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謀說:我們記住了一些美好

烏力斯

在很多年以后，張藝謀終于拿出了一部和《活著》旗鼓相當?shù)碾娪啊督鹆晔O》。奧斯卡最佳男配角獲得者克里斯蒂安·貝爾與導演張藝謀在影片《金陵十三釵》中重組了好萊塢電影的新模式。11月12日，張藝謀和張偉平在美國出席了針對好萊塢外國新聞協(xié)會（Hollywood foreign press association）所舉行的電影放映會?！胺错懛浅：?。”張藝謀說道，“有超過30個協(xié)會成員帶著家人出席，結(jié)束后他們告訴我這是我迄今創(chuàng)作的最完整的故事主線。他們問了許多關(guān)于我和貝爾如何合作的問題?！?/p>

“過去，外國角色幾乎都是擺設(shè)，他們沒有血肉和個性。這是迄今為止第一次將東西方有機結(jié)合起來的電影。并且這部電影將真正拉近中國與世界的距離?！睆埶囍\女兒張末對美國記者說。

張藝謀有所不知的是，他和貝爾的電影道路早在20年前就有所交集。那時在美國科羅拉多州Telluride 鎮(zhèn)舉行的電影節(jié)上，17歲的貝爾目不轉(zhuǎn)睛地觀看了《大紅燈籠高高掛》。從那天起，貝爾就十分崇拜和尊敬張藝謀。

從導演生涯開始，張藝謀就有意使用新人演員，這些演員包括鞏俐、章子怡等人，此后都憑借張藝謀的電影一炮走紅。這一次，張藝謀沿襲了他一貫的做法，片中飾演女學生和妓女的演員都是來自南京的新人，以確保應(yīng)景的口音。其中包括13歲大的張歆怡，她在影片中扮演書娟，并是影片的旁白?！爱斈闫鹩眯氯藭r，他們往往能展現(xiàn)非常真實、與眾不同的表演?！睆埶囍\說。

張藝謀還想讓日本演員扮演日本皇軍。這是一個很棘手的想法，因為日本政府從未承認過當年暴行確實發(fā)生過，只承認軍隊的死傷?！安僮髌饋頉]有我想象中那么難。我相信每個為電影工作的人都決定把歷史放在一邊，只專心于故事本身”，張藝謀說道。

和張藝謀的輕松不同，制片人張偉平一點也不輕松。在國內(nèi)電影發(fā)行業(yè)界人士測算，《金陵十三釵》的票房須達到至少10億元才能收回投資成本。此前，中國電影的票房紀錄是馮小剛執(zhí)導的《唐山大地震》，票房超6億。

夢寐以求的好劇本

新民周刊：你上次接受我采訪時說，導演夢寐以求的就是一個好劇本，《金陵十三釵》是這樣一個好劇本嗎？

張藝謀：好劇本的成型是需要漫長的時間的。我自己覺得需要不斷的打磨，首先嚴歌苓的小說原作有這樣的好基礎(chǔ)，劉恒的劇本又給了最有力量的一跳，當他寫出第二稿的時候，我就覺得電影可以開始了。

我以前的電影，往往要花很大的力氣在劇本上，到我拍片的時候，往往精力已經(jīng)用掉很多。這次劉恒的劇本給了我最有力量的一個支持，他的二稿完成后，我組織了很多次的討論會和神仙會，讓文化精英們提意見，包括我自己也動筆，反復再去修改等等。這中間又過了好幾年，我又繼續(xù)把劉恒嚴歌苓叫回來，不斷潤色，反復打磨。最后的電影劇本，是集合了兩位作家和很多朋友的意見，所有的智慧都融匯在一起，現(xiàn)在來看也很難分出，哪一句是誰的了。

我還是那句話，劇本是電影最重要的基礎(chǔ)，花再大的力氣再長的時間，也不為過。我現(xiàn)在的終極目標：希望下一次再有運氣碰上一個好劇本，碰上好編劇。

新民周刊：你要拍一個不一樣的電影，這個“不一樣”在哪里呢？

張藝謀：如果孟書娟活到今天90多歲，讓她回憶，讓她反復地對媒體講她的故事，每一年南京大屠殺紀念日都出來講，最后她會迷失到這個混亂的回憶中去。她會所有的事情都記不清了。

演孟書娟的小演員，她那雙眼睛非常漂亮，我選她的時候，她的眼睛有的時候給我很多內(nèi)容。我覺得她是一個有想法有思想有幻想的女孩，又有一點憂郁，有點早熟，都是我們要的東西。這段歷史，在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孟書娟腦海里記住了什么，她的眼睛記住了什么，這其實就是我們的特色。

我自己是這樣想的：這個小女孩沒有記住殘酷，她記住了美麗，就像我們?nèi)说谋拘?，我們愿意忘卻那些痛苦，我們記住了一些美好，我相信是這樣子，似乎是我們?nèi)祟愐环N本能的東西，所以我相信90多歲的孟淑娟最后的記憶應(yīng)該是美麗的。

孟書娟這種主觀的回憶，瞬間的記憶，帶來的一種美麗，這些畫面很可能在電影的篇幅中占得不長，但是它是一個杠桿，它可以撬動一個感覺，讓這部電影成為可能。

新民周刊：嚴歌苓的小說你是2006年看到的，什么時候找的劉恒寫劇本？

張藝謀：大概是2007年吧。第一稿的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完全是在摸索，難度很大，比如我們把小說中兩個外國人合成一個，還有很多我非常顛覆性的想法，因為要把它還原成一個電影嘛，所以就從小說里的許多元素中變來變?nèi)サ摹?/p>

劉恒寫得很艱苦，他是至今為止我唯一看到的一個作家，在寫劇本前，往往會把電影里的人物，弄厚厚一本人物小傳，每個人物都是有祖宗八代的歷史，一個個都給他寫出來，這個太厲害了。第一稿給了我們一些磚頭、瓦塊，給了我們一些材料，但是還不確定，后來我又跟劉恒談劇本，當時奧運會已經(jīng)很緊張了，但是還是抽空跟劉恒談，希望他再寫一稿。談了一段時間之后，劉恒說好，那我靜下心來再寫一稿。后來讀到他的第二稿，我就很高興。他的第二稿是真見功力，真的是寫出了許多許多電影中要的東西。

貝爾失控的三次眼淚

新民周刊：你是怎么找到克里斯蒂安·貝爾的？

張藝謀：我希望在好萊塢找到一個演員，而不是找到一個明星。我們用了好幾年的時間。最后所有的人都認為貝爾是最合適的人選，我當時聽說是他以后我覺得好像有緣分一樣，因為你想他小時候來上海拍《太陽帝國》，你覺得就像中國的輪回一樣，從中國人的角度來說貝爾一定是最合適的。談得差不多了以后我才去美國見的他，去他家里面，跟他討論劇本。

有一個細節(jié)我很感動，之前我們通過電話，他說我需要看一些什么東西？我給他推薦了一些英文的書籍，結(jié)果我那天去他家的時候劇本全攤在桌子上打開，而且正在讀，旁邊有筆。其實那時候大家還在談劇本，還沒有簽約，我覺得他已經(jīng)在做準備了。從找到他跟最后跟他的合作，都是一個很有運氣的最好的選擇。

新民周刊：你怎么看待貝爾的表現(xiàn)？

張藝謀：因為他的發(fā)揮，這個角色顯得有聲有色。整個劇本最核心的地方，就是約翰這個人物的轉(zhuǎn)變。我們設(shè)想了他殯葬師的身份，最后把由他親手裝扮的美麗十三釵送上卡車。電影里的很多處理和臺詞，也有貝爾在其中有效的勞動。這個角色原先是到上海，最后被逼去南京的，他覺得這個從流浪漢到英雄的轉(zhuǎn)變是最重要的，是最有意思的，如果從一開始就正義，就沒有故事的感覺了。

嚴歌苓把臺詞逐字逐句地翻譯成英文。貝爾把書面臺詞變成口語，變成貝爾那個人物，他把那個人物從哪來的，從美國哪個鎮(zhèn)上來的，都有設(shè)計。貝爾很強大，會說無數(shù)種口音，我一次聽他打電話，就變了三種口音。貝爾演的前半段，很多美國人看了都很開心，很多次在笑。當時我就很有體會。他的母語，那些人都能領(lǐng)悟。

新民周刊：這是你第二次用外籍的男主角，請比較高倉健和貝爾的表演。

張藝謀：他們都是優(yōu)秀的演員，高倉健他就不用說了，他是我年輕時的偶像，老戲骨，演技派，爐火純青，今天已經(jīng)是日本天皇級的演員了。貝爾是后起之秀，他演這個電影的時候，只有36歲，他是演技派，這是公認的。

為什么會選貝爾？因為這個演員他塑造人物，就是以多變、善變被大家所接受的。上一個是這樣，下一個完全不同，在形體上就嚇你一大跳。他真的是可以下這個苦功來做這個事情，所以他這種對演技孜孜不倦的要求，求變的這個能力，都是我們需要的。

新民周刊：在這部戲里，貝爾給你留下印象最深的故事是什么呢？

張藝謀：他在這個戲中奉獻了好幾次意想不到的眼淚。有場戲是日軍準備在二樓強奸一個女孩，女孩從樓上掉下來摔死了。我本來安排他去摸摸女孩子的脈搏，拉拉孩子的手已經(jīng)涼了，他就很難過，愣在那。結(jié)果，他當時一拉小孩，眼淚就下來了。

還有一次他跟女孩子們講，妓女們有特殊的本事，她們代替你們?nèi)ジ把鐩]事兒。我當時沒有設(shè)計讓他哭。然后是孟書娟過來跟他說：對不起，本來覺得他不是個好人，這個都是劇本中都有的。當孟書娟過來跟他一說的時候，你看貝爾那個表演，他一下把她摟住，他說沒有什么可以道歉的，你不需要道歉，就哭了，聲音都哽咽了，那也是一次意外。就是他這個人特別善良，看見孩子們難受吧，他知道這是演戲，他看著孟書娟在說sorry，sorry，他就受不了了。

第三次就跟陳喬治，他跟這個小演員關(guān)系很好，陳喬治英語是三句半，他們兩在一塊交流是連說帶比劃。當陳喬治要男扮女裝代替女學生的那場戲，他說:你不知道你有多么了不起，你在做著多么偉大的事情，你替神父保護這些女孩子……我都聽見他說你戴這么滑稽的假發(fā)。本來是開玩笑的一句話，他說著說著就哭了。

本來鏡頭設(shè)計是他說完臺詞之后就說不下去了，他就到其他人身后給他剪假發(fā)，我們是一個鏡頭下來的。拍的時候，我一看就覺著貝爾控制不了了，我就趕緊后頭悄悄地推攝影師，就抱著機器上去了，拍到他在陳喬治后頭剪假發(fā)，他忍不住又流淚了。當時，現(xiàn)場所有女工作人員全哭了。我喊停了之后，那些女工作人員就哭著跑出去了，因為她們懂英語，她們說哎呀受不了。

貝爾本不打算流淚的幾處，就是因為他特別善良，身臨其境了，給了我們那么多的精彩瞬間，那時候沒有演技，只有真實的人性流露。貝爾后來說，導演你是不是不喜歡我這樣做，我控制不了了，我真的很難受。要不我按原方案給你來一個？我說不用。

新民周刊：這樣的題材里，約翰和玉墨的那場床戲很多人不習慣。

張藝謀：是我自己想拍，但我覺得應(yīng)該慎重，于是就找貝爾去討論。我們討論的是，他和玉墨是否應(yīng)該有這段感情。我們覺得他們有這個感情，應(yīng)該是很美的。我最早看到這段都哭了。

玉墨說，明天這個身體就不是我的了，所以我現(xiàn)在要……原來兩人是萍水相逢、調(diào)情的兩個人，互相很不負責任的，但后來有了真情，這個是否有必要？當然，專業(yè)演員就是專業(yè)演員。這個真不是床戲這個層次，貝爾也根本沒有往那邊想。它是個非常健康、非常美的東西。一個混混，一個妓女，調(diào)情是家常便飯，對對方也無所謂。到最后，因為有共同的責任和命運，瞬間產(chǎn)生了愛情。

水到渠成的情感力量

新民周刊：和你比以前的電影相比，無論是故事敘述還是畫面的敘述，以及電影的節(jié)奏和情緒，《金陵十三釵》這部電影的整體質(zhì)量基本均衡穩(wěn)定，這方面你是不是花了很大力氣？

張藝謀：我覺得你剛才用的那個詞很準，就是一種“均衡和穩(wěn)定”。這實際上是我非常努力地追求的一個效果。這個電影劇本的整個兒敘事和它整個人物是特別復雜的。我自己覺著非常容易失重，非常容易失常，跑偏，可能你要很冷靜，同時你還要很準確，你還不能浪費，電影劇本已經(jīng)是一個長篇的結(jié)構(gòu)了，不能再長了。我個人也不喜歡太長的電影，所以一切東西都讓你有很多這樣那樣的壓力和困難……如何更精準，如何更穩(wěn)定，更均衡地平衡電影各個方面的事情。就是在劇作結(jié)構(gòu)中，在電影的呈現(xiàn)中，尤其是通過很多很多的細節(jié)，要絲絲入扣。

新民周刊：陳其鋼的音樂也非常精彩，對南京大屠殺，很多中國人有些慣性記憶，尤其是十三釵唱《秦淮景》的時候，音樂一響起來，提到“秦淮盛地，江南繁華”，現(xiàn)場很多觀眾都落淚了。

張藝謀：《秦淮景》這首歌是這樣，歷史資料里說南京舊時妓女能歌善舞，在電影里我們覺得應(yīng)該唱一首歌，后來專家總結(jié)下來告訴我們最好是蘇州評彈，當時作曲陳其鋼選擇了很多膾炙人口的蘇州評彈經(jīng)典曲子，后來我們選定了這個歌。它原名叫《無錫景》，這個曲子很好，有我們要的那個意思，后來陳其鋼改寫成《秦淮景》，換了點歌詞。

另外，所謂的情感帶動，它前面是要有鋪墊的。可以這么說，我從一開鏡的那個特寫，那個鐵鉤子把那琴弦鉤斷，那就是我的第一個鋪墊開始了，所以我也可以說它還有一個故事，是關(guān)于秦淮景的故事；它還有一個故事，是關(guān)于這個琵琶弦的故事。都是這樣子，在另外的故事中一點點鋪墊下來，它只是打點，到最后才有水到渠成的情感力量。

新民周刊：一個完整的劇本，往往是加法，提供了很多可能性；從文字變成影像，后期制作的時候基本上要減法，取舍怎么把握？

張藝謀：我是邊拍邊剪的，很少導演像我這樣子，基本上是白天拍晚上剪，由于拍攝期有五個月，所以我在邊拍邊剪的當中已經(jīng)做了許多的篩選，但我還是盡量地多拍素材?？傊且粋€復雜和漫長的過程，一下子不好說，最后是怎么選擇的，你每天都要選擇，有時候在現(xiàn)場和剪接臺上，你每秒都要選擇。電影6月22日停機，十天以后我就剪定了，提供給了制作部門和錄音部門，否則你現(xiàn)在不可能看到這個電影，一般導演沒這么快。

新民周刊：你之前幾部古裝武俠片，特別強調(diào)劇情的保密，這部電影的情節(jié)可以說是沒有懸念的，結(jié)局大家基本上知道，那么你靠什么吸引觀眾看下去？跟以前那些強調(diào)情節(jié)懸念的相比，是否有不同的方法跟考量？

張藝謀：我覺得是。不僅是已知，并且是非常固定的一種認知已經(jīng)放在那里了，就是用俗話講，還能怎么辦呀？我們閉著眼睛都能猜到。所以這個就是特別難的事情。如果說還有什么不同的方法和考量，我覺得主要是靠人物，活靈活現(xiàn)的一些細節(jié)。很多電影是故事重要，南京大屠殺這樣的故事，很快就劇透了，所有人都能猜到故事的結(jié)局，戲劇的懸疑很快就沒有了，我只能靠人物。

但這個電影里的這些人物，由于它們是散點式的，電影不能順著一個人物走，它要不斷地照顧到所有的人，戲少，人物還要站起來，這個是很大的困難。但它的魅力在這里，在很短的時間里，每一個電影人物，她們亮相、個性、形象，她們的個人魅力都要慢慢散發(fā)出來。

他出錢，就是覺得這片子值

新民周刊：這個電影劇本送審順利嗎？電影局有調(diào)整嗎？

張藝謀：劇本當然是要通過審查了。審查專家沒有太大的調(diào)整，當然也有一些意見啦，我們都調(diào)整了。包括后來電影拍成以后，電影局審查還是有意見，需要修改的意見。

新民周刊：影片“飆血”特效非常多（戰(zhàn)場槍擊以及返回妓院兩妓女的被殺），固然反映了血戰(zhàn)之艱，但是否應(yīng)考慮聲明兒童不宜？

張藝謀： 我們國家電影是沒有分級制吧，所以說大家都能看。但是這個題材，有些東西又不能避免，這種某種視覺的殘酷性，會凸顯人性的那種力量，也是一種對比，所以這是一個度吧。

新民周刊：再次由國家選送美國學院獎最佳外語片的競爭，你自己怎么看？

張藝謀：我覺得還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吧，我們都不要裝清高，給你這個獎你當然會高興。但獲獎對我個人我認為不會改寫歷史。我自己還是愿意以平常心來看待，因為也不止一次地提過名了。

新民周刊：張偉平投資6億，國內(nèi)票房要到10億才能收回，你有壓力嗎？

張藝謀：我主要就是想拍一個好電影，對我來說，投資，收回，票房，經(jīng)常有這樣的信息，但我覺得導演不應(yīng)該去過多想這些，對導演來說不該注重在這方面，尤其是這還是一個很復雜的戲。市場是制片人考量的，他愿意出那么多錢，那是他覺得我們這片子值得。

新民周刊：你的女兒張末在《三槍》后，再次和你合作，《金陵十三釵》里她擔當?shù)墓ぷ鞣浅６唷?/p>

張藝謀：我自己的事一般不多說，我簡短回答你，她對我的幫助是很大的，尤其現(xiàn)場演員溝通上。我第一次到美國見貝爾，跟他只是談劇本，就是我女兒陪著我去。后來我跟貝爾談得非常好，他決定接這部戲之后，他說我們現(xiàn)場好好溝通，我說我可以找到最好的翻譯。他說不，我就要她了?，F(xiàn)在媒體訪問貝爾還是她翻譯，我沒有辦法，因為貝爾已經(jīng)習慣了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