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來森
父親坐在方桌前。右手在一片片地數(shù)著藥片,左手放在一把老式算盤上。每數(shù)出一片藥片,左手就在算盤的下面頂上一粒算珠,直到數(shù)到第五片,父親猛然退掉下面的四粒算珠,從上面拉下一粒算珠,因為這一粒算珠,就是代表了“五”的數(shù)字。父親釋然,看上去像一個指揮家,猛然結(jié)束了他的一支美妙的曲子的演奏。
賦閑在家的父親,除了必要的活動外,幾乎終日就坐在他那張方桌前,桌面上常擺的是三樣物件:茶壺、藥片、算盤。茶壺,是生活所需;藥片,是病情所需:算盤,是習(xí)慣所需;一個七十多歲的人了,閑在家中,還有什么大賬目,可用算盤計算呢?沒有了??筛赣H就是喜歡把算盤擺在面前。許多時候,右手在倒茶水,左手就撥得算盤啪拉啪拉響。有時,斜陽照在算盤上,照在他的手上,那種啪啦啪啦的聲響,真的有一種陽光爆烈的味道。也許,對于他,這種有點清脆的音響,就是一種美妙的音樂,所以,他才不厭其煩地、癡心地聽著。
有些時候,家中來了客人。母親暗示父親把算盤收起來,父親就將算盤放進(jìn)抽屜里??墒牵貌涣硕嗑?,他又情不自禁地拿出來了,并且又情不自禁地?fù)茼懥恕2皇斓目腿?,會難免一呆,覺得他心不在焉。我們只好陪笑、解 釋,或者我們只是笑,笑得父親不好意思,再 有點難為情地把算盤收起。
算盤,是一把普通的老式算盤。算珠和算 框,原都是棗紅色的,四角用銅片箍住。只 是,在時光的鋒刃下,現(xiàn)在顯得有些蒼然了, 看上去,似乎比我年老的父親還衰老。棗紅的 顏色,暗淡、剝落,蒼蒼涼涼的,直透時光的 深處。
我總覺得,任何人,恐怕都有一個陷落的 過程,陷落在自己所溺愛的事物上。我的父 親,就是把自己陷落在一把算盤上。
父親是從一所商校畢業(yè)的,據(jù)說是該校的 第一級學(xué)生。這就注定了他的一生,與賬目的 關(guān)系,或許也注定了他的命運,必將綁在一把 算盤上。
在我讀懂父親之前,有關(guān)父親的一些事 情,都是聽別人說的。比如說,他是全縣算賬 最快、最好的會計;比如說,如果某人說,他 的算盤打得如何好,有人提出:你能和某某 (父親的名字)相比嗎?那個人就只好啞口無 言了。
不管怎么樣,我還是常常穿透那些歲月的 時光,看到那些父親與算盤之間,相映相照的 影像。
這樣的一個秋天的下午,天有點涼,陽光也似乎在瑟瑟地抖著。生產(chǎn)隊的場院里,堆滿了糧食,金黃的玉米和大豆,無言地沉默在那兒。場院的邊緣,停著幾輛拖拉機。一些人站在糧堆的邊上,手中持著木掀,腳下,是堆積的麻袋。這些人,這些事物,都在等待著把這些糧食運走,這是一個“踴躍交售愛國糧”的場面。
父親推著一架磅秤過來了,磅秤的鐵滾,發(fā)出吱呦吱呦的尖利的聲響,刺破籠蓋著場院的寂寞。父親把磅秤放好,然后將一把算盤放到磅秤的頂盤上,說一聲:“開始吧?!庇谑?,所有的木掀都揮舞了起來,一條條麻袋張開了嘴巴,吞噬著一堆堆的糧食。糧食裝進(jìn)麻袋,麻袋搬上了磅秤。父親的算盤在劈里啪啦地響著,清脆的有點讓人心顫。每一顆撥響的珠子,都會構(gòu)成一份沉甸甸的記憶。算珠在碼上、退下,不斷地在記憶和消亡中輪回。在這種不斷輪回的過程中,一堆堆的糧食,裝到了停在邊上的拖拉機上,又在突突聲中,拉走了。當(dāng)場院里變得干干凈凈的時候,我的父親的算盤也停止了它的撥動。他左手拿起算盤,用力一揮,所有的算珠,都?xì)w到了它的原處,停在了零的位置上。父親長吁一口氣,嗒然無語。
他知道,這些糧食,還會有一部分返回來,叫做“返銷糧”的。那時,他還要用他的算盤,計算這些“返銷糧”的分量,它在計算中,能準(zhǔn)確地預(yù)測出哪一家的糧食,可以吃到什么時間,需要添加多少糠菜,才能度過來年。
有多年里,父親的算盤,就是作著這樣的機械、乏味的運算。運算著那些貧乏而又浮夸的日子,記憶下那個時代的虛無和張揚。
父親手中的算盤,響得最飽滿的一次,是土地分配到戶的那天。盡管早已核算好了,但父親還是把他的算盤帶到了地頭。許多人站在那兒,父親站在許多人的中間,算盤就撮在他的左手上。他用算盤,計算著那些簡單的分 配——每家每戶可以分幾畝地。那個時候,每 次父親的算盤撥響,都會凝聚所有在場人的眼 睛。每一雙眼睛里,都貯滿了希冀和欣悅,仿 佛那一粒粒算珠,都成了一顆顆成熟的果子, 散發(fā)著誘人的甜香。整個的場面都?xì)g愉著,每 個人的心比天還遼闊,比水還透亮。算盤的脆 響,正如天空中飄過的一朵白云,一朵行將落 雨的云,去潤澤人們久已干涸的心靈:正如水 面上泛起的陣陣漣漪,蕩漾開朵朵幸福的蓮 花。
好多年后,父親回憶起那一天的情景的時 候,臉上還會溢滿一種幸福和暢快的表情。
可就在那一次之后,父親就退了。退了的 父親,把自己鐘愛的算盤帶回了家,成為他身 邊的陪伴。
算盤上,有一根轉(zhuǎn)柱是活的,可以抽下 來。有那么一段時間,父親常常會情不自禁地 把轉(zhuǎn)柱抽下,將幾粒算珠握在右手里,不斷地 揉搓著,算珠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脆響。有時,眼 睛會看著,你能看到他眼睛里那種柔軟的溫 情;有時,只是兀自揉搓著,思想仿佛沉浸進(jìn) 一種遙遠(yuǎn)的思念里,在追懷著一些已逝的風(fēng) 景。我站在旁邊,看到他那種專注的近乎癡呆 的表情,心中就產(chǎn)生一絲絲的悲涼。那幾粒算 珠,浸著父親的體溫,滋潤著父親的心情,變 得溫潤而明亮。
一把算盤,竟使我的父親如此沉陷,沉陷 進(jìn)歲月的光影里。
現(xiàn)在,那把算盤,依舊擺在父親面前,父 親還會用它計算下去。父親愈來愈老,他大 概,只能用它來撥響生命的減法了??煽瓷?去,父親很樂意。他這一生,最是深悟了每一 粒算珠的分量。他從來沒有算錯過賬,沒有給 別人少算,更沒有給自家多算。
所以,他常常自豪地說:“我的算盤,打 出的都是明白賬?!?/p>