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方言的書面表現(xiàn)力

王革虎

方言在使用中保存了漢語語匯、語調(diào)、句型與語流的豐富性、多樣性，尤其是在古漢語中各擅勝場、方言口語中依舊活用而現(xiàn)代漢語書面表達(dá)中鮮見蹤跡的語匯。使幅員遼闊的漢語世界所誕生的書面文字具有鮮明的地域色彩，而呈五彩斑斕之色。增進(jìn)漢文化內(nèi)部的溝通，增強(qiáng)漢語普通話的表現(xiàn)力，使其情采奕奕，神完氣足。同時，對相同方言區(qū)的特別受眾，又能產(chǎn)生特殊的親和力與認(rèn)同感，又無妨于和其他方言區(qū)受眾的溝通——依托上下文的語境或注解。

請以例釋。

1.周氏兄弟的語言，無論是其腔調(diào)還是語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吳方言中的紹興土語是其思維言語中的重要因子。譬如大家對作為古語孑遺的“哉”因古漢語教學(xué)的影響，習(xí)焉不察，想當(dāng)然固作文言文獨有的虛詞看，實則在紹興土語中乃至長江中下游地區(qū)向來就鮮活著，大先生家中舉箸之時就好說“吃好哉”一類帶“哉（讀若ze音）”字語。

2.從馮驥才的《俗世奇人》、陳冠學(xué)的《大地的事》、劉亮程的《一個人的村莊》、蕭乾的《北京城雜憶》中我們再分別摭拾數(shù)例，從語匯的角度來看看方言的表現(xiàn)能力及溝通能力是否對普通話構(gòu)成消極影響；正好這三部著作又都分別進(jìn)入了海峽兩岸的大中學(xué)教材，又是筆者手頭就便的材料。

3.先看馮驥才的《俗世奇人》：

我們看這個句子：“這一套可不是誰家定的，它地地道道是碼頭上的一種活法”?！罢l家”即“誰”義。佐證一：“誰家玉笛暗飛聲”。佐證二，天津話口頭上本就有這樣的指稱，吾鄉(xiāng)安慶宿松一帶鄉(xiāng)音中亦多此說。較之書面通行的“誰”，不僅溝通能力絲毫不遜，還平添了多少遇上故知的親切?。ā端⒆永睢罚?/p>

再看這一句：“天下看戲，哪兒也沒天津倒好叫得厲害”。“倒好”即“倒彩”。這說法新鮮，又得了一個詞兒！此乃筆者讀時第一個感覺。接著就是贊嘆：這才是天津地兒上的筆！是不是異趣？是吧。可不是端賴于“倒好”一詞鮮明的地域色彩。您硬要說障礙了溝通，加個注也是，我自然無話可說，只好沒有脾氣啦。（《刷子李》）

再看看這一句：“他要是給您刷好一間屋子，屋里任嘛甭放，單坐著，就賽升天一般美”。“任嘛”就是“任何東西、不管什么東西”，“甭”就是“不用”，典型的日常天津味，比“房間里任何東西都不用放”是不是要帶勁得多？真想有個天津男人在身邊叨咕一遍，過過癮?？v然閱歷少，在上下語境中有正常理解力的也能猜度得出?！百悺?，人教版義務(wù)教育課程標(biāo)準(zhǔn)實驗教科書八年級下冊2002年12月第1版2004年11月第二次印刷本154頁注為“方言，趕得上、如同的意思”，我意以為不確，當(dāng)為“超過”，佐證有“飯后一支煙，賽過活神仙”。不做糾纏，任是“如同”，任是“超過”，至少不輸升天，那是多美的事！那得要多高的手藝！誰表現(xiàn)出的？可不是這些詞兒?。ā端⒆永睢罚?/p>

還有這一句：“倘若沒這本事，他不早餓成干兒了”？“干兒”，可不就是“干癟”。只是“干癟”早就家養(yǎng)得沒有什么血色了，“木乃伊”還是生分的外族，哪如“猴子精、扁、皮包骨頭、棗核兒、干尸”一類透著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勁兒！語用的實情是，一個詞兒，無孔不入地用，人的感覺就空了，譬如用得泛濫了的“靚麗”一詞，就成了一個場面上的話——當(dāng)不得真?。ā端⒆永睢罚?/p>

再譬如《泥人張》中的結(jié)尾句：“泥人是沒了，可‘賤賣海張五這事卻傳了一百年，直到今兒個?！弊x到“今兒個”，我會心一笑，大馮，您那兒說“今兒個”，我家說“今朝”，“今兒個”跟“今朝”可是見面熟?。∧撬啤敖裉臁保弥弥统闪耸煜さ哪吧?，嘛感覺都沒了！

4.再看陳冠學(xué)《大地的事》，看看此在本真的信息在閩南方言里是否走失，精神與感官肉身是否剝離，與讀者心靈的契合是否確有言辭上的障礙：

《九月五日》中載有一句臺灣諺語，是：“做賊一更，守賊以暝”。“暝”，晚上。《九月十一日》“放下了穡頭，到曠野中去”。“穡頭”即“稼穡”，也就是大路的“莊稼”?！毒旁率铡贰翱峙乱徽毂M在外頭滌雨了”“滌”也就是“淋”?！妒率迦铡贰罢伊藗€破面盆，苴了干草，將十二個卵團(tuán)團(tuán)的放了進(jìn)去”?！败凇本褪峭ǔＵf的“墊”?！妒露铡贰敖袢丈陨躁唐稹??！瓣獭保?，遲。

“暝、穡、滌、苴、晏”五字，并不如您的感覺就自困于文言文里，故紙堆里，還在人間活得好好的，一點都不見老。方言讓多少所謂的只存在于古漢語中的語匯昭雪洗冤了??！設(shè)若我們的識字教學(xué)能不拘泥于所謂的常用字次常用字，而是結(jié)合本地的生活日常，我們的書面表達(dá)想必不會如此地捉襟見肘。古今漢語明明依舊貫通依舊一泄流注，我們卻睜著眼睛硬賴著斷絕了聯(lián)系老死不相往來了，指鹿為馬可是把大秦帝國指畫之間就指沒了的。

《九月八日》這樣寫道：“拿了把鋤頭，在剛犁了的番薯地里挑了一段地，疃平了”?！邦镀健奔础耙凿z平地”。一般人的感覺：疃字不光應(yīng)該呆在古文里，還大概是個日本字。不知這種簡潔精當(dāng)?shù)淖诌€在當(dāng)下的漢語方言里活蹦亂跳著。

《十月十日》“撿了雞卵，算一算一共已經(jīng)生了九個”?！妒率呷铡贰俺錾谟羞@么多好書的后世，而不曉得讀書，真是枉費了此生”?！妒露娜铡贰跋藷簦狭舜?，不覺呼呼困著了”?！妒辉率娜铡贰皳Q了啞口的來，未必得伊心，三日兩日冤”，啞口就是啞巴，冤就是吵嘴、打架。

“雞卵（雞子）、生、枉費、困、啞口、冤（怨）”六詞，不僅在古人嘴里、筆下是個常客，今日至少江淮方言區(qū)、贛方言區(qū)、閩南方言區(qū)的人依舊習(xí)以常用且當(dāng)此之際自然就流了出來。比起“雞蛋、下、糟?；蚶速M、睡、啞巴、吵架”是不是要多點油和鹽？

《十一月二十八日》“閩南語有些話很美，例如鯨叫海翁，翡翠（鳥）叫釣魚翁，蜻蜓叫田嬰，蠶叫娘仔，螢叫火金姑，蝙蝠叫夜婆，這一類詞兒很不少，應(yīng)該收集記錄下來”。

“海翁、釣魚翁、田嬰、娘仔、火金姑、夜婆”六個指稱，較之“鯨、翡翠、蜻蜓、蠶、螢、蝙蝠”的學(xué)名，是不是就像人的小名、筆名、別號、綽號？沒有莊肅卻有著無間的親密，自然地帶著山，帶著水，帶著田園，帶著如此言說者的體味。讓漢語普通話里冒出了人間煙火！

5. 我們再看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逃跑的馬》中的一節(jié)文字，讀完您要是還不理解西北方言中的“馬錘子”，那就真是白日見了鬼鬼還有影子！想必您心里還會琢磨本鄉(xiāng)本土是怎么個說法，其他地方是不是也有叫“馬鞭”的。瞧，單這么一個詞兒，就撩起了您的好奇心？可不正是語言的力量！文字在底下，您瞅瞅——

“……人在一旁看得著急，忍不住幫馬一把。馬的東西比人胳膊還長還粗。人把袖管挽起來，托起馬錘子，放到該放的地方，馬正好一用勁。事成了。人在一旁傻傻地替馬笑兩聲?！?/p>

6. 最后我們看看蕭乾《北京城雜憶·吆喝》中的三聲吆喝：

先是乞丐的，是這樣：“行好的——老爺——太（哎）太”，過好一會兒（好像餓得接不上氣兒了），才接下去用低音喊，“有那剩飯——剩菜——賞我點兒吃吧！”您這樣吆喝看看——“老爺太太行行好哎，有剩飯剩菜給我一點哎”，怎么樣？不是蕭乾文中寫的那一個，是另一個，看不出文中那個乞丐的守規(guī)矩懂禮數(shù)，不太招人待見。

接著聽（看的時候想的）買冰糖葫蘆的：“葫蘆兒——冰塔兒”?？刹痪拖袷捛壬f的，就兩字兒，冰糖葫蘆的晶瑩可人就全出來啦！您用這樣的常用句吆喝吆喝：“冰糖葫蘆像冰塔兒”，且?guī)€“啊”作尾音。什么感覺？不像個賣糖葫蘆的！真有個賣糖葫蘆的這樣喊，只怕累不死他，別扭不死他！

末了兒我們聽聽買棒冰的怎么唱：“冰棍兒——三分嘞”。您用用得爛熟的普通話常規(guī)句式試試，有沒有那個勁有沒有那個味：“賣冰棍兒，一根三分錢”。想您可不只得雙手一攤，一抖，一聲“嗨——”：沒法子，整一個漏了氣的主兒！

（作者單位：上海市浦東教育學(xué)院實驗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