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

　　龔房芳，江蘇徐州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專職寫作。創(chuàng)作以童話為主，還包括兒童小說、幻想小說、散文和兒歌等。出版三十余冊圖書，是十余家報刊的專欄作家，發(fā)表作品近兩千篇。獲2009年冰心兒童文學(xué)新作獎。
　　
　　鈴是個舊鈴，也算是個破鈴，至少是有點破的。
　　鈴讓支援犯了大錯。鈴沒要支援的命，卻險些要了他娘的命。
　　鈴是掛在老槐樹上的，老槐樹在校長辦公室的門口偏西一點。學(xué)校在村子的中間，校門朝西，教室和辦公室都是朝陽的瓦屋，門口都有紅磚鋪就的一米寬的路。這路是“工”字形的，也就是說共有兩排房子，這個“工”字把所有的房子分成了四份，中間那一豎既分割又連接這四份。由校門進來，右手邊也就是南面還另有三間房，那是伙房，老師們?nèi)绻敢猓形缈梢栽谶@里吃飯，至于怎么計算價錢，我們當(dāng)學(xué)生的就不太清楚了。
　　校長室在第一排的中間位置，是“工”字橫和豎的的交點。一米寬的磚路，對我們來說是一大步，從校長室出來，跨過一大步的磚路，再跨兩大步，就到了老槐樹的根部。這是學(xué)校里唯一的槐樹，其他散布其間的都是柳樹。老槐樹是學(xué)校的肚臍眼，學(xué)校里發(fā)生的事情它全知道。老槐樹有多老，誰也說不清楚。樹皮厚實粗糙，樹枝也不太多，但葉子很繁茂。鈴就藏在葉子里，我們常順著鈴聲抬頭尋找，看到的是黑乎乎的破玩意兒。鈴里的芯子延伸出一根粗繩子，直達(dá)校長室的門口，門框邊上有個生鐵做的環(huán)，繩子就拴在那上面。從繩子到鈴是三角形的斜邊，從校長室門口到老槐樹是短的直角邊，從樹根到鈴是長的直角邊。
　　一年三季中，鈴都是藏起來的，直到冬天，樹葉子都落了，鈴才露出面目來。其實鈴并不好看，我仰頭看過幾次，黑不溜秋的，比鍋底干凈不了多少?？戳藥状危弊雍芩?，我就再也不看了。
　　鈴雖然看起來破舊，但聲音很清脆，村民也常依著這鈴聲來作息。尤其是給家里孩子做飯的婦女，側(cè)耳聽聽，互相說一聲：“都上第三節(jié)課了，該做飯了?！本屯Ｖ沽碎e聊，各自收拾起針線筐回家準(zhǔn)備午飯去了。每到星期天早上，總有愛偷懶的男人借口學(xué)校沒敲鈴而多睡一會兒懶覺。
　　鈴一般是由校長敲響的，他出去開會的日子會由主任來敲。每個年級只有一個班，校長基本上是脫產(chǎn)的，但我們常見到他忙碌的身影——總有老師請假，他幾乎成了代課老師。
　　鈴聲是有區(qū)別的：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這是預(yù)備鈴，上午下午各響一次。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這是上課鈴，每天響的次數(shù)最多。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這是下課鈴，每天響的次數(shù)和上課鈴對應(yīng)。也是學(xué)生們最愛聽的聲音。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這是集合鈴，做操前和放學(xué)站隊時會這樣急促地響起，往往伴隨著學(xué)生肚子的咕嚕聲。
　　我們在學(xué)習(xí)“掩耳盜鈴”這個成語時，許多同學(xué)對老師說：“書上的圖畫錯了，明明是個鐘嘛，怎么說是鈴？”鬧得最起勁的就是支援，他們這些成績不好的學(xué)生常以上課能出個小插曲為樂，這會兒，他們覺得能發(fā)現(xiàn)這樣天大的錯誤真是了不起。更多的同學(xué)也跟著興奮起來，期待著最少半節(jié)課的清閑。
　　老師還沒說話，我搶先站起來說：“這是古代的鈴，古代的鈴就是鐘?！闭Z文老師用一貫投在我臉上的贊許目光看著我，頻頻點頭，“你們看，人家賈文明同學(xué)平時讀書多，知識面就是廣。瞧瞧，瞧瞧，上下五千年，縱橫八百里，沒有人家不知道的。沒錯，這古代的鈴和鐘呀，就是一回事?！闭f著他閉目晃起腦袋，說起連我也不太懂的半白半文的語言?！扳徴?，就是用金屬制成的響器。又為擊樂器，形似鐘而小，有兩種。一種體內(nèi)垂一小銅舌或金屬丸，搖動發(fā)聲，如我國民族樂隊中使用的馬鈴；另一種無舌，用單簽敲擊或兩鈴相碰發(fā)音，亦名碰鈴，如大部分的風(fēng)鈴。所以，書上畫的沒錯，這是鈴，也是鐘，是鐘！”
　　我因此知道了校長室門口那條粗繩連著的是鈴的銅舌，暗暗記下。但同時我的心撲通一下，心想不好，又給支援留下了話把兒，緊跟著我的心就揪緊了。果然，我微微側(cè)過頭去，看到支援的臉上有怪怪的笑意。
　　一下課，語文老師剛出教室，支援就怪聲怪氣地叫起來：“是鐘，四忠。”我們這里的方言，“是”和“四”是一個發(fā)音。幾個調(diào)皮的男生跟著叫起來：“四忠，四忠?！?br/>　　四忠是我堂叔的名字，小輩人叫長輩的名字尤其是小名被看作是極不禮貌極沒教養(yǎng)的，但支援不姓賈，他不是我四忠叔的晚輩，我沒有權(quán)利和理由制止他。見我臉色有變，他因此越發(fā)得意，還指著前排教室說：“大家做好準(zhǔn)備，快敲鐘了，記住，那是鐘，是鐘！”
　　我的心里有點恨，也有點怕支援，因為他比我高大多了，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是留級三次的老油條了。其實，他們家兄弟幾個的名字在我看來才好笑呢，可莊戶人家卻說他爸有水平，有啥水平呀，不就是保衛(wèi)、和平、支援、建設(shè)嗎？也不知道他爸當(dāng)時怎么想的，萬一有個女孩怎么辦？我聽支援曾得意地在教室里說：“我爸高明著呢，他說如果老二是個女孩，也能叫萍萍的，如果我是女孩，也能叫圓圓，但是如果老四是女孩，就不好辦了?！笔聦嵣希г疫€有個小妹妹，是撿來的，很小，叫佳佳，建設(shè)喜歡和她一起玩，支援說他們是建設(shè)國家（佳）。
　　支援有事沒事“四忠、四忠”地叫著，我便蔫了。他一直看不起我，就像我看不起他一樣。他看不起我，總說我不像個男的，太白凈，太文靜，體格太弱，不敢下河摸魚上樹掏鳥蛋。還說我有事愛告狀，愛找老師，他最恨的是我的學(xué)習(xí)太好了，門門功課都好，家里偏偏還有錢。
　　他家人口多，兄弟幾個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他娘常說自己的四個兒子是半大的牛犢子，能吃著呢，一口袋面粉，幾天就見底了，他們家天天都得蒸饃烙餅的。全村最窮的大概就是他們家。我們家和他們家相反，我父親在城里上班，是吃公家飯的，我們總能吃到一些對村里人來說的稀罕物，用的和穿的也是村里最好的。我家最早用上手壓井，最早有收音機和縫紉機，那個讓父親神氣十足的永久自行車每天伴著他從村里到城里，再從城里到村里。當(dāng)自行車馱著個12寸的電視機回家時，引起了轟動，全村都擠到我家的院子里，像看電影一樣。我神氣得像個皇帝，大聲招呼著班里的同學(xué)到前面坐，給他們預(yù)留好位子。我注意到，唯獨沒有支援的身影。
　　老師對我好，不光因為我的成績好，還因為我家的富有。父親常是老師和校長的座上客，他們喜歡和父親談?wù)撘恍┩饷娴囊娐?，那些書上的、城里的事情，他們只屑于在我們家人面前說說，對于支援的父母那樣的人，是絕對不會說的。
　　支援每天在學(xué)校里叫嚷著，讓我心神不寧，他每次趁老師不在，捏著怪腔叫“四忠”，我沒法把這事告訴老師，怕引來更大的麻煩。出了校門，他就不這樣叫了，村里人很忌諱“鐘”字，他們管鬧鐘和掛鐘都叫“表”，就是特意避開這個字。事實上，支援出了學(xué)校就顧不上取笑我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要趕回家?guī)退餆佔鲲?，他娘最疼老三也就是支援，支援被?dāng)成女孩養(yǎng)，什么家務(wù)活兒全學(xué)會了，當(dāng)然，在家?guī)兔Φ目偙饶切└赣H下地干農(nóng)活的哥哥吃香，既省力又能吃上娘偷偷塞給他的零嘴兒。所以，支援在學(xué)校里調(diào)皮蠻橫的樣子，他娘一點都不知道，還以為她的寶貝兒子一直像在家里那樣跟女孩兒似的呢。老師們?yōu)榱寺涞枚鍍?，從不主動去找他娘反映他的劣跡，那個“爛面嘴”誰也惹不起。正因為這樣，后來支援出事，他娘還不相信呢。
　　每天吃了午飯，還有足夠的時間玩。支援在他娘的目光中老老實實地走到學(xué)校門口。進了學(xué)校，他就換了個人。他是全校男孩子的頭兒，那些吃飽了沒地方去消耗體力的半大孩子，早早就來到學(xué)校等他了，這段時光才是他們認(rèn)為最快樂的。他們在兩排教室東邊的操場上瘋跑，那對陳舊的籃球架常是他們攻擊的目標(biāo)。支援已經(jīng)到了能打籃球的身高，但是學(xué)校的籃球是不給他打的，那個看起來很金貴的舊籃球，除了老師們和一些村民用來進行友誼賽外，是很少拿出來的。操場的南北東面沒有圍墻，都由一行行柳樹圍著，這些柳樹擋住了支援他們瘋跑的身影，也削弱了他們喊叫的聲音。
　　
　　他們最愛玩的是推鐵環(huán)和火柴槍，這兩種玩具，支援都沒。最好的鐵環(huán)是扎根家的，他有個親戚在工具廠上班，特意給他做了這個質(zhì)優(yōu)不要錢的鐵環(huán)。這鐵環(huán)，瓷實，環(huán)上帶了幾個小鐵環(huán)兒，推起來嘩啦啦作響，扎根就因為這嘩啦啦神氣起來。許多鐵環(huán)因為過重或過輕而不好推，但這個鐵環(huán)，我這樣膽小的男生也能推得嘩啦啦的，足以證明是好東西了。只要支援到場，那個“鐵環(huán)王”就到了他的手里，他推起來跑得更快，嘩啦啦得更響。男生們一溜小跑跟在他的身后，一支“鐵環(huán)部隊”就在午后的操場上如長龍般飛舞著，直到鈴聲“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地響起，他們才停下來回教室做上課準(zhǔn)備去了。
　　火柴槍是用自行車鏈條和橡皮筋做成的，當(dāng)然還得有鋼絲做的槍托。這個玩具數(shù)我的最好，看起來美觀，還好用。但是我很少玩，因為父母總說玩這個不安全，我就聽話地不玩了。我常借口忘帶了，應(yīng)付那些向我借火柴槍的同學(xué)。支援是不會找我借的，他玩的是來斤的，來斤的火柴槍是第二好的，我的不帶來他的就算是第一了。把火柴擠在彈膛里，拉上槍栓，瞄準(zhǔn)！射擊！“啪”的一聲，隨著藍(lán)煙給人帶來一種快意。
　　火柴不貴，二分錢一小盒，十小盒為一封，村民常買五盒，稱為半封。有的人家很節(jié)儉，一年到頭用不了幾封火柴，比如支援家。所以他借來斤的火柴槍玩，還要來斤搭上火柴。支援的娘是絕對不會給他火柴玩的，但我家對火柴這樣的小物件不在乎，我常拿著整盒的火柴來學(xué)校，多半會送給來斤，其實是間接地送給了支援。
　　別人的再好，也不是自己的。支援天天都能玩來斤的火柴槍，可惜不能帶回家。如果摟著火柴槍睡覺，夜里可以做解放軍打仗的夢，和電影一樣，這是來斤說的，我沒試過，因為我不需要。支援也沒試過，因為他沒有火柴槍。支援做夢都想有火柴槍，但是他既沒材料也沒有錢，做不成也買不起，只好跟人家換。支援有一個寶貝：大的玻璃球，我們平時玩的玻璃球都很小，他的要大上一倍，聽說是趕集的時候撿到的。但是他的寶貝別人看不上，誰也不愿跟他換。我們都沒有想到，他后來出事和火柴槍有關(guān)。
　　校長陪著縣里文史辦公室的瘦干巴老頭出現(xiàn)在校園里的時候，支援他們正在操場練射擊，聽到校長的喊聲，支援把火柴槍交給來斤，跑了過來。支援不怕校長，校長是他的舅爺，但是不太親，是遠(yuǎn)房的。支援滿頭大汗地跑到大槐樹下，邊用襖袖子擦額頭邊盯著校長，校長和那老頭都是豬肝一樣的臉色，還打著酒嗝。其實這頓午飯我父親和語文老師也作陪了，他們現(xiàn)在一個在桌子底下，一個在床上打呼嚕呢。
　　“去，支援，爬到上邊，把這鈴上的字念念?！毙ｉL的話沒完，支援已經(jīng)上了樹。樹枝被他撥弄得亂顫，鈴第一次在非常規(guī)時間輕響了起來，但是沒有固定的節(jié)奏，誰也不當(dāng)回事。
　　“慢點，注意安全！”校長仰著頭叫。
　　“輕點，別碰壞了！”瘦老頭也仰著頭叫，他的普通話有些生硬，像是拿捏著說的。
　　“乖乖，這上面還真有字呢?！敝г谏厦嬲f了句?？伤戳税胩欤舱f不上來那是些什么字，只認(rèn)識其中兩個：“王”“年”。校長急了，說他瞪眼瞎，支援不高興了：“那你讓學(xué)習(xí)好的人上來看呀，讓賈文明來看?！毙ｉL不說話，只恨自己不能親自上去。瘦老頭不生氣，不著急，問：“再仔細(xì)看看，有豐嗎？有元嗎？”
　　“沒有，都沒有。哦，有個雨，有個方。”支援過了好一會兒才又說。我懷疑他是隨口亂說的，但他的認(rèn)真勁兒騙過了瘦老頭?！鞍。野堰@些字帶回去研究，很可能，”瘦老頭說著，湊近校長，“你要立功了。”
　　接著校長和瘦老頭同時打了個酒嗝，他們的臉都更紫更亮了。校長揮揮手讓支援下來。等那瘦干巴老頭走了，我們當(dāng)學(xué)生的就把這些全忘了。
　　柳樹先發(fā)芽，染得操場周圍一片鵝黃的霧氣，接著這霧變得清晰了，樹葉已經(jīng)成了綠色，顏色也越來越濃。大家扯了柳枝做柳笛，笛兒沒吹幾次，鈴就藏在樹葉子里了?；睒涞娜~子茂密了，夏天就到了，蛙聲和蟬鳴伴著熱浪一起撲過來，男孩們玩的項目又增多了：游泳、摸魚、采菱角、摘蓮蓬……唯有捉蟬蛹是男女老少皆宜的玩樂。
　　田邊的樹，路邊的樹，院子里的樹，都能捉到蟬蛹，說是捉，其實是撿。柳樹上的蟬是極多的，操場外的那幾行柳樹，每天傍晚都有人光顧，許多人打著手電筒在找這種美味。蟬蛹傍晚從土里鉆出來，慢慢爬到樹上去完成它的蛻變，變成知了。但往往剛出土就被捉了去，放進油鍋烹炸或者在鏊子上煎烤，可憐這蟲兒經(jīng)過數(shù)年的黑暗生活，剛見光明就讓生命畫了休止符。但饞極了的人們沒在乎蟬的感受，只在乎蟬的美味，尤其是支援，他半年都不知道能不能吃上一次肉，除了逮魚捉蝦解解饞，哪里有什么葷菜？稻田里、小河里的青蛙不能捉，誰都知道那是益蟲，可蟬呢？誰也沒說它是益蟲，就憑它喝樹汁，就證明它不是好東西。因此，所有捉蟬吃蟬的人都很坦然。
　　整個暑假，操場邊上都有人在捉蟬，甚至白天也有人拿嚼過的面筋來粘知了。但直到開學(xué)的前一天，伙房的校工老王頭才發(fā)現(xiàn)學(xué)校的鈴不見了！連繩子都沒了！
　　許多人和校長一樣，以為丟的是繩子，鈴還好好的。但是村里幾個小伙子上了樹去看，確認(rèn)鈴不見了。全村的人都是被懷疑的對象，但校長說：“決不能輕易亂懷疑任何人。”那些會爬樹的人，都不自在了，這鈴要是偷起來，上樹不說，還要有點技巧。“要用滑輪原理！”我聽到校長在我家喝酒的時候這樣說。
　　唯獨我是最坦然的，這個時候，不會爬樹不再是我的恥辱，而是我清白的證據(jù)。所有的人，就是所有的人受懷疑，也不會懷疑我的，因為我不會爬樹！支援曾笑我是鴨子上不了架，又說我這鴨子還是旱鴨子，因為我也不會游泳！
　　鈴沒了，學(xué)校經(jīng)費不足，買不起新的。校長只好到鐵匠鋪討了塊廢棄的工字鋼，打了眼兒掛在老槐樹最低的杈上，校長用一個小鐵棍去敲，“咣咣”地，生硬刺耳，極不舒服。校長敲得無力，我們聽著沒勁。
　　深秋，老槐樹的葉子落光了，露出掛過鈴的粗鐵絲，雖然沒有了鈴的重負(fù)，但那鐵絲早已深陷在樹枝里，遠(yuǎn)看也像根樹枝，在支棱著。
　　冬天里，支援的大哥保衛(wèi)應(yīng)征入伍，是這一年村里唯一去部隊的。這讓他們家總算露了回臉，支援更是受到鼓舞，也開始認(rèn)真學(xué)習(xí)了。興許，戴紅花穿軍裝的哥哥站在歡天喜地的鑼鼓聲里讓他太羨慕了，他決心也到部隊去，坐綠色的大卡車，坐火車……那么他至少要有一張初中畢業(yè)證才行。
　　支援的學(xué)習(xí)成績逐漸有了起色，語文老師看他的眼神也溫和了許多。支援不再是排在成績單最后的人了，老師們都常會表揚他一兩句，雖然那力度還不太強，但我明顯感到了威脅，判斷出支援的終極目標(biāo)是要超過我。我對此無從防范，只能多下功夫。而支援不知何時起，不玩鐵環(huán)和火柴槍了，那些浪費的時間正在悄悄還回到他的生命里。但是事情沒按他的設(shè)想發(fā)展，他還是出事了。
　　事情出在鈴上。當(dāng)我們都不得不接受也開始慢慢習(xí)慣那塊舊工字鋼的咣咣聲的時候，鈴卻出現(xiàn)了。那天，我們正在上課，支援的娘哭喊著來到學(xué)校，闖進教室，對著支援大哭，“快去看看你妹妹吧，她的頭——”支援沒等她說完，就沖了出去，他娘在后面跟著往回跑。教室里亂了套，語文老師讓我們安靜寫字，他也跑出去了，還沒出校門，校長也隨即跑去了。
　　接下來的事，就不太妙了。
　　支援家的院子里，佳佳正在哇哇大哭，她的頭，卡在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里，那東西就是學(xué)校丟失的鈴。抱著佳佳和鈴，大家跑到村里的醫(yī)務(wù)室。加了許多芝麻油來潤滑，佳佳的腦袋才好不容易出來了，可她的兩只耳朵卻被磨了豁口，留下一輩子帶著的印記。建設(shè)心疼妹妹，沒有人注意到他找來一個大油錘，對著那鈴下了手，鈴“嗡”的一聲就散了架，裂成四片不規(guī)則的片。校長也跟著坐在了地上。
　　
　　周末語文老師在我家的酒桌上聊天，我才知道了具體的經(jīng)過。原來支援弄來鈴，是想用銅舌去換一把像樣的火柴槍，但是一直沒機會出手。就把鈴藏在了院子里的紅薯地窖里，每次下地窖去拿紅薯，都是支援的活兒，所以，家里人沒有誰知道這里藏著鈴。但是他的小妹妹佳佳，調(diào)皮得像個男孩，村里人說她老鼠洞里也要掏三把，她豈能放過這地窖？這天，五歲的她和幾個孩子一起玩捉迷藏，她發(fā)誓要藏一個別人找不到的地方。果然，她窺視已久的地窖這次沒上鎖——不是鎖，是地窖口上要蓋一個預(yù)先編好的枝條蓋子，再鋪上稻草，壓上石頭，一是防動物來偷食，二是這樣也保溫，免得紅薯凍壞。今天這地窖沒上蓋，是因為家里剛賣了水稻，從集上買了一板車紅薯回來，正等著支援放學(xué)來了幫著放進去呢。水稻打成大米不夠他們一家人吃的，換成紅薯就綽綽有余了。
　　佳佳很順利地就踩著地窖壁上的腳窩下去了，她想把自己藏在紅薯堆里，就使勁扒，后來那鈴就露出來了。她覺得好玩，想當(dāng)帽子戴，但是拿不動。她把頭伸進去，想試試，頭就再也拔不出來了，她的哭聲把娘引來了，也是著急糊涂，直接去找支援了。后來的結(jié)果是，語文老師和校長看到了鈴，看到了撅著屁股扎到鈴里的佳佳。
　　鈴上有漆黑的淤泥。后來才知道，支援先把鈴藏在河里的，他潛水下去，把鈴安放在河底，結(jié)果秋天還沒過去，他又給鈴轉(zhuǎn)移了地方，因為初冬是要清塘挖蓮藕的，那地方不保險。他趁著水還不太涼，把鈴撈出來，藏在地窖里。自從打算參軍入伍，支援也顧不上玩火柴槍了，這鈴也就沒出手。沒出手卻露了餡，接著就出事了。
　　支援的娘做了最拿手的“一鍋出四樣”，就是在一個鍋里同時做四個菜，這其實是農(nóng)家省錢的做法，但她做得很好吃，這是我父親說的。斤把二斤豬肉和蘿卜燉了，這是一道菜，旁邊是粉條加白菜，再旁邊是水豆腐，還有一樣是黃豆芽，都在一個鍋里咕嘟著。大鐵鍋的周圍還貼了發(fā)面餅子，所有的菜連同這餅子都沾了豬肉的葷氣，變得好吃無比。那天的午飯，支援的老爹陪著校長、語文老師、我父親喝了好多酒，酒是本地最好的大曲，一塊八一瓶呢，他老爹平時只喝散酒的。支援的娘在鍋臺忙著，支援幫著燒鍋，側(cè)耳聽著堂屋里的喝酒和說笑聲，他一直沒敢吭氣。直到天擦黑，客人們打著飽嗝走出院子，支援的老爹出來撒尿時吐了滿地，然后倒床上打呼嚕去了。支援的娘邊收拾邊笑著說他爹吃了又吐真是浪費了，“省給俺娘幾個吃多好！”支援這才出門去找建設(shè)和佳佳來吃飯。
　　本來這事也不算太大的事，偷竊學(xué)校公物，給支援一個嚴(yán)重警告啥的就行了?？删驮趲滋旌?，瘦老頭帶著一群人來了，說那是古董，是寶貝。校長交不出東西，只好交出了支援。事情變得不可收拾了，支援立馬成了一個有罪的人，校長和全村的人都驚恐起來。支援不說建設(shè)砸壞的鈴，只說偷鈴砸鈴都是自己干的。
　　圍過來的人很多，我站在最外圈，踮著腳尖看。建設(shè)的肩頭一聳一聳地，還不敢哭出聲來。他娘一邊側(cè)耳聽校長和瘦老頭說話，一邊準(zhǔn)備著嚎啕大哭。支援拳頭握得緊緊的，身子在發(fā)抖。就在大家估摸著會不會給支援判罪的時候，和瘦老頭一起來的那個更瘦更老的白胡子老頭，用他鼻梁上的酒瓶底和手里拿的放大鏡仔細(xì)看了鈴的碎片，之后他的話又把支援救了：“這個鈴是有些年頭了，但不是太久遠(yuǎn)，文物價值幾乎沒有。加上大自然的風(fēng)吹雨淋日曬氧化和人為的撞擊，即使不砸壞，不久也會自己壞掉的?！毙ｉL松了一口氣，“是啊，要是哪天突然壞掉，砸到學(xué)生，責(zé)任更大了呢?！?br/>　　風(fēng)波就這樣平息了，有人指著支援腳底下的一汪水取笑說：“支援你尿褲子了?！敝г班蕖钡囊宦暫拷?，沖出人群，他——瘋了！
　　第二年，我去縣城上中學(xué)，對于學(xué)校里那刺耳的電鈴聲極不習(xí)慣。那是沒有節(jié)奏的響聲，永遠(yuǎn)是那么急促。初中二年級，我學(xué)了物理，明白了滑輪構(gòu)造，這才想起，支援早就在他偷鈴的時候用上這個原理了。我不知道，如果他和我一起學(xué)物理，會不會超過我?？伤?，永遠(yuǎn)不會進學(xué)校的門了。
　　發(fā)稿/莊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