。
　　她站在石橋下，手里拿著一朵荷花，衣服已經(jīng)濕了一大片。月色里，滿月看到一雙大大的眼睛和一張大大的嘴。她笑起來的時候，嘴角幾乎都咧到耳朵根了。不知為什么，在這個滿月的夜晚，見到這個女孩，滿月想起了陽光——午后金黃澄澈的陽光。
　　“三丫啊，”外婆伸手把女孩拉上來，“你去你舅娘家做客回來啦？”
　　“回來啦?！比韭槔卣f，“鎮(zhèn)上人多車多，吵得很。我舅娘塞了一冰箱的雪糕，不許我出門跑，只許留在家里吃雪糕。我吃了一天，把雪糕吃完。舅娘又買了一冰箱，我又吃了一天。舅娘連著買了六冰箱雪糕，我吃了六天，吃完就回來了?！?br/>　　一冰箱的雪糕一天就吃完了！還連吃了六天！滿月驚訝地看著三丫：“你不拉肚子嗎？”
　　“不拉?！比距粥止竟拘ζ饋?，“有時候肚子會拉我?！?br/>　　滿月不解地看著三丫。
　　“肚子餓了，咕咕叫，就會拉著我跑回家吃飯去?！边@么說著，三丫哈哈笑起來。
　　滿月笑了。外婆也笑了：“你這丫頭！”
　　三丫三下兩下剝掉手中荷花的花瓣，露出一個精巧的蓮蓬，還掛著淺淺的、鵝黃的流蘇。三丫準備剝開蓮蓬，突然看到了滿月的眼神，停下手，把蓮蓬往滿月手里一塞：“給你?！?br/>　　滿月接過來，撥弄著蓮蓬的流蘇，覺得有意思極了。
　　“阿嚏——”三丫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哎喲，趕緊回家！”外婆說著，看看滿月，又補了一句，“明兒來我們家玩?！?br/>　　5
　　一清早，滿月就聽到了三丫那清清爽爽的笑聲。她一骨碌爬起來，就看到三丫坐在廚房的門檻上，正在剝蓮子吃。
　　“滿月，”看到滿月，三丫跳起來了，指著墻上的畫，“那都是你畫的呀？”
　　滿月點點頭，笑了。看到三丫那滿心滿意佩服的神情，一種叫信心的東西像涓涓細流，又重新流回了她的心里。
　　“滿月，你能畫荷花嗎？”三丫舉著蓮蓬，問。
　　滿月點點頭。
　　“那你畫一張試試?！?br/>　　滿月進屋拿出畫夾和炭筆，看著三丫。
　　“三丫，喝了粥，你領(lǐng)著滿月去荷塘那兒畫畫?！蓖馄耪f。粥已經(jīng)熬好了，正在鍋子里咕隆咕隆唱得正歡。
　　
　　沒想到，三丫拉著滿月就跑，她等不及要看畫畫了。
　　“阿婆，我給滿月找吃的?！比具吪苓吽ο乱痪洹?br/>　　滿月坐在荷塘邊靜靜畫畫的時候，三丫果然找來很多好吃的，長著胡須的嫩玉米，一把把紅透了的泡果，鼓鼓囊囊的蓮蓬，長著尖尖角的菱角，還不知從哪里抱來了一個圓西瓜。
　　“吃吧，都是我從地里找來的。”三丫說。
　　滿月不知從哪里下手。
　　三丫剝開裹著的玉米皮，將黃澄澄的玉米棒子遞給滿月：“嘗嘗。”
　　吃生玉米棒子？滿月看看三丫。三丫滿眼都是笑意。
　　滿月接過來，剝了一顆玉米粒放進嘴里，哇，真香，濃濃的玉米味兒！她吃了一顆又一顆，看著三丫嘻嘻笑了。
　　三丫也笑了。三丫笑起來真好看。
　　“別動。”滿月說。她換了張畫紙，拿起畫筆刷刷畫起來。
　　三丫也覺得奇怪，平日里要她安安靜靜坐上五分鐘，就覺得屁股疼，渾身像是被蟲子咬了，難受?？蛇@次，坐在這荷塘邊，聞著淡雅的荷香，看著細眉細眼的滿月，她不知怎么的，就坐住了。
　　日頭越來越高，荷塘邊柳樹的影子越來越短。不多時，她們就都坐在了朝陽里，額頭冒出細密的汗珠來。
　　“好了?！苯K于，滿月停了筆。
　　三丫歡呼著跳起來，沒想到，她坐得腳麻了，一起身就摔了下去。
　　滿月嚇一跳。
　　三丫抱著腳，“哎喲哎喲”嚷了兩聲，說：“滿月，來，拉我一把?！?br/>　　滿月拉起三丫，沒想到三丫真沉，滿月一把沒拉住，自己也一個踉蹌摔在三丫身上。三丫原本就挨著荷塘坐著，這下一撞，兩個人一骨碌都滾進了荷塘里。
　　荷塘邊沿的水不深。三丫爬起來，滿月也爬起來，兩個人站在齊腰深的水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一起大笑起來。
　　一只水鳥被驚起來，不滿地呱呱叫了兩聲，飛走了。
　　回到家，兩個人還嘀嘀咕咕笑個不停。
　　外婆不解地看著她們，笑著嗔怪道：“真不知道你們，摔在泥塘里有什么好笑的！”
　　三丫得意地拿出滿月的畫給外婆看，外婆驚訝極了。畫面上，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女孩，正瞅著畫外，開心地笑著。那神情，活脫脫就是三丫大笑時的樣子。
　　“這是我。”三丫說。
　　滿月在一邊使勁點頭。
　　6
　　三丫和滿月粘到了一起。
　　“瞧，滿月跟三丫多好啊！”外婆說。
　　“能不好嘛！”外公說，“滿月好，三丫也好！”
　　有了三丫，滿月的世界變大了。
　　三丫領(lǐng)著滿月滿世界亂跑。她們?nèi)ヌ镆袄锟窗槪チ肿永锊赡⒐?，去小溝里釣龍蝦，去河邊蕩秋千……
　　有三丫在，簡直沒有不好玩的時候。
　　一天，三丫領(lǐng)著滿月走了好遠好遠的路，來到一片大草坡上。
　　“去看玫瑰?！比菊f。
　　草坡上開著各種小花，黃的、紫的、藍的，一片一片，在草地里暈染出好看的色彩。
　　滿月注意看著，可怎么也沒看到玫瑰。
　　“三丫，玫瑰在哪里？”
　　“在山頂上?！比疽贿呎f，一邊跑起來。
　　山頂上，有一群羊正在吃草。
　　三丫把手指放進嘴里，打了個唿哨。
　　一只羊從羊群里沖了出來，對著三丫跑過來。
　　三丫半蹲著，張開雙臂。
　　羊的力氣實在是要大很多，毫不費力就把三丫撞倒了。三丫笑著從口袋里掏出鹽巴喂給它吃。
　　“來，”三丫招呼滿月，“瞧瞧我們家玫瑰?！?br/>　　“這就是2xajC3IlvqeVtAm5SR6a08EoKXzNJmf9pwi6eYCMQaU=玫瑰？”滿月笑起來。
　　“當然。”三丫摸摸羊的頭頂，“這兒，我每次都在這兒擦上胭脂，紅紅的一點，又香又漂亮，像是戴著一朵玫瑰花?！?br/>　　羊的頭頂早就沒有了胭脂的顏色。它整日在草坡上吃草，身上蹭著綠色的草汁。
　　“夏天，村里的羊都交給羊倌趕到這里來吃草。等到秋天一到，草開始變黃，羊倌就趕著羊回村里去?！彼钢h處的一個小草棚子，說，“羊倌就住在那里，去瞧瞧嗎？”
　　滿月?lián)u搖頭。
　　“那好吧?！比菊伊丝脴?，一屁股坐下來。滿月也坐下來。那只叫玫瑰的羊屁顛屁顛地跟著她們，在樹下吃草。
　　陽光照得有點晃眼。風(fēng)吹過，帶著濃郁的青草味兒。
　　“你看到過玫瑰嗎？”三丫問。
　　“嗯?！睗M月點點頭。
　　“很美吧？”三丫很神往。
　　滿月想起花店里沒精打采的玫瑰花，說：“荷花也很漂亮?！?br/>　　三丫不說話了。
　　滿月看看她，動動嘴巴，也說不出話來了。
　　“我知道了，”突然，三丫笑起來，“你看到的玫瑰，一定沒有我心中的玫瑰漂亮?！?br/>　　滿月相信三丫心中的玫瑰一定很美，她笑著點點頭。
　　“這就對了?！比景蜒蜈s回羊群，“我們回去吧，還遠著呢?！?br/>　　真的很遠，滿月腳都走疼了，還沒看到那個熟悉的村莊。她在陌生的水溝邊坐下來：“我走不動了。”
　　“你在這里等一會兒?！比菊f，向大路跑去。
　　三丫不在身邊，滿月突然感到了一點點寂寞。這很奇怪。她從來就是一個人的。
　　“滿月——滿月——”過了很久，三丫大呼小叫地跑過來了，“快，快來，我們有車坐了！”
　　滿月趕緊跑了過去。
　　是一輛拉草的牛車，趕車的大爺幫她倆爬到草堆上，一揚鞭子，吆喝一聲，牛車慢騰騰地走起來了。
　　太陽已經(jīng)下山了，滿天燦爛的晚霞。
　　躺在香噴噴的干草堆上，吹著黃昏的風(fēng)，三丫心滿意足地哼起歌來。
　　“你在城里的朋友是什么樣子？”三丫好奇地問。
　　“沒有，我沒有朋友。”滿月突然覺得嘴里發(fā)苦，她干巴巴地回答。
　　“??？”三丫很驚訝，“你怎么會沒有朋友呢？”
　　“沒有就是沒有！”滿月轉(zhuǎn)過臉，倔強地說。
　　三丫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她小心翼翼地又問道：“那你現(xiàn)在有了沒？”
　　滿月想了想，認真地點點頭。
　　“我以前也沒啥朋友，”三丫滿意地哼了哼，說，“我們村就我一個女孩兒?！彼龂\嘰咕咕笑了幾聲，輕聲哼起歌來。
　　奇怪，滿月的心情一下子也變好了，她把上繪畫課的事情，把小時候在墻壁上掛畫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班上也有些女孩很好，可是老師笑的時候，她們也笑，我不想和她們交朋友?！睗M月說。
　　三丫了解地點點頭，拉住滿月的手。滿月的手一抖，還是讓三丫抓住了。
　　“滿月，什么是憂郁癥？”
　　“我不知道?！睗M月坦率地說，“他們說我得了憂郁癥，但我自己不知道?！?br/>　　“肚子疼嗎，憂郁癥？”
　　滿月?lián)u搖頭。
　　“那頭疼發(fā)燒嗎？”
　　滿月又搖搖頭。
　　“那你腳趾頭手指頭疼不疼？”
　　滿月還是搖搖頭。
　　“那我就不明白了?！比就Ａ送?，突然又問，“那你心里疼不疼？”
　　“我不知道?！睗M月說。
　　三丫的手指撫摸著滿月手腕上的傷疤，問：“疼嗎？”
　　“當時不疼，后來疼?！睗M月老實地回答。
　　“你到底想做什么？”三丫問。
　　一瞬間，一股黑暗的旋風(fēng)在滿月頭腦里呼嘯盤旋。她不由抓緊了三丫的手。三丫的手很有力。
　　“我不知道，”她說，“我什么都不想做，媽媽跟醫(yī)生說，我什么感覺都沒有了。我只想試試，這樣疼不疼。”這么一說，那股旋風(fēng)變?nèi)?、變?nèi)?，消散在漫天晚霞里?br/>　　“那樣很危險?！比拘÷曊f。
　　“我知道。”滿月的聲音也變小了。
　　“別再試了?！比居终f。
　　“不會的?！睗M月說。
　　“嗯?！比静徽f話了。半天，她又說了一句：“你心里也要有一朵玫瑰花?！?br/>　　滿月點點頭，躺在草堆上看著天空飄過的云朵，心里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寧靜。
　　7
　　滿月畫了一幅荷花圖。粉的、白的、紅的荷花安靜地盛開在藍天下。這是一幅水彩畫。
　　
　　發(fā)稿/趙菱 tianxie101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