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策策,魏玉芳
(1.華東師范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系,上海 200241;2.陜西科技大學附中,陜西 西安 710021)
俄狄浦斯母題的現(xiàn)代嬗變
魏策策1,魏玉芳2
(1.華東師范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系,上海 200241;2.陜西科技大學附中,陜西 西安 710021)
《俄狄浦斯王》、《兒子與情人》和《海邊的卡夫卡》這三部作品是“俄狄浦斯母題”在前工業(yè)社會、工業(yè)社會和后工業(yè)社會的典型范式的演變,帶有鮮明的時代特點和民族特色。從人的成長角度對俄狄浦斯故事及其現(xiàn)代嬗變進行探索,思考人類的成長必須建立在對父輩和母輩的超越之中,殺父、娶母、流亡就是文學作品表現(xiàn)人成長所經(jīng)歷的三次蛻皮式質(zhì)的飛躍,“俄狄浦斯母題”在后工業(yè)社會背景下促使我們思考人類的成長和發(fā)展的瓶頸。
《俄狄浦斯王》;《兒子與情人》;《海邊的卡夫卡》;俄狄浦斯母題
《俄狄浦斯王》中英雄俄狄浦斯犯下殺父娶母的大罪渾然不覺,當他發(fā)現(xiàn)真相后痛悔不已,刺瞎雙眼,自我流放。這原本是古希臘的一個神話故事,后來經(jīng)索福克勒斯妙筆闡釋,成為文學史上悲劇的典范之作。俄狄浦斯的故事是世界范圍內(nèi)一個經(jīng)久不衰的文學母題,俄狄浦斯是人類命運的原型。榮格認為,原型猶如一道“河床”,它使人類的生命之流始終遵循同樣的路線,沿著河床“奔涌成一條大江”,俄狄浦斯作為人類命運的原型不僅代表過去,而且預示未來,它就是一條河床,人類無數(shù)生命沿著這一模式一代又一代演繹著。[1]后人對俄狄浦斯這個質(zhì)樸而深刻的主題的每一次創(chuàng)造性使用都為古老的神話和傳說注入新的活力。而殺父、娶母、流亡則成為對俄狄浦斯母題闡釋的關鍵意象。彌爾頓《失樂園》里的撒旦可謂是“變地獄為天堂”的弒父英雄;與哈姆雷特人生的完成伴隨的是他的“殺父歷險記”;卡夫卡作品中也潛藏著俄狄浦斯母題,他通過寫作緩解了他的戀母和仇父心理;伍爾夫的小詹姆斯“到燈塔去”展示了父子關系的精神之旅;愛倫坡在《泄密的心》,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一再強調(diào)對擺脫父權控制的渴望;而厄普代克的扛鼎之作《兔子,跑吧》中“兔子”的成長與其母親也有深厚的關系,兔子對父親的叛逆也是另一條主線。在中國有張愛玲《金鎖記》里的大母親形象、也有受莎士比亞影響的曹禺創(chuàng)作了闡釋俄狄浦斯母題的范本之作《雷雨》,陳染的小說也描寫到了強大的父權對子代的壓制。
筆者認為,當代英國作家勞倫斯的《兒子與情人》和日本極具現(xiàn)代意識的作家村上春樹的《海邊的卡夫卡》都巧妙地沿用了《俄狄浦斯王》中的俄狄浦斯母題并賦予其新的內(nèi)涵,這三部作品堪稱是對應了前工業(yè)社會、工業(yè)社會和后工業(yè)社會三個發(fā)展階段(此處借用丹尼爾·貝爾的理論)關于人或者人類成長的極有代表性的典范之作,在歷史的洪流中,反父戀母被不斷地賦予新的歷史意義,隱含著歷時狀態(tài)下不同作家對個體生命和人類成長的探索和判斷。
俄狄浦斯犯下的第一個大錯就是弒父。人性中的魔性潛藏在他心中,當拉伊俄斯阻擋了他追尋自我之途時,他就殺死了拉伊俄斯。當王后有利于他通往自我之途時,他就娶王后為妻,所以俄狄浦斯的倫理罪行是預定的。但是就個體而言,俄狄浦斯是無罪的。在他殺父娶母的預言降臨之前,他并沒有做過錯事,他殺父娶母也并非有意。特別是真相大白之后,他勇敢地承擔起了責任。那么俄狄浦斯弒父的正義性何在?
首先,俄狄浦斯的父親拉伊俄斯曾劫持恩人帕羅普斯的兒子,于是神詛咒他必然遭受報應,最終死于兒子之手。子殺父,是對父的不義行為的懲罰。所以,俄狄浦斯殺掉父親就具有正義的一面。
其次,前工業(yè)社會人的成長總帶有神話色彩,神話與人類進程中的歷史有關,遠古時代殺父娶母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普洛普認為母系社會中的王位繼承要通過女婿殺死國王來實現(xiàn),父系社會中則由兒子取代國王。弗雷澤在《金枝》中為我們詳細再現(xiàn)了古羅馬一種古老的王位交接習俗,傳說在羅馬附近的內(nèi)米湖畔,在阿里奇亞的叢林中,有一座森林女神狄安娜的神廟,神廟的祭司時刻手持利器守衛(wèi)著神廟左近長著的一株高大繁茂的圣樹,任何一個年輕人只要能夠折取這棵樹上的一枝樹枝,就獲得了同這位祭司決斗的權力,通過一對一的搏斗,殺死老王他就可以取而代之。弗雷澤稱之為“金枝國王”的習俗。為了保證部落的昌盛,往往由身強力壯的下一代代替年老多病的并繼承其對女性的支配權。任何原始部落的更替都上演著子父爭斗這一慘烈而又悲壯的主題。所以,父殺子,是為了保住王位。父是子的榜樣,又是子前進路上的阻礙,子殺父是為了使自己成為父親,一代人的生存和發(fā)展,有時要以另一代人的生命付出為代價。殺掉父親,意味著奪權斗爭的勝利,《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代替了父親,在無畏的行動中認識到了自己作為男性的力量,完成了他的第一次成人禮。
雖然俄狄浦斯殺父具有正當性,實際上他一直在躲避神諭的詛咒,即使殺掉父親之后,他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鑄成大錯。弒父是逃離命運脅迫的一個反抗式的行為,這個行為是在俄狄浦斯不自知其無知的人神關系下發(fā)生的,是破壞禁忌和秩序的行為,潛藏著俄狄浦斯作為人反抗既定秩序的無限能量。在悲劇的結局下他選擇了英雄式的對命運懲罰的主動擔當,這使他的弒父帶上了濃重的崇高感。
俄狄浦斯的殺父是對父權和秩序的反叛,這種反叛在《兒子與情人》中達到了新的升華。
《兒子與情人》中母親格楚德出生于中產(chǎn)階級,而父親瓦爾特·莫萊爾是一個礦工。勞倫斯經(jīng)常以礦工作為自己作品中的人物,這不能不說是個意味深長的隱喻,礦工本身是生產(chǎn)者或者被剝削者,所面對的生產(chǎn)資料和生產(chǎn)工具都是工業(yè)社會最強烈的標志,煤炭、鋼鐵、礦石等和大型機械聯(lián)系在一起,常年生活在地下,所以礦工是工業(yè)社會地下世界的形象,他們本身組成了工業(yè)社會的一部分,是工業(yè)社會發(fā)展的動力所在。礦工身上常常有弗雷澤和珍妮·哈里遜認為的地下神祇所具有的堅忍不拔的生命力和個性力量。但是,現(xiàn)代的地下神祇已經(jīng)失去了古時的威力,因為高強度勞動對人的異化影響了莫萊爾的性格,親情的冷漠和工作壓力使得莫萊爾常常扣下工錢到酒館里去酗酒,莫萊爾與家人日漸疏遠以至于他在家里成了缺席的存在。保羅痛恨自己的父親,自小就將這仇恨寄予信仰當中,他經(jīng)常祈禱讓父親死掉,而當保羅得知父親真的在礦上出了事故時,他又感到恐懼和焦慮。父親就是保羅所見的工業(yè)社會的縮影,這種對父親矛盾的心理恰好折射出人類在工業(yè)社會時期對工業(yè)和科技發(fā)展又依賴又痛恨的心理景觀。勢不可擋的工業(yè)革命給人類社會經(jīng)濟結構和社會生活結構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人類享受到了火車飛機、摩天大樓,同時也意識到了工業(yè)發(fā)展對環(huán)境的破壞,對人性的異化。莫萊爾就是工業(yè)文明的受害者,常年的礦工生活使他喪失了快樂的天性和健康的心態(tài),剝奪了莫萊爾的幸福。礦工生活和工業(yè)主義的殘害已經(jīng)讓神圣的男性權威轉(zhuǎn)變成酗酒和毆打妻兒的暴虐行徑,必然使得家中的兩個兒子威廉和保羅都在感情上傾向母親而和莫萊爾產(chǎn)生對立情緒。莫萊爾是工業(yè)文明的畸形產(chǎn)物,保羅恨父親,但父親又是家里的經(jīng)濟來源,生活又必須依賴父親,保羅對父親的冷淡和反叛則是對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摒棄,但保羅的弒父只是偶爾閃過的意念,并沒有行動上的落實,就像人類對工業(yè)文明的態(tài)度一樣,將其稱為“文明”本身就帶著褒義,這種文明帶給人類的便捷和享受使人可以將其負面效應忽略。
《海邊的卡夫卡》其中一條線索是喪失記憶的老人中田,他有與貓對話的神秘能力,在神智失控之下殺死一個狂人瓊尼·沃克“一個要收集貓的靈魂,用收集到的貓魂做一支特殊笛子。然后吹那笛子,收集更大的靈魂;做更大的笛子。最后可以做成宇宙那么大的笛子”的人。這個人實際就是卡夫卡的父親,一個暴虐的父親,冷漠的父親,他眾叛親離,妻子早年就棄他而去,兒子又離家出走,逃離他的冷漠。瓊尼·沃克是一個戰(zhàn)爭狂,是一個隱喻,影射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所犯的罪行。那個像宇宙那么大的笛子無疑是日本軍國主義的勃勃野心。父親遇害同時,卡夫卡做了一個噩夢,夢醒之后衣服沾滿血跡,他在無意識之中殺死父親。弗洛伊德認為受壓抑的欲望和恐懼在夢中、幻想中會得到再現(xiàn)?!皦舻膬?nèi)容在于愿望的達成,其動機在于某種愿望?!盵2]中田是卡夫卡殺父的執(zhí)行者,實際上和卡夫卡合在一起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卡夫卡。村上繼承了作家卡夫卡與其父的緊張關系,演繹了一個現(xiàn)代版的俄狄浦斯,為了逃避咒語而出走,同樣殺死了不義的父親,所不同的是現(xiàn)代的俄狄浦斯處在一個更清醒自覺的狀態(tài)下。殺掉父親,割斷自己和父親之間不潔、污穢的聯(lián)系,厭惡和摒棄戰(zhàn)爭,對日本在二戰(zhàn)中的歷史進行宣判,邁向了成熟獨立的第一步。
“父”在這三部作品中獲得了和人類歷史發(fā)展同步的歷時隱喻,俄狄浦斯弒父是前工業(yè)社會人類對命運強力的掙脫,保羅對父親的厭棄,是人類對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異化的摒棄,是勞倫斯對人類成長在工業(yè)文明下走入誤區(qū)的反思??ǚ蚩ǖ臍⒏感袨?,是村上春樹對后工業(yè)社會頻發(fā)戰(zhàn)爭、對現(xiàn)代日本社會價值體系斷裂的反省?!案浮贝碇Q制和社會發(fā)展的不可知力,自始至終貫徹的反叛意識與斗爭意識表現(xiàn)了兒子的成長表面上是對父親的延續(xù),又預示著對父親的分離和超越。子輩對父輩的依存只是一種表象,而由背離和超越所引發(fā)的沖突才具有普遍意義。
俄狄浦斯犯下的第二個大錯就是娶母。這種母親與兒子的尷尬關系被稱為亂倫。亂倫禁忌的產(chǎn)生正是為了限制非同輩間的性競爭,兒子同父輩乃至祖輩之間的性競爭?!皝y倫禁忌乃是人類社會的基礎,在某種意義上它就是社會。”[3]俄狄浦斯正是迫于外在的禁忌而竭力逃避亂倫,無奈卻走到了禁忌的反面成為罪人。可見亂倫禁忌是人類社會為了消除競爭而約定俗成的法規(guī),那么亂倫禁忌的打破則使競爭更加自由。
這在原始社會中是很普遍的,英雄殺掉父親之后,代替了父親的地位,那么接下來勢必要征服母親,而實際的亂倫行為的發(fā)生——占有母親,則是徹底戰(zhàn)勝父親的表現(xiàn),也是對父輩最徹底的反叛,這樣才能真正成為父親,完成自己的第二步成人禮。而對母親的征服又有兩種方式:娶母親或者殺掉母親。
《俄狄浦斯王》的娶母并非像神話傳說中的殺父之后,將母親作為另一個勝利的榮耀據(jù)為己有。他娶自己母親也是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只是破禁的一種儀式,他與母親也并無子嗣,當?shù)弥嫦嘀?,陷入命運怪圈的母親俄卡斯忒已羞愧自盡,俄狄浦斯刺瞎雙眼、自我流放。俄狄浦斯的母親從開始被動地成為命運的棋子到最后挺身反抗命運的毒箭,是古希臘人探索人的可能性的亮色,也是前工業(yè)社會人類在命運困境面前的悲壯哀歌。
《海邊的卡夫卡》和《兒子與情人》》中對母親的態(tài)度恰好代表娶母和殺母的兩極。一個人的男性意識從何而來?母親在兒子性意識的啟蒙和性別角色的確立中起著什么樣的作用?人類成長和母親有什么聯(lián)系?這兩部作品或許能給我們一些啟示。
逃避父親的詛咒,夢想成為最頑強的十五歲少年,更重要的是尋找自己的另一半,卡夫卡遠走他鄉(xiāng)。讓我們想起了希臘神話中一個故事:古時候,人類本是兩性同體的,四只手,四條腿,兩個頭。后來宙斯用頭發(fā)將人類一分為二,變成兩個人。從此,每個人都在到處尋找他的另一半。卡夫卡要尋找的另外一半就是自己的母親。冥冥之中來到了“甲村紀念圖書館”,卡夫卡第一眼看到佐伯就有一股非常強烈而又似曾相識的親切感。佐伯的魅力使他難以自已,他戀上了佐伯,從小母愛的缺失在很大程度上是性啟蒙的缺失,通過戀愛尋找自己本身所欠缺的那一部分。最終與之發(fā)生關系并融為一體,母親完成了對他的性啟蒙?!霸疾柯渲杏小娜兆訉m’的啟蒙儀式,讓已成年者通過象征性的回返母體而獲取精神新生的條件。這種古老的禮俗還以變相的形式保留在基督教的洗禮儀式上。在羅馬天主教儀式上,圣水盆被稱作‘子宮堂’信徒的精神皈依就這樣類比為重回母體?!盵4]卡夫卡重回母體,不顧一切融入母親的體內(nèi),通過這種古老的形式接納并征服了母親,從而獲得了新生。戀母是古代日本文學傳統(tǒng)主題,村上將佐伯幻化為日本傳統(tǒng)的古老文明,她的離家隱喻著近代日本社會與傳統(tǒng)的斷裂,而卡夫卡作為拯救者和自救者的形象出現(xiàn),殺掉代表邪惡的強勢的父性后工業(yè)文明,回歸日本傳統(tǒng)的母性文化,他全情投入母親的懷抱,這和與母親毫無感情的俄狄浦斯大相徑庭。他和母親的交融在村上這里超越了俄狄浦斯王的亂倫,成為一種合法的、高尚的尋求成長寄托的必然之舉。母親佐伯在村上春樹的筆下成為日本近代文明的化身,她一直在不遠的地方若隱若現(xiàn)地注視、召喚著卡夫卡,在她身上隱含著作家用日本傳統(tǒng)文化的拯救日本的期望,是村上為現(xiàn)代日本開出的藥方,母愛的潤澤使卡夫卡找到愛的歸宿,也得到了新生。
母愛是關懷,也是控制;是成長的動力,也是成長的禁錮。在《兒子與情人》莫萊爾夫婦感情破裂,莫萊爾太太把自己全部的情感傾在兒子身上,希望讓兒子代替丈夫的位置。而保羅也十分喜愛母親,善于從情感上回報母親,無形中代替了父親的角色。弗洛伊德的自居理論認為男孩子用把自己同父親等同的方法對待他的母親,這種取父親而代之的愿望因現(xiàn)實原則的阻礙而無法實現(xiàn),但把自己想象成父親的角色使男孩子性格發(fā)展中加強了男子氣質(zhì)。保羅的“戀母主要在于他熱切地要獲得成年男子的地位所賦予他的那一寶貴權限?!盵5]這在幼年時的確使保羅有了更多的責任感和男子氣質(zhì)。他為母親采擷的鮮花,他努力工作,他所獲得的獎賞,都是為了奉獻給母親.他的每一個進步都讓母親由衷的高興,他覺得自己長大了,能真正為母親做些事情回報母親了,從中確立了自己的信心。然而,隨著保羅的成年,母愛發(fā)生了畸變。莫萊爾太太對兒子的情感中含有對丈夫的愛的渴望,融入了男女之間的性愛意識,從而使自己在情感上離不開兒子。保羅生病后,他喜歡跟母親睡在一起,母親也一直守在旁邊照料他。他們的關系已超出一般的母子關系,更像是一對戀人。他叫母親:“親親”、“小鴿子”、“小婦人”。他曾向母親表白:“有你在我就不會結婚——無論如何不結婚”,保羅覺得只有和母親在一起才有真正的快樂,那是從女友那無法獲得的。這時,保羅的人格發(fā)生了分裂。母愛的負面效果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來。保羅并不十分明白自己痛苦的原因在于他的情感世界被母親牢牢地控制著。他最深沉的愛是屬于母親的。此時,他還無法在精神上真正長大成人獲得獨立。母親贏得了他的愛,確切地說,母親控制了他的愛。成為一個大母親形象,她的無孔不入的愛使得兒子心理殘疾,而她的強大又與丈夫的猥瑣形成鮮明的對比?!澳行砸庾R從女性母性無意識中解放出來,對于人類來說是一場艱難而又痛苦的斗爭,因此顯而易見的是,女性負面因素并不是來自對男人的焦慮情結,而表現(xiàn)為一種全人類的,男人和女人相同的原型經(jīng)驗?!盵6]所以,母愛的負面作用在此顯露無疑,走向愛的反面也不是一種偶然。母親這種畸形的愛使得保羅喪失了自己作為一個青年男性在精神上與情感上應有的獨立與自由,從而陷入靈與肉相離相背所的痛苦與掙扎中。在后來與米莉婭姆和克萊拉的戀愛中,他也開始了反抗母親的嘗試。他不自覺地要擺脫母親的無形的羈絆,去尋求他所渴望的完美的人性。但由于母親的排斥和干涉,兩次戀愛均以失敗告終。最后他意識到只有擺脫母親的精神束縛才有可能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后,他決定“幫助”母親結束痛苦的病程,親手殺死了母親。
在對母親的征服上,卡夫卡只遵從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呼喚,他主動接近母親,并與母親發(fā)生關系(還與姐姐發(fā)生關系),在此之后,他并沒有受到懲罰,不同于“禁忌——破禁——懲罰”的俄狄浦斯的道路,這體現(xiàn)了日本文化的特殊之處。日本人對性愛持有更寬泛的態(tài)度,“也感到社會輿論的壓力并因此而憂慮苦惱,但這并不妨礙他們有意識地將背倫之戀貫徹到底。也并不足以使他們主動承擔責任,做出殘酷的自我懲罰(如俄狄浦斯)。”[7]所以,愛上母親,他沒有因為自己的背倫而終止,對于和母親的亂倫,沒有愧疚之感,而是接受了母親的血與忠告并獲得了新生。母親和中田卻為了換回他的新生而死去了。母愛給了他全部的滋養(yǎng)使他得以真正成熟。當代日本精神療法第一人土居健郎認為成長和“嬌寵”有著密切的關系。他的“嬌寵理論”根植于日本育兒方式的母性原理,認為“嬌寵”是類似于撒嬌的一種感情,他認為這是人類的普遍心理,對人的健康精神生活起著積極作用。這種心理上的“嬌寵”隱藏于每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屬于無意識領域。作為文化心理上的嬌寵在日本和歐美有著明顯的差異。[8]在日本,成人的標志是對“嬌寵”這一心理感受性的提高,能夠忍受因“嬌寵”心理受挫而帶來的痛苦。卡夫卡在完成了自己的第二次成人禮之后,他苦苦追尋的母愛瞬間又要失去,剛剛形成的依賴心理又陷入孤獨,受到打擊。但他沒有流淚,他更加體會到了母愛的深沉,勇敢的承擔起自己的責任,實現(xiàn)了“成為世界上最頑強的十五歲少年”的諾言。他母親要他牢記自己,少年接受了她的血,在她的要求下離開森林返回現(xiàn)實,成為新世界的一部分。
土居健郎認為歐美人則不同,自我的確立,個性的成熟,體現(xiàn)在對“嬌寵”心理的徹底壓抑。這種壓抑,從文化心理取向上更重視自身而非他人的的利益。體現(xiàn)在保羅身上就是從自己的角度考慮問題,當保羅更加清楚地認識到母親對自己的毀滅性影響后,母親生病之時,就是他擺脫母親束縛的一個機會。所以,他就準備謀殺母親,當她未能及時死于癌癥時,他將她遵照醫(yī)生飲用的牛奶稀釋,這樣減少營養(yǎng)的攝取。不要她再進食,對于曾經(jīng)賦予他生命的母親,兒子現(xiàn)在要將她的生命剝奪掉,從而使自己生存下去。當他的第一個計謀沒有奏效時,他又將嗎啡研成粉末摻進牛奶。最終,他殺死了母親,完成了對母親的反叛和征服。“保羅現(xiàn)在可以信心十足地走出母親的陰影,但她的貢獻卻留在他體內(nèi)?!盵9]這個經(jīng)歷了精神和肉體洗禮的男子,重又回到孤獨狀態(tài)。母親死后,他精神上的最后一道束縛力量終于解除,一個全新的保羅向一片燈火輝煌的城市走去。這個寄托著勞倫斯全部希望的青年男子,在經(jīng)歷了失敗的愛情之后,成為一個完整獨立的人。他的成長結束了工業(yè)社會造成母親與兒子畸形關系的輪回。
母親在和兒子的亂倫中對他們完成了對他們的性啟蒙,而“在與母親的亂倫中,英雄生育了他自身?!盵10]在和母親的融合之中,這種融合標志著他的真正成熟,它的男性意識得到了確立,母親使他認識了自己。但是,在對母親的態(tài)度中也能看出作者對女性的態(tài)度。佐伯在村上春樹筆下是美和善的化身,在日本女性的地位十分低下,但日本人卻有很強的的戀母情結。有的研究者認為對于已經(jīng)逝去的母系文化感世的懷念在日本上古便形成了民族性的戀母心態(tài)及其原型。[11]由于背后有著強大的文化戀母原型和集體的女性崇拜,才有卡夫卡對母親的追尋和母親對他的母性拯救。母親的愛,是孩子成長所必須的。但過度的母愛,則會異化為一種阻礙成長的力量。勞倫斯筆下的莫萊爾太太就是一個毀滅者的形象,超越母親,最關鍵的就是能正確對待母愛,取得精神上的成熟和自立,完成第二次蛻皮式的成長?!抖淼移炙雇酢分心赣H實際是一個亂倫禁忌的符號,“娶母”行為是破禁的儀式性動作,而俄狄浦斯和母親因為破禁自我懲罰的結局是前工業(yè)社會人對命運裁決的領受和抗議;勞倫斯筆下的大母親形象和工業(yè)文明的惡果是一種同構關系,因為工業(yè)文明造成父親的殘缺,母親自然凸顯強力,而工業(yè)社會男性角色的萎縮必然導致后代陷入仇父戀母的怪圈,保羅在意識到母親的桎梏后決然斬斷和母親的情愛,意味著擺脫了和工業(yè)文明共謀的母性文明,尋找新生;卡夫卡弒父后和母親結合,母親以自己的死亡換來了他的成長,寄托著村上對暴力的后工業(yè)文明的批判和對傳統(tǒng)文明的厚望,尋找精神的支點必須返回厚重的傳統(tǒng)文明中,完成日本的精神蛻變。
《俄狄浦斯王》、《兒子與情人》和《海邊的卡夫卡》這三部作品的主人公都經(jīng)歷了流放的生命階段。俄狄浦斯在明白最終難逃命運的羅網(wǎng)時,他接受了命運,他在自我流放中完成的對命運的理解和超越。這是一種精神和身體雙重的流放,是沒有終點的流放。保羅在只剩下一個人之后,也開始了自己一個人的旅程,父母的死亡已經(jīng)將他歷練成一個成人,他的流放其實更多的是精神上尋找出路,面對未來的一個起點??ǚ蚩ㄔ跉⒏笐倌钢熬鸵呀?jīng)開始了自我流放,這種流放更多的是一個民族、群體在無根狀態(tài)下尋找精神的旅程,是一種回歸式的尋根流浪。流放成為人的成長中第三次飛躍。
弗洛伊德認為,世界上無論何時何地發(fā)現(xiàn)俄狄浦斯型的故事,都是不足為奇的,事實上,這類故事在所有民族的文學中都會出現(xiàn)。子輩對父輩的超越是一種原始情結,穿越時間的隧道,人的成長是一個經(jīng)久不衰的話題,殺父娶母在某種意義上是神話,但也是個真理,父親是每個人必須跨越的一座山,是榜樣,又是阻礙。母親是生命的源泉,也是成長的桎梏。對父輩的超越象征著對自然界的征服,對母親的超越,象征著在精神、情感領域內(nèi)的征服。只有經(jīng)過這兩次蛻皮式的超越,經(jīng)過理性、意志、責任的洗禮,人才能真正的成長起來。
俄狄浦斯的殺父娶母是有象征意蘊的?!岸淼移炙埂監(jiān)edipus(Oidi-pous)中“pous”的希臘文原意為“腳”?!癘idi”在希臘文中有兩層意思:一是“腫疼的”,這是俄狄浦斯的身體特征,是他與生俱來的局限;二是“認識”之意,這是俄狄浦斯一生的追求目標,是試圖認識自己局限的種種努力。所以,“Oidi-pous”既可理解為“腫疼的腳”,也可理解為“認識自己”。[12]不同的歷史時期人類面臨著不同的歷史問題。但俄狄浦斯母題所蘊含的“認識自己”的內(nèi)涵沒有變。
原始時代,殺父娶母的現(xiàn)象是很普遍的,只有到了文明時代才會被認為是大逆不道的。亂倫作為現(xiàn)代“文明人”界定“原始”的一個重要因素,俄狄浦斯王作為過渡時期的人,也存在著原始的野性。他一心逃離神諭,卻掙脫不了它的擺布,試圖擺脫命運的種種努力反而促使他落入命運的詛咒。作為無辜者獨立承受命運的痛苦,是一種盲目反抗,在這里處理好人和神的關系是人類成長的關鍵,從中我們看到了人類走向文明的艱難。
人類步入工業(yè)社會,高科技的文明也帶來了許多負面效應:人性的泯滅,無限制的欲望導致工業(yè)污染進而危害到人類的生存,消費文化使人流于膚淺,拜金主義導致人際危機。這些疾瘤在不斷地惡化,也給人類自高自大的文明敲響了警鐘。在這個意義上《兒子與情人》告誡了我們只有克服工業(yè)文明帶來的弊端,人類的成長才是健康的成長,才能擺脫工業(yè)文明帶來的家庭悲劇。
在后工業(yè)社會,武力戰(zhàn)爭和核戰(zhàn)都成為威脅人類發(fā)展的魔咒,村上春樹巧妙化用俄狄浦斯母題,反思日本在二戰(zhàn)中的罪惡,探詢?nèi)毡驹诂F(xiàn)代社會的成長方向,這無疑是有益的探索,也對現(xiàn)代人不無啟示,在艱難地文明跋涉之旅中,后工業(yè)社會似乎到達了一個終點,人類開始自戕式的戰(zhàn)爭,軍事對壘,恐怖襲擊,人類的成長也面臨著新的問題,那么處理好人類和后工業(yè)文明的負面價值,將會突破人類發(fā)展的瓶頸。
我們從三部作品對俄狄浦斯母題的嬗變中可以看到,不管是對父親的反抗,還是對母親的戀尋,亦或是對自我的放逐都是人類成長的關鍵點,從前工業(yè)社會一路走來,從俄狄浦斯王到保羅到卡夫卡,人作為主體的主觀能動性越來越強,但“人”字似乎越寫越小。雖然逃離了命運的怪圈,卻落入了文明的罟網(wǎng),在俄狄浦斯母題中悲壯的崇高越來越稀薄,人類的成長似乎越來越狹隘,人類的成長總是有盲點的,俄狄浦斯付出了目盲的代價,但是卻不再心盲,難道他邁出這決絕的一步是邁入了永劫不復的深淵嗎?推動文明的是人類,毀滅文明,毀滅人類的也是人。不同于俄狄浦斯王的必然命運,保羅和卡夫卡自覺勇敢地選擇承擔了“殺父娶母”,也知道其結果的必然性,不再畏懼弒父和戀母魔咒,這樣“殺父娶母”成為他們成長的契機,獲得新生的起點。同時,這兩部作品也拋出了一個問題:俄狄浦斯是智者的化身,“智慧是對自然的犯罪”,[13]工業(yè)文明以及后工業(yè)文明對整個自然界的暴行,是人類的成長還是退化?
[1]榮格.心理學與文學 [M].馮川,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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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hange of the Oedipus Motif
WEI Ce-ce1,WEI Yu-fang2
(1.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Literature,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241,China; Affiliated Middle School of Shaanxi University of Science&Technology,Shanxi Xi'an 710021,China)
,anduse the literary Oedipus motif with time spirit and national characteristics.They associated with the three stages of the former industrial society,the industrial society andthe post-industrial society.Thepaper explores thestory of Oedipus anditsmodern evolutionfromtheperspective of a person's growth.Thinking about human being's growth should be based on the transcendence of their parents. Killed his father married his mother and in-exile is a transcendence of growth in literature works.Oedipus motif in the post-industrial society tells us the bottleneck about human growth and development.
I106.3;I0-03
A
1674-7356(2011)03-0046-07
2011-04-22
魏策策(1978-),女,陜西咸陽人。華東師范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外文學比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